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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盛唐送别诗酒意象的突破

2022-09-05边国强

关键词:魏晋友人饮酒

边国强

(长治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教学部,山西 长治 046000)

送别是一个古老的诗歌题材。 《诗经》中的《召南·殷其雷》《邶风·燕燕》等诗歌都是送别之作,王士禛曾评价后者“为万古送别之祖”[1]52。 到魏晋南北朝,社会动荡加剧,文人命途多舛,离别被打上“黯然销魂”[2]185的深深烙印。 特定的时代氛围,使文人离别时集体赋诗成为一种突出的文学现象[3],送别诗也因此获得了较大发展。

到了唐代尤其是盛唐,清明的政治、 辽阔的疆域、 秀美的山川,都为文人提供了广阔的心理空间、 地理空间和艺术想象空间。 在这个诗歌艺术的鼎盛时代,送别题材亦迎来了新的繁荣。 不仅数量空前,而且佳作纷呈; 不仅内容丰富,而且艺术精美; 不仅风格多样,而且意境开阔。 在这种繁荣中,酒意象的突破显然起了不小的作用。 下文细论之,不足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1 前代送别诗写酒现象概述

酒进入送别诗,显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诗经》中的送别诗大约有8首。 《召南·殷其雷》,内容为夫妻送别,诗歌以隆隆的雷声作为起兴,以妻子的口吻一再嘱托丈夫早点回来,难舍之情溢于言表。 《邶风·燕燕》则写了离人渐行渐远,送者愈来愈悲,全诗笼罩在一种悲凉的氛围之中。 《邶风·二子乘舟》则是送别友人之作,诗人既依依惜别,又担心友人的安危。 《郑风·扬之水》被闻一多认为是一首送别诗,丈夫在别离之际劝慰勉励妻子要互相依靠。 《秦风·渭阳》是一首内容非常鲜明的送别诗,诗人在渭水之阳送别舅氏,并以车马美玉相赠,诗中的主人公地位应该不低。 《大雅·嵩高》是周大臣尹吉甫为周宣王的舅舅申伯写的送别诗。 《大雅·烝民》是尹吉甫送别仲山甫的诗。 《周颂·有客》是周王为客送行时唱的乐歌,也可以看作是一首送别诗。 笔者想特别指出的是,这8首诗都没有明确写到“酒”“脂”“醉”等字词。 《大雅·嵩高》中有“王饯于郿”句,《大雅·烝民》中有“仲山甫出祖”句,其中的“饯”与“祖”当指祖饯[4]。 祖饯仪式既然包含饮酒,为何在送别诗中少有提及?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诗经》中大量的宴饮诗、 祭祀诗都写到了酒,甚至是醉酒。 是什么原因导致酒被挡在送别题材外?值得研究。

魏晋以来这种情况略有改观。 据统计,魏晋南北朝及隋代的送别诗共计465首[5],然而明确提及饮酒的作品并不多。 列举出来,有曹植的《宋应氏二首》其二,陆机的《赠第士龙诗》、 潘岳的《金谷集作诗》、 左思的《悼离赠妹诗二首》其二、 鲍照的《赠故人马子乔诗六首》其五、 沈约的《别范安成》、 吴均的《赠别新林诗》《酬别》、 江淹的《别萧谘议诗》、 王延的《别萧谘议诗》、 何逊的《临行与故游夜别》《与苏九德别诗》等。

像著名的同题送别诗《饯谢文学离夜诗》,虽有六人同时创作并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却没有一首言及饮酒,甚至以饮酒诗著称于世的大诗人陶渊明,在他的送别诗中也没有一首言及饮酒。 而且,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送别诗除了在数量上较少提及酒以外,即使提及酒,也不具备意象的特征。 如曹植的《送应氏二首》其二曰:“亲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阳。 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6]3-5既有对离别宴会的具体描绘,也有对友人不能“尽觞”的遗憾。 但明显属于对仪式的记录和礼节的表示,并没有借酒来抒情,更不具有意象的性质。 再如,鲍照笔下的“凭楹观浩月,洒酒荡忧颜”[7]282(《赠故人马子乔诗六首》其五),借洒酒来涤荡路途的担忧,明显是一种仪式。 沈约的《别范安成》曰:“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 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8]399虽已把酒与离别之情关联在一起,但“毕竟没有能牵引作者较多的笔墨,而仅有片言只语的描摹”[9]。 正因为魏晋南北朝时的送别诗缺少了更为丰富的情感内容,以至于有学者断言其“有送别之名而无送别之实”[10]。

初唐时期,送别诗的数量明显增多,写酒内容也相应增多。 以沈佺期、 宋之问、 初唐四杰和陈子昂为例,他们7人的送别诗共计109首,其中,言及酒的作品共计32首,占比接近30%,其绝对数量及比重均已远远超过魏晋南北朝。(1)以《全唐诗》《全唐诗补编》为据,不计残诗残句。 “酒”的统计只以“酒”“醴”“醪”“醖”“玉液”“饮”“酤”“酌”“醉”“酣”“杯”“觞”“樽”“玉壶”“金罍”等作为依据; 而“祖”“饯”“宴”“筵”等仅表示仪式,故不作为统计依据。 对作者有争议的作品,暂只统计在某位作者名下,以免重复计数。

2 盛唐送别诗中酒意象的突破

酒作为意象大量地出现在送别诗中,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突破,应该是在盛唐时期。

2.1 数量上的突破:盛唐“涉酒”诗数量增多

这种突破首先在诗中突出地表现为写酒内容的大量涌现。 笔者以《全唐诗》和《全唐诗补编》为依据,对20位盛唐诗人的送别诗及其中“涉酒”作品数量做了初步统计,如表 1 所示。①

表 1 盛唐诗人送别诗及“涉酒”诗统计表

由表 1 中可以看出:盛唐20位代表诗人创作送别诗共计大约800余首,其中言及“酒”的作品大约260余首,占到全部送别诗的约1/3,创作送别诗最多的盛唐诗人是李白、 岑参和杜甫,李白的作品多达150余首,岑参也有近150首,而诗歌中有酒意象的作品,则是岑参最多,有70余首,其次为李白,有50余首; 然后为杜甫、 高适、 王昌龄、 王维等盛唐诗人。

酒为什么在唐代送别诗中大量涌现,而《诗经》与魏晋南北朝时的送别诗却少有提及?仅从经济的发展和酿酒技术的进步这两个角度恐怕不能够完全说明问题。 因为一旦超出送别诗这个限定就会发现,无论是《诗经》时期还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言及饮酒的诗作的数量和质量都相当可观。

2.2 内容上的突破:从仪式工具到抒情意象

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11]63酒在送别诗中从仪式工具属性中突破成为抒情意象,应该肇始于唐代。

唐代送别虽仍注重仪式,且酒也仍是这一重要仪式中的道具。 如高适在《别董大》其二中写道:“丈夫贫贱应为足,今日相逢无酒钱”[12]1793,生动活泼地写出了送别友人时无钱买酒的遗憾,也一语道出了酒对于离别的重要意义。 但正如杜甫诗中所言“万感集清尊”[13]83,盛唐文人明显对酒有更深刻的体会和理解。 盛唐送别诗中的酒,也正因为承载了更多的主观情感内容,已然摆脱了送别仪式的工具属性,成为诗歌当中的重要意象。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是岑参最富盛名的代表作之一,诗中“中军置酒饮归客”[12]1618,虽似写饮酒饯别的场景,但在一片“胡琴琵琶与羌笛”[12]1618中,却显得格外苍凉。 他的另一首《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12]1619,亦可谓境界开阔,尽显其边塞风格。 而他在送王昌龄时,一句“对酒寂不语,怅然悲送君”[12]1601,就把对友人怀才不遇的感慨及惜别之情烘托了出来。 两个心怀远大抱负的人对着酒却寂然不语,其时的心境耐人琢磨。

李白《广陵赠别》更是通篇以酒叙写离情:“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 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间。 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 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12]1385-1386用玉瓶装着美酒送君数里,把马系在垂杨树下,就在大道之中痛饮,不为醉酒,但一定要直到尽兴才肯分别。 这是何等的友谊与豪情!还有《鲁郡尧祠送吴五之琅琊》:“送行奠桂酒,拜舞清心魂。”[12]1394虽有对祖饯仪式的描绘,但面对即将到来的别离,诗人不禁要“连歌倒芳樽”[12]1394,边饮边唱以致醉倒。 “马嘶俱醉起,分手更何言。”[12]1394直到被一声马嘶惊醒,才想起来该分别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杜甫笔下如“促觞激百虑,掩抑泪潺湲”[13]146(《湘江宴饯裴二端公赴道州》),推杯劝酒之际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泪如流水般泻下,只得掩面克制。 再如“正宜且聚集,恨此当离尊。 莫怪执杯迟,我衰涕唾烦”[13]134(《别李义》),本来一场适意的聚会,因要面对离别的酒樽而心生遗憾,不免流泪,以致举杯稍迟显得失礼。 作为一位长于写实的诗人,杜甫在对送别场景的细节叙说中,亦尽显沉郁之气。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其一曰:“洛阳亲友如想问,一片冰心在玉壶。”[11]182是托辛渐向远在洛阳的亲友转达自己的志向,即“对仕途不抱什么幻想了,只想以酒为伴度过余生”[14]。 虽有失意,却不流于伤感,反倒显出一种旷达之气。

李颀的《送刘方平》曰:“漳水桥头值鸣雁,朝歌县北少行人。 别离斗酒心相许,落日青郊半微雨。”[12]984送别友人时伴着落日微雨,不仅行人稀少,而且天空还传来一阵阵大雁的鸣叫,在此情景中,一斗别离的酒更显出友情的真诚与厚重。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15]263则是劝朋友再饮一杯酒,道出了离别时的惜别之情,表达了对友人阳关之行的切实担忧,却又不流于伤感。

王之涣《九日送别》中有“今日暂同芳菊酒,明朝应作断蓬飞”[13]582,直言今日暂时还能同饮芳香的菊花酒,明天就要像断梗的飞蓬一样各自漂泊了。 在今日与明朝的强烈对比中,凸显离情。

2.3 意境上的开掘:酒与其它意象的耦合

酒意象在盛唐送别诗中,往往不是孤立的,或者是与其他意象比如月、 柳、 水、 雨、 舟等意象耦合在一起,从而开拓出新的意境。

李白即是造境的高手,他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12]1408通过汪洋恣肆的想象,把明月、 酒杯、 江水、 扁舟等意象融为一体,把自己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反映出来,豪放与苦闷、 浪漫与忧伤交织在一起,成为传颂千古的名篇。 而他的另一首《送客归吴》,以“江村秋雨歇,酒尽一帆飞”[12]1473起笔,将江村、 秋雨、 酒与帆等意象用“歇”“尽”与“飞”连缀组合在一起,用夸张的笔法写出了友人瞬息之间乘船远去,只留下诗人独自面对“岛花开灼灼,汀柳细依依”[12]1473。

杜甫的《江亭送眉州辛别驾升之》以“柳影含云幕,江波近酒壶”[13]235开篇,描绘了一幅极静的画面。 柳树的倒影与白云的倒影在水波中互相交织在一起,有如难舍难分的送别中人,这一景象近在咫尺,但离诗人更近的,还是那只意味着离愁别绪的酒壶。

高适的送别诗也不乏意境高远之作。 如《赋得还山吟送沈四山人》中“白云劝尽杯中物,明月相随何处眠?”[12]1769诗中白云劝酒,明月相随,既有时间的推移——从白天到夜晚,又有空间的流动——从眼前到天上,将眼前景舞与未来的想象融于一炉,生发出无尽的想象。

王昌龄不仅提出了“诗境”说,更在其创作中努力实践。 如《芙蓉楼送辛渐》其二:“丹阳城东秋海深,丹阳城北楚云阴。 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11]184诗人与友人在芙蓉楼上饮酒送别,只见明月映在脚下的江水中,泛着寂寂的寒光。 面对友人的离去,诗人内心是凄凉的,但作为送别之主,又怎能肆意喝醉呢?全诗无一字写情,却又处处显情,这正是由“酒”“水”“月”共同生发出来的冷清的意境中流露出来的。

王维的送别诗可谓诗中有画。 他的《送元二使安西》,把“一杯”离别的“酒”与“渭城”的“朝雨”和“客舍”旁青青”的“柳色”融合在一起,营造出一幅缠绵不尽的离别意境,表达了对友人的不舍之情及对友人“西出阳关”之后的关切与惆怅。

孟浩然写酒送别诗虽然不多,但艺术造诣相当高。 如《和卢明府送郑十三还京兼寄之什》:“昔时风景登临地,今日衣冠送别筵。 醉坐自倾彭泽酒,思归长望白云天。 洞庭一叶惊秋早,濩落空嗟滞江岛。 寄语朝廷当世人,何时重见长安道。”[12]1234在送别他人的筵席上,诗人一边醉意朦胧自斟自酌,一边仰望天空想着归去。 洞庭湖中的一片落叶,让人惊觉秋天的到来。 早早到来的又何止秋天?还有人生的秋意。 滞留江岛之中的落叶不正是诗人自己的人生写照?手中的“彭泽酒”与天上的“白云”及湖中的“一叶”遥相呼应,寄托了诗人一生怀才不遇的无尽慨叹。

3 原因探究

综上所述,在酒文化盛行的魏晋南北朝,送别诗中却较少写酒。 到了唐代,送别诗中的酒意象才有了数量的累积,并发生了质的突破,形成了真正的意象,并与其它意象一起,开拓出了意境。 究其原因,或许有以下几点。

3.1 酒文化的发展

我国酒文化明显然受到农耕文化的制约。 酒的种类基本可以分为谷物酒、 乳酒、 果酒,与农耕文化、 畜牧文化及采集文化相关联,而中国古人以谷为重,于是形成了果酒、 乳酒、 谷物酒三酒并存的结构中以谷物酒为主的独特格局。 在谷物酒中,又以以黍、 稻为主要原料的黄酒为正宗。 谷物酒的酿制又最为复杂,因此也最耗费原料。 而饮酒一旦从早期那种连汁带滓同饮的醪酒阶段脱离出来,成为与主食无关的独立饮料之后,谷物酒就与主粮发生了尖锐的冲突。 这种冲突使得中国的酒文化处于一种尴尬境况之中:一方面以谷物酿酒为主,一方面又一次次地自上而下严令禁酒。[16]19-56

魏晋南北朝时人们已经开始漉酒而饮。 如陶渊明的“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17]62。 但当时农业尚不发达,加上社会动荡等不利因素,粮食生产难有保障,酒与食之间的矛盾就愈显激烈。 所以尽管饮酒在魏晋名士的倡导之下成为风尚,饮酒诗也获得了发展。 但酒恐怕还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像陶渊明这样酷爱饮酒的名士便难免因酿酒而造成粮荒,不得不乞食而居了。

唐代经济繁荣的基础就是农业的发展。 唐代推行均田制,大力兴修水利,推广水车灌溉技术和水稻育秧栽培技术,并改进农具创制了曲辕犁,最终形成了南方一年两熟和北方两年三熟的耕作制。[18]北方的粟和南方的水稻产量都大幅提高。

唐代农业的发达为酿酒业的发展提供了丰厚的原料基础。 在液态法蒸馏技术已开始普及的基础上,又发明了固态酒蒸馏技术,并且制曲的方法和技术也不断丰富和提高。[19]酒与食的矛盾已基本不复存在。

唐代经济的繁荣与酒文化的空前发达,使魏晋南北朝时期基本限于上层社会的宴饮活动,成为全社会的一种风尚。 这一风尚在国力强盛的盛唐时期更胜。 比如盛唐时兴起的及第进士组织的进士宴饮就曾轰动长安。 据五代王定宝《唐摭言》卷一记载:“既捷,列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大宴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20]5。 这种进士宴饮直到会昌三年(公元843年)才被禁止[20]40。 这样的经济、 文化与制度背景,无疑为酒大量进入送别诗提供了可能。

3.2 送别风俗的变迁

送别的风俗源于祖饯仪式。 祖饯,是我国先民出行前的一种祭祀。 “中国古人出行祭祀行神或道神、 祖神,为最主要的祭祀活动……祭祀后,是饯别”[21]。 “祖道仪式除了祭祀道神以外,还有‘饯’的礼仪程序。 饯者,以酒食送行也。”[4]29由此可见,饮酒送别的习俗本就来源于祖饯。

或许正是这种仪式上的规定,使得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人在面对饮酒时,采取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自斟自酌时纵情酗酒,而在送别仪式中则遵循礼的规范与约束。 这种态度,自然也会影响到送别诗的创作。 所以魏晋南北朝诗人们在送别诗中往往只是出于仪式和礼节去描写酒别的仪式或者提到酒这种道具,而在其他题材中才会在酒中融入更多的个人情感与个性品格。

唐代送别风俗尽管对祖饯仪式仍有所继承,但情况已发生了转变。 正如张说在《送苏合宫颋》中所言“百壶非饯意,流咏在人和”[12]646。 显然唐初文人已开始把送别的重点从仪式向人情转移。 如初唐诗人沈佺期《送友人任括州》中的“茫茫理云帆,草草念行期。 纷吾结远佩,帐饯出河湄。 太息东流水,盈觞难再持。”[12]689诗歌尽管也交待了匆忙准备礼物并在河边设帐饯别的情形,但重点已明显转向用比喻和夸张的手法,抒写别离的愁绪如东流的水一样滔滔不绝,使人连斟满的酒杯都端不起来。

到盛唐时,这种对仪式的简化和对人情的看重更加明显。 从送别场所来看,除设帐饯别外,送别还常发生在黄鹤楼、 芙蓉楼、 谢朓楼、 岳阳楼等各种楼亭之上,或者旅舍之中,甚至直接在酒楼酒肆之中送别,如岑参笔下“青门酒楼上,欲别醉醺醺”[12]1644,还有李白的《金陵酒肆送别》。 从送别的仪式来看,则是祖饯仪式一再简化,而友人间的对饮与交流则不可或缺。 如岑参“东门一壶聊出祖”[12]1622,用一壶酒姑且算作祖饯; 但他一提到饮酒,则是“青门百壶送韩侯”[12]1623或“连霄倾玉缸”[12]1635,甚至“醉后未能别,待醒方送君”[12]1664。 李白送窦薄华时“酒中乐酣霄向分,举觞酹尧尧可闻”[12]1395,与友人酣饮至夜半时分,才想起要拿一杯酒去祭一下尧神。 王维的送别诗中虽常常只有一杯别酒,但却情意深重。 如《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15]48友人送别,一杯别酒,两句心语,足矣。

在这种仪式的简化过程中,原来祖饯所强调的祭祀道神的“祖”的内容已被弱化殆尽,而“饯”的内容则凸显出来。 这种简化,使唐代的送别直接突破了仪式的规定,自然也把酒从仪式的工具性中解放了出来。

唐代文人本重交游,盛唐时宴饮之风又得到了制度的允许,友人之间饮酒为乐也就习以为常。 及至到了要行送别这一古老的习俗时,仪式的重点早已不再是对神灵的祭祀,而是寄情于酒。 盛唐送别诗中大量出现的“劝酒”“纵酒”甚至“醉酒”“醉卧”,分明是以饮酒作乐为主,还有多少祭祀的影子?

3.3 文学自身的发展

直接影响了盛唐送别诗的,除了前期送别诗外,还有饮酒诗与山水诗。 最早借酒抒情的诗人是曹操,他的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2]138,不知给了后人多少启示。 陶渊明更是在诗中大量咏酒,“通过酒把艺术化的人生与哲学性的思考连接起来,并在浓浓的醉意之中表达了自身由内而外的‘忘’,艺术地实践了庄子的宇宙观与人生观”[22]。 南朝时鲍照的饮酒诗,“创作更加多元,形成的风格更加多样,形成了迥异于时的俊逸与险俗风格”[23]。 但遗憾的是,由于对于酒的工具性的过分注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送别诗留下了很大的发展空间。

山水诗的兴盛也发生在魏晋南北朝时期。 从曹操的《观沧海》到陶渊明笔下的山水意境,再到谢灵运等诗人对山水景色的细致描绘,已经逐渐形成了诸如“山”“水”“云”“月”等一系列成熟的意象。 可惜魏晋南北朝诗人还不能够综合运用这些意象来造设意境。

盛唐送别诗酒意象的突破,与初唐送别诗的实践密不可分。 如前所述,初唐诗人笔下的送别题材虽写酒不多,但比重却不小,而且好多已具备意象的特征,如宋之问的“弄琴宽别意,酌醴醉春愁”[12]357。

文学理论方面,南朝时期钟嵘的《诗品》,将汉魏至齐梁的122位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并对每位诗人都探寻了创作源流,品评了其诗歌创作的长处和不足。 而盛唐诗人王昌龄更是在他的《诗格》提出诗歌的物境、 情境、 意境,直接为盛唐及以后的诗歌创作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

4 结 论

综上所述,盛唐诗人在酒文化的熏陶下移风易俗,在前代诗人创作与理论的基础上大胆革新,通过大量的创作实践与艺术探索把酒从送别仪式的工具属性中解放出来,将其作为意象大量地写进了送别诗,使其成为送别诗的核心意象,并围绕着这一核心开拓出了新的意境,最终使送别诗的艺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一艺术高度,为后来的送别诗创作提供了典范,对中晚唐及后代诗人们在送别题材上的继续开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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