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河口
2022-09-16王福新
◎王福新
一
二十二岁离开两河口,大丫再回村已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
大丫姓钱,有个小她四岁的妹妹二丫。对姐姐的选择二丫很愤怒,说姐,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咋的。大丫说,唉,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姐夫啊。大丫嘴里的他是她丈夫丁柱。和大丫一样,丁柱也是二十年后回的两河口,不过他是被人垃圾般扔回来的,而大丫是村支书丁得本请回来的。
为了让大丫回村,丁得本打了上百个电话,也亲自跑去省城三趟。他向大丫保证,说只要你能回去,村里什么条件都答应你。对丁得本的保证大丫只是一笑。丁得本挠挠脑袋,说我知道你现在不差钱,你回去就算帮村里了,大伙不会忘记你的好。
对丁得本的请求大丫也犹豫过,可最终她还是决定回去,说做人不能忘本,再怎么说他也对我好过。二丫跳脚嚷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大丫的儿子前程特地从学校赶回家,问母亲,伺候他你图什么?大丫说,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呀。前程说,我没有这样的爸爸。大丫的闺密丁翠也反对她回村,说你不恨他了吗,要是我我就恨。大丫说恨,可恨有什么用呢,没办离婚手续我和他还是两口子啊。
大丫的母亲早年病故,是父亲把她们姐俩拉扯大的,可不幸并没有放过这个苦难的家庭。在一个下雪的冬天,大丫的父亲出车祸死了,那年她十六岁,二丫才十二岁。老支书丁长学代姐妹俩打官司,争来五万多赔偿款。姐妹俩的大爷钱怀新找到丁长学,说丫头们小,拿这么多钱哪行,我替她们保管吧。人家是亲叔侄,丁长学没话说,这笔钱就交给了钱怀新。
没爸妈的孩子苦,更何况是没倚没靠的女孩子呢,难免有人要动坏心思。邻居徐大娘们儿,今天把院墙往她家院里挪一尺,明天去她家仓房顺两篮苞米,姐妹俩胆敢说个不字,堵在门口骂。大丫性子柔,不敢多说话,二丫性子烈,少不了争辩几句,为此姐妹俩没少挨徐大娘们儿的欺辱。按理说钱怀新这时该替孩子们出头,可他怕徐大娘们儿,一是因为徐大娘们儿自身就泼,二是因为徐大娘们儿的儿子徐质驴性得很,他哪敢去招惹。丁长学看不过眼,劝了徐大娘们儿几句,被连带着被一起骂。
这天,徐大娘们儿借口自家的鸡丢了,到大丫家院子拎起一只下蛋的母鸡就走。大丫忍不住,说自己家的鸡有记号,鸡腿上她系了红绳。徐大娘们儿说这就是我家的鸡,谁知道红绳是不是你后系上去的。大丫被气得呜呜哭。村民们知道她委屈,可慑于徐大娘们儿的淫威,谁也不敢说公道话。徐大娘们儿得意扬扬,扭着肥硕的屁股要走,却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拦下了。
拦她的是丁长学的孙子丁柱,那年他刚满十八岁,壮实得像座山。见徐大娘们儿一口咬定鸡是她家的,丁柱问她,你家的鸡喂啥?徐大娘们儿说是苞米碴子。丁柱又问大丫,你家的鸡喂啥?大丫说是山菜叶子。丁柱找来一把菜刀,一刀割断鸡脖子,吓得徐大娘们儿妈呀一声,鸡血溅了她一身。丁柱翻开鸡嗉子给大家看,说哪有苞米碴子,都是山菜叶子嘛。徐大娘们儿白了脸,灰溜溜地要走,丁柱拦住她,说不能就这么走,你得赔大丫一只鸡。徐大娘们儿不肯,丁柱去她家鸡窝里抓起一只又肥又大的老母鸡,徐大娘们儿拦他,被他一搡一个跟头,屁股都跌烂了。
徐大娘们儿越想越气,晚上扒着院墙骂大丫姐俩是狐狸精,跟丁柱合伙欺负她。她正骂得起劲儿,一团烂泥啪地糊到她嘴上,谁,谁?她大叫,呼呼地又是几团烂泥飞了过来。徐大娘们儿逃回屋内,刚关上门,稀里哗啦地一阵响,门窗玻璃被人用石块砸了个稀巴烂。徐大娘们儿在屋里叫骂,她越骂石块越雨点儿般飞进来,家都被砸烂了。
几个回合下来,徐大娘们儿落了下风,哪敢再欺负大丫姐俩。
隔年,丁长学为丁柱和大丫办了喜酒。
那晚的月色很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香,河畔的青蛙也叫个不停。
大丫很快大了肚子,第二年生下了儿子前程。
对这段姻缘村里人都说好。丁柱的爸妈死得早,是爷爷把他养大的,他与大丫同病相怜,这姻缘心连着心啊。
丁柱对大丫好,睡觉都把她抱在怀里,说这样就没人能欺负你,我才睡得踏实。儿子跟他争大丫,他笑,说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是我的宝贝,你俩都是爸爸的宝贝。那时大丫觉得自己像泡在蜜罐里,喝水都是甜的。
二
为了脱贫致富,村里的很多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丁柱也想带着老婆孩子出去闯荡。
大丫不同意,说日子过得挺好,干吗出去遭罪。丁柱说守着这几亩苞米地,我拿啥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拿啥给咱儿子娶媳妇呢。大丫笑,说你想得真远,前程才三岁啊。丁柱说还有二丫呢,二丫去县里上高中,将来咱俩拿啥供她上大学。这话说到大丫的心里去了。二丫打小就学习好,考大学很有希望。大丫不放心二丫自己去县里读书,说她小,自己不会照顾自己。丁柱说那咱就去县城打工,我出去挣钱,你照顾家里。
在县城,丁柱先是给人做木匠活,后来干建筑工地的活,他干活不惜力,一天能挣二三百元钱。大丫也想出去找活干,丁柱不让,说挣钱是男人的事,你把家管好就行了。二丫住学校,学习费用是丁柱给,大丫常去给她送饭,衣服也不让她自己洗。二丫嫌麻烦,说你操心操得都快赶上咱爸妈了。大丫说爸妈没了,姐姐可不就得又当爹又当妈吗。
那段日子大丫活得很快乐,脸上总是带着笑。丁柱问她为啥笑,她不说,趴到他怀里继续笑。
二丫很争气,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成为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老支书丁长学高兴,敲锣打鼓地把她们姐俩迎回村。大丫也高兴,拉着二丫去爸妈的坟上哭了一下午。
要开学了,大丫为二丫准备行李。看大丫心事重重,丁柱问她,咋的,还是不放心二丫?大丫嗯了一声。丁柱说,那咱就去省城打工,好继续照顾二丫。当时他已经在县城里拉起了一支建筑队,活儿好得不得了,他这一走就什么都得从头开始了。大丫问他,你舍得?丁柱说只要你顺心,我什么都舍得。大丫扑到丁柱的怀里,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下辈子我还跟着你。
在省城,二丫上大学,前程上小学,依然还是丁柱外出干活,大丫照顾家里。二丫那时已长成了大姑娘,懂得买花裙子和化妆品了,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二丫劝姐姐,你也打扮一下自己,别总弄得跟家庭妇女似的。大丫说姐姐老了,哪能跟你们大学生比。二丫说你老啥,你的身材好,眉眼也秀气,打扮起来比我好看。大丫说你是大学生,应该好好打扮,我天天围着锅台转,打扮起来给谁看呢。二丫说给姐夫看啊,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老婆漂亮。大丫笑了笑,把二丫买给她的化妆品推到一边。二丫生气了,说你是二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理,再这样下去小心姐夫不要你了。大丫也生气了,说你笑话姐姐行,贬排你姐夫姐就不理你了。
二丫说的是气话,没想到她一语成谶,家里真的起了变故。
二丫要大学毕业那年,丁柱突然被派出所抓了,说他嫖娼。大丫不信,说丁柱是本分人,哪会干那事儿。直到在派出所看到丁柱,她才不得不信。丁柱一见到大丫就跪倒在地,啪啪扇自己耳光,说他昨晚跟几个朋友喝酒谈活儿,之后去了一家洗浴中心,稀里糊涂地做了错事。二丫骂丁柱对不起姐姐,大丫不让她骂,说丁柱是酒后乱性,不是故意犯错。丁柱也对天发誓,保证以后再不犯错了。
丁柱这时的生意顺风顺水,他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手下的工人多达二三百人。看他整天早出晚归,二丫劝姐姐留点神,别让姐夫再犯错了。大丫说你姐夫跟人谈生意,干的是正经事,我得信任他呀。哪知道还没过半年丁柱就又犯错了,这次不是嫖娼,是和他公司里的一个叫尹卉的女人好上了。
依二丫的意思,丁柱已经不是原来的丁柱了,劝姐姐跟他离婚。可丁柱又给大丫跪下,说自己就是跟尹卉玩玩,心还在大丫母子身上。大丫哭了一宿,把眼睛哭肿了。丁柱发起狠来,拿菜刀要剁自己的手,保证跟尹卉一刀两断。大丫扑上去夺刀,说你还得挣钱养家呢,手伤了哪行。
看大丫再次原谅了丁柱,二丫气得几天不跟姐姐说话。大丫说那怎么办,前程还小,还能让他没有爸爸?二丫说丁柱不管不问你们娘俩,有没有他还不是一回事。大丫说没离婚我和他还是两口子,他也还是前程的爸爸,怎么能是一回事呢。二丫叹气,说真不理解你,都走到这步了还执迷不悟。好朋友丁翠也劝大丫再走一步,甚至还张罗给她介绍男朋友,都被她拒绝了。
大丫和丁柱没离婚,但丁柱离开了家。
这种苦日子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她与二丫合开了一家生鲜超市,母子二人才苦尽甘来,过上了好日子。
三
大丫是接到丁得本的电话才知道丁柱近况的。
与大丫母子分开后,丁柱感到十分失落,每天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尹卉看他不愿离婚,对他也渐渐失去希望。去年他突发脑出血,在医院一躺就是小半年,大半个身子瘫痪了,生意也开始江河日下。尹卉起先还耐着性子照顾他,后来看他不见好转,对他变得爱搭不理。丁柱懊悔、恼火,说既然你不管我,就把我送回两河口吧,让我死也死得落叶归根。他本想用这话刺激尹卉,让她对自己好点儿,没想到尹卉真的开车把他拉到两河口,垃圾似的扔到河边,再也见不到她人影了。丁柱欲哭无泪,想一头扎进河里寻死,又横不下心来,只得狗一样地爬到秸秆垛里,躲着不敢见人。一连三天,他病饿交困,就是等死了。直到有村民来拖秸秆捆才发现他,赶忙联系村支书丁得本,将他抬回村里。
离乡十几载,老支书丁长学早已过世,丁家的老房子也破败了,丁得本只好把丁柱临时安排到村委会住。
大丫心慈面善、做事诚信,二丫头脑灵活、善于经营,姐妹俩的生鲜超市越做越红火。二丫踌躇满志,正准备再开一家分店,姐姐却半路退出了。她虽极力反对,却也无可奈何,别看大丫性子柔,骨子里犟得很,认准了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大丫听说丁柱回两河口了,便放下生鲜超市的业务回村照顾丁柱。丁得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说妹子,哥代表全村人感谢你。大丫说丁柱是我男人,我伺候他天经地义,有什么好感谢的。丁得本说他已经派人把丁家的老房子翻盖了,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村里保证为你解决。大丫说也没有什么困难,就是别让村里人骂他就行,心情不好,病好得慢。丁得本叹气,说大丫啊,你真是个好人,我替老支书谢谢你。
回到村里,见躺在炕上的丁柱又脏又老,人瘦成了皮包骨,大丫当时就哭了。丁柱羞愧难当,说自己对不起大丫母子,现在遭报应了,应该去下地狱。大丫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咱们先把病养好再说。
村民们原本不信大丫会回来,你想,谁会放着城里的舒坦日子不过,回来伺候一个负心汉呢。见大丫真回来了,目瞪口呆之余,人们又怀疑大丫能坚持多久,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两口子呢。
对风言风语,大丫只是一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得有多少恩呐,哪能不管他呢。她对丁柱照顾得无微不至。
除了照顾丁柱,大丫还把村里的水果、山菜、禽蛋等土特产运到自己的生鲜超市卖,全村人都受益,无不念她的好。
日子过得风调雨顺,就有一件事让大丫不顺心,不管她怎么劝,前程还是不愿回村看丁柱。
看丁柱的病情,没人认为他会好起来,即便好了也是个废人。哪知大丫伺候得好,不到三年他就能下地走动了,又过了一年,他竟恢复如初,又像大山一样壮实了。奇迹,奇迹!村民们无不瞠目结舌,说这是老天爷看大丫太累,想让她早点儿得到解脱。病好后,丁柱像牛一样地干活,说要把这些年亏欠大丫的都补偿给她。
一个月后,前程突然从省城来到两河口,转达他二姨的原话,说既然丁柱的病已经好了,姐你该回家了。大丫愣了愣神,说她还没考虑这件事呢。前程抱住妈妈,说回吧,你的头发都白了,该我好好孝敬您了。
看到十几年未见的儿子,丁柱悲喜交加,不顾大丫反对,喝了多半瓶白酒。
天色越来越暗了,一轮明月当空,虫吟和蛙鸣不绝于耳,空气中沁着一股淡淡的草香。
丁柱说,我好像又回到从前了,这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美的夜晚,丁柱抱着大丫,喃喃地说着情话。大丫忽然推开他,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家吧。丁柱说急什么,再待一会儿。大丫说不行,明天还得起早呢。丁柱问起早干啥?大丫说明天咱俩去趟乡里,把离婚手续办了吧。你说啥,丁柱噌地坐了起来,大丫,咱俩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咋说这话?大丫说,欠你的情我已还给了你,现在我得活回我自己,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了。
大丫离开两河口,留下丁柱一个人站在月光下。他闭上眼睛,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秸秆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