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屈骚传统的发扬:以《楚辞听直》《楚词笺注》为中心
2022-09-13马银川
马银川
(山东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100)
伴随悲剧性皇帝崇祯自缢煤山,明朝二百多年的基业一朝崩溃,尤其是在被目为“贼寇”的农民义军和“夷狄”的满族的攻击下毫无还击之力,最后被异族入主中原,国仇家恨加上文化、种族压迫,战乱频仍,给明末清初的士人以巨大的冲击。“凡际易代鼎革,屈子遂呼之欲出。而落拓不偶之士、蹭蹬无聊之人,或藉注《离骚》而摅其愤懑不平之气者,自古往往有之,若明季黄文焕是也。”[1]1黄灵庚先生在此阐明了文学史上一个普遍规律,即易代之时,末世王朝之昏聩衰落、战乱流离之悲苦,往往使忠贞正直的士官仕途踜磴、有志难骋,痛国家之沦亡,哀自身之穷苦,此时屈原之遭遇、精神往往与之遥相呼应,成为其精神皈依与心灵安顿的依靠。而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哀怨悱恻,长于抒情,表达了屈原坚贞爱国、九死不悔的高洁情操,故成为文人关注的焦点。由此继承屈骚传统并与时俱进地加以发扬,成为清初文坛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不仅骚体赋创作大量出现,赋学批评中楚辞专题研究亦颇受重视,此时期代表性成果有黄文焕《楚辞听直》、李陈玉《楚词笺注》、贺贻孙《骚筏》、钱澄之《楚辞屈诂》、王夫之《楚辞通释》、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等。黄文焕《楚辞听直》、李陈玉《楚词笺注》完成于顺治朝,可谓得风气之先,具有承前启后之功,对后世颇有影响。本文即以此两书为中心展开论述,探索时代风云变幻中屈骚传统的嬗变,以期管中窥豹,展示清初学术及文学思想发展之一脉。
一、为我所用:“自抒其无韵之《骚》”
无独有偶,同时期的李陈玉作《楚词笺注》,可谓异曲同心。李陈玉生平不详,据书前《自叙》可知,其于癸巳年(1653)过云阳时弟子请教《楚词》,因见注释不精而决意笺注《离骚》等篇,“凡三十日而是书告成”[5]2,可知成书于顺治十年(1653)左右。李陈玉作为明遗民,身遭亡国之乱,仍能始终坚守民族气节。隐居时,通过笺注《楚词》的形式发扬弘义,抒发自己壮志难酬之悲情、家国败亡之哀伤。门人钱继章深知其意,在跋中对此做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伤哉!先生之志乎!先生家藏万卷,胸具五岳。拭其廉锷,可以大用于世,屈平之扈篱而纫兰也,七年劳吏,八月台班,适以其宗老懋明先生进位总宪,循例乞身。迨懋翁殉闯逆之难,先生北望陵阙,流涕泛澜,屈平之《涉江》而《哀郢》也。既而遁迹空山,寒林吊影,乱峰几簇,哀猿四号,抱膝拥书,灯昏漏断,屈平之《抽思》而《惜诵》也。先生之志,非犹屈平之志乎?……屈平以宗臣被放,怀王乃轻身入虎狼之秦,流离不反,楚人哀之。此君父之慼,屈平所憔悴江潭,之死靡悔也。岂以其身之穷困,遇之否塞介介哉!先生壮年筮仕,逮老而未获一展,终身岩穴,穷愁著书,其遇虽不同,而似有同者。宜其精神注射,旷百世而相感者哉!”[5]5-6分析细致入微,将李陈玉每个阶段不同之境遇与屈原相比类:才华满腹,有志用世,比拟屈原佩扈篱而纫兰;遭遇亡国乱离,痛心疾首,比之屈原《涉江》《哀郢》;隐居空山,凄寒苦楚,诗书为伴,比之屈原《抽思》《惜诵》。门人魏学渠亦曰:“先生慷慨弃家入山,往来楚粤间,行吟泽畔,憔悴踯躅,犹屈子之志也。衡云湘雨,往往作为诗歌,以鸣其意。有《离骚笺注》数卷。其词非前人所能道,然而涉忧患,寓哀感,犹屈子之志也。……其所为笺注者,恻怆悲思,结撰变化,犹夫《离骚》之辞,托于美人、香草、山鬼、渔父,缥缈怳忽,而情深以正也。”[5]8指出李陈玉遭乱后徘徊行吟于楚粤间,怀忧思哀怨、憔悴悱恻等类屈情志,并指出《楚词笺注》乃“情深以正”之作。而此又非仅仅关涉自身之穷通困达,重在国家兴亡、君父之感,故而钱继章认为二人遭遇虽不同,但心志、精神一以贯之,百世同感。
二、标举忠义:“千古第一忠臣”
经历异族入侵,改朝换代,悲愁、迷茫之情笼罩朝野,如何在乱世中安身立命,成为清初士人普遍面临的时代主题。而在意识形态领域确立一种精神引领者或榜样,更是战乱后遗民建设精神家园急需完成的。经过历代文人学者的不断塑造、强化,屈原忠而被谤、忧国忧君、忠贞不贰的典型形象光照千古,至明末清初更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黄文焕在前期主要痛陈含冤入狱之恨,以冀沉冤昭雪,入清后更着意反思明亡之惨痛教训,所谓“一身之困苦有尽,千秋之担荷无穷”[1]205,时或寄寓身世之感而借题发挥,贬斥奸佞宵小之徒误国、昏聩不辨黑白之君亡国。如解“女尤”时称:“然非谗佞满朝,仅一妃子,岂遂亡国?”[1]249《听卜居渔父》云:“皆浊之世,岂知濯者?”[1]256黄文焕《听直合论》完成于顺治朝,凝聚了其阐释《楚辞》的精萃思想,而“忠”则是其核心议题。“忠”字在《楚辞听直》中出现124次,其通过篇目设计及各篇反复论辩达到提高“忠”之首要地位的目的。在《听直合论》部分,黄文焕在篇目安排上将“听忠”列为首篇,且开宗明义第一句话便断言:“千古忠臣,当推屈子为第一”。并驳斥旧说,对其未马上殉国而死进行了辩说:“然则何以不死于怀死之日,何以不死于丧归之日,而待被放九年以后乎?曰:原冀顷襄之报仇也。”至顷襄忘父仇而与秦合,“永无报仇之日矣”而原死,故“原之死,必无可宽。原之忠,复何可诋?”[1]211-212联系史实层层推进,逻辑环环相扣,将屈原之死、死之时间确定为屈原经过慎重考量后的选择,对其“千古第一忠臣”的断言作了充分论证。联系清初复杂的社会矛盾和遗民“忍死待恢复”的心态,当不无间杂其自身难以明言的隐秘思想,其是否如屈原一般不选择即时殉国而忍辱偷生,恐遗后人之讥而作此,阳为明屈原之怨,实为明己之曲心,亦不无可能。继之第二篇为“听学”,仍以忠君爱国为主旨,首句以《论语》所载子夏语引起:“子夏于事君致身,虽曰未学,吾必谓学。”[1]212对比一下《论语·学而》所载原文:“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子夏列举了竭力事父母、事君致身、信义交友三种情况,来说明践行孝、忠、信等美德的重要性,而黄文焕则刻意舍二取一,以忠为学,并进一步展开论述:“学者,忠之本。宜先于‘听忠’,顾反居次,以屈子之忠不可不早白,屈子之学可以不求知也。‘听忠’者,示世之共辞;‘听学’者,尊屈之专辞也”[1]208。《论语》开篇即讲“学而”,由此确立了学为先的处世原则,黄文焕虽然秉承儒家传统思想,认为忠以学为本,应以学为先,但其认为阐明屈子之忠更为重要,应放至首位,而且这也是应该普遍昭示于世人的思想。继而申述“屈子之忠,余既发明其得中正之道,决宜一死,非过非激”[1]212。继之第三篇为“听年”,从细节入手进一步发扬屈子之忠:“年明而忠明矣。何年宜未死,何年宜就死。”[1]209于此再次回应《听忠》部分屈原对于死之时机的刻意选择,更明其非如班固、扬雄所谓“扬己”“扬眉”及朱熹“忠而过”之说,以辩证其“千古第一忠臣”。
李陈玉《楚词笺注》对此亦有所发挥,但不及黄文焕系统详赡。其总论对屈原高度评价道:“屈子千古奇才,加以纯忠至孝之言出于性情者,非寻常可及。”肯定屈原的天赋之才,并认为其作品乃“纯忠至孝之言”,且“出于性情”,凸显了屈原忠君爱国的思想感情。在《离骚》序中曰:“殆至九死不悔,登天入地,终惟故国之怀。……故千古忠臣悲痛,未有如《离骚》者也,每读一过,可以立身,可以事君,可以解忧,可以忘年。”[5]10将《离骚》和屈原置于千百年的历史时空中加以观照,并将所表达的忠臣悲痛推至第一位,确立其精神标杆的地位,而其中的关键又在于九死不悔的故国深情,屈子之志犹先生之志,由此充分表达了李陈玉等明遗民的心声。而对于遗民群体普遍面临的现实难题,如明清鼎革后徘徊矛盾于出处之际如何立身,国破家亡后如何建立事功实现自我价值,遭受巨变而痛苦凄恻无法排解,心灵飘荡无所皈依等等,也给出了答案与解决路径:反复解读《离骚》与屈原。门人魏学渠承其思想,在序中阐发道:“《离骚》言情之书也……而总不离于忠孝者近是。贞人谊士,读其辞而感之,所为传注笺疏,岂徒牵合文义云尔?将以明其志,感其遇,恻怆悲思,结撰变化,千载而下,顽廉懦立,虽与日月争光可也。”[5]7再次强调屈原的忠孝精神感召千载,后学所作传注笺疏并非着眼于文字表意,重在感遇抒怀、明志立身,以此实现与屈原精神的跨时空交流,赞其忠孝精神可争光日月。在具体行文和篇章中,李陈玉亦不厌其烦地阐述屈原的忠君爱国之情,略举数例如下:“写到此,满肚皮忠君爱国之怀,无处可挥泪矣。”(《离骚》)“此屈子思君之至,所以发愤而为此也。……究竟归于君子有常名在世,缠绵凄恻,不离忠孝之旨,此《天问》所以令人唏嘘欲绝也。”(《天问》)“旧序称楚俗尚鬼……屈原放逐,见而感之,颇为更定其词,又因彼事神之心,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朱子则谓诸篇皆以事神不答,而不能忘其敬爱,比事君不合,不能忘其忠赤,尤足以见其恳切之意。两俱颇有发明。”(《九歌》)“此篇诉其孤忠为君,而遭党人之仇,君又不知。”(《九章》)[5]32,35-36,55,71可见,不管是直接陈述,还是引述朱熹等前贤观点,屈原的忠君爱国精神可谓一线贯穿,乃李陈玉作《楚词笺注》的中心意旨。李陈玉几乎见缝插针,在不同篇章中反复强调,由此为自己和同时代明遗民在意识形态领域建构起共情之精神支柱。
三、创解弘义:“字字咸直于余”
屈骚传统在清初的发扬,除时代因素所施加的巨大影响外,学术思潮的鼓荡亦不可忽视。顺治时期,学界文坛虽然已出现经世实学的思潮,但讲究心性、议论的王学影响仍在,尤其是如黄文焕、李陈玉等主要活动于明末,更是深受空疏学风及东林党人议论横发的影响,其《楚辞》论著多重视发挥论辩色彩,思致颇多,与后期乾嘉学派重训诂、考订的朴学相差较大。另外,清人居文化学术集大成时期,一般都具有丰厚的学识素养,思想上并不故步自封,而是具有较强的创新意识,努力另辟蹊径,创造一代学术风貌。由此奠定了两书在内容和方法层面的主要特色。
黄文焕在《听直合论》中第一句话便对前人读骚解骚提出质疑与否定:“莫不读《骚》者,而卒未尝有一人读《骚》也。……胡至繇昔迄今,沉冤不白哉?”对两千余年来几位解骚代表大家之观点进行了驳斥,尤其是班固、扬雄所谓“扬己”“扬眉”及朱熹“忠而过”之说,而王逸、刘勰则欲直而终无所进,仅免于贬而已,由此对“牢不可破”的汉人宋儒之说进行辨证,直言其著作目的云:“人人所未能直,而谓字字咸直于余”[1]207-209。即雪屈原之冤、弘扬其忠义精神。清人刘献廷评曰:“向予见《楚辞听直》一书,能使灵均别开生面,每出一语,石破天惊,虽穿凿附会不少,然皆能发人神智。”[6]对此黄灵庚先生论述颇多,兹举数例:“其于‘路’字一以贯之,得他人所未能言,颇有创意。”“《听天问》者……然玄索隐,颇见新意。”“《听九歌》者,始辨‘余’字为原自称,以斥旧注倏‘巫’、倏‘原’之缪。”“次辨天、地、鬼排列之次……虽多臆测,然不乏启人思致。”[1]5《听忠》力破班固、扬雄“扬己”“扬眉”及朱熹“忠而过”之说,《听天问》对王逸“天尊不可问”及朱子“抒怨愤而失中”之说均有所修正。由此总结道:“其说甚有启发”,“盖于各篇大旨、分段及章法等多所论列,而不重在字义训诂与考证。以故论详于注释,评多于考证,实为综论《楚辞》之作也”,“文焕又钩稽屈赋内证,考辨屈赋诸篇作期,甚有见地”[1]11-12。此后,钱澄之屈诂、林云铭《楚辞灯》、屈复《楚辞新注》、方楘如《离骚经解(略)》、顾成天《离骚解》等多受其影响。如《清文献通考》评《楚辞灯》曰:“王逸注以《九章》皆屈原放江南时作,云铭取其篇次尽易其旧,以为创解,然观其自述诸语,实以明黄文焕《楚辞听直》为蓝本也。”[7]
李陈玉作《楚词笺注》即不满于《楚词》“为注家涂污极矣,《天问》一篇,云雾尤甚”,决定笺注明之。其详细阐述了对“笺、疏、传、注”的观点,认为“读者之悟,与作者之意相遇于幽玄恍惚之地”的精要之笺乃“上上人语”,而“句栉字比,求先故,推义类”的学究式注释则为“下下人语”,并作为《楚词笺注》的创作原则,贯穿该书始终。如其言:“屈子千古奇才,加以纯忠至孝之言,出于性情者,非寻常可及,而以训诂之见地通之,宜其蔽也。且夫《骚》本《诗》人之意,镜花水月,岂可作实事实解会?惟应以微言导之。”“向令屈子遭时遇主,则其文章,全发舒于丝纶谋议之地,后世乌从而知之?惟其有才而无命,有学而无时也,是以长留后世之悲歌,而亦无所见其不幸焉。呜呼!使余而亦为训诂之文者,岂非屈子时命之累,更数千年尚相波及也哉!”[5]1-2认为屈骚本即屈原出于性情发抒忠孝之言而作,应申张微言大义,而不能拘泥于事实,加以训诂考证。王舒雅研读文本后以“凭主观感受品读《楚辞》”为李陈玉笺注的一大特点,“重在阐发大义,不事音韵训诂”[5]8,拓展了新的研究空间,同时认为有些阐述过于随性而不够严谨,有牵强附会之处,可谓切中肯綮。
综上,作为完成于顺治朝的楚辞学著作,黄文焕《楚辞听直》、李陈玉《楚词笺注》皆能直面现实,将自身遭际与国家兴亡相结合,在继承屈骚传统的同时又注入时代因素,在意识形态领域建构起遗民与屈骚共情之精神支柱,发扬屈原的爱国主义思想和高尚情操,以树立精神偶像,安顿沧桑漂泊的身心。由此,在动荡之际,不仅以自身言行对于遗民群体的普遍焦虑,诸如如何安身立命、如何排解忧苦等等开出一路,而且对当时的文学创作尤其是辞赋创作也产生了广泛影响。骚体赋和大赋创作较多,多抒发故国之思、家国之痛,尤其重视对屈原人格的赞赏和比附,高扬其忠贞不贰、九死不悔的爱国精神,展现出屈骚精神的时代发展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