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乐中的“文艺复兴”——从DuaLipa专辑Future Nostalgia论当下流行的“复古浪潮”

殷子惠

（中国传媒大学音乐与录音艺术学院,北京 100000）

一提到具有浓厚复古风的迪斯科音乐（disco）和其衍生出的浩室音乐（house）等舞池音乐风格，人们不约而同会想到70年代的俱乐部、酒吧、一群不羁的“独行侠”在街头示威……舞蹈音乐特殊的乐风——4/4拍的节奏、运用大量管弦乐器演奏的配器方式加上能让人随之舞动的动感鼓点律动，使这种在今天看来时代感极其强烈、复古风格十分浓郁的音乐风靡一时。迪斯科舞池音乐“逃离”的主题和迷幻的色彩，再配合着科技感十足的制作和后期混音与母带，使许多失意的人们，尤其是那个时候的边缘群体，如性少数群体（LGBT）、女性、除白人以外的少数民族（亚裔、非裔、拉丁裔、波多黎各裔等种族）找到了一种“归宿感”和“认同感”。因此这种充满“复古风”的音乐在一开始是一种“反主流”的小众文化。

然而随着音乐科技的发展和制作技术的日益成熟，尤其是在天后级别的女歌手麦当娜大红大紫之后，其作品风格大部分为迪斯科风格的舞曲或是典型的浩室音乐，如Vogue/Music/Celebration等。动感的鼓点、迷幻的氛围与色彩、随之起舞的律动、新奇的音色……这在当时引起了一波热潮，舞曲音乐也因此慢慢进入主流音乐文化当中。但是，当时的舞曲音乐之所以流行，更多的还是明星艺人的引领起到主导作用，与其说主流文化“接纳”了舞曲音乐，不如说是主流文化中拥有并把握话语权和时尚潮流的公众人物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庞大的粉丝资源去投向“非主流”的音乐文化中，实际上，人们并没有打心底能够接受复古风的舞池音乐。在此种情况下，DuaLipa作为一名年轻的新生代音乐人，在周围大环境都流行着已经出道多年的艺人制作着电子、嘻哈、POP等风格的情况下，能引领这次的“复古潮流”，可谓是一个重要的突破，这需要音乐人具有巨大的勇气和魄力去推陈出新、另辟蹊径。

前文提到，随着时代的迁移和音乐录音制作技术的进一步发展，现在流行音乐圈的现状是trap盛行的天下，电子音乐的鼓点和节拍、合成器音色的使用甚至可以说是千篇一律，况且许多没有学习过专业音乐知识、具备深厚音乐素养的人，只要有一台简单的设备，都可以制作beat（嘻哈音乐中的基础元素）和采样。且近些年来，在年轻人群中越来越盛行“丧文化”，潮湿、暗黑、阴冷的带有哥特式风格的声音元素吸引了年轻的群体，似乎他们存在的现实生活也如这般不堪、肮脏、龌龊、绝望。但是很快人们对此感到疲倦，而再往前探寻新的音乐元素，似乎也遇到了瓶颈。因此，人们开始着眼于用过去的东西“翻新”，借鉴、模仿以及致敬，却又区别于过去，从而创造出一种不同的文化和状态。特别是在欧美流行音乐圈中，越来越多的音乐人把目光投向了80年代的复古风：如Lady Gaga用80年代电子合成器元素和摇滚元素创造的专辑Born this way；Taylor Swift的流行专辑《1989》融合了大量的synth-pop与新浪潮；第60届格莱美大满贯得主Bruno Mars完全回归复古风的专辑24k Magic……而在2020年，英国超生代女歌手DuaLipa的复古风格专辑Future Nostalgia横空出世，再一次用独特全新的创作与制作手法引领了一次复古浪潮。在疫情横行、宣传受阻的背景下，这张专辑综合乐评均分却高达92分，尤其是《NME》杂志更是给出了满分的高度正面评价，在各大音乐平台上也拥有着极高的点击率和收听率，好评如潮。

几个世纪之前，欧洲进行了一场深刻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文艺复兴，即一批先进的文学家、艺术家们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学艺术中探索出新的思想和元素。在这次思想解放运动中，人们开始摆脱对于“神”与教会的控制，而是把目光放在了“人”与“人性”本身上面。而笔者认为，这次DuaLipa引领流行音乐的概念创新与再次定义，可谓是流行音乐史上一次勇敢的尝试，打破了音乐风格、类型以及不同流行文化分支之间的界限，更着重于从过去的音乐元素中创造出新的思潮与审美，这与几个世纪之前那场深刻的思想解放运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一次属于流行音乐界的“文艺复兴”。

一、从“复古”中发现新的“未来”美感

纵观这张专辑，题目的译名为“未来复古”，而在开场曲中，歌词“You want a timeless song，Iwanna change the game”更是言简意赅地表明出，创作者们想通过这种推陈出新的方式，对过去的迪斯科音乐以及舞池音乐文化做出翻新，并创造出全新的作品和艺术创想。正如专辑的定位，其音乐、封面、MV以及后期的宣传、remix版本的发行都体现出了在复古元素上的再塑造，而DuaLipa在专辑的许多部分的确都致敬了经典——如麦当娜、皇后乐队等时代巅峰与潮流。尽管在这张专辑之前，已经有前文提到过的那些音乐艺人在尝试着将复古风格和超未来电子声响融合在一起，然而这张专辑却是实实在在将迪斯科音乐和放克音乐（funk）的风格贯彻到底，除了最后一首Boys will be boys是作为意蕴思想上的主旨升华来反映社会中两性关系问题的“节外生枝”存在。全专辑几乎任何一首歌曲都有着非常抓耳且耐听的groove（节奏、律动）和清晰明了、容易捕捉的bassline（低音线条），如Break my heart歌曲开头的低音贝司声部，用四小节就已经制作出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pattern（音乐术语，指“模版律动”），也是全曲的华彩亮点与深刻记忆点之一；同时，DuaLipa本人的声音、形象和mv的设计也在致敬各种复古元素，如Physical的MV中的服装造型一块融入了大量的80年代舞池文化特色，Hallucinate的动画版mv更是借用了70-80年代的经典动画元素和设计理念，如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色调运用。

DuaLipa在之后的采访中提到自己的创作背景和心路历程：她说自己听着OutKast组合、流浪者合唱团、格温·史蒂芬妮和不要怀疑乐团的唱片和作品，思考着她喜欢的这些歌曲为什么在我们当下生活的时代显得一点都不过时，而她也想象这些音乐艺人一样创造出既有怀旧感、又不会和时代脱节的艺术作品。而之所以在创作过程中融入大量80年代的流行舞曲元素，是因为她说自己受到了杰米罗奎尔和Moloko歌曲的启迪，发现舞曲这种音乐类型在任何时候都能让人保持亢奋激动的心情，因此她选择通过带有舞池音乐文化的音乐元素来形象地传达自己的艺术体验、构思与意蕴。

Dua Lipa此举无疑是明智的。专辑中四首最先发行的单曲Future Nostalgia（也是专辑同名曲）Don’t start now/Physical/Break my heart都在上架各大音乐平台后获得一致好评。尤其是在itunes与spotify（音乐媒体平台），歌曲发行不久就登上热榜，几乎所有年龄段的歌迷都非常受用。在听了大量纯电子、嘻哈、trap等风格的音乐之后，一旦听到这种充满怀旧与年代感的声音，却又不显得老套过时，这确实能抓住人们的听觉与心理。在其他欧美音乐人都纷纷渲染情绪、直抒胸臆的时刻，Dua Lipa选择将情绪隐藏在自己的舞曲中，显得内敛却又耐人寻味。比起轰轰烈烈直接倾诉自己的故事，她和她的制作团队选择娓娓道来的方式，层层抽离，剥茧抽丝，给人们展示一个迷幻而独特的复古世界。

Pitchfork（欧美著名音乐杂志）乐评人Anna Gaca在POP/R&B板块中写到了有关这张专辑的评析：“但是在许多近代爆火的流行歌手强调情绪自由的时候，Lipa却透露出高冷。她的个性就是潮流、能力甚至是品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于那些能够准确记得80年代流行音乐人那种低沉音乐的人来说并不是很确定。”由此可见专业人士对这张专辑的认可。

然而，之所以叫作“未来复古”，是因为专辑在后期的很多细节处理上，运用的大部分是现代化的思维方式和制作手段，尤其是编曲制作和歌手的vocal（演唱）。从歌手vocal的表达和情绪传递上来看，Dua Lipa本人的声线并不同于一般女声的清亮甜美，其音色更浑厚、粗犷、低沉，甚至可以说是脱离了大众对“女声”的刻板印象，脱离了性别的束缚，在演绎上更自由；而在后期的编曲、制作、录音、母带处理中，运用的也都是现代化的录音混缩处理技术，如编曲中运用的MIDI制作技术和录音中运用的现代化录音棚录制方式。不同于真正的80年代音乐在后期处理中所具有的“潮湿感”、经常运用大量的delay（音乐制作处理手法，指“延迟”）和混响去处理人声，DuaLipa的声线和各个声部乐器的混音在这张专辑的所有曲目中都显得更为立体、干燥、具有明确的指向性，在声场上和听众具有较为亲切的近距离接触，甚至某些地方非常科技化和实验化，如对于人声EQ的调制，俨然是当代的制作理念、手段和思维模式。而两者结合得相得益彰，既有迪斯科复古的律动感和怀旧感，又保留着适应当代人们听觉的现代化录音后期技术，这种统一与融合牢牢抓住了大众的审美心理和听觉体验。

二、从“旧情怀”中诞生出“新思潮”

这张专辑在理念和思想上，也不同于真正过去想要传达的理念和思潮。如果说过去的disco音乐带有“逃避”“隐藏”“寻求安慰和归宿”的被动特质，那么这张专辑中的侵略性、攻击性和主体性便是非常强的，像是一位铿锵有力的呐喊者，在主动呼吁要把定义自我价值的权力交给自己本身。这也得益于从70年代至今，各种边缘群体都在逐渐进行自我身份的认同，如性少数群体的崛起、女权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和发展扩张、世界经济与文化的全球化和一体化。因此，作为一名女性艺人，DuaLipa在这张专辑中毫不掩盖地表达了自己激进鲜明甚至是尖锐的女权主义独立思想，这也就是为什么Boys will be boys虽然被称为最不“迪斯科”的一首歌曲，但是却是整张专辑主题升华的核心亮点。这意味着，之前的弱势群体和边缘群体，在当今的社会中，将会堂堂正正、勇敢地拿回本就该属于自己的权益，这也正是人权真正的体现——人生而平等，无关种族、性别、性取向、驻扎群体等任何客观的因素，人正是人本身。

女权主义的概念在这张专辑中体现得淋漓尽致。NME对于这张专辑的评价中有这么一句话：“Lipa一直以直言不讳的艺术家著称，她坚信包括妇女权利在内的信仰。女性的经历从头到尾都是一种颜色的’未来怀旧’，即通过斗志感或观察女性面临的不平等。”如果仅仅是再现原汁原味的迪斯科舞池文化，那么大众根本没有办法从作品中看到女性的身影，没有机会聆听女性特有的声音和故事经历。然而Dua Lipa在这张专辑的大部分曲目中都在贯彻“女性需要在感情中独立自主”的思想。早在她的成名曲之一New Rules当中，就已经萌生出“不要沉溺在失败的感情中，而要向前看”这种独立思想的苗头，而在这张复古风专辑中，尽管大部分音乐元素都充斥着70-80年代迪斯科舞曲的迷幻、“颓废”与“抽离”，但是曲目的歌词、mv的拍摄包括后期的概念宣传和采访谈话中，都在颠覆对此传统的刻板印象，融入了更多新观点。如Don’t start now的歌词很典型也很鲜明地展示了女性在结束一段失败恋情后不打算和前任藕断丝连、缠绵不断，而是选择向前看、不惧困难的心路历程；Break my heart的译名尽管看似是一首“伤心的舞曲”，但是也直接表达了创作者“即使孤单一人，也不会随便进入一段感情”的坚定想法；Boys will be boys作为专辑最后的曲目，更是完全抛开了以往女性只能处于弱势地位的刻板印象，最重要的一句歌词“Girls will be women”——女孩终究会长大成为女人，可以看出创作者对女性未来的展望是积极憧憬的。过去女性受到了诸多压迫和打击，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女孩们终究都会长成强大独立的人，从内到外拥有自主权和定义自我、做自己的权利。

与此同时，这张专辑重新定义了“舞蹈”的概念和“非主流”文化的概念。《剑桥大学流行音乐与摇滚乐读本》中关于舞蹈音乐的章节说道：“音乐表现社会连带感或个人解放的潜能，似乎只有透过舞蹈才真正得以充分体现。”迪斯科舞池文化之所以在20世纪的70-80年代风靡一时，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不同群体的人们都能在舞蹈中找到归属感，忘掉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意，尤其是对于边缘群体（性少数群体、白种人控制下的非裔/亚裔/拉丁裔等少数民族人种等），舞蹈并不是一种具有纯粹审美娱乐功能的艺术活动，而更多倾向于一种情感上的“宣泄”，一种对个人独立尊严与价值的控诉与寻觅。而DuaLipa在这张专辑中却表达道，任何人都有权利去自由舞蹈，正如前文提到过DuaLipa在这其中号召女性去争取自己的主动权一样，不仅是女性，任何人都能做真正的自我。这其实是通过舞蹈这一艺术表达方式去探索自己最真实的身份，去直面自己的内心。Physical中说到的“Let’s get physical”，其实正是在号召任何人，无关种族、性别、年龄和文化背景，让身体跟着音乐运动是每个人自由的权利，同理，去做真实的自己、去争取属于自己应该有的权利也应该是自由的。“非主流”和“亚文化”并不是被忽略、被边缘化甚至被歧视的理由，少数“弱势”群体和边缘群体更不应该成为被攻击、排斥甚至“赶尽杀绝”的对象。

通过这张专辑，笔者认为这就像是一场流行音乐界的“文艺复兴”，这是对复古浪潮的翻新，这是对老旧文化与思维的再度创造和再次定义，不仅重新扭转了大众对迪斯科的“刻板印象”，还将舞池音乐文化最初的消极、颓废、迷幻、失落做了一个适当的升华。当下流行的“复古浪潮”，正是在借用过去的经典，表达与之完全不同的思想内涵，而这也正是最有趣的地方。一方面是采用复古的曲风和音乐元素、形象设计，另一方面却融入了现代化的制作技术和当今时代的思想理念，这种辩证的处理方式并不显得矛盾，而这种创新的概念，正是每一个人值得思考与借鉴的。

①DuaLipa:Future Nostalgia Album Review|Pitchfork.

②《NME》: Future Nostalgia Album Review.

③《剑桥大学流行音乐与摇滚乐读本》第七章《舞蹈音乐》,威尔·史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