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历社会”的衰落与“学力社会”的兴起*
——基于日本“学历社会”的分析
2022-09-06李德显宋文丽
李德显 宋文丽
“学历社会”是指在一个人的职业岗位及社会地位的分配过程中,学历能起到相对较强甚至决定性作用的一个社会。判断“学历社会”的标准在于两点,一是学历在社会生活中的被重视程度;二是考试竞争的激烈程度。从横向来看,人人皆可受教育,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社会平等;而从纵向来看,学历主义又表现出一种极分明的等级制[1]。在“学历社会”背景下,受教育的人数不断增加,相应的,对于正规学历证书的需求也在逐渐增加,而教育的身份价值则在逐渐降低、学历证明也在不断贬值,最终使得高层次的教育成为一种优势,也使得工作的教育条件越来越高。根据马克思·韦伯的社会理性化理论,学历是适应资本主义和近代科层制的需要而产生的,这同以贵族血统作为衡量人的地位的欧洲和中国传统社会来说,有其历史进步性。但在现代教育特征不断演化之下,学历逐渐演变为“筛选”工具,使得学校日益成为考试的附庸产品,“学历社会”日益暴露出更多的问题。实现从“学历社会”向“学力社会”的过渡有其理论与现实的必然性,研究“学历社会”的产生、“学历社会”所引发的问题及问题之下相应的改革措施,对于将来促进“学历社会”向“学力社会”的转变具有重要作用。
一、日本“学历社会”的成因
“学历社会”是现代社会的“文明病”。近代社会的日本就属于强调尊重学习、重视知识与教育的国家,对于人才主要就是通过考试来选拔,故提及“学历社会”时,日本型“学历社会”更为典型。阐明日本学历主义的偏重现状以及“学历社会”的成因,并分析日本型“学历社会”背景下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对于我国的“学历主义”现象会有一定的现实借鉴意义。
(一)筛选理论激化“学历系统”内部矛盾
筛选理论与人力资本理论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用来解释教育的经济价值,从而突出教育的信号功能,接受教育获得的证书,能够表明申请者身上有雇主想要的一些特质。一方面,个人通过接受高等教育向未来劳动力市场上的雇主发送自身能力较高的信号,从而获取较高层次的收入;另一方面,对于用人单位来说,冒着偶尔出错的风险根据群体特征进行挑选将会节省大量成本(详见图1)。
图1 最优教育模型
学校教育作为一种制度,在现代企业和政府机关的选拔和分配中占据了战略性地位。在今天,教育与公认的知识技能、权力、财富等社会资源密切相关,接受教育的人能够获得一定的知识与技能等社会资源,教育层次与社会地位呈现出明显的正相关关系,因此,教育与社会地位的正相关关系使得学历与社会资源的分配具有很高的相关性[2]。在日本,学历的高低优劣程度成为一个人职位晋升的关键条件。
社会选拔充分体现了学历的手段作用——学历作为一种“筛选装置”,最大程度把人引向高层次的社会地位从而获取高层次的社会资源。比如,投资银行现在招收员工都需持有经济学硕士学位。而同比过去,只需要较低学历就足够。在筛选过程中,本科学历、甚至硕士学历已经成了求职者的必备品。人们在事业中为了获得控制权和晋升机会而付出足够的努力,通过学历的筛选,社会资源得到分配,社会地位体系也分化出相应的等级结构,当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社会资源的分配之中,终会打破社会资源分配的平衡,也必然激化起“学历系统”的内部矛盾。
(二)教育制度改革起到“催化剂”作用
20 世纪50 年代的经济复苏、20 世纪60 年代和70 年代前半期的经济高速增长,出生率也随之急剧上升,出现“婴儿潮”现象,在这种背景下,日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广泛地扩大教育机会网络。20 世纪40 年代末建立的新的6-3-3-4 体系使人们比旧体系更容易获得更高水平的教育,学制逐渐从双轨制变成单轨制,义务教育的年限也进一步延长,这使得教育制度应运而生并日益完善,教育竞争更加激烈,这更进一步推动了“学历社会”的成熟。
公共教育制度下,缺乏高层次的科技人才是教育的一大问题。通过接受教育进行竞争的意识日益强烈,人们也都普遍认为,通过教育来实现社会的升迁流动的可能性也更大,因此当时的日本以两倍于美国的速度实现了高学历化,在积累一定人才资源的基础之上,日本的“学历社会”也就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形成了。而随着高等教育进入大众化发展阶段,日本的“学历社会”也就走向了成熟期[3]。
(三)能力观念与就业政策的“双重刺激”
在日本,衡量能力的高低主要是学历,高等教育被普遍接受为日本获得富裕的先决条件,这使得越来越多的高中毕业生走进了大学的“狭窄”大门,那些被录取的人通过严格的入学考试来证明他们的能力。
在现代职业结构中,社会需要高水平的知识型人才,即需要长期接受过学校教育的专业化人才,这意味着将学历当作职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4]。在就业政策方面,企业主更看重的是名牌大学学生,这种行为似乎对雇主是有利的——自19 世纪末期以来,各个大公司不断提高就业的教育条件,使得受过良好教育的劳动力得以成功并能为公司带来更多的“利益”,节省内部培训成本。而且,日本政府在大学生就业方面形成了以文部科学省主管、企业提供支持的就业模式,在此之下日本企业与名牌大学之间早已建立了密切而稳定的联系,也就是“指定校制”,这些顶尖学校的毕业生倾向于通向社会精英职位的工作。日本的这种能力观与日本式的就业雇佣方式的结合自然而然地刺激了人们对于高学历的追求。
二、日本“学历社会”引发的问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本“学历社会”的问题日益突出,学历证书在衡量一个人能力的同时却逐渐产生了异化作用,这种学历异化功能从横向来看,表现为不同学校类型、不同专业的毕业生分别获得不同等级的工作;从纵向上来看,学历高低决定了工作的高低以及工作晋升空间的大小。注重学历的获得,致使教育内容流于表面,这种教育变质使学历失去其内在价值并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
(一)就业问题突出
高等教育、劳动力市场以及两者形成的供需关系取决于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外部因素的变化,这些错综复杂的要素共同构成了影响大学生就业的外部环境。日本进入高等教育大众化阶段后,随着高校毕业生规模的扩大和产业结构的调整,导致大学生就业率出现逐渐下降的趋势,在2008-2010 年之间,日本大学生就业情况受到较大影响,在2010 年大学生就业内定率只有57.6%,这是近十年的最低水平,这也说明就业市场未能充分消化高等教育规模扩张带来的大量劳动力供给(详见图2)。
图2 2008 年—2017 年春季毕业的日本大学生就业率和就业内定率
从这个阶段开始,由于工作岗位的要求越来越高,加上职业指导不够完善,毕业生更多地偏向于白领职位,而生产技术性的工作出现职位空缺现象。随着社会上获得大学学历的群体不断扩大,毕业院校的声望也成为企业筛选优秀人才的重要信号。毕业于顶尖名校的大学生,较容易成为政界、企业界的精英,而大部分普通大学毕业生则成为生产一线的员工,于是大学毕业生的工作情况呈现出基于大学排名的就业等级化现状[5]。
(二)学历通胀下的教育资源浪费
到了20 世纪中叶,人们对继续教育的需求不断增加,加上工业革命及美国国民人口的高速增长,直接导致了职业的需求变化。在该进程中,相应职位的最低学历要求有所提高,一些工作岗位的最低学历标准已经变成了研究生学历。大学毕业生开始从事原先并不需要大学学历的工作,同时高学历人员不断涌入某一特定职业,直到其变成社会普遍认可的“高学历职业”,这时就出现了学历通胀的现象。
日本文部科学省早期发布了“2016 年度学校教师统计调查结果”中期报告书,调查显示,几乎所有学段具备硕士学历的日本教师比例均有增加,创下历史新高。这是因为日本行政机构人才选拔标准不高,高学历者的大量产生使得高学历从就职的最高标准降低到最低标准,成为英才的充分条件变为必要条件。在日本高等教育机构中,培养“专才”的职业院校、培养“通才”的大学以及培养“学术型人才”的研究生院,在大学生就业率上表现为:职业院校>大学>研究生院。在经济衰落时期,就业人口向下流动,岗位挤占效应明显,更易出现专业方向与就业方向不一致的情况,大学排名成为企业招聘人才的“筛选信号”,导致教育资源浪费(详见图3)。
图3 日本高等教育机构毕业生就业率情况
此外,持有高等教育学历的失业人群可称为“高学历难民”,这种现象的背后展现的是高学历人群的职场经验不足,因为在“学历社会”背景下,学校更多关注学生的学业水平,教育机构易显现出无效性,加之考试制度的局限性造成了学生能力的片面发展,使得学生的精力和兴趣集中于抽象的考试竞争,这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教育目标,社会对大学毕业生的期望呈现明显降低趋势,出现了文凭价值与自身能力价值的不一致[6]。
(三)高等教育机会成本增加
机会成本在经济学领域是指:一定资源用于某一领域而失去用于其他领域能够产生的价值,这在教育领域同样适用,因为教育需要耗费时间,使得接受研究生教育带来的机会成本变大。从个人机会成本来看,接受高等教育占用的这部分时间本可以用来出售劳动力以获取工资及个人福利,所以会使个人储蓄财产的时间延迟,工作年份减少,建立家庭的时间也随之推后。学历通胀使得求职者愈发信奉由他人认可颁发的学历或资质证明,教育体制化也使得年轻人在“工作中学习”,在实践中积累经验的机会不断减少,此时高等教育毕业生的工作经验与能力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如图3 所示,在日本高等院校中,各专业博士毕业生被录用的比率并没有达到较高水平。
图3 2012 年日本应届毕业生被录用为大学教师比率
三、“学历社会”向“学力社会”转变的路径
近年来日本政府选择站在时代高度重新审视国内教育,不断强调必须解决好学校教育体系的膨胀化所产生的问题,特别是“学历社会”带来的问题[7],突出强调“学历”不等于“学力”,向“学力社会”的转变已经成为日本的一项迫切的任务。作为一名社会成员,我们应该认识到“学力社会”的重要性。
日本对于“学力社会”的内涵界定是:开发与时代相称的能力、提高人的知识理解与解决问题能力,使人才为社会经济的发展做出贡献并承担起社会责任,成为真正值得尊重的对象,同时在整个社会中要树立起尊重能力的风气。做出这种转变存在一定的困难,但日本政府毅然推动一系列政策的落实,为此,研究日本向“学力社会”转变的举措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以就业政策完善高等教育体系
日本针对“学历社会”背景下突出的就业问题废除了大企业“指定校制”,制定社会性的规章制度,使一定比率的国、公、私立大学毕业生和女性志愿者被录用。2010 年日本通过的“新成长战略”指出,日本将提供不低于770 万个工作岗位,为大学生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同时,日本积极鼓励大学生自主创业并给予一定的工作扶助金。以上举措能有效缩小学校和社会对于人才培养的差距、缓解盲目追求学历的现状,在应对学历膨胀问题上,从注重学历到注重能力,也有利于促进职业技术教育的发展。
同时,日本开展多种形式的高等教育,开设了夜大学、短期大学等,充实全体国、公、私立大学和短期大学的教育研究职能,充分调配教育研究预算和设施,积极纠正差别。1964 年,日本政府承认短期大学为一种恒久制度,这使得短期大学得以迅速发展的同时,也培养了社会所需的科技人员、管理人员、事务性人员以及初等教师等社会所需的人才[8]。与此同时,日本也大力协调高等教育机构与社会的关系,一方面,许多大学向社会开放的同时,也不断借助师资和教学设施的优势举办了各种形式的成人教育;另一方面,社会各财团也主动出资资助大学办学,政府也采取各种措施鼓励民间财团资助办学,从而促进高等教育事业的发展[9]。
(二)完善评价机制以培养高素质人才
因为高等教育质量评价机制影响着高等教育体系的发展,故日本指出要完善质量评价机制,这对于打破“考试地狱”这一学历僵局也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10]。日本文部科学省在“2012 答申”中就要求各高校公开在校生学业成就调查结果以及毕业生就业率等信息,同时督促各高校将课程目标、教学目标、实践要点等信息载入学生课表,并鼓励学生自主判断其自身发展状况,在此背景下,日本高校也依据本校学科特色建立起综合多方评价的教学成果评估体系[11]。这种举措将学生的学习体验和由此带来的价值增值作为衡量教育质量的标准,而非单纯以成绩及学历高低衡量学生能力,从各方面综合提高大学生学习能力、问题解决能力及综合实践能力,使得高等教育真正进入到一个多元评价的时代。
(三)完善大学招生方案并提供职业指导
日本大学的入学考试由于竞争激烈而有“考试地狱”之说,因此大学招生考试制度改革成为20 世纪90年代初日本高等教育改革的重要课题之一[12]。“学力社会”将直接影响着大学入学考试,考试制度的变革又将反作用影响“学历社会”。日本提出的大学招生制度改革分两阶段进行,第一阶段是所有大学实行统一的入学资格考试,通过考查考生对基础知识、基本技能的掌握程度,来判断考生是否具有接受大学教育的基础学力;第二阶段是各大学独自举行的考试,依据不同系别、不同专业抽取不同的试题,且每个地区、每个学部可以变换实施日期,以增加考生的应考机会。随着上述改革的进行,日本将大幅度地铲除全国统一考试的弊端,促进高中教育的正常化、教育的更新以及顺利实现由学历向学力的转变。日本也在大力发展职业教育、完善职业教育结构,以便增强教育适应性,打破“唯分数”的思维定式。
四、日本教育改革背景下对我国学历的反思
根据2021 年第七次人口普查公报(第六号)人口受教育情况数据显示,全国超2.18 亿人具有大学文化程度,与2010 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相比,每10 万人中拥有大学文化程度的由8930 人上升为15467 人,平均受教育年限由9.08 年提高至9.91 年[13],这说明学历在我国社会中同样起着重要的作用,许多涉及就业、晋升、工作福利待遇的问题都与个人学历息息相关。日本在“学力社会”背景下也做出了一系列举措,以此改善学历问题并促进教育公平,因此我国也亟需对学历现状做出相应的调整。
(一)观念转变:“学力社会”变革的必要性
1.职业结构的变化:职业道路多方面选择
我国在职业结构新背景下,尊重学历是发展经济与科技的手段之一,在新时代背景下,大力发展职业教育、构建多样化办学格局,完善职业教育结构与制度等各项政策的出台逐渐打破了职业与学历之间固定的对应关系。高等教育的扩张和职业动态的发展使得学习和工作的关系更加灵活,增强了教育适应性,也使得除学历外其他标准对于职业生涯的影响也越来越大,这对于打破我国职业教育结构、教育层次单一的固有格局发挥着重要作用,也使得青年学生日益趋向于选择多样化的升学与就业道路来实现自身价值[14]。
2.人才能力观的转变:扎实学力观
未来社会是学习社会、“学力社会”,应加快对自主学习、独立思考能力的培养,深化“扎实的学力观”意识。新时期的我们应该树立终身教育理念,首先从思想上充分认识到扎实的学力的重要性,即文凭不再是局限于人一生利用的知识,而是能够获得新鲜知识,是能够积极参与或至少能够适应社会变革的一种潜力凭证,知识技能竞争优势成为所有人必不可少的需求。在新时代背景下,我们应该根据自身能力特点精准定位,发挥自身优势,实现教育资源与自身发展的同向匹配,因此,能力观的转变是“学力社会”变革的前提之一。
(二)实践转变:从“学历社会”到“学力社会”的落实
新时代下,在大力强调构建学习型社会、建设人力资源强国的背景下,我们更需以实践结合理论做出重大改变。
1.深化高等教育评价改革
日本在上述“学力社会”改革中注重多主体、多维度的高等教育质量评价体系,对于我国高等教育评价方式的改革探索具有参考价值,我们要坚决扭转“唯文凭”的现象。习近平总书记在清华大学110 年校庆上也指出,我们要明确方向,培养一流人才方阵,以便更好地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因此我们要树立人才选拔的多元高水平标准,具体表现在要更加侧重于人才的能力大小、要强调人才的专业技能化水平、突出人才的开放性思维的转变,这对于打破传统的教育评价即“五唯”具有进步意义,也对于缓解学历过度膨胀问题具有深刻意义[15]。目前日本等其他发达国家注重多主体式评价,即充分发挥学校评估、社会评估、政府评估的多主体评价作用,这对于新时代下我国加快培养一流人才队伍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2.完善职业资格考试制度
在高等教育整体结构上,日本致力于营造高等教育与经济社会发展需求相协调、有序流动的大学格局,不断完善高等教育结构,而对照我国国情,总体上看,我国高等教育结构不够完善,分支如职业教育结构体系有待进一步提高与整合,因此我国在现有格局上,应该推进高校分类体系建设,更要持续推进职业教育发展,鼓励具备一定条件的普通本科高校向应用型高校转型,提高技能型人才培养水平;要推进全民继续教育,建立终身教育体系,建成学习型社会。
在用人制度上应践行学历证书与职业资格证书相区分的原则,对有专业要求的职业必须实行资格证书制度,即必须通过严格的职业资格考试,这一方式就把职业与学校相区分,使得同等学力者也可参加相关职业资格考试,给更多人以提高的机会与空间,不断满足青年求学和就业的要求,也能有效改善高等教育结构[16],更好地服务于劳动力市场的多样化需求。
综上所述,我国“学历社会”的改革实践仍然存在很大的进步空间,在借鉴日本高校改革经验的基础之上,还需要充分结合我国特有的国情,考虑各地区的实际执行情况,以便在满足我国国内高校及师生需求的基础上,加快高校国际化建设的进程,形成高等教育国际化潮流,促进教育资源高效配置,真正实现从“学历社会”向“学力社会”的转变[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