在一个叫虎涧的地方
2022-09-16李加福
◎李加福
接到电话的时候王建国正在单位加班开会,母亲熟悉的声音里隐隐流露出一点异常的气息,就是那一点异常让他心里猛然一颤,他立即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这种直触灵魂的感觉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匆匆挂断电话,而是选择了另一种不同以往的做法,他匆匆走出会议室去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那一刻他比谁都更想知道隐藏在母亲带给他的那种异常感觉之后的实质性的内容。果然,母亲在电话那头闪烁其词地应付了几句之后也就不再转弯抹角了,她直奔主题告诉建国他父亲失踪了,她跟建国说,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这把王建国吓了一跳。
随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的,草草结束了会议后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准备回家。有几位同事看出了他的异常,但没人打扰他。
其实早早回家对王建国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他夫人回娘家了,女儿在别的城市上大学,家里就剩下他一人,他回家又能做什么呢?只不过在现在这种焦虑的状态下,他待在单位也同样没有意义。
独自静坐在书房里,王建国想起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回老家了,他掐着手指算来算去不是十年就是十一年。以前他总是跟家里人说忙忙忙,不是说自己工作忙,就是说孩子学习忙,然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都不过是他借来一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真实情况是他跟家里闹了点小矛盾。刚一开始,他憋着一口气坚决不回去,他是一个性格倔强的人。同时他也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明着跟家里闹翻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借用这种方式以宣泄他内心深处无言的反抗。然而时间一长,他的想法变了,他觉得也没有必要回家了,家里还有哥哥姐姐,他回不回去意义不大,他是无关紧要的人。不过逢年过节他总是往家里寄一些日常用品,从衣服、电器到酒水和糕点。另外,他每年还往家里汇几万块钱。他想,只要给家里汇钱了,他也就算尽到义务了,还非要回去干什么呢?现在他对老家没什么特别怀念的,在他的心目中,老家仿佛已经不是以前的老家了,所以他再也不想回去。王建国回想自己心路历程的变化,他从最初因为闹别扭拒绝回家发展到后来成为习惯不想回家,前后只用了十年或者十一年。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记得以前他是时常想家的,每逢长一点的节假日他就想往老家跑,每到年底他总想着回老家去过年,以前他对家乡充满了怀念。但是自从年龄过了四十以后,他对家乡的怀念戛然而止。人到中年想法出现了变化,就像突然长大的孩子脱离了对母亲的依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想家了。
也并非一直都是无动于衷的,他也曾反思过,在一些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也曾想起过应该回去看看。特别是从前年开始,前年他接连不断地接到母亲和哥哥姐姐打来的电话,他们告诉他,父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一下子蒙了,整个人都不好了,在经过短暂的思维休克后,理性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在电话里安慰他们,先是母亲,然后是姐姐和哥哥,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释以缓解他们内心的焦虑,他说人老了生病是正常的,他说人就跟机器一样,年纪大了身上的各种零部件都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病症,他说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父亲得那种病也是正常的,关键在于静养,他嘱咐他们在家多费点心多当心留意着一点儿,最后他说,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回去看看。然而,当他心中的焦虑期一过,拖延的毛病又占据了主导,然后他就一直拖延到现在也没回去。
究竟是什么原因淡漠了自己曾经对家的无比热爱呢?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也曾经仔细地琢磨过这个问题。他想,也许是因为老家曾经给他留下过魂牵梦绕过于美好的印象,所以他以前喜欢回家;而现在他不喜欢回家,也许是因为过去的每一次回家都令他失望。他每次回家都在寻找那种美好的印象,然而结局却是一次次的失望,他再也找不到与他脑海深处的记忆相匹配的那些美好的场景了,这让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最后他得出结论,老家已经永久地失去了在他印象中的那种美好了。至于究竟有什么美好的印象,他也说不上来,如果非要让他在记忆的废墟中仔细搜寻,他想,也许是阳光。他记得那时候的阳光是美好的,尽管现在的阳光也不错,但是那时候的阳光要比现在的美好十分。
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王建国习惯于凝视窗外的阳光。阳光灿烂明媚,但他总是摇摇头,好像是在说,阳光没有以前的好了。他总是感觉以前的阳光比现在的美好,具体好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就跟现在有很多人觉得以前的鸡蛋比现在的鸡蛋更好一样,说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感觉就是不一样,总是感觉以前的鸡蛋更好。阳光亦是如此,珍藏在王建国心底的那一抹遥远的阳光是最美好的。有时候他想,那时候的阳光照在干燥的土地上像是撒满了黄金,那时候阳光的美好是可以触摸到的,不像现在,看起来再灿烂的阳光也只是一种无法触摸的虚无。
然而就在上个月,他的心里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上个月他刚满48周岁,在大学念书的女儿特意坐飞机回来给他过生日,订了很大的蛋糕。他喝了点酒,感到很幸福。就在这天晚上,他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父母的生日,这让他心里倍感惭愧。生日那天酒后的回忆让他深有感触,他想是应该回家看看了。而今天母亲的来电又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感觉,他在心里嘀咕,是应该回去看看了,父亲已经老了。他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父亲,很久以前那种温馨的画面再次涌向眼前。
王建国每次对老家的回忆最终总会收敛到对父亲的回忆。父亲是小学校长,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严肃慎重、冷若冰霜、令人畏惧的人。但是在王建国的记忆里,父亲也有温柔的一面。在他的记忆深处珍藏着父亲少有的温柔时刻,当其他的记忆几乎全都被遗忘消失殆尽时,这一抹记忆还在他的脑海深处永存。印象是那样的深刻,以至于他常常会想起。王建国记得那时自己还没上学,他后来一直想弄清自己那时的年龄,他想也许是四五岁,也许是六七岁,直到最后他发现纠结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时间不能倒回,他注定是永远也无法搞清楚了,他唯一清楚的是那时自己还很小,有关那天发生的事也许是他能记起的最早的事情,所以整体的记忆是遥远而又模糊的,只有一些片段还算清晰。
他记得那天阳光明媚,父亲带他去远方的一所学校拜访朋友。学校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都是山路,父亲一路步行,他骑在父亲的肩上,看到一条干白的土路曲折蜿蜒着向前无限延伸,身旁的树木在不停地往后倒退。他们走过了一片又一片的稻田,又走过了一块连着一块的玉米地和红薯地,然后穿过了大片大片的树林,最后还翻越了一座高高的大山。一路上王建国听到小鸟在路边鸣唱,微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空气里飘浮着花草的芬芳和木叶的清香。他记得有那么一个时刻,当他们穿过一片玉米地时,他还和父亲面面相对蹲在路边的玉米地里拉了一泡屎。每次想到这里王建国都忍不住笑起来,关于这一个镜头,他倒记得格外清楚。
他还记得他们在去的路上遇到一个谷场。谷场在山腰上,有几个大人在谷场上干活,孩子们在谷场上玩跳房子的游戏。跳房子游戏那时在孩子们中间风靡一时,几乎所有地方的小孩儿都在玩。也许是遇到了熟人,也许是要向人打听什么,也许仅仅是因为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他记得父亲走向那个谷场,把他从肩上放下来。父亲走过去跟谷场上的大人说话,而他则加入那群孩子玩起了跳房子的游戏。他玩得很开心,及至后来父亲要走时,他正玩在兴头上,不愿意离开。父亲急着要赶路,而他则急得哭起来。结局是父亲向他承诺,等回来时一定让他和那些孩子们继续玩,玩个够。可是等到他们下午回来再路过那个谷场时,场上空无一人,孩子们都不见了踪影。王建国幼小的心灵经受不住失望和委屈的双重攻击,忍不住又哭了。父亲哄他说,没人陪你玩,我陪你玩。王建国后来回忆起来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在那天下午,父亲带着幼小的他在那个离家很远大山深处的一个平整的谷场上玩跳房子的游戏。金色的阳光洒满了谷场,他和父亲跳了一回又一回,当太阳下山天边挂满彩霞时,他还不愿意走,一直玩到暮色四垂,他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还记得当他们走到半路时周围一片漆黑,父亲向路过的一户人家借了手电筒。而他一直骑在父亲的肩上,父亲一手扶着他,一手打着手电筒在夜间的山路上行走。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
在后来的回忆里,王建国记得那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骑在父亲的肩上搂着父亲的脖子,所以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个脖子,脖子强壮有力,上面有三颗黑痣。从他当时幼小的眼睛里看,那个脖子堪比老虎或者雄狮的脖子,因此他觉得父亲像一头老虎或者雄狮那样无所畏惧无所不能,及至后来,在他心目中依然认为父亲总是能搞定一切,而且永不衰老。直到三年前,当他接到电话得知父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时,他才蓦然醒悟,原来父亲也会走向苍老。而在上月自己的生日聚会上,当他面对卫生间里的镜子观察自己花白的头发时,他才意识到连自己都老了,更何况比自己还大三十多岁的父亲呢。今天母亲的电话让他感到格外焦虑,也许比他三年前刚听到父亲患病时的那一刻更加担心。他心里明白,若非情势紧急,母亲也不会特意给他打电话的。
父亲究竟去哪儿了呢?他现在在哪里呢?王建国独自一人思考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他在短暂睡眠的期间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站在一个空旷围场的中央,微风吹来花草的芳香,流莺在场边的树荫里鸣唱,白云在湛蓝的天空里飘荡,火红的太阳挂在天上,地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他忍不住大声欢呼,这就跟梦境一样。然后他醒了,原来果真是一场梦,他感到有点失望。
王建国懂得梦由心生的道理,所以他明白梦见的也许正是他经常回忆的地方。梦境非常清晰,把他远在幼儿时期的回忆一下子就拉近到眼前。只是那个地方的名字,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前他是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的,他记得自己曾经还在一张纸上用毛笔写下了那个地名,是两个字,但是现在,他费尽心机却一无所获。
王建国后来打开电脑或许跟那个梦境有关,也许是梦境让他兴奋得难以入眠,也许是梦境唤醒了他对回家的渴望。他打开电脑后查看航班信息,刚好看到有一个早晨的航班,时间和价钱都从未有过的那么合适,他当即订了一张票。他干脆觉也不睡了,忙着收拾了一些物品放在一个双肩包里。要带的物品并不多,反正他也不准备在老家多待,他估计也就待个两三天然后就回来。
天亮之后王建国乘坐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飞机准时把他运到省城,长途车把他送到县城,随后他坐上一辆揽活的私家车。一路上他都在想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可是,他一直想不起来,这让他感到浑身很不舒服,如鲠在喉。他越是想不起来,就越是老往那上面想,也并非是他刻意要去想,实际上是不由自主地,王建国觉得自己钻进了牛角尖里,他无法控制自己了。就连在私家车上他跟司机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脑子里却还在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
突然,他眼前一亮,想起来了!虎涧,那个地方的名字叫虎涧。
虎涧,你知道吗?想起那个名字后王建国感到浑身舒坦,他情不自禁地问司机师傅,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叫虎涧的地方?
知道啊,司机说,我当然知道,虎涧林场嘛,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在哪里?王建国又问。
还有五六公里吧,司机说,往前五六公里有一条岔路,从那里往右转再开个七八公里就到了,一路往上,在大山里头,以前车不通,只能步行,现在好了,公路通了。
王建国一直听着,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你想去吗?司机见王建国一直没反应,就无话找话地问他,他说,虎涧林场是值得一游的,经常有县城的人去那里爬山。
那就在前方右转吧,王建国说。他的回答几乎没有犹豫。
汽车在五六公里后驶离了正道,向右转弯驶上了一条狭窄陡峭曲折颠簸的山路。一路都是上坡,两边长满了茅草,里边是悬崖,外边是山涧,中间是一条狭窄的被阳光晒得泛白的土路,只能容一辆车通过,偶尔有摩托车迎面从上边驶下来,骑车的人只好把摩托车歪向道路里边贴在岩石上,才能让汽车缓缓通过。
汽车沿着山路转来转去往上开了挺长一段路,直到前方出现一个较大的村庄,那个村庄掩映在竹林之中,仔细看有十几户人家。司机跟王建国说,只能到这里了,再往前的路只能步行,车不能开了,你自己走上去吧,已经不远了。
王建国背上双肩包下了车,接着往前走。沿途他看到了几块荒芜的山间梯田,枯黑腐烂的稻茬显示它们已经被遗忘良久。他还看到了几处覆盖着青瓦或者茅草的土房子,那些破旧的门窗、生锈的铁锁和泛白的春联显示它们早已被主人抛弃无人居住了。往前看是巍峨的高山和一望无际的林海。脚下的路越来越窄,也许因为行人稀少的缘故,有些地方茅草都长到了路中间。就是这一条狭窄的被阳光晒得干燥泛白的山路,它像一条曲折的羊肠向前蜿蜒前进,一直通向远处巍峨的高山林海。一阵风吹过来,送来了多种山间木叶芳草混合在一起的芬芳,王建国顿时感到神清气爽,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沉渣从脑海深处徐徐泛起,让他觉得这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他想,前方也许应该有一个平场。
当他转过那个山嘴,一片宽阔的平场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他既感到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一切似乎都落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么一大块平整空旷的场地在大山里显得难能可贵,王建国猜测那是用来处理从山上运下来的毛竹和木材的,堆放在场边的毛竹和杉树也许正好给他的猜测提供了证据。向前方的大山看去,这时候能看得更清楚了,大片大片的毛竹林、杉树林和板栗林汇成了绿色的海洋。毫无疑问,王建国在心里确信,眼前那些一眼看不到边的林海肯定就是虎涧林场了。
在平场的边缘,有一位老人坐在石凳上,眼神呆呆地盯着前方,他的表情看起来僵硬麻木,他好像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他好像正在等待谁的到来。当他看到一个背着双肩包的身影从山嘴那里慢慢出现走在通向平场的小路上时,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你是三娃子吗?老人离得很远就迫不及待地向来人问道。
王建国没有说话,但他点了点头。
我们快来跳房子吧!我等了你很久了。
老人说话时像个孩童,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洋溢在他的脸上。
看着场地上画得很整齐很整齐的房子,王建国就好像是跟老人约好了要来玩游戏似的,他急匆匆地卸下背包放在场边的石凳上,脱下西装挂在场边的树杈上,然后,他和老人玩起了跳房子的游戏。过了这么多年,游戏的规则他早已遗忘,但是没关系,老人极具耐心一遍一遍地教他。
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脚下平整的土地,看起来就像是撒满了黄金,那种美好近在眼前,真的是触手可及。不远处的山腰上有两三座白墙黑瓦的房子也沉浸在这无边无垠的阳光里,门是关着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住人。王建国想那些房子也许已经被人抛弃了,也许里面还住着林场的守林人。
他们玩了一局又一局,身上流出了很多汗水。王建国贴身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浸透,脸上挂满了汗珠。时间过得真快,他们似乎玩了很久,但实际上又好像并没玩几局。眼看夕阳亲吻着远方的山冈,王建国站在场边点燃了一根香烟,他记得他刚踏进这个场地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偏西的天空里。
王建国转过头时刚好看到有一座房子的门开了,有一个中年人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他也看见了王建国。两个人隔着老远互相望着对方,彼此都表现出了应有的惊讶。
是王建国率先打破了这种僵持的局面,他一边迈步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中年人走去,一边从兜里掏出香烟向他做出了一个递烟的姿势。那人立即做出了回应,他迈步向王建国走来,伸手接了王建国递过去的香烟,嘴里问道,你是到林场来爬山的吗?对于这个问题,王建国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所以他很僵硬地点了点头。那人又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王建国随口回答道,从县城来的。
你走了那么远的路,肯定口渴了,进屋来喝口水吧。
不了不了,王建国连忙说,我不渴,谢谢!
那人返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儿又出来了,一手提着一把老式的提梁壶,另一只手里攥着三个茶碗。他走过来把茶碗摆在场边的石凳上,倒了三杯茶。王建国连忙道谢。站在一旁的那位老人嘴里哆嗦着也不停地说着谢谢。
这位老爷子,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向王建国解释说,他这里有毛病。他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他见到每一个人都问人是不是三娃子,要不要跟他一起玩跳房子的游戏。
他晚上是怎么过的?王建国问道。
第一天晚上他住在我的柴房里,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柴房里有响动,我拿手电筒一照,把我吓了一跳。随后的晚上我都让他睡在我们的空屋里,现在这里空房子多,都没人住了,人都搬走了,我在一张旧床上给他铺了一床破被褥,他一到晚上就睡在那张我为他特别安排的床上。
看到王建国对有关老人的话题兴趣盎然,那个中年人便不厌其烦地跟他详细叙述着老人的情况。
这老爷子,他接着说道,你可别看他现在有毛病,但是看起来很有气质的样子,以前也许是一位知识分子呢。而且他的精神好像是忽好忽坏的样子,有时候说的话你都分辨不出来他是有病还是没病,就比如说昨天晚上吧,我问他,你家在哪儿?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或者带信让你家里人来接你?他先是说他不记得了,后来他又说,他说——说到这里那个中年人停顿了一下,他用手指搔着脸庞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接着说道,他说他害怕有那么一天,他真的永远地走丢了或者他死了,他的家人会太过伤心,所以他要提前预演一下。你听听,能说出这话的人,脑子像是有病吗?这像是脑子有病的人说的话吗?
那个中年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有注意到王建国的反应。当他终于转过头来望向王建国时,他看到王建国呆呆地盯着天边的夕阳;他看到夕阳正在慢慢沉下山冈,余晖映红了半边天空;他看到泪水从王建国的眼角涌出,顺着脸颊慢慢地滑落,有一串泪珠在夕阳光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眼前的情景让他备感惊讶,他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让他难以明白的是,他随口说出的几句话竟然让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