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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想象与重构
——异化的景观

2022-09-15吴士新byWuShixin

雕塑 2022年4期
关键词:艺术家景观艺术

文/吴士新 by Wu Shixin

(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与公共艺术研究所研究员)

徐冰《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2013-2014;石材,植物,陶瓷 图片转载自《库艺术》学术研究部,《徐冰:山水之美,桃源之殇》;2017年6月14日

我常游弋于城市、乡村或郊区的某个地方,面对各色景观,我的内心常充满一连串疑惑:我们生活在幻觉与想象之中,还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之中,抑或是生活在自我设定的场景之中?这个世界原来是什么样子?究竟如何成为这个样子的?它将来又是什么样子?当景观逐渐变得陌生时,一系列的疑问越来越让我感到困惑。我想,对于人类来说,这种景观的产生或许是社会形态发展高级阶段的产物,但也许是被人工掩盖的一种虚假吧!这让我想起思想家居伊·德波的论断:景观不过是一种由感性的可观看性建构起来的幻象,它的存在由表象所支撑,以各种不同的影像为其外部显现形式。如果说景观的在场是对社会本真存在的遮蔽,那么艺术家又何尝不是景观的操纵者?当艺术家用自己的想象与语言来表达看法时,它也在改变这个世界,让它变得更接近自己的理想。当想象世界被移植到现实世界之中时,现实因被异化变得陌生——掩盖、修饰、美化、涂改替代了真实世界。

在我看来,艺术家更像是一个操控景观的魔术师,他将世界变得诡异奇幻。当然,背后的力量或许来自于资本,或许来自于一种艺术家的某种灵感。对于艺术家而言,现实世界从来就不现实,它不过是艺术家想象与改造的对象罢了。正如画家拿起画笔画他所看、所思、所想的那个世界时,现实世界早已经变得既陌生又熟悉。事实上,艺术家们早已不再局限于画布,他们所用的语言、材料五花八门。从平面空间到三维立体,从绘画到雕塑到装置再到新媒体,不同的材料、手段向我们展示出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艺术作品从象牙塔走向平常生活,它既是艺术家的想象力的展现,又是对地方的诠释。

人类远离了乡土,构建了一个供自己享乐的地方——城市。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绿色装点的钢筋混凝土,与各式各样的媒介材料重构出一派奇异的景象。这个景象被时间、艺术、自然、社会、人改变着——时间的凝滞与流逝相互交织,历史遗存与现代主义相互碰撞,物质复活与精神存在相互抵牾。曾经孕育生命的土地被混凝土覆盖,石化的空间而变得令人陌生、兴奋。

不可否认,在全球化语境中,地方——无论是城市、乡村还是郊区——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作是联通地球网络的一个点,人类越来越离不开自己构建的这个网络。不过,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当泥土被混凝土隔绝之后,土地不再具有生育能力,地方被石化后也变成了异乡。我也常问,异乡是他乡,还是我乡?石化的地方又将如何被想象?在一个个村落中,在一座座城市中,某个故事被重新提及,某种记忆被重新回忆,犹如孟姜女的故事为长城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一般。那是有生命力的地方。当地方变成异乡,剩下的只是故事传说、传奇与僵化的摆设。当前另一个奇异的现象:一方面,乡村在衰败、萧条、零落,人们在极力寻找正在没落的乡土精神;另一方面,资本化与商业化充斥在乡村中。因此,我不禁想问:在这种矛盾中,艺术家通过艺术介入乡村创造的景象还是乡村的景观吗?诚然,乡村艺术节、艺术祭为艺术家重新想象地方、描写地方提供了现实场所。在乡村旧地方,艺术家将艺术置于现实的生活场景之中,面对生活的反复、乏味、单调,以异质化的方式创造一种新地方,掩盖旧地方。艺术家通过时代穿越、异地风情、拟化重置的方式改变一个地方,而地方精神则通过一代一代人的生活、记忆传递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乡村的重生决不是城市生命的延续,而是城市生命的补偿。

与改造现实生活的艺术家不同,另一些艺术家用虚构的作品阐释自己心中的理想的地方的样子。这个地方或来自某个诗歌化的地方,或来自某个传说。异化仍然是艺术家表达对问题看法的手段。艺术家徐冰的《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以中国山石、陶瓷作为创作媒材,对现代生活进行了另一种思考。这些山石是从中国各地千挑万选来的扁平形状的山石。它们让人联想到中国古代山水画的不同典型风格,几百件特别烧制的陶房、用具、各种动物和人物点缀在山水意境之中,制造出一个宛如中国画的、看似可居可游的、美好的微缩世界,而实际上却无法进入。桃花源既是艺术家心目中追求理想的生活世界,又代表了一种东方文明中失落的乌托邦。与徐冰不同,艺术家蔡国强在大型装置作品《蓬莱山》(2015)为我们展示了他心目中的现代仙山。与虚无缥缈的神仙居所相比,池塘中央,他塑造了一座绿色的小丘,其上植被繁茂,青翠欲滴;在池塘四周,则用悬丝悬挂了稻草编成的船只、飞机,在小岛周围盘旋。暗示出仙山寻求长生不死之道。这件作品位于室内,蔡国强将装置与他最常用的媒介——烟火结合了起来。这座“蓬莱山”被安放在当地山里博物馆中,在美术馆的这些稻草制品是由艺术家与当地的儿童、居民共同制作的。在这件作品中,蓬莱山是亘古不变的,而其周围则日新月异地更迭,在过去人们希望前往,如今则试图通过军事手段来划定岛屿的归属。蔡国强的灵感就来源于近年来围绕岛屿归属权展开的争端,在人类的明争暗斗之间,自然永远是单纯的、无私的。

如果说桃花源、蓬莱山是艺术家对理想之地异化描写的话,那么,以艺术介入乡村、城市则更像是一种对地方异化与装扮。无论是乡村、城市还是郊区,异化的景观令人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但它激发了我们对地方的想象。它来自于空间所传达的信息——形状、颜色、材质、媒介、声音等等。也许,地方想象并不来自艺术家的感官,而是来自艺术家在自身成长中形成的世界观、人生价值、精神追求以及审美诉求。但是,它对公众影响却是无形而深刻的。

艺术是用来展示个人的理想的方式,还是用来改造社会的工具?自现代艺术诞生以来,这个问题就一直被争论不休。“为艺术而艺术”与“为人民而艺术”反映了艺术发展的两个方向。前者将目标指向个人的情感表达、精神解放、自我阐释,而后者指向了群体价值、社会诉求与集体情感。在我看来,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相反,两者之间有着共性——人生、人性、人文。事实上,艺术的公共性的这一问题的根本需要回答的是艺术为谁服务。在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或是二者的混合体之中,艺术的阶级性问题被社会分工问题所掩盖。当然,阶级性的概念并非一成不变,就像封建社会地主阶级可以长久掌控大片土地资源由后代世袭一样。与之相比,资本主义社会的阶层性并不固定,它会随着经济运作变化而变化。这个结构中,大型的资本财团、垄断集团占据绝大多数社会资源,处在社会底层的人士的社会身份、地位也会因为社会的流动而发生改变。现代社会为每个人提供了开放生存与发展空间。一方面,艺术在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中不断重新定义、阐释,另一方面,艺术的社会价值被改变、重塑。

徐冰《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 2013-2014 石材,植物,陶瓷 2x200m 图片转载自阿特网

不过,接踵而至的问题是,如果艺术家只是景观社会背后的操纵者,那么公众是否只是被操纵者?尤其是当艺术家的理想与公众的诉求发生矛盾时,这个问题便凸显。20世纪80年代,美国艺术家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为曼哈顿联邦广场(Federal Plaza)《倾斜的弧线》(Arc)引起巨大争议。虽然理查德·塞拉一再强调,围绕着倾斜的弧线进行的试验表明,场地特异性在公共艺术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联邦广场的用户群体对塞拉的干预和艺术界的支持不能容忍。而在中国,数量庞大的艺术作品充斥于城市的、乡村的、郊区的公共空间之中,鱼龙混杂,不乏一些低劣的作品,却并未引起公众的反诉。公众反馈的缺失,可以让艺术家随心所欲地“操纵”一切。正如德波所言,景观是少数人演出,多数人默默观赏的表演。所谓少数人,当然是指作为幕后操纵者的资本家,他们制造了充斥当今全部生活的景观性演出;而多数人,则是那些被支配的观众,即我们身边普通的芸芸众生,他们在“一种痴迷和惊诧的全神贯注状态”中沉醉地观赏着“少数人”制造和操控的景观性演出,这种迷人性的“看”,“意味着控制和默从,分离和孤独”。

理查德.塞拉《倾斜的弧线》1981-1989;纽约曼哈顿联邦广场;钢365.7x3657.6x30.45cm 图片转载自詹妮弗.蒙迪《失落的艺术:理查德塞拉》

蔡国强《蓬莱山》2015年,动态装置作品,图片转载自姜敏华《蔡国强:蓬莱山》;《现代装饰》 2015年09期,第13页

谢格尔公园位于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城市中心,占地面积48公顷,项目分为两期,2019年开始建设,2022年完工。主要景观设计人员:谢晓英、瞿志、周欣萌、王翔、靳远

今天,全球化与地方主义(反全球化)并存,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并存。一方面,人们告别了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方式,参与全球化、社会化的分工之中。另一方面,每个地方的人都试图在寻找自己的民族身份、文化身份、国家界限。在这个过程中,地方也成为重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的现实场所。艺术家在操控地方景观时,也在对艺术与自然、艺术与社会、艺术与人的关系等问题进行解答。无论在乡村、城市还是在郊区,艺术家操纵下的景观将人类设定在自我设定的场景之中,真实的自然正在离我们远去。被冠之以“艺术”之名的人造之物充斥在地球各个角落,它们甚至已经溢出地球之外。不仅如此,人类还在穷尽一切手段改造自己与环境,让自己的躯体变得更加强大,让自己的生存环境更符合人类的生存需要。在我看来,以艺术的方式重新调和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然而,谁又能否认,那些由艺术操纵的景观又不是水中月、镜中花呢?不管如何,人类仍旧会沉浸在由自己想象并改造的那个世界之中,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这或许是人与自然之间最为和谐的一幕场景了。

剧目终究完结,舞台却在接连炫变。每个人在那个地方上演着自己的故事,而那个地方也在讲述着曾经发生的故事。地方,在时间的河流中变得让人熟悉而陌生。正如波德里亚所言,“原始社会有面具,资产阶级社会有镜子,而我们有影像”。今天之中国,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虚拟数字世界将地方网络化定格,元宇宙正在赋予地方更多种呈现的可能。然而,资本代替了人文的想象与关怀,理性吞没了人类的激情与信任,虚拟正在吞噬着现实。浩瀚的世界,人的触觉似乎正在失去原有的功能,诱入眼前的惟余影像叠映出来的景观。我常被这种虚假迷惑,至少,那里显示出一派和平、宁静、美丽、富有活力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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