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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的叙事化与体验性叙事:认知叙事视角

2022-09-15

关键词:布卢姆尤利西斯视差

吴 显 友

(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1331)

一、序 言

认知叙事学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是后经典叙事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该学科研究叙事如何建构人类经历以及赋予它意义,探讨人类对故事的叙述和接受的普遍需要以及参与叙事处理与理解的模式。“叙事学可以成为一门有价值、可靠的研究方法,用以探讨人工智能、医学神经科学等领域出现的新问题。认知叙事学家正在证明如果我们能够理解人类大脑创作和处理故事的方法,那么,我们完全有可能更深入地研究人类大脑尚未认知的地带”[1]302。赫尔曼认为:“文本阐释者不仅仅是通过重新安排情节把故事的各部分组合在一起,而是把自己沉浸在故事世界里,去经历想象的事件。他们会从情感上对故事中行动和人物做出回应,进行推测分析,以及设想故事中的可选事件。”[2]16-17福克尼尔和特纳认为:“当我们生产和理解故事时,我们实际上正在运用重要的认知过程。叙述文本给我们提供了理解那些极为复杂、快速流动、甚至是无意识的认知运作活动的机会。”[3]15在21世纪初期,认知叙事学领域相继出现了4种主要的认知叙事模式:弗卢德尼克的普适认知模式[4]、赫尔曼的“作为认知风格”的叙事[2]、瑞安的认知地图模式[5]、博托鲁西和狄克逊的心理叙事模式[6]。本文运用认知叙事学的相关理论对意识流经典名著《尤利西斯》[7]的叙事化和体验性叙事的话语表征、意义建构、在线认知心理加工等方面进行研究,以期对作品中的认知叙事艺术有更深入、系统的理解。

二、叙事化:建构叙事文本的认知能力

弗卢德尼克在其口头叙事框架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普适认知模式,包括3个认知参数,即体验性、可述性和意旨。他认为,读者的认知过程是叙事化的过程,该过程以三个层次的叙事交流为基础:(1)(以现实生活为依据的)基本层次的认知理解框架,比如读者对什么构成一个行动的理解;(2)五种不同的“视角框架”,即“行动”“讲述”“体验”“目击”和“思考评价”;(3)文类和历史框架,比如“讽刺作品”和“戏剧独白”[4]244。申丹对这3种模式进行了详尽的介绍与评价[8],尤其是对普适认知模式中的叙事化与体验性视角的分析与批评具有很强的理论意义和实用价值。

根据弗卢德尼克的定义,叙事化就是将叙事性这一特定的宏观框架运用到阅读活动中,当遇到那些看似不连贯、难以理解的叙事文本时,读者会想方设法将其解读为叙事文。他们会试图按照自然讲述、体验或目击叙事的方式来重新认识在文本里发现的东西:将不连贯的东西组合成最低程度的行动和事件结构[4]34。申丹对此评论说:“创作和阐释以规约为基础的互动:作者依据叙事规约,创作出各种具有审美价值的矛盾和断裂,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依据叙事规约来阐释这些文本现象。……‘叙事化’或自然化这一概念不仅为探讨读者如何认知偏离规约的文本现象提供了工具,而且使我们得以更好地理解读者认知与叙事文类发展之间的关系。”[7]4在我们看来,理解叙事化应该重点抓住以下几个核心概念:叙事规约、不连贯文本、矛盾与断裂、行动和事件。“叙事规约”涉及叙事学的一整套叙事学基本理论和方法,如故事与话语、情节结构、叙事交流、叙事视角、叙事时间与空间等。“不连贯文本”或“矛盾与断裂”指在故事与话语层面上存在不符合叙事规约的表达对象或表达形式,也即是读者或批评者需要进行叙事化处理的部分。由此可见,叙事化能力涉及叙事文本的故事与话语的诸多要素、语境理论、文学批评理论、认知诗学以及认知叙事学的相关理论等等,而处于话语层面的语言分析能力则是最基本的叙事化能力,也即是结合文本的内外语境,分析、阐释与评价那些被前景化的语言表达形式,赫尔曼称之为“文本暗示”。“实际上,叙事理解就是根据文本暗示以及读者推理建构故事世界的过程”[2]6。雅恩也强调语言表征与叙事结构之间的互动关系,他认为借助更高层级的知识表征或框架,故事阐释者能够消除指称歧义,确定某个句子的功能是描写性的还是转述性的,在理解叙事过程时,采用的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的分析方法。“读者会把有关描写人物、环境或事件新出现的细节与整体的阐释框架(如作者叙事或图形叙事)联系起来,直到所有这些细节足以从一个完全不同或更宽广的叙事框架对叙事故事做出或多或少的再次分析”[9]441-468。乔伊斯在《尤利西斯》的故事层面和话语层面都设置了不计其数的谜语、暗礁、险滩,稍不留意就会误入歧途或南辕北辙,影响读者对小说的正确理解。比如,“视差(parallax)”一词在小说里出现了7次:第8章3次,第15章2次,第14、17章各1次。我们认为,“视差”在不同的认知语境里具有不同的认知语义,读者是否能真正理解其复杂的认知语义是判断读者叙事化能力的标尺。例如:

(1)罗伯特·鲍尔爵士的那本小书饶有趣味。视差。我始终也没弄清楚这个词的意思。那儿有个神父,可以去问问他。这词儿是希腊文:平行,视差。我告诉她什么叫作“轮回”之前,她管它叫“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哦,别转文啦! (《尤利西斯》第8章,第828页)

(2)可不能一进去就信口开河地说些明知道不该说的话:视差是什么?结果就是:把这位先生领出去。(《尤利西斯》第8章,第298页)

(3)视差从背后阔步逼向彼等,用刺棒戳之,射自其眉眼之光锐利如蝎。(《尤利西斯》第14章,第711页)

(4)克里斯·卡利南: 毕宿五的周年视差是多少?

布卢姆: 克里斯,很高兴能见到你。吉11②。(《尤利西斯》第15章,第802页。金牛座阿尔法,为金牛座中之红色巨星。卡里南提问的正确答案为0.048弧秒。布卢姆回答的“吉11”则是他在第8章里看到的服装商J. C. 吉诺出售长裤的价钱,即每条11先令。)

(5)维拉格: ……今天能穿的,决不要拖到明天。视差!(神经质地扭动一下脑袋)你听见我的头卡嗒一声响了吗?多音节的绕嘴词!(《尤利西斯》第15章,第824页)

(6)所谓恒星的视差或视差移动,也就是说,实际上恒星是在不断地从无限遥远的太古朝无限遥远的未来移动着。相形之下,人的寿命充其量才七十年,不过是无限短暂的一段插曲而已。(《尤利西斯》第17章,第1072页)

“视差”一词在小说的第二部分频繁出现,那么,它在具体文本中如何理解?乔伊斯又赋予了它哪些隐含意义或认知语义呢?我们知道,“视差”是一个天文学术语,指的是从两个不同的位置观察同一个目标所产生的方向差异。从目标看两个点之间的夹角,叫做这两个点的视差,两点之间的距离称作基线。只要知道视差角度和基线长度,就可以计算出目标和观测者之间的距离。“视差”这个术语广泛应用于测量学、天文学、物理学等领域,有时也应用于艺术领域,指的是人们在视觉上的误差,即视错觉。造成视差的原因,一是由于人们借用感官功能所带来的局限性所致,二是由于文化深层所带来的联想和思考引起的。但是,把“视差”应用于小说创作领域,乔伊斯当数第一人。

从例(1)中可知,“视差”是一个天文学术语,是布卢姆在阅读罗伯特·鲍尔爵士的书中遇到的生词,他一天中不时琢磨着它的涵义,终于在例(6),即小说第17章里大致理解了它的意思,即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同一物体会产生不同的视角效果。小说开篇时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在第1章和第4章,小说中的两个男主人公斯蒂芬和布卢姆分别在同一时间和不同的地点看到了天空中的“一片云彩”。斯蒂芬看到的是“一片云彩开始徐徐地把太阳整个儿遮住,海湾在阴影下变得越发浓绿了。”(《尤利西斯》第1章,第37页),而布卢姆看到的是“一片云彩开始徐徐把太阳整个遮蔽起来。灰灰地。远远地。”(《尤利西斯》第4章,第125页)从表面上看,乔伊斯通过“视差”这个天文学术语说明布卢姆对天文学的兴趣以及谦虚好学的性格特征,但从深层次的角度来看,乔伊斯巧妙地把“视差”应用到小说创作之中,即对待同一人、事、物,如果我们从单一的角度去观察它,我们往往会得出局部的、偏颇的、狭隘的看法。很显然,乔伊斯在提醒我们,在看待问题时,应该持多角度、全局性的视角,我们才可能得出比较客观、公正的判断或评价。比如,小说的女主人公摩莉仅在小说的第4、18章登场亮相,在第10章 “游岩”里,读者也只是偶尔看到“一个女人(指摩莉)从窗户扔给海员一枚硬币”,那么,读者在第17章前对摩莉的印象如何?读者只能通过布卢姆有关摩莉的自由联想、内心独白以及其他人物偶然的间接信息,去认识她、描写她、评价她,这也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期待视野,但对她的印象是初步的、模糊的、不全的,甚至是错误的。直到第18章读者才看到摩莉的“庐山真面目”,读到她如泣如诉的心路历程,读者才对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性格特征、她的待人接物、她的夫妻关系等有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并对原先片面的看法做出修正。在下节要讨论的“金杯赛马”的故事也是“视差”的典型例证。另外,“视差”的批评视角也为我们研究《尤利西斯》里的一些重要问题,如《尤利西斯》的荷马史诗神话结构的隐喻性功能、小说中“反英雄”人物形象、主要人物(布卢姆夫妇、斯蒂芬)的性格特征等等,提供了更客观、公正的批评方法。

叙事化或自然化的认知叙事能力也体现在结合文本的内外语境,对文本中出现的省略、伏笔、歧义、碎片化的叙事进行语用推理的能力。如在《尤利西斯》第8章里,布卢姆的脑海忽然浮现出《自由人报》排字房老领班的身影,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姓氏,直到该章快结束时,他才想起老领班原来姓彭罗斯,在第7章“排字房老领班”栏目里也介绍此人的情况。再如,在第8章中,布卢姆偶然看见“两只苍蝇巴在窗玻璃上紧紧膘在一块儿”,这种看似不经意的描写又在第15章狂想曲中不期而遇。当布卢姆等人从钥匙眼里偷窥摩莉和博伊兰媾和之事时,叙述者就借妓女米娜之口用“膘”来形容他们的不耻行为,其反讽的意图不言自明。第12章里,鲍勃·多兰是已故迪格纳穆的朋友,喜欢酗酒,饶舌的叙述者描述他:“他差点儿从该死的凳子上倒栽葱跌到该死的老狗脑袋上。阿尔夫试图扶住他。”那么,“他”究竟是谁?直到第15章,读者找到答案:“鲍勃·多兰正从酒吧间的高凳上越过贪馋地咀嚼着什么的长毛垂耳狗栽了下来。”

三、第一人称体验性叙事:叙述评议

就弗卢德尼克的“五种不同的‘视角框架’”,申丹认为,除了“思考评价”框架外,其余四种叙事类型都是描述事件的模仿型事件;“行动框架”(历史叙事)和“目击框架”(摄像师叙事)一般不涉及情感体验,只有其他两种涉及情感体验(第一人称叙述中“我”自身的或第三人称叙述中人物的情感体验)。她建议使用“第一人称体验性叙事”(叙述自我体验)和“第三人称体验性叙事”这两个术语用以区分非体验性的叙事[8]3。可见,“情感体验”是两位学者共同认定的体验性叙事的评价准则,指的是“叙述者生动地讲述往事,根据自己体验事件时的情感反应来评价往事,并将其意义与目前的对话语境相联系”[4]245。

叙述评议或叙述干预是《尤利西斯》第12章突出的叙事特色,叙述者在整个叙述过程中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叙述评议,且评议话语在文本中占有很高的比例。恰当的叙述评议可以表达叙述者的情感体验,如他的观点、态度、情感、价值取向和审美观念,引导读者正确理解故事中的人物的言行举止、情节发展、主题思想和启发意义。请看第12章中的一些实例:

(7) 于是我们东拉西扯地闲聊着,沿着亚麻厅营房和法院后身走去。乔这个人哪,有钱的时候挺大方,可是像他这副样子,确实从来也没有过钱。天哪,我可不能原谅那个大白天抢劫的强盗,混帐狡猾的杰拉蒂。他竟然说什么要控告人家无执照营业。(《尤利西斯》第12章,第537页)

(8)小个子阿尔夫·柏根踅进门来,藏在巴尼的小单间里,拼命地笑。喝得烂醉如泥,坐在我没看见的角落一个劲儿地打鼾的,不是别人,正是鲍勃·多兰。我并不晓得在发生什么事。阿尔夫一个劲儿地朝门外指指划划。好家伙,原来是那个该死的老丑角丹尼斯·布林。他趿拉着洗澡穿的拖鞋,腋下夹着两部该死的大书。他老婆——一个倒楣可怜的女人——像鬈毛狗那样迈着碎步,紧赶慢赶地跟在后面。我真怕阿尔夫会笑破肚皮。(《尤利西斯》第12章,第543页)

(9)该死的泪水快流到眼边。他说着那该死的大话。还不如回家去找他娶的那个梦游症患者小个子浪女人呢。就是一名小执行吏的闺女穆尼。她娘在哈德威克街开了个娼家,经常在楼梯平台上转悠。在她那儿住过的班塔姆·莱昂斯告诉我,都凌晨两点了她还一丝不挂、整个儿光着身子呆在那儿,来者不拒,一视同仁。(《尤利西斯》第12章,第547页)

(10)该死的抠门儿鬼。叫你请我们每人喝一杯哪。真见鬼,他简直吓得要死!地地道道的犹太佬!只顾自己合适。跟茅坑里的老鼠一样狡猾。以一百博五。(《尤利西斯》第12章,第591页)

例证中划线部分都是一些表人际意义或情感功能的评价成分,有的是单词或词组,有的是小句,涉及评价资源的多种类型。从这些丰富多样的评价语言可以看出,叙述者目光敏锐,善于察言观色,脾气暴躁,满口粗话、脏话,是个夸夸其谈的讨债人。在所有的评价话语中,绝大部分都是有关酒吧人物的言行举止、事态发展、酒吧冲突以及那只令人讨厌的猎犬的描写,这对刻画人物性格特征至关重要。不同于全知叙述者,第一人称叙述者有诸多限制,不利于全面系统地刻画人物性格特征,更不能窥探人物的内心活动,因此,敏锐的观察力和较强的思辨力就显得格外重要。在上述评价语里,叙述者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语量、有限的故事空间就勾勒出了在场的人物各自主要性格特征。这些人物来自都柏林社会不同的职业、行业,也是都柏林中下层阶级的一个缩影。

例(7)是对乔·海因斯的评价,他是布卢姆的同事,以替《自由人报》拉广告为生,叙述者对他的评价是:“有钱的时候挺大方,可是像他这副样子,确实从来也没有过钱。”另外,还提到了杰拉蒂,叙述者对他很气愤,说他是“强盗”“混帐狡猾”,欲投诉叙述者“无执照营业”。例(8)评价了4个人物:小个子阿尔夫·柏根、鲍勃·多兰、丹尼斯·布林和他老婆。阿尔夫是政府职员,他是“踅进门来,藏在巴尼的小单间里,拼命地笑”,给人的印象是做事谨小慎微,不愿在公共场合露面,没有原则地迎合别人。鲍勃“喝得烂醉如泥”“一个劲儿地打鼾”,一个十足的酒鬼;在酒吧外过路的丹尼斯·布林前后胸挂着威兹德姆·希利的广告牌,叙述者用“好家伙”“该死的老丑角”来描述他,他的老婆“一个倒楣可怜的女人——像鬈毛狗那样迈着碎步,紧赶慢赶地跟在后面。我真怕阿尔夫会笑破肚皮。”

例(9)的前三句是对鲍勃的埋怨,后者正为迪格纳穆的离世号丧,叙述者用了2次“该死的”来发泄他的怒气,另外还对鲍勃的老婆说长道短,说穆尼是个“梦游症患者小个子浪女人”“她娘在哈德威克街开了个娼家”,“都凌晨两点了她还一丝不挂、整个儿光着身子呆在那儿,来者不拒,一视同仁。”由此可见,叙述者也是一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例(10)说布卢姆是个“该死的抠门儿鬼”“地地道道的犹太佬”“跟茅坑里的老鼠一样狡猾”。叙述者已气急败坏,粗话、脏话连篇。实际上,事实并非如此,布卢姆无故躺枪。

叙述者仅用寥寥几句,就为读者呈现出了酒吧人物的众生相。如果说叙述者对在场的人物评价语有限,那么,他对那只猎犬的描写更加细致入微,不惜笔墨。请看下面一组评价语:

(11)那只混帐杂种狗嗷嗷叫的声音使人起鸡皮疙瘩。要是哪位肯把它宰了,那可是桩肉体上的善行哩。听说当桑特里的宪警去送蓝色文件时,它竟把他的裤子咬掉了一大块,这话千真万确。(《尤利西斯》第12章,第538页)

(12) 他随说着,随抓住那只讨厌的大狗的颈背。天哪,差点儿把它勒死。(《尤利西斯》第12章,第539页)

(13)荒唐! 也甭去捏该死的什么爪子了,他差点儿从该死的凳子上倒栽葱跌到该死的老狗脑袋上。阿尔夫试图扶住他。他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着种种蠢话,什么训练得靠慈爱之心啦,纯种狗啦,聪明的狗啦。该死的真使你感到厌恶。然后他又从叫特里拿来的印着雅各布商标的罐头底儿上掏出几块陈旧碎饼干。狗把它当作旧靴子那样嘎吱嘎吱吞了下去,舌头耷拉出一码长,还想吃。这条饥饿的该死的杂种狗,几乎连罐头都吞下去嘞。(《尤利西斯》第12章,第550页)

(14) 于是,他着手把它拖过来,捉弄了一通,还跟它讲爱尔兰话。老狗咆哮着作为应答,就像歌剧中的二重唱似的。像这样的相互咆哮简直是前所未闻。闲得没事的人应该给报纸写篇《为了公益》,提出对这样的狗应该下道封口令。这狗又是咆哮,又是呜呜号叫。它喉咙干枯,眼睛挂满了血丝,从口腔里嘀嘀嗒嗒地淌着狂犬症的涎水。(《尤利西斯》第12章,第557页)

(15) 于是,他叫特里给狗拿点水来。说真个的,相隔一英里,你都听得见狗舔水的声音。乔问他要不要再喝一杯。(《尤利西斯》第12章,第558页)

(16)该死的驽马吓惊了,那条老杂种狗宛如该死的地狱一般追在马车后边。……那只该死的杂种狗穷迫不舍,耳朵贴在后面,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儿!

叙述者采用了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写作方法对市民的那条杂交犬进行了客观、细致的描写,给读者留下了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杂交狗的形象。从身体部位来看,叙述者仔细观察了它的颈背、爪子、舌头、口腔、喉咙、眼睛、鼻子、耳朵,它的声音也根据主人家的个人情绪变化而不时发出嗷嗷叫、嘎吱嘎吱声、咆哮、呜呜号叫、嘀嘀嗒嗒地叫、低声怒吼等不同声音。从其动作来看,它也会根据主人的眼神及时作出反应,它有时“狂吠,嗅来嗅去,打喷嚏,搔它那疮痂”,有时“围着乔和我转来转去,觅着食,仰头望着他,打量该咬谁”,最后“醒了过来,追在马车后边, 穷迫不舍”。

读者不难发现,作为第一人称体验性叙述者,他恪尽职守,像摄像机一样如实地呈现了酒吧里面发生的事情,对杂交狗的叫声、身体部位、动作行为、疾病等进行了仔细观察和客观描述,达到了戏剧化的叙事效果。但就评价语的语体特征和语义效果来看,叙述者的评价语具有都柏林英语口语化的特征,说明叙述者的文化程度不高,没有固定职业,社会地位也较低,他的绝大部分评价语主观性极强,且都是否定的、消极的、令人厌恶的,有的措辞犀利,语言尖酸刻薄,入木三分,如例(11)里的“要是哪位肯把它宰了,那可是桩肉体上的善行哩”;例(13)里的“这条饥饿的该死的杂种狗,几乎连罐头都吞下去嘞”;例(14)里的“像这样的相互咆哮简直是前所未闻。……从口腔里嘀嘀嗒嗒地淌着狂犬症的涎水”; 例(15)里的“说真个的,相隔一英里,你都听得见狗舔水的声音”,等等。另外,叙述者的口头禅、粗话、脏话连篇,简单句、省略句、不符合句法的句子很多,带有明显的爱尔兰英语方言。他喜欢的口头禅有“千真万确”“天哪”“荒唐”“可不是嘛”“一定的”“于是”(7次)、“该死的”(9次)等等。我们认为,正是这个有个性、不完美的小人物形象恰恰体现了乔伊斯小说人物塑造的高明之处,他有血有肉、爱恨分明,是爱尔兰普通市民的真实写照。通过叙述者的眼光和视角,读者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都柏林的市井风貌和小人物的生活境况,更重要的是,通过叙述者漫不经心的叙述,读者却读到了本章深刻的主题思想:被边缘化的犹太人的生存境遇和以“市民”为代表的狭隘民族主义。“他的写作从本质上看是自然主义的,也即是充满了直接的、外在的细节,要么是象征的,也即是表面上的直接描写实际上涉及精神上的启示”[10]128。

四、第三人称体验性叙事:情感体验

在《尤利西斯》的前6章、第8、10章都采用第三人称体验性叙事模式。我们认为该叙事模式具有独特的叙事话语表征方式(意识流语体),能直接透视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示人物的思想、知觉和感情,有利于塑造“心理型”人物形象。乔伊斯对第三人称体验性叙事模式驾轻就熟,他在《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1]里成功使用了这种模式,小说以主人公斯蒂芬的有限视角叙述了他的成长经历,包括他的生理、心理、艺术上的成长经历。众多意识流小说家也青睐该叙事模式,如伍尔芙的《达洛维夫人》[11]就以克拉丽莎·达洛维的有限视角通过晚宴把不同的故事线索聚合在一起,揭示了人类生存的整体意识和对和谐生活的诉求。

从人物类型来看,在《尤利西斯》里,小说的大部分篇幅都是在记录小说里三个主人公——斯蒂芬、布卢姆和摩莉(布卢姆之妻)的意识活动,因此,他们属于“心理型”人物。在叙事研究领域,心理型人物观指注重人物内心活动、强调人物性格的一种认知倾向。传统小说批评关注人物本身,认为作品中的人物是具有心理可靠性或心理实质的(逼真)人,而不是“功能”[13]54。与“心理型”人物观相对应的是“功能型”人物观,后者指的是人物从属于行动,是情节的产物;人物分析应聚焦于人物行动在作品叙事结构中的“语法”功能,忽视对人物自身的研究[13]53。《尤利西斯》是经典的意识流作品,小说人物的意识活动是关注的焦点,是被前景化的语言特征,而故事情节则处于次要的、背景化的地位,因此,小说的三个主人公——斯蒂芬、布卢姆和摩莉都属于典型的“心理型”人物类型。读者通过他们的话语表征去窥探他们的概念化语言表征结构、内心活动和情感经历,例如:

(17)可视事物无可避免的形式(亚里士多德认为,每一物体,每一单一的实物,都是两种本原:物质和形态所构成,例如铜像是由赋有一定形态的铜做成的):至少是对可视事物,通过我的眼睛认知。我在这里辨认的是各种事物的标记(“各种事物的标记”是德国神秘主义者雅各布·伯梅的话),鱼的受精卵和海藻,越来越涌近的潮水,那只铁锈色的长统靴。鼻涕绿,蓝银,铁锈:带色的记号(爱尔兰哲学家、物理学家和主教乔治·伯克利在《视觉新论》中提出,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带色的记号”,却把它们当成了物体本身)。透明的限度。然而他补充说,在形体中。那么,他察觉事物的形体早于察觉其带色了。怎样察觉的?用他的头脑撞过,准是的。悠着点儿。他歇了顶,又是一位百万富翁。有学识者的导师(“有学识的导师”原文为意大利语,指亚里士多德,见但丁《神曲·地狱》第4篇)。其中透明的限度。为什么说其中?透明,不透明。倘若你能把五指伸过去,那就是户,伸不过去就是门。闭上你的眼睛去看吧。(《尤利西斯》第3章,第87页)

斯蒂芬·迪达勒斯被认为是乔伊斯22岁时的自我写照,是乔伊斯的自传体小说《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主人公,他在小说中经历从幼年、小学、中学、大学的成长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思想逐渐变得成熟起来,在《画像》的结尾部分他立志要为民族写一部道德史,“我要面对……现实经历,在灵魂的熔炉锻造我的民族尚未发现的良知”[11]232。在《尤利西斯》里,斯蒂芬继续在他坎坷的文学创作道路上孜孜以求,他的视野在不断开阔,他的理性思辨能力在增强,但他缺乏必要的生活经验,他与现实社会的距离还较大,他时常因没有按母亲临终的要求在她的床前跪下祈祷而饱受良心的谴责(the remorse of conscience),他与亲生父亲之间的关系变得生疏,他渴望寻找一位“精神”上或象征性的父亲。总之,斯蒂芬饱受精神、情感、艺术上的彷徨与苦闷,他要与自己的家庭、社会、宗教、艺术去抗争。

此时,斯蒂芬在海滩漫步时,首先想到的是一些有关哲学方面的问题,他想起了从一些哲学大师,如亚里士多德、伯梅、伯克利等寻求帮助,希望解决困扰他的一些哲学、艺术等方面的理论问题。通过对一系列哲学家的思想的温习与思辨,通过自我反省,斯蒂芬逐渐认识到自己在文学艺术道路上屡屡碰壁、遭受挫折的原因,他开始意识到他必须要认知周围的世界以及正确把握认知世界的方式和方法,逐步理清了物质与形态、感官认识与理性知识、语言符号与所指意义之间的关系,认识到要成为一名成熟的艺术家,他要善于观察世界,善于与周围的人有所沟通,善于反思和创新。在本章的后部分,他开始把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开始关注他周围的物质环境,尤其是都柏林的大街小巷、风土人情,还有历史、文化、语言、社会、宗教等各个方面。在本章结束时,读者看到,他甚至开始关注他自身的存在:他在撒尿,摸他的蛀牙,抠他的鼻子,还扭头观望周围的环境,等等。他还从婴儿的脐带得到启发,做了一首有关女性的诗歌。读者有理由相信斯蒂芬通过对哲学家、艺术家重要理论的追问和领悟,他已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他正满怀信心地奔向自己的目标。由此可见,乔伊斯通过斯蒂芬体验性叙述视角,逼真地再现了斯蒂芬生活上的苦闷与艺术追求中的彷徨,为读者塑造了一个富有远大理想、融理性和诗性于一身的青年艺术家的形象。再如:

(18)失去了的你。[1]这是所有的歌的主题。[2]布卢姆把松紧带拽得更长了。[3](叙述话语)好像挺残酷的。[4]让人们相互钟情,诱使他们越陷越深。[5]然后再把他们拆散。[6]死亡啦。[7]爆炸啦。[8]猛击头部啦。[9]于是,就堕入地狱里去。[10]人的生命。[11]迪格纳穆。[12] 唔,老鼠尾巴在扭动着哪![13]我给了五先令。[14]天堂里的尸体[15]。秧鸡般地咯咯叫着。[16] 肚子像是被灌了毒药的狗崽子。[17]走掉了。[18]他们唱歌。[19]被遗忘了。[20]我也如此。[21] 迟早有一天,她也。[22]撇下她。[23]腻烦了。[24]她就该痛苦啦。[25]抽抽噎噎地哭泣。[26] 那双西班牙式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空干瞪着。[27]她那波—浪—状、沉—甸—甸的头发不曾梳理。[28](《尤利西斯》第11章,第501页。斜体部分为英语原文标示,序号、画线部分为笔者添加。 )

该片段出现在小说的第11章“赛仑”的后部分,该章与其说是《尤利西斯》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组成部分,还不如说是一幕不拘一格的音乐剧。此时是下午5点,都柏林几个音乐爱好者聚集在奥蒙德饭店酒吧,本·多拉德声情并茂地演唱了托马斯·库克所作的二重唱曲“恋爱与战争”,随后,乔伊斯的父亲西蒙·迪达勒斯演唱了《玛尔塔》中的插曲《爱情如今》,布卢姆被一曲曲优美、忧伤的歌曲所打动,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酸甜苦辣的爱情经历,他想起了死亡以及当天上午参加的迪格纳穆的葬礼,也想起了今天早上收到玛莎寄来的情意绵绵的情书,并打算给对方回信。上述例证正是布卢姆听完迪达勒斯的演唱之后的自由联想。

该例证可谓是乔伊斯意识流话语的典型代表。如果不结合文本的认知语境,读者很难理解像电报密码一样的语言片段。英语原文共28个言语片段,78个单词,平均每句仅3.2个单词。除句[3]为第三人称叙述话语外,其余的27个全部为布卢姆的意识流话语。我们认为,理解该类典型的意识流话语应从三个方面加以考虑:认知语境、语体特征和文本内容或认知语义。从认知语境来看,首先是语境信息,此时布卢姆和里奇·古尔丁相约在奥蒙德饭店就餐,他还买了便签纸打算给玛莎写回信,隔壁酒吧间不时传来酒吧侍女同客人打情骂俏声以及一阵阵温情眷恋、情意绵绵、百感交集的爱情歌曲,他感同身受,心潮澎湃。另外,认知语境信息还包括:布卢姆的妻子摩莉下午4点与情人博伊兰幽会,这也是他离家出走、有家难回的真实原因;今天早上布卢姆参加了好友的葬礼,墓地里四处乱窜的老鼠让他厌恶,等等。

该言语片段具有如下特征:碎片化、非正式的言语表达,长短句交错使用,陌生化的临时构词,互文性特征,等等。在布卢姆自由联想中,共有5个较长的句子(每句超过6个单词),且较为均匀地分布在19个短句、独词句、省略句中,形成了相对平衡、对称、错落有致的文本节奏,巧妙地模拟了布卢姆当时五味杂陈、愤懑忧郁的内心世界。另外,在布卢姆抑郁、喷发的意识活动中,也自然出现了临时造词,如句[10]的“就堕入地狱里去”,句[28]的“她那波—浪—状、沉—甸—甸的头发不曾梳理”。

认知心理空间理论认为,故事文本或文本世界通常是由叙述者/作者所处的物理空间和人物的心理空间构成。前者指叙述者/作者在进行创作时所处的现实空间,也即是叙述者/作者的历史文化语境,也称为故事的基础空间;后者是指表达人物意识活动的心理空间,它是由一个或多个心理空间构成。有关心理空间理论,请参看福科尼耶[14]、福科尼耶和特纳[15]等学者的相关论述。心理空间的转承启合,类似于直接引语转变为间接引语,主要由动词的时、体、态以及人称代词、指称代词、时间/地点状语等语言项目来实现。频繁的时空转换是意识流语体的典型特征,叙述者不受时空的限制,任由延绵不断的思绪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来回穿梭,层层叠叠,形成一个多层次、多维度、多声共鸣的心理网络空间。例(18)的并列心理网络空间结构如下图所示:

就心理网络空间而言,布卢姆的心理空间由爱情空间、死亡空间和想象空间构成,时态为一般现在时,具有即时性、生动性和戏剧性等特征,既表达了主人公对爱情、生死等方面的理性思考,又对不忠的妻子未来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忧虑与惋惜。爱情空间由例[1]—[5]组成(除例[3]外),由爱情歌曲“失去了的你”触发,联想到神圣爱情的魔力(“相互钟情”“越陷越深”)。死亡空间由句[6]—[21]组成,布卢姆由生离死别想到了墓地里阴森恐怖的情形(“堕入地狱”“老鼠尾巴在扭动着哪”“天堂的尸体。秧鸡般地咯咯叫着”),再是给死去的迪格纳穆的妻儿寡母捐款五先令,认识到了生命的自然规律(“走掉了”“被遗忘了”)。想象空间由例[22]—[28]组成,布卢姆又联想到妻子被浪荡的负心汉博伊兰抛弃的可悲情形,在此他用了一个极度偏离的拟声词“波—浪—状、沉—甸—甸的”来描写摩莉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情形,足见摩莉在布卢姆心中的重要位置。总的来看,此时,布卢姆的意识流话语,尽管出现了不少碎片化的言语片段和时空跳跃现象(涉及过去、现在和将来),仍属于理性的、有逻辑的思维方式,细心的读者还是可以理解他的表征意义和话语意图。

五、结 论

“视差”是一个天文学术语,它广泛应用于测量学、天文学、物理学等领域,有时也应用于艺术领域,指的是人们在视觉上的误差,即视错觉。乔伊斯巧妙地把“视差”应用到小说创作之中,即对待同一人、事、物,如果我们从单一的角度去观察它,我们往往会得出局部的、偏颇的、狭隘的看法。我们认为,“视差”既是判断读者叙事化能力的标尺,也是乔伊斯对文学批评方法的重要贡献,对理解叙事化具有重要的意义。叙事化是通过自然讲述、体验或目击叙事的方式去理解故事中看似违背叙事规约或“矛盾与断裂”的文本现象,体现了读者阅读和消费文本时的认知能力。体验性叙事涉及第一人称体验性叙事和第三人称体验性叙事两种叙事模式,强调读者在识解文本时的情感体验和认知语境。赫尔曼认为,“叙述学和语言学会促使人们再思考叙述策略在建构读者心理表征世界的作用。一方面,叙述理论家应该综合使用多种语言分析方法来研究叙事故事,另一方面语言分析也会改变和扩大语言研究本身的视野,重塑语言作为叙述和认知的关键接口的角色。”(Herman 5)当处理故事时,阐释者力求理解人物的意图和目的、围绕具体故事行动的情景因素、故事的行动和事件,而所有这些完整的理解过程都要与故事的设计相吻合。因此,我们认为,阅读《尤利西斯》或其他现代或后现代化实验性作品时,读者应该具备较强的叙事化能力,也即是处理“不连贯文本”或“矛盾与断裂”的阅读认知能力,而这种认知能力在阅读《尤利西斯》时就显得特别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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