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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是“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
——我与郭纪森先生的交往故事

2022-09-14刘仝保

乡音 2022年9期
关键词:琉璃厂郭老衡水

■ 刘仝保

读初中以来,因喜好搜集地方名人史料,笔者长期与古籍版本学家、古旧书发行家郭纪森老先生保持联系,不断请他撰写一些琉璃厂衡水籍人士的传略信息。与郭老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长女家,那时我也就十五六岁,他已是耄耋高龄,魁梧的身材丝毫不见弯腰驼背的老态,慈眉善目,一口冀县(今衡水市冀州区)话透出丝丝京腔的味道,说话必是以“您”开头,且身体微微前倾,一副和颜悦色的儒雅形象。

早年,郭老因家境贫寒离开了老家冀县郭家庄,由其叔父郭恒利引荐到北京隆福寺的古旧书店稽古堂(枣强人郭乔生创立)当了学徒工,3 年后出师做伙计,从此开始了他80 年的贩书鉴书人生。

1939 年,郭老被琉璃厂书铺勤有堂(枣强人崔世璋创立)聘为副经理,1943 年在西琉璃厂从孟庆德手中接过开通书社,自任经理一直到解放后,主营大部头古书和考古类图书。1956 年“公私合营”,开通书社并入中国书店,他任中国书店古书店副经理。退休后在1981年10 月,他被聘为中国书店顾问,1992 年获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他毕生从事古旧书事业,从未改过行,凭借着一身过硬的“过眼学”经手流通的古籍图书难以计数,如今全国各大图书馆和许多教授的书斋中,几乎都有他所提供的古籍图书资料。

郭老曾亲口跟我讲过,一大批著名学者都委托他寻购过稀世版本。如,金石考古家容庚编纂《金石编》,历史学家顾颉刚编纂《禹贡》刊,民族史学家翁独健标点“二十四史”中的《元史》,古典文学专家顾学颉编注《白香山诗集注》,等等,都有他提供的珍贵古书资料。

1999 年夏,尚在读中学的我借暑假去北京探亲,到位于南新华街与骡马市大街交叉口西北角的中国书店,专门拜访了郭老。

“小刘也是咱衡水地!都是老乡。”郭老把我介绍给办公室里的同仁,继续说着:“是咱们河北人奠定了北京琉璃厂的辉煌,或说是河北人打造了北京的琉璃厂,并延续了琉璃厂文化,河北人当中以咱衡水人为主,就是咱衡水人发祥了(北京)琉璃厂!”

我瞪大眼睛,竟不怎么礼貌地说:“什么?衡水人发祥了琉璃厂?!您再说一遍!”

郭老一愣,以为说错了什么话,我忙解释:“这么爆的料儿,您老继续讲讲。”我这么一说,逗得大家呵呵直乐。

“由于河北靠近北京,来往比较便利,自明朝万历年间就有衡水人在琉璃厂经营的古玩字画和古旧书店铺,特别是到了清朝科举废除后就完全取代了‘江西帮’,很多亲戚带亲戚、同乡带同乡而来,撑起了琉璃厂的辉煌时代,延续了其文脉。”郭老说,这种传承关系,使得不少衡水人密集来京以买卖书为生,自己就是这么到的北京,先到隆福寺,后到琉璃厂。

郭老说,奉旨纂修《四库全书》直接推动了琉璃厂专业书肆的形成。当时,全国各地学者云集京门,因群居宣南一带,经常有人携伴而行到琉璃厂的书摊搜觅图书阅读资料。随着内府修书的兴盛,书摊陆续开始升级为店铺门店,纷纷请文豪名流起名题匾,北京四九城的古旧书商和古玩字画人等等涌流琉璃厂,让琉璃厂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化一条街。

看我听得入迷,郭老又翻箱倒柜找来一本1962 年出版的《琉璃厂小志》送我。这是一部研究琉璃厂文化街沿革演变和古籍版本及市场的重要文献,作者孙殿起是琉璃厂书商中第一位有著作问世的著名版本目录学家。《琉璃厂小志》也是首本由书商从业者编撰的史志,与之前文人雅士所述琉璃厂大有不同。其中,第三章“书肆变迁记”中称:上溯道光咸丰年间,下至民国35 年这一时期在琉璃厂开设书业店铺的共305 处,而由冀县、衡水、深县(今深州市)、枣强、阜城、景县等衡水籍人士开办的共一百六十四处;第四章“贩书传薪记”中又称:当时琉璃厂以经营古玩字画为主的店铺共一百四十六处,衡水籍开设的有六十处,以书画装裱业为主的店铺共十九处,衡水籍开设的有十一处……

后来,我发现除了《琉璃厂小志》外,明万历年间李诚诰的《海甸行》与清乾隆年间李文藻的《琉璃厂书肆记》也均有“衡水人在琉璃厂”的活动记录。

百余年来,琉璃厂从业人员中衡水籍人士占相当大的比例,衡水市冀州区委宣传部编《琉璃厂的冀州人》序言引用学者研究数据写道:“咸丰末年,冀州人在琉璃厂开设近300 家店铺,占据琉璃厂总店铺数的90%左右。”

在此期间,郭老给我引荐了古籍版本学家张宗序(深县人,16 岁进入琉璃厂)、马春怀(冀县人,16 岁进入琉璃厂)、古籍文献鉴定学家吴希贤(冀县人,16 岁进入琉璃厂)、外文版本学家种金明(桃城人,15 岁进入琉璃厂)诸先生,他们当时都在中国书店及北京市文物局从事古籍版本的鉴定工作,也都一直把自己热爱的工作干到生命的最后。

与此同时,我又结识了另外一些成名成家于琉璃厂的衡水籍人士,如碑帖文物鉴定学家马宝山(桃城人,16 岁进入琉璃厂)、装裱艺术大家刘金涛(枣强人,12 岁进入琉璃厂)、一得阁老厂长第二代传人张英勤(深县人,14 岁进入琉璃厂)等。

在对这些文化大家的拜访中,我一一恳求先生们谈谈对郭老首提“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一说的意见,他们均表示赞成,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琉璃厂的活资料库。张英勤先生还将一份签名加盖手章的《一得阁传人史记》赠予我。他说,一得阁是由安徽人谢松岱创办,第一代传人徐洁滨是深县人,自己作为第二代传人于1941 年进厂学徒一直干到厂长退休。

离京前,郭老给我送来他近年来手写的《回忆古旧书业概况》等16 页近万字的影印稿。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在,这些资料都弥足珍贵。郭老在《书业文昌会馆》中写道:“琉璃厂书业乾隆嘉庆年间以前多系江西人经营……后以同乡关系颇有仿此行者,遂成一集团,直至清末科举废除后,此种集团始无形取消,待江西帮继起者多系河北人,彼此引荐同乡亲族子侄由乡间入城谋生,后来如河北冀县、南宫、枣强、衡水、深县、束鹿(今辛集市)等县的人逐渐多起来。”

这里多说几句。对于“江西帮”,是指以“金溪书商”为主的“江右书商”。最早在琉璃厂开设书铺的书商姓氏无从可考,民间多以“最先在此开设书肆的是一名江西籍举人”。孙殿起《琉璃厂书肆三记》载,有江西籍书业者身影将近20 家,卖旧书的总数仅6 家,多售卖新书,对版本目录学的知识所知不多。等到后来雷梦水所著《琉璃厂书肆四记》时,其江西籍人士差不多已绝迹。而“老山西屋子”是指山西人开的买卖,这是古玩行的一种代称。旧时,山西人在北京开店都是一水儿的山西地方人,铺子里从不见外地人,琉璃厂的德宝斋和英古斋就是山西人所开。

有人说,衡水人天生爱书。其实历代衡水人都崇文敬古,又地近京都,自然进京贩书成为极便利的营生事之一。等到孙殿起、雷梦水、郭纪森等这代人进驻时,衡水人已站稳脚跟,让古旧书业成为琉璃厂的“规模产业”。我发现,现在琉璃厂的衡水籍人士大多出生在20世纪一二十年代,那时衡水境内的滏阳河、滹沱河泛滥,冀县、衡水、枣强、深县等地大水成灾,不少人因饥逃荒。孩子到了十五六的年龄,要么成为家里的壮劳力,要么外出谋生。在当年,找关系“走后门”去琉璃厂成了一些孩子的“好”选择。其实这种“好”是相对的,他们年龄小,文化低,从事的又是艰深难懂的古书业,其成长历程之艰难可想而知。这些为了糊口的泥腿子、毛孩子们,最终很是争气,慢慢从这条街上的贩夫走卒,在通过往来于各地的大小书肆,出入于巨贾名流的书斋,逐渐熟悉了书的版本、源流、内容,在搜集整理修复翻印各种古旧书籍中终成大器,成为响当当的“师”或“家”,在中国版本事业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出于新闻敏感和家乡荣誉的考虑,我撰写一则新闻稿《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并征得郭纪森等几位老先生的同意,在听取了地方文史专家李功和常来树两位老师的建议后,将这则千余字的消息在《燕赵都市报》发表。尽管稿子发出后也有不少外地学者对这其中的渊源与衍变有些微词,但的确是衡水人撑起了琉璃厂的繁华。

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在这之前多是衡水人口头上的自诩。我查阅了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琉璃厂小志》《琉璃厂杂记》及《文史资料选辑》《北京出版史志》《衡水市文史资料》《冀县文史》等文献资料,都只是对琉璃厂的部分衡水人开设的字号和事迹有零碎记载。因此可以说,郭纪森是首位提出“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的学者。

“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文化报》《藏书报》《北京晚报》《衡水日报》等都在引用。2001 年7 月,我在石家庄日报社实习时,通过电话与郭老沟通后再次撰写了《是咱河北人打造了北京琉璃厂》新闻稿,以二版头条的位置刊发在由石家庄日报社主办的《生活早报》,郭老说:“这种说法从未间断过,最近通过查阅大量权威资料和实地详细考证,足可以确凿地说是‘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了。”

往小里说,这篇稿子拉开了我关注文化学者的序幕,对自己今后从事新闻工作起到了一定的鼓励作用;若往大里说,从城市品牌的角度来看,这是郭老对家乡衡水的一大贡献。从此,衡水、冀州两级政府及文化部门纷纷举起“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这面文化大旗,四处“吆喝”,先后举办了一系列采访、挖掘和研讨活动。其中,冀州在北京举办了“北京琉璃厂——追寻冀人的足迹”文化研讨会、“中国古旧书文化传薪者——琉璃厂之冀州人”座谈会。2019 年4 月,衡水市委、市政府联合国家博物馆在北京举行的“文华衡水”大展的前言中有这么一句话:“晚清以降,衡水儒商走京闯卫,促进了北京琉璃厂的文化兴盛,培育了众多行业泰斗与文化耆宿。”

“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这一观点越来越被学术界认可,逐渐在河北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民主》杂志主编关永礼、郑州大学图书馆研究员赵长海、原衡水市文化局副局长常海成、冀州市方志办编辑常来树等长期将琉璃厂的衡水人作为研究对象,特别是衡水地域文化研究会会长田卫冰挖掘整理的《厂肆衡水帮估史稿》,成为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一个系统性的研究成果,极大丰满了“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学说的意义与内容。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委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原馆长邹爱莲曾说过:“琉璃厂是北京历史文化的一块金字招牌,它不仅是中国的骄傲,也是世界的骄傲;早年支撑着琉璃厂的是河北人,他们为琉璃厂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功不可没。”

笔者最后一次见郭老是在2007年冬,那年我已到北京的媒体工作,之前每年也都见见面,聊聊天。这次,尽管郭老耳已失聪,但思维清晰,仍坚持用纸和笔与我交流,最后又拿起毛笔颤颤抖抖写下4 个规规矩矩大字“崇德尊学”,这4 个字一直勉励着后生,更是郭老一生做事的原则。在郭老家,我们谈起刚刚去世的史树青先生,老人有些惋惜地说:“启功、张岱年、史树青都是我的至交,他们在圈子里被尊为稀有的‘朱砂’,自己只是块‘红土’。常言道‘朱砂’最为珍贵,如今‘朱砂’没了,我们这些‘红土’也倍显价值了!”未料到两年后,2009 年4 月29 日,谦称“红土”的郭老亦随“朱砂”而去!他的长孙郭学鹏说:“爷爷去世时快95 岁了,他走之前特别要求要低姿态,谁也不让通知。”

岁月无情。张宗序、马春怀、种金明等优秀的中国书店人也都已离世。

郭纪森们是时代的智者,是文化的力量,他们身上流淌出的东西更是衡水儒商精神和中国书卷精神的一种体现。今天,谈论“衡水人发祥北京琉璃厂”是河北人的一种文化自信,其意义无疑是重大而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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