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出狱之后
2022-09-15黄莎
文|方圆记者 黄莎
张志勇走在大街上。(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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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年10月11日,张志勇结束了三年九个月的刑期,从北京市某监狱出狱。出狱当天,张志勇去了趟超市买牙膏、牙刷。进超市需要扫北京健康宝登记,他之前没用过,站在超市门口捣鼓了半天。在超市里,他指着牙刷看着店员,明明想问价,却发现开口只能蹦出两个字“这个”,在店员疑惑的目光中怎么也没法把这句话说完整。回到家他一琢磨,“我怎么话都不会说了”,这时他才意识到狱中的生活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
张志勇今年55岁。2000年,他因为吸毒被行政拘留15天;2004年开始,因贩卖毒品3次入狱;2018年因贩卖毒品罪、非法持有毒品罪第4次入狱。每次在狱中,他都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进来了。
“我不信我戒不掉”
面对《方圆》记者,说起自己的过往,张志勇最常提到的一句话是“怎么说呢”。细数人生前半段,他曾有过不愁吃穿、大肆挥霍的日子,也有过饥寒交迫的时候。对于这样的起起落落,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张志勇的父母开有一家纸类印刷公司,因此他和3个兄弟姐妹从小便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张志勇高中毕业后就进了自己家公司做销售工作,因“销售业务做得很红火”,到1993年便出来单干。新公司的生意不错,他因此挣了不少钱添补家用,家里的公司则由姐姐独挑大梁。1996年,张志勇从朋友那里得知,北京有家酒吧的生意不景气,老板想转手。他没想太多就投身到了这个和印刷行业千差万别的行业里。
可没想到的是,在接手酒吧不久后,张志勇就沾染上了毒品。当时他有个朋友一直在他旁边抽,他有点抵触又有点好奇:“我劝朋友不要沾这个东西,但我不信我戒不掉。我就去尝,结果还真的戒不掉。”
起初,吸毒并没有给张志勇带来经济压力,2000年他还多次自费去戒毒所,每次花费接近1万元。但每次出了戒毒所,张志勇没忍住又复吸毒品。“当时抽了四五年了,厌倦了整天抽完无所事事的生活,好多次尝试自己戒毒也没戒掉。”直到后来,家里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兄弟间的关系也在逐渐变差,习惯了大手大脚花钱的张志勇不得不面临经济问题。
2004年,张志勇以贩毒赚差价,随后几年因犯贩卖毒品罪3次入狱,每次的刑期在一年六个月至一年不等。2017年1月,张志勇因经济窘迫再次贩毒。他在北京市顺义区一个地铁站附近通过现金交易,以280元的价格向一名吸毒人员贩卖1克左右的冰毒。2018年1月,张志勇在一小区门口被民警抓获。民警从他的上衣左兜烟盒内起获两包白色晶体,又从他家中耳机包内起获一包白色晶体。经称量并检验鉴定,起获的白色晶体为甲基苯丙胺(冰毒),共计47.15克。
2018年4月4日,顺义区检察院向顺义区法院提起公诉,提出被告人张志勇贩卖毒品不满10克、非法持有毒品10克以上不满50克,应当以贩卖毒品罪、非法持有毒品罪追究其刑事责任,实行数罪并罚。同时,张志勇属于累犯、毒品再犯,应当从重处罚。4月27日,顺义区法院全部采纳检察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和量刑建议,以贩卖毒品罪、非法持有毒品罪判处张志勇有期徒刑三年九个月,并处罚金4000元。
张志勇回忆,第一次入狱是他毒瘾最重的时候。毒瘾发作时,他每天上吐下泻,浑身没劲,睡不着觉,全身骨头都疼。熬过第一周后,情况有些好转,他开始适应狱中的规律生活,从起床、吃饭到学习教育,都有着固定的时间。
4次监狱生活在张志勇看来没有太多不同,只是亲人的不待见、经济条件变差,让他对出狱后所要面对的现实世界感到焦虑。“这次出狱的前一天,我想了很多,出来以后应该干什么、说些什么?反正这些东西日常也都想,只不过之前想得很抽象。毕竟在里头想和即将要面对现实时再想,还是有差距的。”张志勇对《方圆》记者说道。
2021年10月,北京市朝阳区垡头司法所接到了监狱传来的消息:张志勇在垡头街道为“空挂户”,出狱后将没有住所、没有收入、没有亲人接纳,属于“三无人员”,因此需要街道重点给予安置和帮扶。为此,垡头司法所协同街道民政科、社保所和社区居委会,共同落实张志勇的低保待遇申请办理和发放临时救助金问题,
临近张志勇出狱前几天,垡头司法所所长王久全前前后后给张志勇的两个哥哥打了近20次电话,二哥直接拒绝去接张志勇,大哥的态度则反反复复,末了表示自己的妻子不同意,而且家里三代住在一起,确实没有空余的房间了。最后去接张志勇的,只有王久全一人。
2021年10月11日上午10点半,张志勇穿着一身囚服,两手空空地走出监狱。王久全见他身材与自己相似,连忙赶回办公室拿了一套备用的衬衫长裤让他换上。张志勇没有住所,于是司法所帮着找了个宾馆作为临时住处。房间价格不高,配置也简单,就一张床板,被褥则是王久全从自己家里给他捎过去的。
在王久全看来,张志勇算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对他的好他能记着,给他做的思想教育工作也能听得进去。王久全说,有的人出狱后接受了政府的各项帮助,反而还会问:“还有没有更好的?你们是不是做得还不到位?”
2022年4月,张志勇(左)到北京市朝阳区垡头司法所咨询公租房问题。(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重回现实世界
在张志勇公租房申请获批前,垡头街道司法所工作人员带领社区居委会干部给他找了一个临时住所,还从专项预算中出资近万元作为他4个月的公寓临时租住费用。2021年11月,张志勇的低保待遇到位,他每月能拿1170元,次年2月起,每月还能领2500元的住房补贴。
张志勇现在每天生活很规律,早上五六点起,给几个老友的微信发“早安”,然后出门买早餐,有时买点包子,有时吃点面条。回到家能干的事情也不多,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打开电视看新闻。
看新闻是张志勇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有时他也会从一些新闻App里看新闻。刚出狱的时候,他还买过一个视频App的会员,在上面看“好莱坞大片”,后来看多了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没再续上。最近他又自己捣鼓注册了个微博账号,关注的东西很多,“就想看看大家都在说些什么”。他告诉《方圆》记者,自己比较常看的是教做人道理的文字,朋友有时也给他发这些内容,例如:“简单到复杂,是前半生的阅历。复杂到简单,是后半生的修行”“人生实苦,唯有自渡。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你,除非那个人是你自己”。
在重新与社会接轨的这半年里,长久困扰张志勇的不仅有经济压力,还有失眠。出狱后的第一个月,他晚上11点多躺在床上,几乎睁眼到天亮。睡前他总爱想东想西,虽然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不要多想,甚至把电视开着发出声响,但依旧睡不好,导致白天没有精神,整个人很急躁。
张志勇开始去社区医院开安眠药,最初一天吃3片,后来慢慢地给自己减量到2片。2022年4月初,他去社区医院复诊,却被告知得了抑郁症,买了400多元的药。张志勇很心疼这笔钱,“我只是想开点睡觉的,怎么开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他觉得医生说得不准,觉得电脑上的测试有一定科学依据,但太过死板。后来,他上网对照抑郁症的症状表现,发现自己确实中了很多条,“不爱说话”“封闭自己”“死钻牛角尖”“不爱动弹”等,但他还是没把医生开的药吃了。
今年的春节张志勇是一个人过的。那天他看了一晚上春晚,“也没吃顿好一点的,没那个心情”。张志勇在新的住处住了小半年,一直没认识其他人。“刚回来那阵儿我都不会交流了,自己就在家憋着。等到憋了有4个月,有天突然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就强迫自己要去交流。”他说道。
他第一个见的人是一位20年没见的朋友,也是以前的生意伙伴。两人一见面,朋友便问道:“你说你这么多年干吗去了?”张志勇没有详细回答,避讳着几次入狱的经历,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这些年他们联系得其实并不频繁,隔几年打一次电话,哪怕是见了面,聊得也不多。张志勇觉得自己和这位老友思想上好像有距离了,但他也说不清是哪里让他感觉不一样了。
张志勇的朋友很多,这和他年轻时做销售有关,但现在还经常联系的已经很少了,以至于大家都好奇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谣言也随之出现——有的人传他在外地搞买卖,有的说他在国外定居了,有的甚至说他已经死了。
张志勇觉得自己的性格也变了很多。他年轻时是个暴脾气,很容易被他人的一句话就激起怒火,听到他人的谣传更是会以暴力解决。“现在经历了一些事,脾气没以前那么暴躁了,你现在要是骂我两句,我都能忍。”
这次出狱后,张志勇不是没想过自己挣点钱,但年纪上来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刚出狱的时候走个一百来米都大喘气,现在每天晚上我就在小区里遛弯锻炼身体”。他也问过一些朋友,缺不缺帮手。有的说缺,但在另一个城市,张志勇觉得自己很难适应就没去。还有一个哥们儿想让他帮着搞房地产,张志勇把握不准,便把这事告诉王久全。王久全则很严肃地帮他分析,问他这个兄弟有多靠谱,并说道:“干房地产有门槛,你也没有本钱,喊去帮忙是要你做些什么?万一又干赔了怎么办?”张志勇想想觉得有道理,也就断了这个念头,毕竟他之前也吃过亏。
被消磨的亲情
说到自己的亲人,张志勇觉得最遗憾的是,因为在狱中服刑,自己错过了见姐姐的最后一面。四姐弟中,张志勇和姐姐的关系最为要好,姐姐的孩子是他以前用积蓄送出国留学的。2010年,张志勇的姐姐病逝,不仅让整个家分崩离析,公司也彻底地垮了。
姐姐病重期间,张志勇在狱中和她通过一次电话,当时怕打扰姐姐休息也没多聊。直到姐姐去世后,家里才电话告知他。事后回忆起姐姐去世那晚,张志勇说自己仿佛有感应到,“在狱中跟个神经病一样,坐都坐不住”。可惜的是,家里人不知道大姐病危时可以让张志勇申请特许离监探亲,他也因此错过了见姐姐的最后一面。
至于两个哥哥,张志勇有7年没见过他们,电话也很少打。对于他而言,自己和两个哥哥有分歧,很难交流。“我从里面刚回来,是个有头脑的人肯定都懂,都知道经济、住房各方面都需要帮助,但他们根本就不考虑。要在别人家,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人家总归有个亲情在,可以包容你,但我在他们那儿没这个待遇。”说到这儿,张志勇开始说起自己以前是如何帮助两个哥哥的,“我给他们买车,还给嫂子介绍过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但他们没记着我的好。”
王久全理解两个哥哥的态度,他曾开导过张志勇:“对于你们弟兄间的恩怨,希望你自己也要从自身多找原因,毕竟你给他们的伤害太大了。”
兄弟间的隔阂,与家里一套房子的归属有关。按张志勇的说法,他们家原本在北京有一处老宅子,两居室约七八十平方米,理应是他们兄弟几个的,但却被父亲的侄子占去。他觉得是父亲和两个哥哥太过软弱,不去争回这套房子。张志勇还对自己父亲说过:“别人家的父母给孩子留房子车子,您呢?给我们留什么了?”
但在两个哥哥的口述中,这件事另有说法——这套房子纯属被张志勇“霍霍”没的,不知道他是因为吸毒转手了还是抵押了。总而言之,目前房子有了合法的新主人。对此,张志勇反驳道:“他们就只会说这房子没了,怎么不说我挣钱的时候帮了家里多少?”
张志勇觉得哥哥们不讲亲情,在他出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无人伸出援手。但他的两个哥哥异口同声地跟王久全说过,给他两三百元没问题,多了就不行了。“他吸毒就是个天坑,之前也给过他三五千元的,但一天就被他花没了。”二哥还表示,“我们还得过日子呢,我不能老给他。说到底,我们可以给他,但他得好好过日子。”张志勇听说了这件事后说:“我还不找他要呢,给多少钱我都不找他!”
其实,张志勇的二哥也没有他所说的那般不近人情。张志勇刚出狱的时候,王久全给他二哥打过电话,让他寄送张志勇办低保需要的材料。二哥很配合,第二天一早复印好材料,送到了居委会。因为户口信息有更新,二哥后来又跑了一趟派出所,改信息、重新寄材料。
张志勇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自己羡慕穷人家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家因为原本有点钱,分家闹得也不愉快,彼此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但王久全觉得,两个哥哥不是不想帮张志勇,只是多年下来,亲情被一次次的失望消磨没了,而这说到底还是和张志勇吸毒有关。
张志勇也说过,自己最后悔的就是在毒品这方面过于“自信”,“我都不敢想如果没有吸毒,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当时一起干的商业伙伴好多都抓住了机遇,而我那时毒瘾一犯,什么都不想干,也无法思考”。
这次出狱,张志勇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把毒戒了,“没有那些想法了,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如果能给读者说些什么,他只想说,“千万别沾这个”。
采访结束时,张志勇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向大家示意:“不介意吧?”这是张志勇那天第一次摘下口罩,正如他开口跟《方圆》记者讲的第一句话是确认自己的姓名会被隐去一样,他并不愿意过多暴露自己,他对过往有后悔、有遗憾,但日子始终得往前看。(文中张志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