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雅逸 意趣醇厚
——记画僧虚谷及其绘画作品
2022-09-15■周晶
■ 周 晶
一、虚谷所处时代及其生平经历
虚谷一生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等诸多事件。在时代的洪流下,虚谷在一生中做过两次重大选择,一是参军,二是出家。虚谷参加清军不是碌碌无为,而是勇猛精进,官至参军,相当于现代军事体制中团级职称;出家亦不是看破红尘,与青灯古佛相伴,而是不忌荤素,成为一名“闲中写出三千幅,行乞人间作饭钱”的著名画僧。
(一)时代背景
清代对佛教的政策是限制与利用并举。有清以来基本限制了汉传佛教的发展,但同时又引进了藏传佛教。1744 年,雍和宫改为喇嘛庙,并成为清政府时期藏传佛教的全国管理机构,现在的故宫之中亦留下了数量不菲的佛造像、唐卡,而著名的《佛说造像量度经》亦是在清朝翻译而成。虚谷经历了道、咸、同、光四个时期,见证了清政府由盛转衰。其时,清政府对外孱弱,对内凶残,文化及民族矛盾加剧,这也是虚谷选择出家的主要原因。最终,虚谷从一位职业军人成为看破红尘的僧人,在书画之中找到自己人生的价值。
(二)“海上画派”的诞生背景
研究“海上画派”,必须了解上海的发展历程。上海位于长江中下游的冲积平原,紧邻东海、太湖、杭州湾。此地在宋朝之时因海外贸易和盐业而开始发达;至明代,更是成为全国绵纺织业的中心;至清代乾嘉时期,此地已是“迢迢申浦,商埠云集”。鸦片战争之后,上海被迫成了五大通商口岸之一。此后,租界建立,外国资本涌入,轻工业大规模发展,商行、银行也大量兴办,经济十分发达。
经济的发达亦会带动书画艺术的繁荣,徽商所支持的新安画派弘仁等,盐商所支持的扬州八怪等,皆是例证。据《寒松阁谈艺琐录》记载,咸、同、光三朝画家共331 人:“自海禁一开,贸易之盛,无过上海一隅。而以砚田为生者,亦皆于于而来,侨居卖画。”其时,海上画派之画家云集,如赵之谦、吴昌硕、虚谷、蒲华、“四任”(任熊、任熏、任颐、任预)等;画家众多,此地亦是众多书画社团组织的发源地,有“平远山房”“小蓬莱书画会”“萍花画社”“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豫园书画善会”等;亦有《点石斋画报》于1884 年在上海问世。清末,国内动荡不平,外商多汇集于此,上海得以保持了其独立发展,这些皆为“海上画派”的诞生和发展奠定了基础。
(三)虚谷其人
虚谷(1823—1896),俗姓朱,名怀仁,号紫阳山民、倦鹤。籍贯新安(今安徽歙县),此地本就文风兴盛,随着徽商的崛起,当地的文学、艺术、民间工艺皆得到广泛发展。此地亦是新安画派的诞生地。毋庸置疑的是,虚谷从小受到了绘画艺术的熏陶,其书画之用笔方面多受到新安画派弘仁的影响。
虚谷是如何成为清军中一名参将的,目前尚缺乏历史记载,可知的是,其任参军约在1851年前后,1853 年受到太平军感化而“意有感触”。出于对晚清王朝腐朽黑暗统治的不满和对现实社会的无能为力,以及对农民军所组织的太平天国运动的同情,虚谷不愿再为满清腐朽王朝镇压太平军。而放弃镇压太平军最安全的方式当为出家为僧,一为避世,二为隐匿身份。虚谷在读书作画处常题“觉非庵”“三十七封草堂”等,取书斋名为“觉非”,其意为“痛感往日之非”,有与历史决裂之意。
1862 年至1873 年,虚谷主要居住在苏州,其自称“不礼佛,不茹素”,按理这不符合丛林之规矩,更难在寺院之中立足,但他却在苏州、扬州结识了不少佛门之中的法师,并结为挚友。1873 年以后,虚谷开始客居上海,以卖画为生,直至终老,其间多居住在上海的关帝庙、一粟庵等地。1896 年,虚谷坐化于上海城西关帝庙中。同年,弟子将其移葬于苏州光福石壁山。
虚谷在上海期间,声誉日隆,常有人来求其作品,但其性格孤僻,少有人来往,却与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等书画友人相交甚密。任伯年与其同年逝世,虚谷在其之后,在悼念任伯年的挽联之中,虚谷写道:“笔无常法,别出新机,君艺称极也!天夺斯人,谁能继起,吾道其衰乎?”此联用于虚谷本身,亦是适用。
二、虚谷作品之艺术特色
从虚谷遗留下来的作品看,其在绘画方面当为全才,其绘画作品所涉及的题材囊括了花卉、山水、动物、蔬果乃至人物肖像。尤其擅画金鱼、松鼠,这两种动物在其笔下栩栩如生,几乎成了虚谷的代表性题材。
虚谷的艺术发展主要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在扬州、苏州期间,其作品多以传统为主,以古为师;二为客居松江期间,其时作品多革新之面貌,已开启了中西融合的探索。总的来看,虚谷的作品有四大艺术特色:第一,金石味用笔;第二,设色丰富;第三,形神兼备;第四,构图巧妙。
(一)金石味用笔
金石味入画乃海上画派的重要特征,亦是其区别于岭南画派和燕京画派的主要特点。所谓金石,指的是用篆刻之法和书法之笔介入绘画创作。在海上画派中,赵之谦、吴昌硕二人皆是篆刻名家,其绘画中透露出的金石味是最浓厚的,任伯年和虚谷次之。虚谷运笔高古劲挺,清而不枯,刚正不阿,连绵圆润,这都与其绘画的用笔和风格相一致。
在虚谷的《梅兰竹菊》四屏条中,兰如章草,颇有金石意味,用笔遒劲,干脆利落;梅杆多中锋用笔,俊俏挺拔,梅花层叠穿插其间,颇有浓淡虚实之笔;菊枝伸展,枝叶皆笔笔分明,下有赭色写杆,底有淡绿点染;竹最具特色,不是常见的芥子三叶画法,叶子肥实,颇为厚重,其间竹节并不分明,但其叶颇有特点。从《梅兰竹菊》四条屏中可以看出,在传统花鸟一枝一叶的基础之上,其枝叶排列更加繁密,笔笔写出,有了更多横向及竖向的排笔,使其画面构成有新意。
虚谷山水画的金石意味也很浓,如图1 所示,全幅画面基本是用枯笔勾勒古塔及大殿屋顶,其余皆为淡笔和湿笔勾勒山形,从而形成浓淡干湿之对比,使画面中的古刹更为突出,其间略有写意方笔点苔,在淡墨之中略有变化。另有《山水图之八·秋林逸士》,八树林立,其间立有迎面而谈的二人,枝干之间互有交错,其间有枝叶点缀其间,树干有枯笔写出,人物线条更是瘦劲,短促而又有力量。
图1 虚谷 《山水图之七·古刹梵音》 上海博物馆藏
(二)设色丰富
虚谷的设色非常巧妙,在结合传统笔墨的基础上,笔墨融合,既有传统笔墨的韵味,亦有时代色彩之艳丽。在《松石水仙图》中,松树树干和松针遒劲,墨色厚重;其水仙略施暖绿,其上花瓣为白色,中有淡黄;其前有碎石若干,外轮廓为重墨,其间略有淡笔,整体墨色融合,甚为雅致。在《松鼠图》中,枝干为枯笔写出,其叶为淡花青点缀,松鼠摇尾盘立在枝干之上,其身子及尾巴皆由密密麻麻之细笔勾出,身子略有赭色,松鼠其形颇实,枝干其叶为色写出,亦为虚,一实一虚,其色不艳,但层次分明,颇为雅致。
在《果品图》中,既有线描勾勒的葡萄,亦有没骨之南瓜、桃、瓜子,其间色彩借用西洋水彩画的表现方法,色彩造型厚重而单纯,鲜亮又丰富。这种突破是海上画派的一个共性,即在传统设色雅致的基础上,色彩表现形式更加丰富。
(三)形神兼备
虚谷与任伯年为挚友,任伯年在人物造像上,颇得西洋之技法。虚谷本为传统中国画之传承者,醉心书画本为兴趣。在人物画上颇受任伯年之影响,亦得造像技法之精髓,传其曾经为曾国藩选像,也为杨月楼、胡璋、高邕等名家画像,虚谷之造像形神兼备而取神似,这点是很难得的。虚谷绘画中的人物肖像代表作品有《大为和尚像》《彭公像》《衡公和尚像》(见图2)。从这些肖像中可以看出,其已有现代写生之技巧,当属难得。
图2 虚谷 《衡公和尚像》 苏州博物馆藏
虚谷不仅在人物画的造型上颇有心得,在花鸟画方面亦有造型之功力。如其作品《鲜花提篮图》中,花篮为线描勾勒,造型准确,设色颇为相似,而画之形态,更是变化丰富,既有线描,有没骨,亦有彩色之花蕊,可谓形神兼备。此作品颇有时代之气息,放在当下亦是写生之精品。另在猫、松鼠的造型上亦有精彩之形象,其所画金鱼更是名动一时。虚谷在瓜果造型方面,更注重外观和色彩的相似度,更接近外在之形态,虽有甜俗之说,但颇见功力。吴昌硕曾评价虚谷画的佛手:“十指参成香色味,一拳打破去来今。”不得不说,这种风格亦算是晚清民国的时风。
(四)构图巧妙
在造型上,虚谷颇具神韵,在绘画构图上,虚谷亦有新意,多喜用直线,并在画面之中巧妙运用了几何图形。如在《山水图之六·篱宅桑枝》中,有各种不同交叉的直线,有“女”形,有三角形、方形,形状不一,如篱笆、桑枝、窗户、瓦片等,线条粗细不一,变化非常丰富。
虚谷的绘画不仅在艺术上笔精墨妙,造型更是到位,与其思想情趣表达相吻合,可见其修行之境界。这一点从虚谷的题款中可见,如虚谷爱画金鱼,常题有“水面风波鱼不知”,这简单的一句话,背后的意境是深远的。水面上的风起云涌暗含着世间的诸多纷纷扰扰,只有水底下才有一刻的逍遥,这也是虚谷看破红尘、遁入佛门的重要原因。可以想象,虚谷笔下自由自在的金鱼就是自己所追寻的理想生活。
从虚谷的形神兼备可以看出,海上画派之特色,不再是传统文人画之“逸笔草草”,而是追求物体外在形态与内在精神追求的高度统一,这亦是中国画近百年来变革的要点。
三、虚谷对后世的影响
虚谷在海上画派中处于初创者角色,对于海上画派绘画风格之形成与发展有重要贡献。因此,研究虚谷之书画作品,有巨大的意义和价值。
(一)对吴昌硕之影响
吴昌硕是虚谷少有的几个朋友之一,虚谷年龄比吴昌硕稍长,而吴昌硕因书法、篆刻而闻名,亦在花鸟画、山水画、佛像上颇有造诣,其大写意花鸟画别出新意,风格独特。由于吴昌硕最早习书法,绘画是“半路出家”,为此,其在绘画上借鉴了各家之所长,吴昌硕所写的“十指参成香色味,一拳打破去来今”即是向虚谷致敬。吴昌硕借鉴了虚谷的创新精神,一反传统文人画追求高古淡雅的风格,从而创造出自己的“红花墨叶”之风格。如吴昌硕在其花鸟画之中,经常创作的内容有《清供图》,其自言新春第一幅作品必定是清供图,佛手是其清供系列之中常见的题材。拿吴昌硕《清供图》和虚谷的瓜果册中的佛手相比较而言,在用笔及设色之上皆有不同,前者佛手墨色厚重,虚谷的佛手清雅亮丽;吴昌硕佛手浓墨勾勒,焦墨填叶,显得佛手醇厚凝重,虚谷的佛手以枯笔简单勾勒外廓,使用淡绿融合至浅绿色,使佛手的质感显得恬静轻盈。吴昌硕所绘花鸟画一般喜欢题长款,以书法助益画面,形成互补;而虚谷则以画为主体,多题穷款。无论佛手还是花鸟画,虚谷展现的是简逸雅致的精神内涵,而吴昌硕所展现的则是浑厚凝重的艺术风格。吴昌硕的高明之处在于与虚谷和而不同,“和”的是中国画的创新精神,不同的是各自的审美情趣。
(二)对潘天寿的影响
潘天寿是吴昌硕的学生,但其绘画之面貌与吴昌硕有很大差异,更注重对画面的经营,在这方面多有虚谷之影响。潘天寿在《关于构图问题》中提到:“吴昌硕先生讲交叉是‘女’字比斜‘井’字形为紧密,比不等边三角形为好,‘女’字形空白为女,比较有变化,也复杂,所以好看。而虚谷就不同了,交叉直率,直线较多,此种交叉得不好,往往会产生编篱的毛病,但是交得好时,也有独特的风格。”在构图上,吴昌硕和潘天寿是有差异的。潘天寿主张:“气要盛,势要旺,力求在画面上造成蓬勃灵动的生机和节奏韵味。”由此可见,潘天寿对于吴昌硕和虚谷的绘画特色理解颇深,在花鸟画的构成上是取吴昌硕、虚谷二者之长,其借用了吴昌硕花鸟画上的“势”,虚谷构图上的几何之“形”,并融合形成自己之风格。
结语
虚谷的造型基于写实,实于写神。当代学者王伯敏在《中国美术通史》中评价道:“虚谷的画,论灵巧,似不及任颐,但在艺术上的令人耐看,可谓晚清画苑中的第一家。他的用笔含蓄,造型质朴,不在表面上取悦于人,故评者谓其‘画有内美’。”在海上画派诸多画家之中,虚谷的色彩不是最艳丽的,但贵在质朴,值得细细回味。
虚谷的绘画从技法到构图皆有强烈的个人特征,在海上画派中颇具特色,无论是绘画的外在形式,还是其修行的内在涵养,值得深入研究之内容甚多。虚谷简逸的写实思想以及其中蕴含的禅意思想,对于当下中国画创作具有重要的时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