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女性导演电影创作中的他者困境与主体构建探究
2022-09-13祁莎莎
摘要:在移民的背景下,电影创作成为华裔导演表达自身面临的文化困境的途径,而其中女性导演拥有不同于男性的移民生命体验。作为华裔女性导演石之予的长片首作,《青春变形记》在迪士尼流媒体中放映,讲述了一个加拿大华裔家庭中的青春期女孩个人成长的故事,在国内外获得广泛好评。文章对影片进行文本分析,通过研究故事背景设定、人物关系、人物形象等内容,可以看出,作为华裔女性导演,石之予用其独特的文化视野和电影创作策略,展示了移民作者作为他者个体陷入讲述中国故事、子女作为他者冲破父权社会束缚以寻求自我价值、女性作为他者摆脱传统文化规训的多重他者生存困境。石之予也在影片中通过文化多元、社会支持的乌托邦设想给出了其建立我者、确立身份认同的可能途徑。
关键词:电影创作;他者困境;主体构建;身份认同;女性意识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2)16-0238-03
随着全球化趋势的深入发展,移民在全球范围内快速流动,一代代华裔导演在美国崭露头角,以电影创作书写中国传统文化在美国社会中所面临的割裂与磨合。其中,华裔女性导演为电影创作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文化视角。他者强调客体、异己、国外、特殊性、片段、差异等特质,凸显其外在于本土的身份和角色[1]。而他者属性的累加,即双重或多重他者对人的社会成长与观察讲述视角都具有重要影响,这为解读华裔女性导演的电影创作提供了适当的分析视角。
文章以《青春变形记》为例,探讨多样化的他者属性为华裔女性导演编织出了怎样的他者困境,导演又如何在身份书写之中选择和确立自身的文化认同,建立我者。
一、文化他者:民族身份的在地书写与重建
(一)陷入他者想象的神话叙事传统
利用东方神话传统进行叙事如今已成为司空见惯的文本创作方式。全球文化资本整合流变的时代语境下,大众文化生产与消费转向快节奏,传承民族文化精神内核的神话故事资源成为可资利用的素材,持续接受改写与重塑[2]。
国内采用此种叙事方式的常见于近年来获得传播关注热度的动画电影,这些电影故事素材皆有其确指的经典权威文本,或来自以古时文献中零碎记载为核心的民间传说,加以重置后以全新的文本话语指向当下的文化命题。
但西方影视公司所制作的跨文化影片,其文本中的东方世界常以中国为代表,脱离经典权威文本,将神秘莫测又相对固定的各种符号呈现在西方的东方想象之中。电影《功夫熊猫》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在完全架空的世界里,主角形象和故事轻松活泼,功夫、熊猫和中国美食等中国元素鲜明。在中国风的外表之下,打打闹闹、欢声笑语的《功夫熊猫》完全遵循美国动画的主流叙事,其亮点和卖点主要是主角IP和精彩笑料,而非关于中国文化的深刻思考。
当创作核心成员以亚裔为主导时,影片《青春变形记》也同样逃离不了这种奇幻神话外壳与动画IP塑造的窠臼。
借助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视觉元素——旗袍、祠堂、字画、竹林、灯笼等,《青春变形记》完成了人物华裔身份的背景交代,封印熊猫化身的古老法术则再次成为跨国叙事中不可或缺的中国神话元素出现在核心故事设定中,主动迎合了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窥探心理。可以认为,展示他者文化的神秘仍然是跨文化文本创作者的重要源泉。
(二)文化多元融合下的成长乌托邦构建
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将自我放置在中心,认为我者优于他者,同时将自我视为区别于他者的存在,但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同的文化会进行更激烈的碰撞、更深层次的协商,移民孩子在我者和他者中不断拉扯摇摆,最终形成新的身份认同[3]。《青春变形记》试图营造一个文化多元的乌托邦,借助宽容开放的环境,完成主角在面临文化冲突后的成长。
故事发生地选择加拿大,这不仅是导演自身成长经历的投射,而且有文化融合密切的环境考量。1971年加拿大总理皮埃尔·特鲁多(Pierre Trudeau)宣布实施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加拿大成为世界首个把多元文化主义政策作为政府民族政策的国家[4]。影片中美美的三位朋友族裔各不相同,她们喜欢的组合也同时存在亚裔、非裔、白人,族裔多元性被有意识地凸显设置,为观众提供了较为理想的多元社会。在包容平和的文化环境中,自我实现和族群意识的对立与碰撞在美美的宣言“我欣然接受并采纳所有的标签”后通向了一种超越二元论的可能性。
变红对于美美而言,是情绪失控的后果,也是反叛和抵抗的象征,是否封印红色小熊猫则成为个体追求自由的趋力与传统宗族家长制文化束缚的对抗。影片结尾对这种二元对立进行了消解、超越与升华。身份的建构是一个不断排斥和接纳的过程,在西方主流文化结构中,华裔总是囿于特定的身份,受限于特定的角色。《青春变形记》中的主角选择了与内心的小熊猫融合共存则走出了简单传统的中西、新旧、个体与群体之间的二元对抗,体现出身份的流动和混合。
二、代际他者:母职强调下的自我禁锢与挣脱
(一)镜像行为模仿与自我规劝
自我构建是将他者内化的过程,母亲在石之予导演的作品中是最为重要的他者角色。无论是《包宝宝》还是《青春变形记》,借鉴导演本身的家庭关系,母亲在家庭中的绝对话语权成为这两部电影作品一致的设定。《青春变形记》呈现了一个相对而言父亲更为弱势的母系家庭,母亲阿茗承担着运营宗祠的社会角色,个性强势鲜明,父亲则承担家务,性格温和。家庭本身也是政治的[5],父与母家庭责任承担的变化,营造了一种张力,使得传统父权后退和隐形,而令矛盾横亘在母女之间,前者成为旧家庭的捍卫者,后者则是自我的斗士。
美美的自我是不完全的自我,是禁锢的自我。即使美美开篇就宣告了行为自主权,但也强调了这种自主权是有限的,是建立在母亲的意志之上的。美美对母亲行为的无意识模仿——祭拜祖先时美美与母亲阿茗动作与语言的同频同步、清洁宗祠时她俩完全对称的动作、接待游客时默契的你唱我和,暗示着母亲对美美行为框架的影响。
母亲期待女儿成为联合国秘书长的畅想、进入校园尾随观察初次月经的女儿、警告威胁女儿爱慕的男生等等,过度期望和越界管理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这段过度紧密的母女关系。
从小移民国外,家庭的付出与母亲殷切的期望在很大程度上都影响着华裔孩子的自我要求,墙壁上的“孝”也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家庭权力关系对孩子的约束。美美认为有求必应是孝敬父母的重要途径,她课业优秀,每天主动回家参加宗祠清洁,在自我价值实现上将学习优秀作为自身发展的内在追求,同时约束自我天性,比同龄人更多地参与家庭活动,在道德和行为上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这种付出是美美自我规劝、妥协的结果。
(二)他者转向自我的和解
独立的过程是子女对抗父权压制的过程。《青春变形记》中的母强父弱看似颠覆了传统的父权制度,实际上父权并没有被打破。只是影片中强势的母亲接过了丈夫的权柄成为一个东亚移民家庭中的父权代理人,当她用控制和挑剔的愛对待女儿时,她仍然代表着父权。费孝通认为,父母代表社会来征服孩子,亲子间的第一个冲突就发生在这种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之中[6]。在东亚文化中,家庭对子女的压制是天然的,带有不义意味的吞噬同化倾向,因此,子女的抗争与独立摆脱不了“弑父”的痛感,这本就是东亚家庭深重痛苦的纠葛。当母亲本身就是恶的主角时,女儿对母亲心酸的共情又会令其从内心去否定自身的反抗,因为在东亚家庭的集体心灵意识中,厌弃和背离母亲是不被容许的。
女性对母亲的情感往往是复杂而纠结的,美美最终在反抗与共情母亲之后达成了自我的和解。变身小熊猫的奇幻传统已不符合时代变化后的家族需要,反而成为家族女性身上的“诅咒”,成为她们无法摆脱的共有身份。母亲阿茗的控制欲爆发在剧情高潮部分,化身巨型熊猫闯入演唱会场地进而失去理智。美美在救母的过程中,看到了同处青春期时的母亲——在竹林深处,那个为害怕辜负母亲期待而自责哭泣的少女。此时的美美反而成为引领母亲的人,带她逃出那个象征文化束缚、自我迷失的竹林。母女之间的矛盾和怨恨来自共同的“分身”,也恰恰是这种共存之中产生的爱与共情,才可能使母女关系走向和解。外婆说,“那是她的人生”,母亲说,“你走得越远,我越骄傲”,美美说,“我终于弄清楚我是谁了”。至此,影片完成了属于美美的同一性建构。
三、女性意识:角色隐喻与文化思辨
(一)群像呈现中的女性意识觉醒
在传统价值观念中,女性柔弱、被动,时刻需要男性的关心和保护,等待男性的救赎,女性作为一个性别群体整体性沉没于历史地表,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之中[7]。随着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影视作品对女性角色的塑造发生转向,女性试图摆脱被动、柔弱和依附的状况,她们追求独立人格,向往自由生活。《青春变形记》对青春期女孩及老一辈女性的塑造都与其他影视作品有所区别,在力求青春期女性趋近真实世界的同时,也呈现了刻板印象外的另一种长辈形象。
“女性青春期有很多搞笑事,我很期待给大家看看女孩可以有多古怪。”石之予在《拥抱小熊猫》幕后制作纪录片中说道。影片对青春期女孩的形象塑造初衷是设计成现实世界中女孩眼中的自己,圆圆的脸、粗粗的脚踝、高低眉毛、脸上有痣等等,这些曾经困扰女性主创者的样貌特征被投射到影片主角身上,呈现出独属于青春期的特质。
除了形象塑造外,对美美和她的三个小姐妹们之间友谊的刻画也非常重要。伙伴们无条件地接纳美美的变化,使美美成功获得与小熊猫和平相处的方式。从客体关系来看,女孩之间弹性、善意的友谊为美美深层次的自我认同提供了一个涵容的空间,对其发展出更整合的人格具有极其重要的支持功能。
《青春变形记》对母辈的形象是颠覆传统想象的。传统影视作品中为家庭操劳而形容不佳的母亲,穿着修身立挺的蓝色旗袍、绿色西服,操持着家族宗祠;常常被刻画为和蔼可亲、溺爱孙辈的外婆,则眉间有疤,化着一丝不苟的妆容,冷酷彪悍。说一不二的女性们成为家庭中的大家长,担起传统父权的重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剧中女性这种打破传统限制,摆脱男权价值观念的束缚,争取精神和人格上的独立平等正是女性意识外化的表现。
(二)性压抑的超克与救赎
好莱坞电影动画长期具有男性中心主义倾向,鲜见直接探讨女性身体和心理上细微变化的作品,《青春变形记》极大地弥补了好莱坞动画在呈现女性经验方面的缺失,第一次让女性以自己的方式讲述她们性意识的成长经历。
荷尔蒙的增加促进了生理上的性成熟,但在两性意识觉醒之后,普遍存在着性压抑的社会集体意识。弗洛伊德指出,“在文化的超我与个体的超我之间存在着另一个共同之处,都树立了很高的理想要求,不服从这些要求,就会感到良心的恐惧”,这种良心的恐惧被定义为羞耻[8]。美美一步一步挪向床边,滚入床下,这是她无意识之间为自己隔离外界社会所制造的个人私密世界,在这个世界,她可以不被外界窥视,可以不受外界影响地想象未曾体会过的性经历。而被母亲发现画册时,她不再是超脱于社会的个人,她被审视和失望、愤怒等评价冲击,荷尔蒙和性冲动带来的羞愧、困惑和混乱是美美此时的成长之痛,也是众多女性的不可言说之痛。
在呈现性羞耻性压抑的基础上,影片希望通过坦诚讨论和社会支持摆脱性羞耻。小熊猫是青春期的比喻,身体变大,体味变重,体毛增多,也隐含青春期中月经的比喻。月经是世界上一半人的生活的重要部分,将探讨月经的内核包裹进一只毛茸茸的可爱小熊猫中,可以看到导演力图不将其与羞耻、恶心等负面感觉挂钩的愿景。即使美美在自我认知中厌弃这个不受自己控制的小熊猫,但她在朋友们的惊奇、夸赞中得到了救赎,在校园同学的热切追捧中享受这与众不同的经历。
美美随着情节发展学习与熊猫共处、到最后坦然接受小熊猫作为自己的一部分,实现了对性羞耻、性压抑的超克,不仅能够拥抱月经作为自己成长的标志,更可以坦然拥抱随青春期的到来而产生的新身份、新情感和新体验。
四、结语
在全球化语境之下,移民导演随着移民群体的壮大逐渐在国际影坛中崭露头角,华裔女性导演的多重他者身份为电影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全新的视角。一方面,与中国本土化文化电影相比较,华裔导演不可避免地成为文化他者来书写中国故事;另一方面,女性导演以更加敏锐、细腻的视角挖掘着不同于男性的移民生命体验。多样化的他者属性为华裔女性移民成长故事增添了可读空间,一定程度上也为跨文化传播文本创作填补了空白。
参考文献:
[1] 刘俊.“他者”的存在和“身份”的追寻:美国华文文学的一种解读[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3,40(5):9.
[2] 叶凯.中国神话叙事作品改编的跨界迁变与逻辑递进[J].电影新作,2021(1):64-73.
[3] 林琳,袁广盛,王敏.世界地理研究的2022[J/OL].哲学与人文科学,http://kns.cnki.net/kcms/detail/31.1626.P.20220407.1322.002. html,2022-04-08.
[4] 姜程淞.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及其对中国移民的影响[J].人才资源开发,2015(12):252-253.
[5] 苏珊·穆勒·奥金.正义,社会性别与家庭[J].王新宇,译.中国哲学年鉴,2018(1):2.
[6] 费孝通.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142-143.
[7] 于波.浅析迪士尼公主群像中女性意识的觉醒[J].电影文学,2008(23):41.
[8] 弗洛伊德.一种幻想的未来文明及其不满[M].严志军,张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25.
作者简介?祁莎莎,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新闻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