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对《庄子》的接受研究
——以黄州诗词创作为中心
2022-09-07杨瑰瑰
杨瑰瑰
苏轼历“乌台诗案”,谪居黄州,历经人生苦难的淬炼,终达于“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无差别境界,而这,与他对庄子的多方位接受有关。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云:“公生十年,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乎?’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又云:“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少年时代的苏轼,便体现出对儒、道两家思想的充分接受,于《庄子》更是情有独钟。
一、“身外傥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苏轼黄州词接受庄子以消解人生痛苦
苏轼居黄期间,创作尤多,著述颇富,并在此时走向了文学创作的巅峰。面临人生巨大变故,他情绪波动极大。“诗穷而后工”的规律,在苏轼身上亦得到充分体现,且他在诗中也说:“感此每自慰,吾事幸不偕”。从元丰三年二月一日到达黄州,至元丰七年四月七日离开,苏轼居黄仅四年零两个月,但他著有《东坡易传》9卷,《论语说》5卷,手抄《汉书》,创作诗歌约200首,词66首,文(含书信)近300篇,可见著述之勤奋。
苏轼文学创作“随物赋形”,自然清新,如行云流水。他在黄州创作的词(以下简称黄州词)引述《庄子》的有16首,占比约24%。苏轼黄州词引述《庄子·逍遥游》的有三篇:
伶伦不见,清香未吐,且糠秕吹扬。——《少年游·玉肌铅粉傲秋霜》
凭高眺远……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念奴娇·凭高眺远》
白酒新开九酝,黄花已过重阳。身外傥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东坡日月长。——《十拍子·白酒新开九酝》
第一首词,引用《庄子·逍遥游》中的“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以“秕糠”二字言紫姑神命贱位卑的虚无本质。第二首词,引用《逍遥游》里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言自己月下欲乘风归去,连庄周的鹏翼亦可不骑,便飘然而至月宫之中。这里,首先化用诗仙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接着将鲲鹏的磅礴浩瀚引入词中。坡翁此词仙气萦绕,不似人间之语,表现了诗人超逸、高旷的情怀。第三首词,“身外傥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这里的“梦”与《齐物论》中的庄生梦蝶之梦含义相同。而“无何即是乡”,则出于《逍遥游》中的“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之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词中虽未言逍遥,而逍遥其乐,亦在其中矣。
十首词中,引述庄子《齐物论》的有一篇: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这首词,引述了《庄子·齐物论》中的“天籁”一语。天籁,就是风吹众多孔窍发出的不同声音。“兰台公子”是指宋玉。宋玉在《风赋》中有所谓“大王之雄风”“庶人之雌风”之论,苏轼对此予以否定,认为一个人能否乘此“快哉风”,应取决于他是否有“浩然之气”。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此处引述《庄子·知北游》:“……(丞,舜之师)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天地委形于吾身,而身体并非我所有。“营营”一词,出自《庄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指的是为名利而奔波劳苦。
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醉蓬莱·笑劳生一梦》
这里的“笑劳生一梦”,可谓苏轼低沉的叹息。《庄子·大宗师》云:“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苏轼英才天纵,因诗下狱一百三十余天,受尽折磨。劫后余生,以罪臣之身谪黄,人生的痛苦与虚空,经不起思量与计较,或许只有付庄周之一梦,方能一笑置之。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满庭芳·蜗角虚名》
蜗角虚名出自《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此处以庄子之寓言入词,极言利害之渺小,而为其牺牲忙碌,实不值得。人生的超脱,始于对俗人所重之物的轻视。苏轼亦从自省与自嘲中,走向幽默、超脱与旷达。另外,《调笑令·归雁》中“饮啄江南南岸”一句,引用《庄子·养生主》中的“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雉虽求食辛苦,但仍愿做自由之鸟,而不愿被豢养在鸟笼之中。这虽是用典,却也体现了苏轼此时的人生旨趣。
以上所引,均是从文字上与庄子有直接联系的苏词。另外苏轼更为知名的如《念奴娇·大江东去》末句“人生如梦”,亦兼含佛教与庄子之思想,因前人已论述较多,兹不赘述。
二、“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苏轼黄州诗接受庄子以求自新
清代刘熙载在《艺概》卷二中,认为东坡诗出于《庄子》者十之八九。张三夕在《论苏轼诗中的空间感》一文中,统计《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一书收苏诗2024首,注中引用《庄子》多达400余次,占比约20%。据清代邵长蘅删补本《施注苏诗》,注引《庄子》33篇次,仅有《庄子·胠箧》一篇未在注中标出。可见庄子对苏轼诗歌创作影响之大。
苏轼黄州创作的诗歌,据《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一书,收诗213首。本文以清代冯应榴《苏轼诗集合注》之注释为依据,查阅苏轼在黄州创作的诗,引用《庄子》一书中的词语或意象的,计有32首。其中,有的诗歌引述《庄子》多处,总计41处,约占20%。
苏轼在《议学校贡举状》中说:“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使天下之士,能如庄周齐死生,一毁誉,轻富贵,安贫贱,则人主之名器爵禄,所以砺世摩钝者,废矣。”苏轼少年时期便熟读庄子之文,并深得庄周旨趣,在黄州时期,大部分引述庄子文的诗歌是用典。如形容春风,云“春风料峭羊角转,河水渺绵瓜蔓流”(《陈州与文郎逸民饮别携手河堤上作此诗》);如形容自己寡闻,云“嗟我晚闻道,款启如孙休”(《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这样的例子很多,不一而足。宋人以才学为诗,诗人们大多好用典故,这一特点在苏轼身上也体现得非常充分。
除了用典之外,苏轼也在引述庄子文入诗时,以庄子思想为鉴,以反思自己过往的行为,如《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五首(其五)》:
膏明兰臭俱自焚,象牙翠羽戕其身。多言自古为数穷,微中有时堪解纷。痴人但数羊羔儿,不知何者是左慈。千章万句卒非我,急走捉君应已迟。
《庄子·人间世》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从事物的“有用”中推知,正因其有用,导致被砍伐、被戕害的命运。苏轼经历“乌台诗案”后,体会当极为深刻。因此,当孔毅父集古人诗句,苏轼见之,自然而然想起自身的经历,因而感慨地写下“膏明兰臭俱自焚”,言外之旨深矣。苏轼写于黄州的《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这首诗虽然戏谑之味很重,然而,联系苏轼的生平和他对《庄子》的接受,也可以将之看成是苏轼对“膏明兰臭俱自焚,象牙翠羽戕其身”的注脚。
再看苏轼《吊徐德占并引》:
美人种松柏,欲使低映门。栽培虽易长,流恶病其根。哀哉岁寒姿,肮脏谁与伦。竟为明所误,不免刀斧痕。一遭儿女污,始觉山林尊。
《庄子·逍遥游》云:“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诗中的徐德占,是黄庭坚的表兄(一说是妹夫)。黄庭坚乃“苏门四学士”中的大弟子,与苏轼关系甚好。徐德占名禧,字德占,领兵打仗,拒战不利,城陷人俱亡,神宗哀之,赐“忠愍”。《苏轼诗集合注》云其“寡谋轻敌,以至于败……公于德占之殁,不一及边事,独惜其以有用之身,不知自爱,轻于授首……”诗中,徐禧作为“松柏之材”,然所处不得其位,不意“竟为明所误,不免刀斧痕”。
苏轼在《答李端叔书》中,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深入的反省与批评。他说自己少年时期读书作文,专为应试,进士及第之后,又贪得不已,但所学甚少。而他考的是“其言极谏科”,“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己,何足为损益。”谪黄期间的苏轼,对自己所犯下的“口业”深感愧悔,他接着又说:“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苏轼凭藉着对庄子思想的深入接受,对“故我”深刻观省,以求自新之路。
苏轼作于黄州时的《东坡易传》卷九云:“君子欲行道德而不知其所以然之说,则役于其名而为之尔。夫苟役于其名而不安其实,则大小相害,前后相陵,而道、德不和顺矣。”这段话或是对自己和徐禧命运的最好注脚。
苏轼在哀悼友人之时,或亦有警示自己之意。《庄子》思想中,以其“无用”而成其“大用”,对于经历人生低谷之后的苏轼,对其自身之行藏,当有启示。
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诗中除了有佛教空观思想之外,亦有对庄子思想的吸收。《庄子·大宗师》云:“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讠斤(同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庄子笔下的真人,对于生死的态度是等同的,自由自在地来,自由自在地往。《大宗师》中,无趾问老子:孔子为什么向您求学,难道不知名声是对自己的桎梏么?老子的回答十分经典,亦常为学者所注意。老子说:“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若从庄子的“等差别、齐物论”思想出发,“死生一条”“可不可一贯”,则何处有尘垢,哪里有罪业?于是苏轼藉此得翛然,如一条脱钩之鱼。苏轼在《与子由同游寒溪山》中云:“散人出入无町畦,朝游湖北暮淮西。”此处的“散人”当是苏轼自指,“町畦”指的是田界,引申为界限、分界。《庄子·人间世》云:“……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意思是,作为太子之师,要与太子的行为与思想保持一致,这样才能避免过失、祸害。庄子在此文的后面,讲了一个关于栎社树的寓言。此树合围百尺、比山还高,但木匠看也不看一眼,以为这是“散木也,以为舟则沉……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回家后,梦见栎社树跟木匠讲说自己的无用之用,文末说:“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意思是你这个没用的木匠,怎么会知道无用之树的用处呢!
苏轼将自己比作《庄子》书中的“散人”,即无用之人;又将“无町畦”三字形容自己无界限、无拘束的自由自在之情状。或许苏轼历经劫难,深知自己的“有用才能”恰恰是害身惹祸之端,因而格外希求做一个“散人”罢。
苏轼《和秦太虚梅花》云: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
秦太虚即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此诗为唱和之诗,诗中以“东坡先生心已灰”,来反衬秦观的梅花诗之美。
苏轼的“灰心”诗很多,如“嗟余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赠孙莘老七绝》);“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自题金山画像》)等等。他似乎特别喜欢“灰心”这一意象。
《庄子·齐物论》云:“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这里的心如死灰,意思是心的所有活动丧失了,也即外在事物对于“心”而言,不再发生任何影响。心虽然存在,但跟不存在一样,也即“无心”之状。正因为“无心”,便也像镜子一样,万物都在其中呈现,却没有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喜好与偏见,正是“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之境。
在这首诗中,显然是将“心已灰”作为心的寂静不动,并以此为背景。第二句“爱”与“恼”二情齐发,则突出秦观诗之妙。以这种手法作诗,反衬效果极佳。苏轼的“心灰”,并非心的死寂,而应是庄子所言的“吾丧我”,即“至人无己”的状态。或许正因“无己、丧我”,所以能够“齐物”,能走向“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博大罢!从这个意义来说,苏轼的旷达与超脱,从《庄子》处获益良多。
综上,苏轼黄州诗引述《庄子》时,频率最高的是《逍遥游》。恰因身处磨难之中,苏轼积极吸取庄子的逍遥自由之说,以期自适,终能抵达超旷、飘逸之境。并且,他吸取《庄子》书中“有用无用”的辩证思想,以反思自己的过往得失,以求自新之路。而这里的思想,有时也与佛教思想相互融通。
三、“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苏轼居黄接受庄子呈现出三教合一的特点
苏轼在黄州写给苏辙的信中说:“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以我观之,凡心尽处,胜解卓然。”此处“逍遥”二字,出于《庄子·逍遥游》;“随缘”二字则源自佛家之语;“但尽凡心”出自《孟子》中的《尽心上》。一封家书之中,苏轼很随意地运用了道家、佛家、儒家之言,可见其对于三家思想之融会贯通。苏轼十岁从母读书,便以范滂作为立身之榜样。入仕之后,身处忧患,更见其人性情。他在《与李公择书·其四》中云:“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
苏轼不仅是这样说的,而且也是这样做的。他在黄州期间,惊魂甫定,安顿自己及家人之后,并没有走向仅求一己安宁之“独善”,而是尽其心力、以自己的方式来造福百姓。
苏轼听闻溺婴之事,立即写信给鄂州知州朱寿昌云:“闻之心酸,为食不下……俗人区区,了眼前事,救过不暇,岂有余力及此度外事乎?……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他以罪臣之身,请求革除陋习。不仅如此,他还号召黄州乡绅捐助钱物、成立救婴组织,自己虽极端贫困,仍带头捐资。“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实是儒家仁义精神的体现。
诚如苏辙所云:“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苏轼居黄,亦从佛教中吸取了人生智慧,以安其心。他与佛印等僧人常有书信往来,《与佛印二首·其一》云:“今仆蒙尘垢,垂三十年,困而后知返”,表明自己尘心三十年,欲求佛法以洗之。苏轼《黄州安国寺记》则云:“……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住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文中清晰地表明自己在安国寺中焚香而坐、自我省察的过程,并达到身心俱空,物我相忘之境。这对于敏感的苏轼而言,不啻一剂安心良药。
苏轼对庄子思想的接受,有时亦与佛教思想相互纠缠,彼此难分。四十九岁时,苏轼与朝云所生幼子名苏遯,元丰六年九月二十七日出生,元丰六年全家自黄州移汝州,元丰七年七月到达金陵。七月二十八日,苏遯病亡。苏轼为此写了两首哭儿诗,其中有句“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另一首曰:“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老年丧子,痛不堪言。然过不多久,苏轼好友滕达道写信劝慰,苏轼回复云:“丧子之戚,寻已忘之矣。”好友蔡景繁女儿病逝,苏东坡在黄州写信安慰说:“惊闻爱女遽弃左右,切惟悲悼之切,痛割难堪,奈何!奈何!情爱著人如黐胶油腻。……区区,愿公深照,一付维摩、庄周令处置为佳也。”
佛教以空观思想处世,看空生老病死,而庄子对待生死亦十分达观。《庄子·至乐》中记载有庄子妻死,庄子“击缶而歌”,惠子质问庄子,庄子云:“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认为,人本无生、无形、无气,受气而生,变之以死,正如春夏秋冬四时运行一样,最终回到天地自然的怀抱。如果我嗷嗷痛哭,这便是不通达的表现。在庄子看来,生与死一样,为死亡而悲伤,不仅徒劳,且并无意义。《庄子·列御寇》亦云:“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此篇为外篇,虽有学者疑非庄子本人所作,但此处对待死亡的幽默豁达,与庄子思想一脉相承。
综上所言,苏轼居黄期间,对庄子的接受呈现出融三教于一炉的特点。他曾说:“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可见,他对儒释道三家异同是深入思考过的,并认为三者恰如江河之异流,最终融通为一,归于大海。苏轼在人生大节上,始终坚守士大夫的行为准则,尽心竭力担当作为。在对待人生变故、忧患、磨难之时,则以庄子思想“安时而处顺”,尽力使自己“哀乐不能入”。在这一点上,往往与佛教思想相结合,难分彼此。人们常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命运坎坷如苏轼者,一生经历多次大起大落,中年到晚年除了短暂的得志之时外,不是被贬就是行走在被贬的路上,如果没有丰富的思想、智慧的心灵和顽强的意志,怎能尽其天年?
苏轼谪黄,在黄州经历了人生蜕变。历经磨难后,他不断地吸收释、道思想,为我所用。《庄子》一书的逍遥、齐物之说,影响苏轼极深。黄州期间,他躬耕于东坡之上,常以庄子思想反观自己过往三十年之得失,不断地精进、自新。他以庄子的齐生死、等差别,来消解自己的精神上的苦痛,以庄子的“无用、有用”的辩证思想反省自己的行为。苏轼这种对优秀传统文化思想兼收并蓄的做法,值得今人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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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⑫苏轼著,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轼诗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83、1101页。
②本文统计主要以丁永淮、梅大圣、张社教编注《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为准,词加入了一首《南歌子·带酒冲山雨》,《苏轼词新释辑评》认为此词作于元丰五年,从其说。
③④⑤⑥⑪⑯⑰⑱⑲㉙㉚庄子著,安继民、高秀昌注译:《庄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04、370、51、70—71、84、77、64、66、30、233页。
⑦刘熙载著、叶子卿点校:《艺概》,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71页。
⑧张三夕:《论苏轼诗中的空间感》,《文学遗产》1982年第2期。
⑨参见丁永淮、梅大圣、张社教编注:《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武汉出版社1996年版。
⑩㉗㉘㉛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出版社1986年版,第725、1487、1664、1961页。
⑬⑭⑳㉑㉒㉓㉔㉕㉖丁永淮、梅大圣、张社教编注:《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武汉出版社1996年版,第356、357、391、420、343、400、316、141、141页。
⑮苏轼著、龙吟注评:《东坡易传》,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3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