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风骨”对中国书画创作过程的影响
2022-09-13柴源宋尚莲贵州师范大学
柴源 宋尚莲 贵州师范大学
“风骨”之说由来已久,而使得“风骨”真正从精神领域进入到文学艺术领域,使其与美学相关联的,当属刘勰《文心雕龙》的问世。其中的《风骨》篇分析了“风骨”对古代文意理论、艺术鉴赏,以及艺术创作等美学有关范畴的独特见解。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这都对中国书画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那么,如何将“风骨”与中国书画创作联系起来,使之成为一件形神兼备的艺术作品,即既能从审美欣赏视角出发,又能饱含时代内涵与精神的艺术作品,就成了当下需要解决的问题。
一、关于刘勰“风骨”美学范畴的辨析
从美学史角度来看,刘勰的《文心雕龙》是集审美鉴赏、艺术想象分析以及审美意象为一体的文学巨著。他在《文心雕龙》一书中提出的“意象”“隐秀”“风骨”“神思”“知音”这五个词是带有时代特色的美学范畴,也将“风骨”正式提高到文艺理论的学术高度,成为艺术创作与艺术品评的标准之一。然而不少文艺学术界的大家对于《文心雕龙》中的“风骨”一词却出现过诸多不同的见解。
(一)“风”与“骨”:“质”与“文”
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曾提出“风即文章,骨即文辞”。按照这种解释,“风”和“骨”便是文学内容和文学形式的范畴,也就是“质”与“文”的关系。在此基础上,舒直也认为“风”是带有思想的文章形式,而“骨”是带有真挚情感的文章内容,他认为内容决定形式,即“骨”决定“风”。然而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篇中写道:“佋怅述情,必始乎风”“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深乎风者,述情必显”。由此可见,“风”主要是指情感问题,但“情”并不等同于“文意”,有“情”也并不等于有了“风”,必须要把情感外化,充分表达出来,才称得上是“风”。刘勰又提出“沉吟铺词,莫先于骨”,可见“骨”对于文章犹如人的身体,树的枝干,是讲“文辞”的问题。但“骨”并不等于“辞”,也不是指文辞的形式,而是与文辞的事义结构有关。刘勰讲“练于骨者,析辞必精”,可见必须要通过文辞把事义精准地分析出来,这样才称得上是“骨”。因此“风”与“骨”并不真正等于“情”和“辞”,而是要充分表达和分析,才得以称之为有“风”有“骨”。由此推之,如果说“风”对应文章情志,“骨”是文章言辞,那么“风”和“骨”便都是从文章内容出发,与黄侃提出的“风”和“骨”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并不相同。
(二)“风”与“骨”:“情”与“理”
刘勰对于《风骨》篇的论述是从儒家思想“风教”出发的,提倡发扬文章的教育作用,以及感化作用。叶朗先生认为,文章对于人有教化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由“风骨”所产生的。这也是陈子昂、白居易等人呼吁“汉魏风骨”的原因,他们认为恢复文学的教化功能就是“风骨”的内涵所在。由上文可知,“风”侧重于“情”,即作者的主观创作情感。而“骨”的含义在《文心雕龙·附会》篇中被提到:“事义为骨髓”,可见事情道理应有逻辑性,有科学性,亦称之为“骨”。再结合第一种观点,“骨”是“辞”的依据,那么言辞内在的逻辑性便是“理”,因此“骨”和“理”相关联。从艺术创作角度来看,“骨”是一幅画的核心,是生命力的支撑点,饱含着艺术家丰富的审美感受力和主观态度。对形象的刻画,对色彩的使用,即鲜艳程度、冷暖的对比可以表达艺术家的创作情感。宗白华写道:“‘骨’不仅是对形象内部核心的把握,同时包含着艺术家对于人物事件的评价。”除此之外,“骨”在绘画中的表现依赖于用笔,用笔方式不同,墨色不同,浓淡不同,所呈现的效果也各不相同,所表达的情感也会随之而变。所以,光有“骨”还不够,有了“骨”的支撑还需要“风”的传情,宗白华认为“风骨”便是从逻辑性走到艺术性。那么“风骨”的内在含义可以理解为“风”是由充沛的感情而产生的艺术感染力,那么“骨”就是由坚实的依据、严谨的逻辑、严密的言辞而产生的说服力。由此推之,“风骨”这对范畴是情感和思想的关系。
“风”是情感,是外在,“骨”是理性,是内在,感性和理想相结合,以内在流动的充盈的情感,加之清晰的条理组成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以“骨”支撑,以“风”动人。
(三)“风骨”与艺术风格
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篇中专门论述了“风清骨峻”这种艺术风格,由此王运熙指出:“‘风’是指文章中思想感情表现的鲜明爽朗,‘骨’是指作品的语言质朴而劲健有力。风骨合起来,是指作品具有明朗刚健的艺术风格。”诚如王运熙所说,“风骨”与艺术风格有着紧密的联系,胡经之、李健等学者也认为“风骨”可以指代风格。这种说法有可取之处,也有不严谨之处。不严谨之处在于,纵观《风骨》全篇,刘勰并不是从艺术风格入手的,而且“风骨”也不单单只是指“风清骨峻”这一种艺术风格,优雅风格的艺术作品可以有风骨,壮美风格的艺术作品也可以有风骨。
二、“风骨”对中国书画创作过程的影响
王一川受刘勰启发,在《艺术学原理》一书中将艺术创作过程分为六个环节,分别为感物、感兴、伫兴、意兴、神思、定兴。简而言之可概括为艺术体验、艺术构思和艺术传达。风骨一说经由千年之变,不单单只是在比喻人的内涵与精神、文章形式与内容的关系等等,更多体现在艺术创作过程之中,对我国书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方面,“风骨”之说不仅要求艺术家具备良好的道德品质,对其艺术创作的格调进行提升;另一方面,强调了笔墨线条在中国书画创作中的恰当运用,于作品中尽显“风骨”之美。
(一)人之“风骨”与艺术创作过程
纵观中外艺术史,占主流的艺术创作观念大多都围绕或紧密关涉艺术家这个创作主体。中国书画艺术不管是从艺术的准备阶段,即艺术体验开始,还是到最后作品完整呈现,与欣赏者产生情感互通的阶段,都强调品格这一重要特征,这也使得“风骨”带有更深邃的审美内涵。艺术创作者本身的人品与其作品的内在“风骨”相呼应,才能创造出真正带有真善美的艺术作品。
骨用在人身上是指骨头、骨架,是支撑人身体架构的基础,是生命和行动的支撑点,表现出一种由内而外坚定的力量。后引申到精神气节方面,意味着“风骨”,形容人如松如竹般清高却又坚定的气节和神韵。美人在骨不在皮,正所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同样放在艺术创作之中,要达到形神与内在气节兼备的作品才能称得上是好的艺术创作。
在中国绘画史上也有不少画家通过“移情”的方法赋予大自然之物以生的气息,从而表现画家的品格和骨气。沈周作《庐山高图》为自己的老师陈宽贺七十大寿,希望老师同山川、飞瀑、松树一般高风亮节、延年益寿。他将对老师与山川同寿、与松树般高洁的情感寄托于画作之中,开创了绘画史上用景物贺寿的先河。“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这首著名的咏梅诗是元代画家王冕自题在画作《墨梅图》上的,他以梅花来言明自己的意志,寄托了画家不与黑暗官场同流合污、孑然一身的高尚品格。明末清初时期的画家朱耷,其山水画被人评为“零碎山川颠倒树,不成图画更伤心。”朱耷借景抒情,通过残花败柳和一个个翻着白眼的鱼和鸭子来表达虽然亡国后内心极度抑郁凄苦,却绝不向现实屈服的骨气和对世俗的不满。
综上所述,风骨与艺术家的内在品格息息相关。首先艺术家本身应具备一定的艺术修养与内在涵养,体现在艺术创作过程中的准备阶段。其次在艺术传达阶段,即定兴时,创作者将技法与人生的体验和积累相结合,并把内在精神外化出来,自然而然便可创作出带有涵养和风骨的艺术作品。总而言之,艺术创作是充满正气的人格力量的印证,这在今天仍然有所启发。
(二)线条之“风骨”与艺术创作过程
南齐谢赫在自己的《画论》中提出了六法论,并被人们沿用至今,现在仍对中国画坛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其中第二法为“骨法用笔”。在绘画中,“骨法用笔”中的“骨”便是强调用笔的重要性。唐朝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写道:“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可见用笔在中国书画中起着“骨”的作用。一名优秀的中国画家必定有着深厚的“骨力”“骨法”,这也是一幅好画的基础。而中国画的用笔主要依赖线条,线条与风骨关系密切。
中国的绘画是从线条开始的,如新石器时期的彩陶纹样就是用线勾勒而成,到帛画上用线表达人物、走兽、飞鸟、神灵等样式,再到壁画和后来的人物白描、花鸟以及山水画,每一个时期线条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中国的人物画一方面注重“传神”,另一方面则重在刻画衣服的褶皱,以各式线纹的描法表现各种性格与生命的姿态。如“高古游丝描”“铁线描”“柳叶描”,以及塑造的“水月观音”人物形象、“吴带当风、曹衣出水”等,都体现出线条在用笔中的关键性作用。宗白华先生说:“中国的人物画系一组流动线纹之节律的组合,其每一线有独立的意义与表现,以参加全体点线音乐的交响曲。”在花鸟画中,勾花、点石、写藤等所用到的线描手法也各不相同,亦深亦浅,孰轻孰重都应对应画面而变化。线是骨架,是骨力呈现的主要手段,用线不同,所创作的画面形成的气韵风骨也不相同,由此体现出来的艺术家个性的精神取向也不尽统一。
既以谈到线条的用法,就不得不谈到线条背后所蕴含的流动之感。中国画早已超脱了刻板的描摹,能通过笔法来表现生命的气息。敦煌壁画之所以历经千年而栩栩如生,正是因为一个个飞腾在空中的人物,其线条充斥舞蹈和音乐般欢快而愉悦的律动。同样,从“吴带”和“曹衣”之中,也可看出婉转飘举之势。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有云:“古之画或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这内部的运动用线纹表达出来的,就是物的骨气,骨是主持“动”的肢体,写骨气既是写着动的核心。“骨法用笔”即运用笔法把握物的骨气,以表现生命的动象。
在艺术创作过程中,无论是体验阶段还是构思、传达阶段,都离不开笔。线条是画的基础,是画家描绘事物形象的基本载体,艺术家应根据不同的画面,不同的思想和意境,采用不同的笔法,从而达到理想的画面效果,即以“骨法用笔”之手段达到“气韵生动”之效果。
(三)笔墨之“风骨”与艺术创作过程
中国绘画以书法为基础,线条与中国画息息相关,那么在中国书法中,笔墨的使用便与骨紧密相连。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说:“写字者,写志也。”在刘熙载看来,观字如观人,写字就是写志。
书画的神采都在于用笔,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言:“用笔有三忌”,总结下来便是忌板、忌刻、忌结。中国的字体与西方的字母不同,每一个字体都记载着岁月的变迁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每一个笔画,如横、撇、捺、点、钩都共同结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筋有骨的生命单位,每个字都占据着一定生命的空间。书法中用笔有中锋、侧缝、藏锋、出锋等等区别,不同的笔法呈现在纸上的效果也不同,中锋行笔,饱满而有力,侧缝用笔,层次不同,尽显苍茫之感。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唐代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得以顿悟草书之妙。他所写的《古诗四帖》笔力扛鼎,尽显大气磅礴之感;其笔迹潇洒恣意,豪奢放逸,不拘一节;笔画连贯,胸有成竹般一气呵成;用笔苍劲老辣,力透纸背,圆头逆入,修为极深,如字帖的第六行第八句:“汉帝看核桃,齐侯问棘花”,落笔干脆有力,笔走龙蛇般行云流水。又如第九行的“应逐上元酒,同来访蔡家”,不仅行笔充满张力,同时意境深远,引人思考。张旭的草书结构大开大合,笔墨横姿,张狂却不奇怪,张扬又不失内敛,于云吞雾吐的磅礴之气中尽显生命万千之韵味,引人无限联想,“风骨”之气尽收其中。
中国特有的艺术“书法”实为中国绘画的骨干,各种点线皴法将字、情、画、景融为一体。因此,书画创作时,创作者需要从笔墨上下功夫,这样才有利于“风骨”的生成。
三、受“风骨”启发的现代中国画艺术创作实践
“风骨”之说几经变化而流传千年,经久不衰,其内涵不仅对古代名家的艺术创作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应用到现代,依然可见风骨对于中国画创作的作用。不管是艺术创作者本身,还是艺术作品,都可寻到“风骨”的影子。
(一)徐悲鸿之“风骨”
徐悲鸿以中西画法为中和,其精湛深厚的画功和慷慨的民族气节,成为中国美术史上划时代的存在。徐悲鸿的绘画作品涉及题材广泛,人物、花卉、动物等无不擅长。其中,人物题材最为代表徐悲鸿的学术思想和创作主旨,体现了他对于造型、光线和结构的认识。而动物题材则被作者赋予了高度人格化、民族化的意象,使之成为一种崭新的、富有强烈时代性的绘画语境。
徐悲鸿先生于1938 年创作的《负伤之狮》,结合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手法,画面中一头负伤的雄狮回头凝望东方,于寥寥几笔之中便将狮子眼神之中的坚毅表达出来。雄狮虽已负伤,但绝不会停止战斗,表达了民族英雄们面对侵略时绝不退缩,时刻准备战斗的顽强精神。1940 年所作的《愚公移山》取材于《列子·汤问篇》,画面构图十分饱满,人物顶天立地,线条采用白描的方法勾勒人物,刚劲有力,赋予人物坚定健硕之感。徐悲鸿将愚公的精神寄托于画面之中,象征着中华民族不屈不挠,不惧艰辛的精神,也体现了人们终会取得抗战胜利的美好愿望。徐悲鸿所画《骏马图》恣意潇洒,以饱蘸浓墨式的写意画法,大笔勾勒出马的轮廓,又不忘对关节转折处的细致描绘,同时注重处理画面的明暗关系,以干笔扫出马尾,使得画面浓淡适宜。此外,最难能可贵的是,徐悲鸿不仅注重中国画对于内在精神的传达,同时兼顾了西方画法对于透视学的严谨,严格遵循了近大远小的原则,马头鬃毛飞扬,马身力透纸背,极具动感,马腿健美有力,使得骏马奔腾的冲击力更加明显,活灵活现。无论是神态还是奔腾的动作上,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其酣畅淋漓的笔墨和传神的用笔,以及背后蕴含的爱国之情,无不体现出“风骨”的影子。
(二)齐白石之“风骨”
齐白石经“衰年变法”之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大写意风格,主张艺术要从实际出发,并回归本真,达到“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其淳朴天真的童心和浪漫有趣的乡土之气,构成了齐老先生的内在之气。笔墨的恣意之态与明快的设色,以及浑朴又不失稚趣的造型和笔法,构成了它的外在生气。正是这种内在和外在生命的结合,成就了我国超级绘画大师。
齐白石在抗日战争进行到第八年之时创作了《花鸟四屏》,他虽然身处北平沦陷区,但通过花鸟寄情,用春天的牡丹、夏天的荷花、秋天的石榴以及冬天的梅花描绘了四季的自然更替,表露出作者淡然的心性和积极乐观的情感,通过创作表达了自身对未来美好的祝愿,以及对生活坚定的信念。提到齐白石,人们的第一反应大多是虾,他所画的《墨虾图》形态各异,无一重复之处。群虾跃然纸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用笔老辣简练,对于虾头的刻画,中间用焦墨,两边用淡墨,墨色深浅不一,形成通透之感。虾的腰部寥寥数笔将下体分成三节,由粗到细,富有弹力,加之水分使用的不同,使其富有动态。虾的触须看似简单,实则是生命蕴含之处,需用淡墨一笔勾勒成型,勾勒数条,要求曲中带直,似断实连,姿态“风骨”尽显其中。
四、结语
由此观之,“风骨” 这一美学范畴在中国书画艺术创作过程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艺术创作与“风骨”相辅相成,第一,需将人的内在风度与精神气节通过线条或笔墨外化,并传达出来。第二,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通过具体的作品展示出作者的 “风骨”。好的画需要有“风骨”,既要笔墨充实完满、刚柔并济,又要传达出画家自身的艺术气韵。同理,好的美学文章既要有内在的精神支撑,即为“骨”,又要有自己的思想情感,意味“风”,这样一篇既有风又有骨的文章才能成为经典。“风骨”相连才可称之为一件艺术品,“风骨”相生才可以成为一个有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