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外三题)
2022-08-26□万户
□万 户
“喂,看见门口那皇子没?太帅了。——我的?”祝豫才指着空座位说。
“给你留一宿了,祝哥。天亮了没?”毛翔林扶住座椅,躬身欲迎。
祝豫才高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下。
毛翔林的屏幕投出一片猩红,漆在皮质的椅子上。
两个居中的大字 “失败”,像烙在囚犯额头,鼠标箭头木然落于 “继续游戏”。
“阿毛太菜了,输一晚上了祝哥,赶紧上号!”
说话的是傅国盛。盘坐,猴瘦,叼着根烟,眼窝深陷,顶着颗绿头,颈上珠光宝气。
网吧浓烟不散。体臭缭绕尿骚,隔壁公厕人丁兴旺。空气溽热,空调倒成冰箱,给腐肉保鲜。必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角落里馊掉。地上电线错综,看不清通到哪里,像在给一群病危的输液。灯下黑,必有伟业。
一口连体的长桌,盒饭,可乐,啤酒,香烟,烟缸,槟榔,传单,多是身首异处,狼藉一片。键盘油光发亮,静候鱼肉刀俎。电脑屏幕为界,隔开阴阳。一排六人,阿毛三人靠走廊,最里面的胖子正倚着墙体睡觉,呼噜震天。内外包夹两人,枪战正酣,键盘噼啪像弹夹,交流赅简暗弱。
正是破晓,听不到的是屋外鸟鸣。
祝豫才瞟了眼手机,放在桌上,屏保的古惑仔要把刺青的手臂暴露出来,没过几秒又蜷缩进黑暗。
“都月底了,还没回过家?”
祝豫才侧身向毛翔林,一边在口袋里搜腾, “妈逼,我身份证多少来着。”
“他爹15号刚打了点钱来,然后就没回过。”傅国盛笑嘻嘻。
“少哔哔,”毛翔林喝道, “祝哥,话就撂这儿了,不上钻石,绝不回家。”
“书也不念了?这不是快高考了。”毛翔林小心翼翼输身份证号。
“还不是靠我给他糊弄,说查新冠隔离了。前天说是家里死人了。是前天吧?”傅国盛说。
“书不读没事,家里还是要回一下。你奶奶身体不太好嘛不是。出来混的,兄弟第一,家人第二。是吧狗盛。”傅国盛忙点头。
“你放心祝哥。老太太好着呢,每天跑老远去念佛。”
“那最好。”祝豫才把用完的身份证夹在两指之间: “——小李飞刀!”像枚暗器掷来,少年祝哥闪现在毛翔林眼前,眼神光明、嘴角微微上扬。 “看哥那时候,多帅,这五官,这颜值。对了,你脸上那疤好点没?”
“没事祝哥。脸有屌用?游戏打得好才牛逼。”
“等哥这单子结了,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管他祝哥,”傅国盛说, “就他这逼样吧,还是算了。”
“去你妈的。闭嘴吧,游戏开了。”毛翔林说。
耳麦的触感像刚从臭水沟里捞起的皮革,混合着霉味和汗臭;可高昂战鼓已经敲响,少年们在一道疾光里各自化作英雄。
“哇,祝哥这狐狸的皮肤好骚啊。喔操,那个这么大。多少钱啊祝哥?”
“童子鸡。游戏里的东西你当真啦?”祝豫才向剧毒的绿头蘑菇抛了个媚眼, “今晚安排,见见世面。”傅国盛咽了咽口水,拱进了游戏里。
但对毛翔林来说,27寸的电子世界已经够他见所有真世面。
召唤师峡谷落英鲜草。水龙统治,雨落在英雄和懦夫的肩上。永恒、均衡。他所生长的农村,七天把一年的雨倒掉。路灯失修,忽明忽暗,像一簇被焚的秸秆,人困在阑尾里,等着随时被摘掉。武陵之外,敌人是日日夜夜。但在这里,英雄早已赦免了睡眠,他无数次击垮那些想要离开的男人,把他们踩在脚下;无数次征服不断盛开的女人,她们哭或者笑,为了钱;无数次战死,无数次重生。
在这里,毛翔林,他就是德玛西亚的皇子。
“唯一的真理就长在我的长矛尖上。”这是英雄的墓志铭。
皇子出兵,须携万马千军,持阿塔玛之戟,悍勇前行,所向披靡,群敌肝颤。
当然,毛翔林也想过某一天走出网吧,彻夜的鏖战带来天旋地转,抬头望天,没有月亮却有孤星。这时,另一个祝哥闪现在他的面前,一个更老一些的,手里拿着几本厚厚薄薄的书,戴着眼镜儿,说, “嘿,阿毛,英语背怎么样了?”然后和他走上另一条回家的路。
他是见过另一种世面的人。
“你会不会关大招啊?啊?”傅国盛对阿毛吼道,重重地砸下鼠标。 “你把人全罩在里面,老子进不去啊!……不玩了,傻逼东西。”
“天崩地裂。”皇子的大招。在战场上建立一种特殊的地形。届时,被围困的敌人用尽解数出逃。而英雄在亲手制造的牢笼里孤战,承受暴击,只为队友能在身后射出一波箭雨,遮天蔽日。死不足惜。会有人替他活着,总有人享受胜利。
“你真他妈是个孤儿。”
但面对误解和背叛,英雄、命运这样的字眼也会忽然出现在毛翔林的脑海里。
“你再说一句试试。”毛翔林依然死盯着屏幕, “我把你的头打烂。”
这儿安静极了。大家都聋了。
只有键盘敲击和鼠标啪嗒,像一个车间。或者像——他们其实很难想象的——写字楼。胖子依旧鼾声如潮。屏幕的荧光射过来,傅国盛满脸待放的青春痘青红皂白,伴随呼吸起伏。他摁掉了主机,脸霎时间黑下来,像被大火收汁的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焦味。
“说话注意分寸。”祝豫才说着拿起手机,古惑仔又亮起来,左青龙右白虎地随意划着。
傅国盛还是盘起腿来,像个小沙弥不语,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夹在指间端详了两秒,飞越祝豫才,笔直地弹射在毛翔林的疤脸上。傅国盛笑嘻嘻。
毛翔林没有躲。皇子还在保家卫国。按键上起舞,一套娴熟华丽的操作,破军,死伤,猩红。他俯身捡起烟头,烟还没灭,于是也抽了一口,捻进烟灰缸。毛翔林深呼吸,忽然猛地一砸桌板,抓起烟灰缸,忿怒拔起,峡谷鸟兽四散,风云突变,阿塔玛之戟正凝聚寒芒,英雄准备释放下一次 “天崩地裂”。
傅国盛也顺势而起。
祝哥仍坐,用手阻绝两人。
剑拔弩张,却被暴躁地打断。
“你们仨小逼崽子有完没完?”
墙边的胖子。
峡谷最强大的怪物,纳什男爵已经苏醒。它受到了虚空的腐蚀,血盆大口长满密集的尖刺,因吞噬了无数英雄的灵魂而身体倍化。
“你怎么的?”祝豫才终于站了起来。
“老子在睡觉,你说怎么的?”
祝豫才用腿拨开了座椅,死盯着男爵,不语。
“管不住狗就别出来遛,傻孩子。真把自己当古惑仔了?——怎么的?动我试试?”
枪战二人组已经借机从绝对领域撤退,纳什男爵与英雄们相对而立。
酸液之池正在脚下蔓延,尖刺随时都可能突来重创英雄,恐怖的凝视逼停了雨。
“继续睡你的觉。”祝豫才又坐下, “阿毛,狗盛,行了。”
引来一阵肥胖的大笑。
“我倒要看看,现在的小孩儿有多大能耐?你们爹妈管不了,老子来……”
不等反派说完台词,毛翔林手中的烟灰缸已经化作一柄长矛,飞掷向纳什男爵。
惨叫。
都是肉做的人,谁都很少见血。
网吧店庆,门口立着一尊皇子偶像。手持阿塔玛之戟,英姿飒爽。两米尺寸,做工经济,本土化程度高。整个被玻璃严实封好。玻璃上贴着重金求子和办假证的广告,凌乱的数字,像打开未来的密码。英雄终日不知疲倦地杵在门口,打量过客,看心里有好多幻梦和孱弱的年轻人,染着发、文着身,勾搭着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下幽暗阶梯,进入英雄的光明联盟,仿佛被无名地召唤。
这天,英雄先是看到一群持棍带剑刃的年轻人冲进来;过了一阵,一群持棍带坚盾的警察冲进来;再过一阵,年轻人被警察押着出来,又多三人,一个胖子捂着血刺呼啦的脑门,一个五官清秀的高个儿搀着绿毛;又过很快的一阵,救护车呜呜地来,抬出一片猩红。
他们走后,这天,英雄跟前路过了太多人,仿佛昔日峥嵘又降临;却都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像在雄辩这伟岸的偶像,究竟算不算个英雄。直到黄昏,人群散场,夜扶来一个秉烛的老太。她跪在英雄像前,贡了些水果和饼干,蜡烛已经快要融化完了,在平地上流淌成血一样的小河流,又迅速凝固起来。她磕了几个响头,唇齿滑坡,眼泪奔流。
“关公啊,求求你保佑,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小孩啊,关公啊关公。”
鲨鱼汤
千禧年还没来那阵,东顺城街这块儿老有人打架。单挑。拍案而起,相看不厌。一顿老拳,师出同门。下手经济,口吻豪迈。难得见血,桌椅伤得比人重;痰多,倒是相互啐了几两,倒胃口。众人默契,不嫌事儿大,只低头顾着自个儿饭碗。
警是老板报的,确实扫兴。主要是嫌吵,其次是怕。怕俩人就这么一双筷子似地在街头横上一宿,被沈阳的冬天一不留神冻死。迟来的民警也一身酒气,脸红扑扑的,等把肇事者叫回了魂,老板嘴笨,烤焦的猪五花走街串巷。问姓甚名谁住哪儿,俩虎逼总得有一个指着民警的红鼻子说,名字?警察同志,我会不知道自个儿叫什么?我连您的名字,我都得给您安排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说着给警察递烟。也赏自己一根吧。
咱爸是姓张吧?
火苗把雪点亮,把夜沈阳照穿、照透,照出几个还铁了心住在旧世纪里的人。
太亮了。不带这么亮的。才发现着的是烟嘴,几粒烟草像米黏在嘴唇上。
民警离开的时候,筷子兄弟已经勾肩搭背, “对不住啊老板,我老弟这暴脾气”,险些跪下赔礼。抢着结账,情到深处,再干上一架的事也不是没有。警车的副驾上,上级老大哥就没醒过,鼾声如潮。这一天又断片儿了。
你瞅,性质不坏,谁家没个下岗工人。
都这点了,澡堂子关门了吧?转转,走,老弟,去转转,免得又把车轱辘给吐了。闷死个人了,走,转转。车尾偶尔会毫无征兆地传来哭声,不回过头,你怎么分得清哪个是打人的,哪个是被打的,都像是同一个人。你分不清。这一天又过去了。
千禧年还没来那阵,一天天的,刘关东就在这东顺城街游荡。
胡艳芳早上班去了。刘关东中午才睁眼,洗完脸,毛巾拧得像截柴火。出门蹑手蹑脚,不打扰人乱搞男女关系。要有班上,谁成天想这些?刘关东想。撞见301的赵老太太,两次。两次都说自己忘带了东西回来取。两手空空,刘关东就把手往口袋里藏,口袋也空空。赵老太问胡艳芳几个月了,刘关东说快了,其实他也忘了。还在上班呐?刘关东愣了一下,忙说是的,还在上班,药厂那帮孙子不给放假。之后刘关东就很少跟人再说话了,尽管耳朵一整天都热乎乎的,像个烧水壶的拎把儿。身子很烫,刘关东抬头找太阳。这时辰,必须做些什么。这时辰做些什么,才对得住这一天天的。
雪不大的话,就去公园看老头下象棋。老头的脸如棋局,臭而严肃,有的像马,有的像车,但都不太敢把卒稳捏在手上。保温杯里泡满中药,像个鸟巢,底下郑重压着几张面额羞赧的纸币,每一步都因此下得皱巴巴的。一盘棋,十个人,上千种下法,每一种走法里又能分出左右两党。钓鱼的多是在野党,湖面凿一个洞。撒尿的撒尿,把墙角的野草浇蔫。还有的老头在健身器材上扭动,散落一地,扭得细心,像一枚松动的螺丝钉,只有细细荡开的锈还在提示这块塑料曾是金属。刘关东早就不年轻了,却仍格格不入,目光长在他的身上,老头们像老兵瞄准一位美国女士。习惯了就好。有时技痒,也上台下。老头们思考的时候,皱纹里会飘来一股隔夜饭菜的腐臭。身后是沈阳故宫,不知道哪里在闹鼠灾。
要看热闹,还是得往前走。往前走,沿途一水杨树,涂着白漆,乱真于雪,西洋楼和杂货铺交相辉映,偶有雪白的高楼耸立,两个时代就这么潦草地、没心没肺地对峙。顶着阴天,随无轨电车奔向城市的北边,直到 “大钟副食”站。站台旁是只标志的企鹅,目光呆滞,鸟嘴浑圆,胸脯到腰围,依次赫然列着三枚开膛破肚的红字: “垃圾桶”。
老远,就闻到一股麦香。出处复杂,久久不散。馒头正在东升面食店的玻璃橱窗里探望熟客,他们能从老板抓取馒头时的弹性裁判今天这三毛钱是否值当。一天的劳动结束,人群退潮回来,深蓝、暗绿或者黑色的工装,戴着呢子帽、毡帽、军帽,像游离的冬青。爆米花的礼炮迎接他们,小孩儿捂着耳朵,看锅炉被反复烧至暗红,带来甜蜜。一屉烧卖一块钱,蒸汽升腾,远远看去,让见过世面的人想起氤氲南方。 “老边煎饺”的小边接上了班,皮夹克,牛仔裤,好威风,见到他就见到新世纪,像煎饺有新馅。据说提着菜刀去中山公园找冒牌饺的茬,围了几圈,缝了几针,蹲了几天。酱小土豆吃的是口酱。吃朝鲜冷面的总会多要点辣白菜。白肉血肠要坐下来吃。白肉即五花,血肠是把猪血调上粉汁灌在猪肠子里,热汤一烫,撇去浮沫,通透明亮,一勺韭菜花解膻,半勺腐乳调味,一勺蒜泥提香,最后是必不可少的三大勺辣油,店里此起彼伏的呼呼作响,宛如音乐。饮料摊五光十色,但已经找不到老字号的八王寺。和尚都回了庙。熏烧染了通体红曲,卤味最好斩价。卖糕的老板娘风骚,名列市场前茅。煮茶叶蛋的锅炉边总是沾着些脏东西,不着边。
往里,街景渐阔,菜摊儿、小吃摊儿,还有卖日用品的、换锁的、算命的。人们说话,无非是厂里的人事和新来的雪。抬头灰蒙蒙一片,还是不见太阳,但似乎也溜到了天的另一边。快要下山,也还是不见山。刘关东在人群中间,对吃提不起兴趣,只是漫无目的地行军,偶尔驻足,停在兀然出现的手绘广告牌前。用色鲜艳,语气笃定,南方的糕点、新电影、新政策,轮流上演。进口钟表。如果呆呆地看到雪又下起来,刘关东会忽然心生怅惘。这儿的人之所以消沉,病灶就在于雪。它并不是白茫茫一片。真是白茫茫一片就好了。小贩在吆喝 “冰果一毛俩——” “西关切糕——西关切糕——” “磨剪子来——戗—菜—刀—!”短短一截的天,电线被理得像一个中年人寥落的刘海,连接着身首异处的交通和电。
刘关东已经忘记具体是哪一天,他也跟随着人群走进了大钟超市。
超市刚开业,堂皇像个宫殿。他先是被超市里整齐摆放的琳琅商品和发光的瓷砖所吸引,如此秩序井然的典礼,他只在工厂的流水线和电视里的阅兵见过:蔬菜、水果、零食、日用品、家用电器,崭新,体面,拉着横幅,明码标价,像别着光荣的徽章。人们在货架前摆弄着商品,像一个个学历史或者地理的,在做佝偻地研究考察。
但很快,刘关东又被一阵喧哗拽了回来。
只见大家仰首鹤立,像都流了鼻血一样。
刘关东也抬起头:超市宽敞的穹顶竟然全是透明的玻璃,上游蓄满了水,几缕糊弄人的海草,几尾热带鱼,游来游去,飘来飘去。一个悬空的水族馆。遨游其间的不是鱼,是看鱼的人。超市挤满了人和鱼。暖气逼人,大家都通红了脸颊,眼里发光,仰望着头顶的海洋,向久违的吉人天相祈求灵验,惊叹号此起彼伏,街上的光景被迅速遗忘。就连刚才在外面耍杂技的高跷也歇了家伙,矮成个老人,踩在平地上,几乎要陷进去。脖子伸得老长,像一旁冰柜里的速冻鸭。
小孩儿的尖叫声打破了众人的陶醉。人群骚动,头顶的海水一阵翻滚,居然缓缓游来了一条足有两个成人这么长的大鱼——鲨鱼。
一条通体雪白的鲨鱼。
人群沸腾了。沈阳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鲨鱼,正如沈阳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东北虎、中华鲟。沈阳人从来没有在超市里亲眼见过一条鲨鱼。一条活生生的鲨鱼。一条可以一口吞了东北虎、中华鲟的鲨鱼。一条可以杀人的鲨鱼。而这条可以杀人的鲨鱼,正被厚实的玻璃阻隔,为沈阳人远观亵玩。沈阳人见了鲨鱼,比见了皇帝还兴奋。沈阳人再次陷入了一片潦倒的沉醉之中,像被如椽巨笔瞬间挥就的一卷草书。
鲨鱼似乎注意到了眼底的欢呼,于是,它开始在他们的头顶摆尾、疾行,掀起一股股浪潮,露出一排骇人的牙齿,偶尔吞一群小鱼和虾米给人们助兴。很快,大钟超市已经人满为患,大家就这样沉浸在对这庞然巨物的崇拜里,直到屋外的小贩收摊、吆喝声减弱,刘关东们依然在鲨鱼腹下朝圣狂欢。他们似乎已经忘记这里是一个超市,货架上的俄罗斯套娃伶俐,蔬菜和水果还在呼吸。屋顶积累着晚清以来的雪,雪还在下。他们正处于一个祭坛,面带微笑,神情舒展,沈阳成了海洋,而沈阳人正从海洋里进化而来。
鲨鱼出现在大钟超市那一天,没有人知道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种狂热竟然没有持续太久。尽管沈阳的新世纪并不如一条鲨鱼让人们感到新鲜、感到刺激,但就在千禧年后的没几天,当刘关东又一次穿越人海、满怀热忱来到大钟超市,他惊异地发现鲨鱼已经消失无踪了。就连骨架也不剩。抬眼望去,只有几尾丑陋的热带鱼和慢慢降落又升起的泥沙,像一场循环的雪。
刘关东傻眼了,仰着的头慢慢降落到了地下,扑通一声。
人们争着质问收银员,鲨鱼去哪儿了,也质问她原来是不是在棉纺厂上班。
收银员哭啼着说,明天经理会给答复。人们问她啥是经理,她说领导,经理就是领导。
当然,第二天,鲨鱼还是没有出现,领导也没有出现。
刘关东在超市潜伏着,快把米缸里的糙米搓成了精米,终于偷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对话。
“鲨鱼死了。”
“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据说是千禧跨世纪那天,电厂缺人,超市断电,给冻死了。”
“冻死了?”
“我操,跨世纪那天多你妈冷,能不冻死嘛。那雪下得太大了。”
“我操,这么大条鱼,说死就死了?”
“死了。不过超市后来把鲨鱼给煮了,现在冰柜那儿有卖鲨鱼汤。五块一碗。能治阳痿。”
“能治阳痿?”
“嗯。”
“真能?”
“我他妈怎么知道能不能,我又不阳痿。”
“噢。五块一碗。真死了?”
“真死了。雪下得太大了。”
刘关东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闻到空气中传来五花肉烤焦的气味和慵懒的警铃,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鲨鱼死了,刘关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块雪地融化了,还在冒出细细的青草来。
刘关东尾随那两人去买了碗鲨鱼汤。
五块一碗,汤面浮着一小块鲨鱼肉和几粒葱花,像一个大岛捎着一串小岛。
那天刘关东早早地就回家了。
开门,新生的婴儿正在妻子怀里熟睡,刘关东说: “我下岗了。今晚喝汤。”
胡艳芳至今还记得那个傍晚,千禧年说来就来了,刘关东的阳痿也说好就好了。
虚构
你死了。缝隙里的光勾出一道窄门。
你敲门,说对不起,你顿了一下,说你来晚了。
你啊你啊,死哪有迟到的。
用不着悲伤,谁都会走到这一步的。等吧。
怎么称呼?咱俩之间还是 “你”啊 “我”啊的吧。
他人即地狱嘛。
脚步声阵阵,有人开门。
“噢!来了个80后。”
你85年的。
“你先别进来,站好了。挺精神一小伙嘛。来,跟我念,8。0。后。先把嘴张大咯,要豪迈,八——再把嘴咧开,舌头死死抵住上颚,勒英——零——要宾至如归,对嘛,让我看到你粉粉的牙床,洁白的牙齿,要微笑,对,就是这样,要亮节。该你了,我是说,该你竖起大拇指了。酌情鼓掌也是可以的。”
我理解,这流程多少有些诡异,但你照着做就是了,谁让你已经死了呢。
“80后,80后,噢,梦想的80后,伟大的80后,改变了这个国家的80后。欢迎你,80后。请进,80后。80——80——80——不是八——十!是八——零!”
语言多糟糕,抱歉,语言多祸害,我早该提醒你了。但也不算太迟。
这不是你自己急着敲门要进去的嘛,咚咚咚的。
你太心急了。
“噢,原来你是看到电视上的小品了,可不是嘛,黄宏拎着个大锤,八十——八十——八十的,猜猜,那年你几岁?猜猜嘛。”
20岁。那年你20岁。
“20岁!瞧,你儿子,五个月了,每一锤八十都敲进他的肋骨。这就是他们说的, ‘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对吧?就连不识字的婴儿都喜欢。嘿,还打起滚来了。这种塑胶垫的质地,我估计你老有印象:不软不硬,说实在话,有些粗糙,像嚼起来很涩的口香糖,水果味。但这可是美国货。你很时髦嘛,嗯?美国,现在倒不稀奇了,可那时候,美国就像是一个假的玩意。不只是假想敌什么的。”
他想说的是,裸体VCD、裸体画册、裸体杂志,你懂的。
你以前可喜欢这些了。
“啊,美国,美国,美得像是……美得像是虚构的,对吧?”
你不记得了。
你需要适应一下,那是当然,谁死了都得适应一下。
门里面好空旷。但他每提到一件事物,它们竟然就在你身边兀地出现了,没有訇然,只是悄悄的。这也是语言的好和它的成瘾性,这我可先提醒到你了。
你身边已经有一台彩电、一盒口香糖、一叠磁带、几本裸体画册,还有一个婴儿在塑料垫上打滚啦。
美国倒不会一整个降落到这儿,美国太大啦,况且你也没亲眼见过美国。
死就是这样的吗?你想。
不是从一个世界里把事物一件一件删掉,反而是把它们一件一件添进另一个世界。
对了,你得跟他说你不记得了。咱们之间可不算数啊。
“你不记得了?嗨。记不记得的,无关紧要……”
你问你的儿子。你想俯下身去摸摸他。好像有阳光在他身体里。
但毕竟,你已经死了,你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你还是乖乖地问吧。语言是你能握住的唯一的东西了。
问吧。
“你就是这样,总是对生命感兴趣。没错,你们很早就要了孩子。嗬,你女人的确很美。”
你的女人出现了,怀里抱着孩子。她对着你笑,你也可以笑。笑吧。
一个陌生的女人。她还会给你写信吗?她的确很美。美吧。
“她是你的同桌。 ‘校园爱情’?吼吼,真有你的。那时,你爱用铅笔屁股戳她的手臂,皮肤一点一点凹陷进去,一点一点复原,像泛涟漪的湖面。你们上物理课,学弹性势能。但愿这无端的科学没有弃绝你,它们一般比人的记忆活得更久。多好的一对。一对80后。对生活充满了期望。的确良衬衣。好大一个橱。衣橱把手凉凉的。上面镶嵌着三两颗假钻石。充满了希望。”
喂。喂喂,能不能像个大老爷们儿呢,我知道,我知道,这一部分的确是最难熬的,多数人也是在这儿哭着闹着要回去。我还以为你会跟他们不一样呢。好吧。必须承认人都是一样的,对吗?别扒拉衣橱把手上的假钻石了,你摸不到假的东西。那种凉凉的触感倒是一样的。像在游泳。作为一个北方人,你竟然六岁就会游泳。
“你的女人真美。”
你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你最好别再哭了。你让我想笑。
“真美。像你的母亲。像你的姐姐。想她们了吧?”
是的,你有一个姐姐。但你也一样不记得了。
你问她们过得好吗?
“她们……她们还在苦熬呢。”
你想问我。但你别问我。你应该问他。
我也不是那么了解你,至少没有像你想象的那么——了解你。别误会,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但话说回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你很快也会这么觉得。你虽然并不觉得他靠谱,但你毕竟已经死了。你有什么办法呢。问吧。
“你就权当个虚构的故事听听吧。很悲伤地告诉你,其实我也不那么悲伤,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了,不过还是得告诉你,你有一个悲伤的童年。奇了怪了,来我这儿的人但凡是童年不幸,都有个共同点。不,不是孩子生得早……哎,你能不能别打断我!……说到哪了?对,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有个混蛋的爹。是的,长话短说吧,你爸是个混蛋。”
你早就不记得你爸了。
但你还是愤怒,无名的愤怒。你算是把握了愤怒的本质哩。
“你爸嗜酒如命。我倒觉得这个词程度轻了。命值几个钱?可惜我搜遍咱们的语言,找不到另外一个词了。你的爹秃顶,喝醉了通红着脸像一根火柴,轻轻一划就会着火。”
你想问他死了没,可是你问这个干嘛?他不在这儿。
你又想问,为什么会这样,倒也有几分道理。可你跟混蛋讲什么道理?
就因为他是你爸?
好吧。问吧。
“他原来是个国企工人,只不过干了大半辈子还是爬不上去,也跟人打过招呼,礼也送了,但依然狗似的一条。大概是懒。还有个致命的问题,是懦弱。好听一点,说是温和吧。喂,你能不能有点礼貌别打断我啊?!我在瞎编?那你不听就完了呗!”
你干嘛那么心急呢?
慢慢听他讲不行吗?那是你出生之前。
“刚才说的,是你出生之前的事。有了你之后,一切都变了。满月酒那天,人人都祝贺你爸 ‘晚来得子’啊,其实也不晚,比起你来说,那当然是晚了,毕竟有你姐嘛。言归正传,那天的酒席,真是昏天暗地啊。此前你爸从没喝过酒!但是那天喝了两瓶,整整两瓶白酒,白云边,听过没?红白瓶儿的,咕咚咕咚,喝了个青红皂白。”
那场为了恭迎你到来的酒席就摆在你面前了。还是有几个菜的嘛。不过大家好像都挺拘谨,穿得也谈不上艳丽,大概是冬天的缘故,又是露天,大自然不吃你们这一套。
确实有人醉了,喧哗里有死一样的沉默。但是你认不出父亲,每个男人都像一套杯盏翻覆,都像你那失败的混蛋父亲。
你要找你的姐姐,找你的母亲,你要找你出生的原因,但你找不到。
她们跟你一起躲起来了。愧疚吧。
“之后整整两天,你爸都像具泡在福尔马林里但却睁大了狗眼的尸体。此去经年啊,你姐你妈就遭了殃。他爱上酒了。但酒不爱他。又过了几年,你爸下岗了,大家都变成一条狗啦。他开始恨酒了。酒却不恨他。”
你攥紧了拳头。但你用不着攥紧拳头。从前你怎么就没有这么勇敢呢?你只是在游泳。那条河都不想浮着你。你和你恨的人一样懦弱。你还是听他讲吧。
你不该相信我,自始至终你都不该相信我。恨我吧。
你问然后呢。
“然后你就成为80后啦。你再也待不下去了。你进城了,你在一个迪斯科舞厅和你美丽的同桌重逢了,那年你十六岁,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你做起了塑料生意,认识了几个美国人,那真是下海淘金的时代啊,80后,80后,梦想的80后,伟大的80后,改变了这个国家的80后。你们是那样一种会把头巾扎得紧紧的、去迎接大风大浪的人吧。80后。你赚钱了,你赚了很多很多的钱。”
那个舞厅出现在你面前了。
你要跳一支死人的舞吗?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相信吧,你已经死了。
你问你是怎么死的。你终于开窍了。
“……”
你是怎么死的。
“……”
怎么死的?
“嗯……这个能说吗?”
他是在问我。
“你死在手术台上了。”
你好不甘心。车祸?癌症吧。你怕疼。最好不是什么飞来的横祸。你问,已经算不上是问了。
“如果那些瓶瓶又罐罐、小刀和小叉攒起来,算是个手术台的话。”
你困惑了。你忽然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了。你终于开窍了。开窍吧。
“严格地说……嗯,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其实你算不上是 ‘死’了……”
你的骨肉在你的女人怀里,咯咯发笑。大电视里有大世界。磁带,画册,杂志,裸体口香糖。你踩着美国塑料,你的生意,够澎湃的,海啊。衣橱里有的确良,有未来的衣物。要酒的话可以有。不会游泳照样有河,河照样在流。你还想起了一列火车,这是你我之间的语言还未触摸到的。摸吧。你活像个80后,梦想的80后,伟大的80后,改变了这个国家的80后。你他妈活像个80后。
这就是你的人生。
“严格地说,其实,其实你根本就、从来就没有活过。你被打掉了。”
这就是你的人生。
这就是你的人生吗?
你太心急了。
现在你更急了。
你想死了。
为什么,你不在进门之前就问问,他是谁?我又是谁呢?为什么?
我不该责怪你的。
一个死人,有多么真实的耳鼻舌身意,多么总揽宇宙的知识,多么像是、几乎要是、根本就是的未来。未来啊。你甚至想过他是庄子,而我是你的父亲,你连这都敢想,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你这个80后,你这臭傻逼,你这狗日的死人。
死人也有语言,这是我最后,忘记提醒你的。
可惜,这个世界多奇怪。万物皆可虚构,只有死生不容虚构。
虚构是这个奇怪的世界里,仅剩的公平和不公平。
可我们的虚构到头了。时间到头了。你啊。你啊。
你、我、他,都是你、都是没有活过的你啊。
睡吧。
白银
时间开始了,大伙儿都在。排成一排。活动肩颈,手臂、关节、韧带,脊椎、髋胯、膝盖。你看我,我看你,有说,有笑。泥污人,像被女娲刚捏出来,皮肤在日光照耀下沁出细细的汗珠,肌肉、骨骼在风里雀跃,绽开;直到有人忽然打断道, “咦,咋回事?”众人的目光才被引向了前面不远处。
那是一道鲜红的撞线,正猎猎飘扬。有多远?没多远。
对如此之短的距离,马拉松运动员们根本没有概念。
“这就是百米短跑的路,搞错了吧?”说话的是退役短跑健将陈尔,昔日爆发力不再,这几年,他决定再磨一磨耐力,他的妻子常拿家里那张吱吱嘎嘎的躺椅揶揄老陈。 “哟,陈兄也在啊。老陈可是当年省赛短跑亚军,先给大伙冲刺一个看看啊。”众人笑。
静下来时,大家才真的感到有些不对劲。
赛道笔直整洁,但不是柏油路,更不是西北莽原本该有的、粗尘飞扬的野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那是一束光线,飘渺、黯淡,又被那根血管一般的撞线拦腰斩断。头顶的称得上是太阳吗?更像电流不稳的白炽灯,或者是……虚掩的冰箱门里留着一盏冰冷的照明。风很紧张,在身体里径直穿过。人们的目光被投掷向那道鲜明的撞线,仿佛一道被力士弯起的弓。巨大的磁场里,四下死寂,有人嗡嗡地在抱怨着什么,竟如重物在远处訇然倒塌的回响。周围黑黢黢的静物没有影子,它们并非巍峨的石林,而是模糊的、尚未成形的、类似于迷雾的——“鬼魂”,但是谁也没有说出这个词。
“主办方的人呢?搞什么?”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赛事还是靠谱的,好多年了都没出过岔子,估计是志愿者没经验,搞错了。”
“待会儿CP2到CP4很难跑的,有大神可以带带我吗?”
“裁判人呢?该鸣枪了!”
……众声嘈杂。
“朋友们,等一下。”
梁目一开口,所有人安静了下来。他是这次比赛中最亮眼的明星选手, “国内超马领军” “亚洲第一”,有人就是冲着能和梁目同路竞技来的,不远千里。赛事的群聊里流传着梁目的逸事传说,尽管他本人就在里面,见跑友如流的夸奖,有时致以木讷谦辞。
“不大对劲。”梁目的声音虚弱了一大截。
当选手们终于望向他,所有期待破碎了。
梁目的寸头依然干净硬朗。但沾满了雨水;皮肤枯黄、暗沉,脸上乌青却像在给一个陶俑着色;眼镜碎得不成样子;眼眶和脸颊都深深地凹陷了进去,像一片开采过度的山脉,但仍在本能地抽搐;黑色的外套和短裤沾满了泥泞和血污;最触目惊心的是膝盖,那两块带着他翻越了千峰万仞的骨头,现在已是两颗血肉模糊的石头。
空气里塞满了哽在喉咙里的话。
那是一种恶心。
大家看着自己的手掌、手臂、膝盖、双腿,都已经像身上的衣物和背包,给彻底摧毁、给彻底撕碎了。他们试探着自己和旁人,溃烂的伤口、外露的骨头、发黑的四肢、血——像盲人在摸一件锋利的雕塑;有人呕吐,有人开始抽泣,但找不到可以责怪的对象,于是陷入无边沉默里。他们看见了和电影镜头里的惨象迥然相异的颜色。是,他们见过、听过、走过大小悲剧,因此信教或不信,也因此跑了起来。但是这里,可以确定,没人来过这里。
他们死了。
“我们已经死了。”某 “人”宣布了大家都已心知肚明的消息,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冲过了百里跑的撞线,所有人感到失落、剧痛或随之而来的解脱。
“不!不可能的!”张参大概是这群人里最不愿死的那个。
“我的孩子还没长大……不,我不会死的!”张参瘫软下去,他荧黄的短袖已经发不出光,却仍然扎眼。他是一对双胞胎的父亲。那是一个午马年,张参在云南跑完了自己的第四万公里,千里之外的沿海小城,新生命却提前降生了。还是意外的一双。在电波里,张参的声音有些颠簸,踉跄着把 “骐骥”这个名字拆开,分给了两人共用。他相信跑步能带来奇迹。直到他倒在轻盈甚至有些光滑的路面上,张参依然相信奇迹。
更多人倒了下去。对一个跑步者来说,“终点”总得意味着得到而非失去。他们在前行的路上超越了无数建筑、树木和人,如今,那些倒退的景观和事物抛弃了他们,迈开脚步、扬长而去,只留下许多短促而苍茫的幻影。张参怒吼着把拳头砸向地面,但那像云朵一样的路面和没有知觉的身体告诉他,他确实已经死了。
“大家还记得些什么吗?”梁目问。
“我记得起点的长下坡起了大风,好多人的帽子都掉了。大家都回去捡。那或许就是老天在给我们警告。”说话的是蓝碧,她搀扶着张参,声音细若游丝。蓝碧有一个女儿,总喜欢坐在操场的草地上给妈妈数跑圈。跑到两位数之后,女儿就数不清了。蓝碧和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手机上:马上开跑了,给妈妈加油!拿回奖金,吃大餐!
“问题肯定出在CP2到CP3上。1000米的大上坡,八公里,我跑到山脚的时候风就越刮越大,路标全给吹跑了。还下雨,太他妈冷了。——还下冰雹呢,我记得。”陈尔说。
“下。刀子一样的。大风大雨。主要是冷。跑到半山腰的时候,手指都没知觉了。我老家的冬天都没感觉这么冷。妈的。”一个东北口音。
“没错。在那个山脚下,就像在十字路口一样,好多人都放弃,躲进帐篷里了。我也已经感觉到,上去肯定不妙,但是不上吧,看不起自己。赛前我还和村民聊过,这山他们上得不要上了,没出过意外。至少还有保暖毯,我当时这么想的。”有人应和。
“大家多数是失温死的。”梁目说。
张参忽然觉得梁目死了都像个冠军。他骂道:“你去死吧!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其实张参记得,登上山顶时,他全身都已经失去了知觉,雨大得像从他躯壳里钻出来的物质,妖风如晦,路面上积起了一个又一个深渊,他觉得那座山上长满了洞窟和悬崖,吞噬着活物。但有时雨又像一股浪潮卷着他什么都不去想,只管前进——这是失温带来的意识混乱。他知道失温对一个长跑运动员意味着什么。当然,他也知道成为一个长跑运动员意味着什么。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他对自己说,“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就能翻越这座山,长跑运动员的时间可不是以分钟来计的。
“老张。老张……没事的,没事……”蓝碧安抚着他。
大家似乎都陷入了最后的记忆里。
“甘教授,我们算是死了吗?”有人打破了沉默。
笑声,没有回答。
老人精神矍铄。死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但他像是收留了死神。
是的,总会有人带着尊严而死,像一张过期的奖券。
甘教授不姓甘。高校的邮箱上有他的教职工名: “郑易”,里面堆叠着遥寄而来的哲学刊物和信件。年轻时因为 《阿甘正传》,郑易爱上了跑步,大家亲切地叫他 “老甘”或 “甘教授”,老甘永远都穿着电影里那件沃尔玛笑脸的高仿T恤。
“没想到我们死在自己最爱的跑道上。不算太糟。”老甘笑着说, “可是你们还年轻,可惜。”
“不痛,原来死是这样的。——甘教授,这是他们说的濒死状态吗?我们还没死透?”
“我不知道。再大的哲学,也不知道死。”甘教授嘴里念叨着几个拗口的名字,没人听清, “不过——我估计,那就是真正的终点了。”
老甘指向百米外的那根撞线。
“真是讽刺啊。我们一辈子都在想着比别人快,到最后,我们要比比谁最慢到那里了。”老甘说着,缓缓迈开了脚步, “老朽先走一步。各位慢慢来。那边会是什么样呢?”郑易熟读美国人海明威的小说,他想要给大家留个硬朗的背影。
蓝碧从她的背包里找出了女儿亲手做的毛绒小熊,那是她任何一次比赛中都无法减掉的负重,背着她的每一步,像跑在茸茸的软毛上;陈尔闭起眼睛躺在地上,他似乎听到了那把躺椅在吱嘎作响,妻子备好了晚餐;而老陈的小腿不再抽搐,但还想再抽一根小苏烟;梁目已经回到了十七岁他第一次跑圈的操场,那是一个寒冬,主席台上的红色横幅写着 “不畏困难,艰苦奋斗”,他跑完了四十六圈,此后的每一次冠军,他都在沿着那场冬青奔跑;张参收干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像第一次成为父亲那样。
只是,所有人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语言和死亡之外,还有一个聋哑人,他叫黄品千。比起其他选手,除了瘦弱,只有他身边的空气似乎更加喧嚣。5月19日,一夜火车,他提前三天抵达了晴朗无云的兰州;无论通过什么载具,他都像是跑着来的。关于人生或奔跑的意义,他不掌握一种语言比别人思考得更多;他还学会了羌绣。歪着身子在古城的纪念碑前留下了照片,他消化了兰州拉面、羊肉和馍,黄品千来到一座叫白银的城市。
看啊,他竟然做起了一个短跑的姿势,在人群之外。他的业余一览无余,他的决绝一览无遗。大家向他招呼着,那不是一场比赛啊,但他听得见吗?死神是否已经告诉他,他已经死了吗?关于生与死、奔跑和跌倒,还有哪怕一件事,是这个此生无幸运可言的人儿仍没有想明白的吗?
但是,他像一支箭一样,射了出去。从前,人们用箭比喻时光和命运,爱修辞的人不负责任但总是正确;而黄品千已经奔向那根鲜红的撞线,那个旅程的终点。他变得越来越小,把死者、生者和未生者变成了盲人。他真快啊,就像一支箭。甚至连那个散着步的哲学家都回过了头来。那时,老人正想到 “马拉松”一词的由来,他默念着那个雅典士兵的名字, “菲迪皮茨”,像默念着死,像默念着时间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