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黄海”的科技贡献和人文精神
2022-09-13冯占军胥维昌安笑南许光文
冯占军,胥维昌,安笑南,许光文
(1 黄海科学技术研究院,山东 滨州 256600; 2 首都产业建设集团,北京 100044; 3 沈阳化工研究院,辽宁 沈阳 110021;4 沈阳化工大学,辽宁 沈阳 110142)
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简称“黄海”)是我国历史上第一家化学研究机构,由著名爱国实业家范旭东先生于1922 年8 月创建,是中国近代最大化工企业集团——“永久黄”团体的三大支柱之一。“黄海”是我国近代化工科研史上的一座丰碑,为近代化学工业的发展做出了宝贵贡献。今年是“黄海”成立100周年,在这样一个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年份,梳理百年“黄海”的发展历程和科技贡献,探讨百年“黄海”的人文精神及启示,可为推动当前我国化学工业的科技创新、建设世界级化工强国提供重要借鉴。
一、“黄海”的不平凡历程
“黄海”是在清末民初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思潮影响下,伴随着中国近代化学工业的兴起而产生的。范旭东在塘沽创办久大精盐公司、永利制碱公司后,面对“毛病百出”和外商技术封锁的困境,成立了专门的化工科研机构——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并视其为毕生创办的“第三件大事业”,赋予其“为中国创造新的学术技艺”角色定位,由此拉开了中国近代化工科研的历史大幕。
(一)从化验室“襁褓”中诞生
范旭东(1883—1945),原名源让,字明俊,后改名锐,字旭东,祖籍湖南湘阴(图1),1910年京都帝国大学应用化学专业毕业,1912 年进入北洋政府财政部工作,1914 年辞职,此后在交通便利、海洋资源丰富的塘沽相继创办久大精盐公司和永利制碱公司,擎起了发展中国近代化学工业的大旗。
图1 “黄海”创办人范旭东(左)和社长孙学悟(右)
范旭东对科学研究极为重视,认为“第近世工业非学术无以立其基,而学术非研究无以探其蕴,是研学一事尤当为最先之要务也”[1]。久大成立后,生产的精盐在市场上获得了成功,但范旭东感到仍有不少问题需要通过科学研究来解决,尤其是鉴定精盐的质量和探索其综合利用的途径。为此,他在久大厂内设置了一个化验室,专门研究解决生产中遇到的技术难题。在后来筹建永利碱厂的过程中,由于当时的制碱技术被国外垄断,遭遇了无数困难,这使他再度感受到了科学研究的极端重要性,因而萌生了对久大化验室进行扩建的想法。随之,在经费极其紧张的情况下,咬紧牙关,花费10 万银元,在久大盐厂左侧辟地数亩,建造了一座有两层小楼的建筑,将久大化验室扩建为新型的化学工业研究室,计划可供100位化学师做研究之用(图2)[2]。
图2 1933年“黄海”外景(左)和分析室内景(右)
1922年8月20日,基于对海盐综合利用研究的需要,范旭东把化学工业研究室同工厂分开,正式成立了一家独立的研究机构,取名为“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简称“黄海”,并聘任孙学悟为社长。孙学悟(1888—1952),字颖川,山东威海人(图1),美国哈佛大学化学系博士毕业,回国后应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之邀,为南开大学筹建理学系,后受聘于英人开办的开滦煤矿,任总化学师。由于不甘寄洋人篱下,在范旭东邀约下,宁肯每月少得银元,也毅然弃职,到久大出任扩建后的化学工业研究室主任。
破解久大、永利的技术难题直接催生了“黄海”,但范旭东创办“黄海”却不仅仅是为久大、永利提供技术支持。1942年,他在黄海二十周年纪念词中写道:“中国如其没有一班人肯沉下心来,不趁热,不惮烦,不为当世功名富贵所惑,至心皈命为中国创造新的学术技艺,中国决产不出新的生命来……。惟有邀集几个志同道合的关起门来,静悄悄地自己去干;期以岁月,果能有些许成就,一切归之国家……。这是二十年前我们创立黄海的微意。”[3]这表明,范旭东创立“黄海”的目的,除了为本团体提供技术服务外,更重要的是“为中国创造新的学术技艺”,促进国家富强、民生福祉。
至于将研究社起名为“黄海”,其实也与创办目的有关。“黄海”诞生于塘沽,塘沽濒临渤海,而渤海“朝宗”于黄海。海洋蕴蓄着无尽的宝藏,久大生产精盐以海盐为基础,永利制碱的主要原料也是海盐,因此,范旭东视海洋为化学工业的广阔天地和最好试验场所。当初,在塘沽精盐厂内成立化验室,初衷就是以海洋为研究对象,后来将化验室扩充为化学工业研究室,进而创立独立的研究机构,当然要“不忘初心”,故将研究社定名为“黄海”。也如范旭东所说:“把研究机构定名为‘黄海’,表明了我们对海洋的深情,我们深信中国未来的命运在海洋。”
(二)塘沽起步
“黄海”成立后不久,在孙学悟的主持下,制定了组织大纲和简章,在“协助久大、永利解决技术难题”的同时,开展了调查及分析原燃物料、试验长芦盐卤的应用等研究。1924 年,孙学悟总结两年的办社实践,提出“学术研究必须切合实际,针对中国之情势,以中国之原料,生产国人所需之品”,并确定了最切合国计民生的四大研究方向:一是研究水溶性盐类,应用于化工和医药;二是研究化肥,应用于农业;三是研究菌学,应用于农产品加工;四是研究轻重金属,应用于国防工业。
1931年8月,“黄海”正式成立董事会。当时,除了创办人范旭东、社长孙学悟以及久大、永利总工程师各1人(沈化夔、李烛尘)作为当然董事以外,又延聘了7位学术专家及热心赞助本社宗旨者(任鸿隽、翁文灏、刘瑞恒、吴宪、朱家骅、孙洪芬、杨铨)共计11 人。董事任期以3 年为一届,可以连续延聘。董事会的职责主要有5项:规划社务;核计会计;筹划经费;保管基金;审定工作大纲及刊发年报。董事会每年召开1次年会,由社长负责召集。董事会成立后,“黄海”建立了社务会议制度,修改了章程,科研、管理、运营逐步走上正轨(图3)。
图3 1933年“黄海”董事合影(左一孙学悟、左二李烛尘、左四范旭东、右一侯德榜)
“黄海”是当时国内最早成立的化工科研机构。由于创办人范旭东在化工界已声名卓著,且毕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社长又聘请哈佛大学化学博士孙学悟担当,故成立后在社会上引起较大振动,各方人才纷纷慕名而来。1942年《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20周年纪念册》共记录有名誉研究员7 人、在职研究人员35人、离职人员有35人,科研力量比当时国内任何一所大学的化学研究机构都要强,如同期南开大学应用化学研究所仅有研究人员10人。“黄海”不仅人员数量多,素质也非常高,其中不乏国内名校的毕业生及从国外学成归来的留学生,并逐渐形成了一种不求名利、潜心研究、脚踏实地、精益求精的工作作风。
“黄海”成立时,正值永利开启试生产、“毛病百出”的时期。作为久大、永利的“神经中枢”,协助久大、永利解决技术问题,为新生的现代化学工业保驾护航,就成了当时“黄海”的一项重要任务。同时,围绕关乎国计民生的四大研究方向,组织开展了诸多项目的研究,取得一系列创新成果。期间,根据科研工作的需要,成立了分析室、工业实验室、发酵室(菌学室)等研究部门,仪器室、图书室、机械室等事务部门,以及牙粉厂等附属部门[4]。
(三)抗战入川
1937 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7 月底塘沽沦陷,各项社务无法正常进行。这时,“黄海”面临艰难抉择:是留在塘沽,还是南迁?留在塘沽,可能会被日军胁迫;南迁,则会为抗战提供服务。在民族大义面前,“黄海”毅然与久大、永利一道,做出了不确定因素更多、危险性更大的选择——南迁。
1938 年春,“黄海”到达湖南,“择长沙名胜之水陆洲购地建筑新社址,立本社在黄河以南之始基”[5]。7月,水陆洲新屋落成,调查和分析两个方面的工作继续开展,因为不敢相信局势会马上好转,为防万一,决定菌学部分先行西迁入川,暂假重庆南渝中学科学馆开展工作。11月,武汉、广州相继沦陷,长沙执行疏散,水陆洲社务只得暂停,全社遂决定跟随永利西迁至四川乐山五通桥(久大迁至自贡张家坝)(图4)。五通桥是一座位于川南的古盐城,清咸丰以前是四川最大的盐场,永利、“黄海”迁入后,国民政府盐务总局也于1939年6 月搬到了这里,由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战时盐业“陪都”。
图4 初到五通桥时“黄海”临时社址
“黄海”迁到五通桥后,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开始依托西南地区的自然资源,继续开展科研工作。对于“黄海”来说,西迁入川是一个巨大考验,但入川后很快认识到了西南地区自然资源的价值,决定以协助化工建设为宗旨,加快对西南地区自然资源的调查、分析与研究,并根据西南地区的实际情况,重新安排重点科研领域及课题。此后,在孙学悟的带领下,“黄海”同人凭着满腔民族责任感和爱国热情,坚持科技创新不动摇,或到各地踏勘调查,或在实验室潜心钻研,克服种种艰难险阻,埋头苦干,撰写出一篇篇学术研究或试验报告,不仅做到了队伍不散、人才不失,所取得的成果还远超过在塘沽时期15年的成绩,可以说是创造了当时的一个奇迹。
1942 年8 月15 日,“黄海”举办了成立20 周年纪念活动,包括刊印《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20 周年纪念册》、召开纪念大会、举办通俗科学展览和游艺会等。当时,参加纪念活动的各界要人、名流学者、“永久黄”同仁及观光的家属济济一堂,不下500 余人,各方赠送的礼品、题词及祝画陈列满室,函电祝贺不下200 件,键为、乐山的场商赠地赠钱。“黄海”作为一家私立化工研究机构,能获如此盛大赞誉与援助,足见各方的高度评价。
入川后,“黄海”下设3个研究室,即菌学室(发酵室)、有机室、分析室,负责人分别是方心芳、魏文德和赵博泉。1945年抗战胜利后,着手复员和新的社务规划,拟从四川迁回北方。在这个节骨眼上,范旭东却于10月4 日在重庆沙坪坝南园寓所不幸病逝。此后,“永久黄”形成了以侯德榜、李烛尘、孙学悟等为主要成员的领导核心,并开始了复员和北迁工作。1947 年春,“黄海”在上海召开董事会议,讨论复员和恢复重建事宜,并通过了增设基本工业化学研究所和人类生理研究所的计划。基本工业化学研究所拟设在青岛,但在1948年底改成了青岛研究室。人类生理研究所原决定由著名生物化学家吴宪先生创设,但吴先生因病一直滞留美国未归,有关计划未能实现。
(四)迁京重整及政府接管
1949 年后,“黄海”一部分工作人员先行入京,入驻购自吴宪先生房产的朝内芳嘉园一号新社址。1950年3 月,增设北京研究室。次年5 月,召开董事会议,大家一致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盼来了大好服务时机,为了适应新形势,必须调整机构,集中精力,以便发挥更大作用。会议决定:撤销青岛、北京两研究室,结束五通桥的社务活动,把人员、设备全部集中到北京,成立总社,下设5 个研究室:发酵与菌学研究室、有机化学研究室、无机化学研究室、化工研究室(附设修配车间)、分析化学研究室,主任分别由方心芳、魏文德、吴冰颜、孙继商、赵博泉担任,开始新的建设和奋斗。
“黄海”迁到北京后,很快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和推崇,北京大学化学系首先提议合作,双方订立了合作办法10 条。从此,“黄海”的服务范围不断扩大,公私兼顾,尤其是国家有关单位的委托项目逐渐增加,全社员工都以高度兴奋的心情迎接新的任务。在神州大地一派生机勃勃的形势下,各研究室“不待扬鞭自奋蹄”,都在各自领域做出了不俗的成绩。
1952 年2 月25 日,董事会发出“董京字第64 号”公函致中国科学院,申请接管。3 月1 日,接到中国科学院复函(院调字第680号),同意接管,改“黄海”为“中国科学院工业化学研究所”。10月,把“黄海”分为两部分,发酵与菌学研究室留在中国科学院,其他4个研究室并入重工业部综合工业试验所,称为“中央人民政府重工业部综合工业试验所筹备处第三部”。至此,“黄海”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将30年来积累的宝贵财富像种子一样撒向了更广阔的大地。
二、“黄海”的科技贡献
在成立后30 年潜心化学研究的风雨历程中,“黄海”以研究化学工业之学理及其应用,并辅助化学工业之企业家计划工程,及为现成之化学工厂改良工作、增高效能为宗旨,在协助久大、永利解决技术难题的基础上,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在发酵与菌学、化肥、水溶性盐类、有色金属等多个领域“纵横驰骋”,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科研成果,推动了中国近代化学工业的发展,为改良国计民生建树颇多。与此同时,编印了多份专业学术期刊,培养了一批骨干科研人才,在中国化工科技发展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一)取得了一系列科研成果
范旭东创办的久大、永利等厂奠定了中国近代化学工业发展的根基。“黄海”成立后,协助久大、永利解决了大大小小的许多技术难题。以永利为例,在初创时期,不论是红黑碱问题、返碱问题、结疤问题,还是碳化塔稳定和提高产量问题等几乎所有技术问题的解决,都浸透着“黄海”同人的心血。1926年、1930年,永利“红三角”牌纯碱先后斩获美国费城万国博览会和比利时工商博览会金奖(图5)。此后,在侯德榜探究索尔维制碱法的奥秘以及发明“侯氏碱法”的过程中(图6),“黄海”更是发挥了重要协助和支持作用,使当时我国的制碱工业步入了世界先进行列。
图5 永利“红三角”牌纯碱美国费城万国博览会金奖证书(左)和比利时工商博览会金奖证书(右)
图6 侯德榜牵头发明的“侯氏碱法”联合制造流程图
协助久大、永利只是一项例行工作。在此基础上,围绕四大研究方向,“黄海”开展了一系列探索和研究,给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科技财富(图7)。
图7 1938年方心芳在做实验(左)、抗战前的南京永利硫酸铔厂(中)、五通桥时期制作的枝条架(右)
在发酵与菌学方面,开展了新发酵工业、五棓子发酵制棓酸及综合利用等方面的研究,新发酵工业的研究成果为许多酒厂、酒精厂所采用,促进了我国近代酿造工业和酒精燃料工业的发展,制成的没食子酸及其衍生物为我国近代染料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相关科研成果大量刊发在《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调查研究报告》、《黄海:发酵与菌学特辑》以及《工业中心》等期刊上。其中,仅刊发在《黄海:发酵与菌学特辑》上的论文就达108篇。
在肥料方面,协助建设南京永利硫酸铔厂,从项目的前期调研到设计、研发、实验、采购、培训等工作,始终走在筹建工作的前面,为中国第一个合成氨厂的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深入开展对化肥生产及原料的研究,其中钾肥原料研究围绕海藻和浙江平阳、安徽庐江的矾石展开,磷肥原料研究围绕海州的磷灰石矿展开;入川后根据当时条件,完成了发酵尿水提铔试验、五通桥区植物含钾量测定、由钾碱制造氯化钾的试验等项目。相关成果刊发在《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调查研究报告》及其他期刊上,为我国近代化肥工业发展做出了贡献。
在水溶性盐类方面,研究了长芦苦卤的综合利用和浓盐水的精制方法,对内蒙古碱湖、河南硝盐、河东池盐进行了调查分析,对自贡、犍为、乐山的黄卤和黑卤进行了深入研究,提出了枝条架法、塔炉、机械提卤等新技术,为我国近代制盐工业发展和改进川盐生产技术做出了贡献。研究成果除少数刊发在《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调查研究报告》上之外,其余大多刊发在《黄海化工汇报》(第一卷盐专号)上。
在有色金属方面,先后研究过山东博山铝土页岩、庐江和平阳矾石、四川叙永黏土、云贵铝土矿、江西铋砂等原料,1932 年完成提制铝氧的初步工作,1935 年炼制出我国第一块金属铝试制样品,开创了我国金属铝提炼之先河,并在抗战时期成功提炼出了金属铋,为我国近代有色金属的工业发展奠定了基础。研究成果主要刊发在《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调查研究报告》和《黄海化工汇报》(第二卷铝专号)上。
(二)编印了多份学术期刊
作为当时国内领先的化工科研机构,“黄海”编印了三份学术期刊,成为我国近代化工科研领域的一道“风景”。一是《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调查研究报告》,编印39期(第1-39号),刊发论文41篇;二是《黄海:发酵与菌学特辑》(双月刊),编印12 卷72期,刊发论文233 篇;三是《黄海化工汇报》,第一卷为盐专号,编印2 期(一期、二期),刊发文章20 余篇,第二卷为铝专号,编印1 期。其中,《黄海:发酵与菌学特辑》1939年夏创刊,1951年底停刊,是我国第一份微生物学专业期刊,也是第一份坚持发行了十多年之久的菌学学术期刊,为我国应用微生物学特别是工业微生物学、酿造学积累了珍贵的历史资料(图8)。
图8 “黄海”编印的调查研究报告和专业期刊
“黄海”编印的学术期刊,除了《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调查研究报告》约半数是在塘沽时期、《黄海:发酵与菌学特辑》中有2 卷是在建国后编印之外,其余绝大部分都是在四川五通桥时期编印的。在五通桥这样一个偏远山区小镇办刊,交通不便,经费紧张,又时常遭受敌机的轰炸干扰,其难度可想而知。然而,就是在这种极其艰苦的条件下,“黄海”居然靠自己的微薄之力编印了大量学术期刊,并维持了十多年之久,这在近代学术史上不得不说也是一个“奇迹”。
(三)培养了一批科研人才
“黄海”成立后,借鉴英国皇家科学院、法国法兰西科学院的做法,在社会上广聘名家学者,延揽人才,先后吸引了一批知名学者和毕业生,如留美博士张克忠、卞伯年、卞松年、区嘉炜、蒋导江,留法博士徐应达,留德博士聂汤谷、肖乃镇,以及国内大学优秀毕业生张承隆、方心芳、魏文德、赵博泉、吴冰颜、孙继商等。众多人才集结于“黄海”,实为近代中国科技界的一大奇观。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大都成了国家化工科研领域的栋梁之才。
孙学悟是“黄海”的领军人物,曾入选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候选人初选名单,在1950 年6 月12 日被中国科学院聘任为中国科学院专门委员(图9)。1952年3月1日,在中国科学院接管“黄海”时,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工业化学研究所所长”。不幸的是,此后不久,竟因罹患胃癌于当年6月15日离世。近代化工科技界的一颗“巨星”,就这样早早陨落了。
图9 中国科学院专门委员聘任通知书(孙学悟)
1952 年10 月,“黄海”共有科研人员25 人、技术员8 人、管理人员7 人,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都分散到了中国科学院及化学工业部所属四家化工研究院。留在中科院的是以方心芳为首的原发酵与菌学研究室的科研人员,包括肖永澜、陆东莱、淡家麟、齐祖同、韩善永等,成为后来组建的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的骨干力量,方心芳曾任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副所长,1980 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6 年新组建的化学工业部对科研机构进行分拆时,原有机室主任魏文德、原无机室主任吴冰颜、原分析室主任赵博泉等参与了北京化工研究院的组建,魏文德曾任副院长兼总工程师,吴冰颜、赵博泉曾任副总工程师;原化工室主任孙继商参与了上海化工研究院的组建,曾任副总工程师;李文明、周瑞、谷祖名等加入了由天津永明油漆厂总经理陈调甫任所长的天津化工研究所(图10)。方心芳、魏文德后来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感叹道:“北京化工研究院、上海化工研究院、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等院所的部分领导及研究骨干多是来自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
图10 建国初期“黄海”中高层合影
三、“黄海”的人文精神
在30年艰苦的科研历程中,“黄海”之所以一直向前,不断取得新的成果,与“黄海精神”密不可分。“黄海精神”并非开始就有,是在塘沽时期制定的黄海理念、“永久黄”四大信条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并在抗战入川后得到了充分彰显。
1924 年,“黄海”制定了一个社徽,轮廓图案为圆形。外圈是个齿轮,代表发展工业的动力,体现“黄海”希望发挥的作用;内圈是互相涵抱的三个部分:致知、穷理、应用,体现“黄海”工作的着力点,互相涵抱表示三个部分紧密联系、不可分割。“致知、穷理、应用”这三个词,取自宋代学者黄干在《朱子行状》中概括朱熹为学特点时所说的一句话:“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意思是通过深入探究事物的原理,掌握其内在规律,而后亲身付诸实践,将理论运用到实际中去。社徽如此设计,表达的思想是:“黄海”将大力推动科研和创新,然后将致知所得、穷理所到应用于生产实践,以此为工业发展提供动力。社徽所表达的思想恰如其分体现了“黄海”办社的方针、方向和理念(图11)。
图11 “黄海”社徽(左)、“永久黄”团体四大信条(1934年《海王》第7年第1期首发)(右)
1934 年,范旭东在经过一段“实业救国”的实践后,深感“永久黄”必须有一个统一的思想、信念,于是在《海王》旬刊发表《为征集团体信条请同人发言》倡议书,其中写到:“凡欲做番事业,必定要有一个组织健全的团体,因为团体行动的力量是很大的。……每个团体都有一个目标,凡属团体内各个分子,都努力以赴之,有组织、有计划、有信条,意志统一,步武整齐,一心一德,不顾一切往前迈进。……要统一团体意志,必要有团体的信条。……所谓团体信条,就是团体内各个分子共同悬为信念的标的,同时即为达到统一团体意志的圭臬。”[6]经过在团体内广泛征集和讨论,最后确定了“永久黄”团体的四大信条,即“第一,我们在原则上绝对的相信科学;第二,我们在事业上积极的发展实业;第三,我们在行动上宁愿牺牲个人顾全团体;第四,我们在精神上以能服务社会为最大光荣”。
在此后长期的科研探索中,“黄海”认真践行“致知、穷理、应用”理念和“永久黄”团体四大信条,逐渐形成了以矢志不移、坚忍不拔、竭诚奉献、大胆创新为内涵的“黄海精神”,成为支撑其不断前行的强大力量。
(一)矢志不移
“黄海”的创办人是有大情怀的,从来不是为了狭隘的个人发展,而是着眼于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远大理想。在谈及创办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的缘起时,范旭东曾写道:“于国内化学工业中心地之塘沽创设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仿欧美先进诸国之成规,作有统系之研究,于本地则为工业学术之枢纽,并为国内树工业学术世界。有欲阐明学理、开发利源,以贡献于祖国,而至民生之福祉者”。[1]这意味着,创办“黄海”的根本目的,乃是致力于国家富强、民生福祉。
孙学悟在担任社长的30 年里,一直在探索“怎样让科学在中国生根”这一大问题,并为推动实现民族复兴大业持续奋斗着。1930 年,他在中国科学社第十五次年会的演讲中指出:“现在中国发展科学历史上,似乎演进到了一个新时期,这个新时期便是怎样努力去创造那可以增进科学研究的环境,开辟一条改造科学教育的新路。”[7]1936 年,他在《为何我们要提倡海的认识》一文中强调:“复兴大业的担子眼前即在我们的肩上。要把这任重道远的担子共同负起来,大家需要新的灵感,能以给我们一个自强的人生观、征服自然界的心理以及扩大的心境、弘毅的气魄。”[8]这些都表明,孙学悟的视野从未局限在科研活动的微观层面,而是始终以更开放、更深刻的思考,去践行对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使命感、责任感。
在长期艰苦的科研实践中,范旭东、孙学悟等带领全体“黄海”同人,始终把个人的生命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把实现个人价值与推动民族复兴紧密结合,矢志不移,脚踏实地,一直在“为中国创造新的学术技艺”而奋斗。
(二)坚韧不拔
有理想、目标去追求,更要有毅力、韧劲去坚持。科研创新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风险很大,一切皆未知,并非所有付出都会产生回报,“血本无归”的事经常发生。因此,在中国近代工业刚刚起步、到处还是“洋火、洋蜡、洋钉”的年代,作为历史上第一家民营化工科研机构,“黄海”没有政府固定的资金支持,各方面条件极为艰苦,仅靠“永久黄”团体自身的积累去开展科研和创新,这种情况倘若没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是很难坚持下去的。
抗战爆发后,在撤离塘沽、西迁入川过程中,“黄海”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磨难,大量图书资料、仪器设备在迁徙途中丢失、损坏,有限的资金也消耗殆尽。在物资极其匮乏、资金严重短缺、工作生活环境异常恶劣的条件下,“黄海”同人团结一致,顽强拼搏,在到达四川后依然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科研活动。孙学悟在《二十年试验室》一文中曾感概地写道:“二十年来,历尽惊涛骇浪,仅免颠覆,是则各方同情援助之所赐,与多数社员意志坚决临难不苟有以使然。”[9]
“黄海”在走过的30年里遇到过很多坎坷和困难,小到研究开发中的技术难题,大到“无米下炊”的生存危机,每一次都是考验。但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黄海人”从来没有动摇和退缩过,范旭东、孙学悟等人都表现出义无反顾的决绝,一直保持着“刻苦自立”的风骨,并千方百计克服困难,使“黄海”一次次走出困境、化险为夷。
(三)竭诚奉献
在“黄海”,从创办人范旭东、社长孙学悟到普通员工,都有一种齐心协力、竭诚奉献的精神,这是其能在艰苦条件下不断前行、挺过各种难关的精神动力。
在创立“黄海”时,久大、永利都刚建成不久,资金十分紧张,在这样的时候,范旭东毅然投入“不下十万元之巨”重金,将久大化验室扩建成“可供100 位化学师研究”的化学研究室。此后,更是出人意料地捐出作为久大、永利创办人的全部酬劳金,最终使“黄海”得以成立。范旭东这种不惜一切的奉献精神,感动了永利公司的其他创办人。1924年,永利的其他创办人在股东会议上一致同意,捐出作为创办人的全部报酬金,供“黄海”开展研究之用。
范旭东是中国近代化工领域最大企业集团——“永久黄”的创办人,似应腰缠万贯、肥马轻裘,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却“生平不置产业,物质上毫无欲望,仅在天津备有寓所安顿家室,往来平、京、沪、港间皆寄居旅舍”,个人所得创办人报酬金捐给了“黄海”,公司盈利所得都投入到了新的建设中,家中仅留日常开销之需,以致离世后竟没有留下一份私产,甚至家眷的生活都难以得到保障。这种为信仰、为事业、为国家甘愿奉献一切的精神,即使在现在也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范旭东如此,孙学悟也一样,一生以淡泊名利、鞠躬尽瘁著称,无论是当年放弃在开滦煤矿的高薪、奔赴条件艰苦的塘沽,还是每当“永久黄”面临生死困局就会利用自己的人脉极力破解难题,都体现了竭诚奉献的“黄海”精神,成为“永久黄”团体的一座精神“灯塔”,被“永久黄”同人称为“西圣”。孙学悟去世后也没有给后人留下任何物资财富,作为“永久黄”团体的领导成员,居然没有给自己争取一点点股份。他去世后,侯德榜曾语重心长地说:“‘西圣’到死都是无名英雄。”
范旭东、孙学悟的竭诚奉献鼓舞了全体“黄海人”,使得他们即使面临危险的工作环境,也一如既往地体现了牺牲精神。正如《我们初到华西》所言:“黄海是个有心灵的学术研究机关。属于化学这一门的研究,比其他各学科都费时日和金钱,稍微志趣动摇的,决不能支持长久。研究员穷年累月和毒气甚至毒菌周旋,即算大告成功,所得的只是三两行短短的方程式,既不通俗,外行人是毫不感兴趣的,设非自动的肯牺牲,也决不能全始全终。”[10]
(四)大胆创新
在科学研究方面,“黄海”有着鲜明的创新特色。《我们初到华西》写道:“黄海在它的特创的学风之下,健强起来,因此它的工作,侧重创造,不肯踏袭平常步伐。”在成立后的30年中,“黄海”不断拓展研究领域的边界,一次次把触角延伸到未知世界,而每一次的边界延伸都是一次创新、一次突破。
“黄海”成立后,在帮助永利生产走上正轨不久,就意识到“以农立国”的必要以及化肥在农业生产中的重要作用,从而及早开始了对发展化肥工业的探索,在肥料生产及原料加工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为中国近代化肥工业的发展打开了“科技之门”。
1931 年,“黄海”成立菌学室(发酵室),当时引起了一些人的质疑,认为微生物与大化工“不搭界”,况且菌学和发酵属于传统手工业,不应该是“黄海”的研究方向,但范旭东、孙学悟认为,菌学是人类生存与化学紧密相连的“边缘学科”,也是“复合学科”,它关系着微生物、生物化学等多个基础科学领域,如果人类能在菌学方面有所突破,将是对科学的一大贡献。因此,“黄海”开启了菌学与发酵领域的研发和创新,在酿酒、酒精、食品(醋、酱油、腐乳、泡菜、饴糖、粉条、砖茶)、苎麻、棓子等分支领域取得了一系列创新成果,填补了国内的研究空白。
1935年,在经过多年的探索试验后,“黄海”炼制出我国第一块金属铝试制样品,开创了我国金属铝提炼之先河。这第一块的金属铝试制样品,并非诞生于国家级研究机构,也非出自专门的冶金研究机构,而是由成立仅十几年的民营化工研究机构研制成功的,不得不说,倘若没有大胆创新的意志和精神,是很难取得这样的成就的。
在不平凡的风雨历程中,“黄海”不断创新的事例还有很多。正是靠着这种精神,引领了近代中国化学工业的发展,为近代化学工业的构建、改良国计民生立下了汗马功劳。
四、结束语
百年前,范旭东、孙学悟等一批早期留学归来的爱国知识分子,怀揣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的梦想,为了应对当时的外商技术封锁,毅然创建了我国第一家化工科研机构——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这是对我国近代化工科研从“无”到“有”的历史担当。今天,美西方依然在高科技领域对我国实施技术封锁,党中央号召实现国家科技自立自强,是对我国这一代人科技担当的呼唤。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我们一定要重视历史文化传承,保护好中华民族精神生生不息的根脉。当前,我们正处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值此“黄海”成立百年之际,回溯“黄海”的发展历程、科技贡献和人文精神,体悟那一代科学工作者的使命和担当,对于激励我们这一代人以及今后的青年人赓续精神,代代相传,自觉承担起时代赋予的民族兴旺、国家昌盛的使命担当,意义深远。
致谢: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社长孙学悟的后人孙世杰先生为本文提供了珍贵资料和图片,在此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