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视角下的《元朝秘史》汉译策略探析
2022-08-25通力嘎
通力嘎
(呼和浩特民族学院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引言
明永乐时期编纂的《永乐大典》收有的《元朝秘史》“汉字音写本”,《元朝秘史》正文是由汉字音写(一般称“音译”)、每个字和词的俗语直译(一般称“旁译”)以及适当段落的俗语节略意译(一般称“总译”),共三个部分(可合称“汉译”),计十二卷,近三十万言,组成举世罕见的奇文。“音译”部分用字简洁、标音准确,客观真实地记录了古代蒙古语语音特点。“旁译”是对字、词、包括虚词和各种附加成分逐个注出其含义。“总译”正是译文,结合“旁译”词与语法形式注解的基础上,进一步解释词之间的联系和组合关系,并结合全文概括性、总结性地诠释原文,从而将其构筑成完整的话语。因此,《元朝秘史》的“音译”、“旁译”与“总译”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这也正是《永乐大典》收有的《元朝秘史》结构与文字记载的特点。明洪武年间,朝廷为培养译员将《元朝秘史》音译成汉文,并附旁译与总译,即论文中指为“汉译”。
诸多专家认为《元朝秘史》旁译与总译是“直译体”的观点只是纵观其译,而未进行详解。如果结合《元朝秘史》原文例子,从翻译学的角度进行观察可知译者在旁译与总译中不仅关注全文内容及文化异同,还遵循着翻译目的论,巧妙运用解释性翻译、加词翻译、选词翻译、转变性翻译等多种翻译策略,为译语读者消除了理解障碍,使译文精简洗练,语势流畅,达到了语言转换与文化交流的双层效果。下面结合原文例子从跨文化交际角度阐述《元朝秘史》汉译中所运用到的翻译策略及其价值。
一、《元朝秘史》汉译策略分
(一)解释性翻译
在翻译这个跨文化交际中由于原文作者和译文读者处于不同的社会、文化环境中而不具有共同的文化背景知识。对原文作者来说是显而易见的文化知识,却给译文读者带来了不解的文化缺省。文化缺省是指在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现实生活中所存在的思想观念、规制礼仪和言语行为等在另一个文化环境中出现的缺省现象。
翻译策略的选择最终还是要视原著的文本和翻译的目的而定,《元朝秘史》汉译最终目的是为当时的官臣们提供一部学习蒙古语的教材。被称为“古代蒙古社会历史百科全书”的《元朝秘史》句句渗透着蒙古民族社会生活文化气息,从中可以看到古代蒙古社会的生产活动的生动记录,看到社会组织发展和变化的情形,在汉译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是文化缺省。译员们运用“解释性翻译”的方法来补偿文化缺省,为译语读者解决意义真空点,结合上下文的关联,构建起语篇的连贯。例如:
1.不兀勒札舌児 亦咥舌列 亦舌列惕坤(buuljaridereiredkün)
原文:額朶額 不兀勒札舌児 亦咥舌列 亦舌列惕坤 客延 兀都舌児 孛惕札周 兀舌里周 亦舌
列兀勒周 田迭 把舌里牙 客額勒都周 者 客延 額耶 把舌剌勒都周 察兀舌児别乞宜 斡古耶 不兀勒札舌児 亦咥舌列亦舌列惕坤 客延 亦列罷(§168)
总译:如今可約日期請他喫許婚筵席……如今怎生特地請喫許婚筵席。
旁译:許婚筵席 定婚筵席
该例涉及蒙古民族古老的婚礼习俗。“不兀勒札舌兒”(buuljar)是动物的颈部,古代蒙古族先民早已掌握了动物颈部结构复杂、连接牢固等特征。所以在子女订婚仪式上让新郎或新婚夫妇吃羊颈骨肉,用结构复杂、连接紧密的颈骨肉比喻新婚夫妇的婚姻生活像“buuljar(颈骨)”一样牢固,双方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即《元朝秘史》168节中的“不兀勒札舌兒(buuljar)”,《元史》中解释为“许婚酒”。
对隐含蒙古民族婚礼习俗的这一文化特色词语,源语读者可基于自己的语言与文化背景来理解,而译文读者因不熟悉源语读者的语言与文化背景,自然不理解原文中特定的文化词语含义。《元朝秘史》译员们如果不能准确翻译出“buuljar(颈骨)”一词的文化意蕴,就会导致大量语义的丢失,学习蒙古语的官臣们也无法理解与蒙古族婚礼习俗相关的这一文化。译员们结合蒙古民族传统婚礼习俗将“不兀勒札舌児亦咥舌列亦舌列惕坤(buuljarider-eiredkün)”解释性的译为“許婚筵席”“定婚筵席”“喫許嫁筵席”,给读者准确再现了本民族的婚礼习俗文化,同时弥补了文化缺省。
(1)原文:阿蠻 察中合安 額舌列木克 中忽剌黑赤 沉 兀訥温周 帖勒 中忽舌里中罕孛勒中合周 哥兀児 南不中合 札撒周 額篾額勒 兀禄斡昆 客帖 兀禄 斡昆 弩木 斡克抽 中豁牙児 速木 斡克别 帖堆 札撒周 亦列罷(§87)
总译:與了他一箇無鞍子甘草黄。白口不生駒的課馬。再煮熟了一箇喫两母乳的肥羔児。皮桶裏盛着與了馬妳子……
旁译:喫二母乳的羔児
(2)原文:帖木真捏 帖勒 中忽舌里中罕 阿剌周 古捏速 斡古額惕 南不中合 迭兀児格 札撒周 古捏速列温罷(§93)
总译:殺了一箇喫二母乳的肥羔児。又皮桶裏盛了馬妳子。駄的般整治了與帖木真做行粮。
旁译:喫二母乳的羔児
例文(1)(2)中的“帖勒 中忽舌里中罕(telquriγan)”为蒙古民族牲畜专名。各民族的生活习俗、居住环境、生产方式等都可能会对文化特色词的产生有深刻影响。对畜牧业的依赖与发展决定了游牧民族必须使用大量与畜牧业有关的词语。蒙古民族驯养、熟悉、依靠,更由衷地热爱牲畜,由此对牲畜的了解认识可谓深刻、细腻。蒙古语词汇中与牲畜的雌雄、年龄、颜色、形貌、动作、品质等相关的专名数不胜数,更是显而易见。在翻译过程中译文语言没有对应的专名,又需传递这些专名信息时最有效的方法便是解释性翻译。
以古代蒙古民族社会生活为背景的《元朝秘史》原文中自然少不了牲畜专名,译员们为了使学习蒙古语的官臣理解这些牲畜专名,进行了“解释性翻译”。例文(1)(2)中“帖勒 中忽舌里中罕(telquriγan)”旁译解释为“喫二母乳的羔児”,根据吃二母乳的羊羔肥壮之特点,总译中加“肥”一词解释为“喫二母乳的肥羔児”,从而进一步突出其特点。除此之外,《元朝秘史》中出现的“不舌剌兀(burau)”(§116)解释为“二嵗牛”,“失列古 中豁紐(šilegüqonin)”(§279)解释为“二嵗羯(旁译)/羊二嵗羯羊(总译)”,“荅阿中罕(daaγan)”(§149)解释为“二嵗駒”等。
(二)加词翻译
《元朝秘史》是以古代蒙古族生活为主题记载当时社会、历史、文化,因此自然会涉及为数较多的牧业相关词语,汉译中为了再现这些文化特色词的意义,选用了“加词翻译”。以加词的形式对文化特色词进行意义上的解释,给读者阐明了词语的明确含义,增添了文化的理解。例如:
循/額速吉(sün/esüg)
原文:格舌侖 别勒格 循 秃速舌魯額惕 額速吉顔 雪你迭 兀都児察亦塔剌 不列窟 不列額(§85)
总译:他家的記號打马妳子自夜到明。
旁译:循——生馬妳子 額速吉——熟馬妳子
蒙古民族用奶为原料制作的饮品都有专名,在跨文化交际过程中就会成为一种文化缺省。译者首先从转换的两种语言中找出相对应的专名,如例文中的“循(sün)”对应的是“奶(马奶)”,单独出现时对译即可。但像“額速吉(esüg)”没有对应的专名时译者就要结合该专名来进行一番解释,以此来消除理解障碍。
结合《元朝秘史》上下文可知例文中的“循(sün)”指马奶,未发酵的纯奶,译为“馬妳子”,“妳nǎi”亦“奶”的古字,而“額速吉(esüg)”是由马奶发酵而成的饮品。《元朝秘史》原文中同时出现“循(sün)”与“額速吉(esüg)”时,译员们为了明确说明它们之间的区别,“循(sün)”加词注明翻译为“生馬妳子”,由“循(sün)”发酵而成的“額速吉(esüg)”加词注明翻译为“熟馬妳子”。这样的加词翻译既解释了专名,又传递了其文化信息。
(三)选词翻译
选词翻译是指在文学翻译过程中,为了使语言表达与修辞形式完全吻合原文,将原文无出入地再现给读者而进行近义词的选择。《元朝秘史》汉译中为了将译文与原文完全吻合,译者选择恰当的近义词进行翻译,即“选词翻译”,从而达到了原文再现的效果。例如:
原文:坤都額篾因 失額恢 中合札舌剌 額薛 中合舌魯黑三 古舌児都訥 秃中忽侖 别勒只額勒突舌児 額薛 古舌魯克先 額篾 塔陽(§194)
总译:於孕婦更衣處牛犢喫草處。都不曾到。(§194)
旁译:尿處
“更衣”:古时大小便的婉辞。小便的婉词。《盆儿鬼》三[秃厮儿]:“本指望早起晚夕,方便俺净手更衣,吃了这汤多水多偏夜起。”“尿處”与“更衣處”的本义相同,均表达了大小便处。但从词的语体色彩分析可知“尿處”略显粗俗、不雅,而“更衣處”是文雅、文明的表达。蒙汉民族从古至今均注意语言表达的委婉性,在公共场合或书面语言中注重言辞文雅,古汉语中的“更衣”一词便是文雅的表达方式。如汉王充《论衡·四讳》:“夫更衣之室,可謂臭矣;鮑魚之肉,可謂腐矣。然而,有甘之更衣之室,不以爲忌;肴食腐魚之肉,不以爲諱。”
总译中的 “更衣處”即“厕所”,口语中会委婉的表达为“洗手间”“卫生间”。《元朝秘史》194节记载儿子古出鲁克对父亲塔阳的备战计划不满,贬斥父亲像妇人般没胆量,形容为“於孕婦更衣處牛犢喫草處。都不曾到。”此处特用“失額恢 中合札舌剌(šieküyγajar-a)”一词来表达对父亲的不满与讽刺。译员们结合对每个词进行解释的旁译目的,没有避讳词语的讽刺表达,以解释词义的形式将“失額恢 中合札舌剌(šieküyγjar-a)”译为“尿處”。而总译中为了照料全文艺术动机,委婉的译为“更衣處”。此例中清楚地体现了《元朝秘史》汉译不仅认真研究了每个词句的本义,结合上下文进一步思考了文中所表达的语体色彩义,从而选择了最为恰当的词语进行了翻译。
原文:額兀連 阿舌里勒周 額客納舌闌 兀者克先 篾圗 沫勒孫 阿舌鄰勒周 沐舌連兀孫 斡魯黑三 篾圗(§238)
总译:如雲净見日。冰清見水一般。
旁译:净
《元朝秘史》238节中出现了两次“阿舌里勒周/阿舌鄰勒周(arilju)”,译员们依然遵守翻译目的对旁译进行了词句的直译,结合本义将此词译为“净”,而总译中结合上下文,比喻云时译为“净”,比喻冰时译为“清”。
“净”: 净尽,无余。 南朝 梁武帝《净业赋》:“患累已除,障礙亦浄。” 元 曹之谦《秋夜闻笛诗》:“雲浄寒空月滿樓,何人横玉叶清秋。”古汉语中“净”所含的“净尽,无馀”之意,正适合比喻云散天晴。
“清”:清澈,与“浊”相对。《诗经·小雅·四月》:“相彼泉水,载清载浊。”。“清”所指的“清澈”之意可形容冰雪融化,河水清澈透明。《元朝秘史》译员们在总译中结合原文,合理选用了近义词,完美地再现了原文之意,这可谓《元朝秘史》汉译达到巅峰的突出表现。
(四)转变性翻译
在文学作品中词除了表示概念意义之外,还会负载许多象征意义。每个民族多年的文明使该民族的词语具有了深厚的文化意蕴。文学作品的翻译中不可只盯着词的概念意义进行直译,应结合原文语境从多角度思考,准确推断出该词在文中的比喻义、引申义、色彩义等,之后进行合理的翻译,文中将这种翻译策略称为“转变性翻译”。例如:
原文:額朶額 額捏 升中豁児 阿惕中忽周 阿卜赤舌剌周 中合児圗児 米訥 秃兀罷 察罕 保兀罷(§63)
总译:如今這白海青拿日月来到我手上。必然好。
旁译:白 下了
该例中涉及了人类对色彩词的认知,从客观角度观察,人类面对着共同的色彩世界。但各个民族语言中的色彩词对这个共同世界的认识和反映有所相同。他们各自代表了本民族对色彩对象的理解方式。白色自先秦以来就作为汉民族表凶丧的色彩,至今,在中国社会中,尤其是传统氛围浓郁的农村,丧服依然为白色,丧事也被称为“百事”。传统的游牧民族比较崇尚白色,这与其自身的生产、生活方式及生存的环境有更为直接的关系。在蒙古族“白色”代表着哺育生命的乳汁,是神圣的事业、富裕的生活、纯洁善良的心灵象征。
以白色为一切美好象征的蒙古民族审美认知角度来分析,“察罕 保兀罷(Čaγanbauba)”(旁译:白 下了),即是《元朝秘史》中记载德薛禪“昨夜夢見一箇白海青。两手拿着日月。飛来我手上立。”这是个好梦,是吉祥如意的先兆,昨晚的梦预兆今日与乞顔部落的帖木真相遇,日后与其女孛児帖结为夫妻。《元朝秘史》译员们结合不同民族对色彩的理解与认知巧妙运用转变翻译策略译为“必然好”,恰好吻合了德薛禅的梦与真实情形。
原文:額客 余延 阿闌中豁阿 宜 兀該 孛魯黑三訥 中豁亦納 阿中合納児 迭兀捏児 塔不兀剌 阿都孫 亦迭額 邉 中忽必牙勒都舌侖(§23)
总译:母親阿闌中豁阿殁了之後。兄弟五箇的家私。
旁译:頭口 茶飯
“家私”:家产。元 无名氏《鸳鸯被》第一折:“自從俺父親往京師,妾身獨自憂愁死,掌把着許大家私,無一個人扶侍。”旁译是逐字翻译,即翻译词的本义,“阿都孫(adusun)”译为“頭口”,“亦迭額(idee)”译为“茶飯”。
《元朝秘史》23节中记载“母亲阿阑·豁阿去世后,兄弟五人把马群、食物饮品瓜分殆尽,别勒古讷台、不古讷台、不忽·合达吉、不合秃·撒勒只四人各得了一份,而他们认为孛端察儿·蒙合黑因为较愚弱,竟什么也没分给他。”《元朝秘史》§23、§39、§132、§146、§146、§162等章节中均有相关记载。
从《元朝秘史》记载中可推断出古代蒙古民族用“aduun(马群)ideen(食物)”来概括指代“家中所有物品”,这正是古代蒙古族社会经济特点的体现,同时也与语言指代规则相吻合。用“aduun(马群)ideen(食物)”来指代古代蒙古族社会除了人之外“家中所有物品”的固定形式。
“家中所有物品”即“家产”,译员们在总译中结合词语的引申义,运用了转变性翻译策略,将例文中出现的“阿都孫 亦迭額(adusunidee)”译为“家私”。
二、 结语
《元朝秘史》译员们为了将这部文学巨著的语言与文化再现给读者,在翻译目的的指引下“旁译”以“逐字译”为主,释义明确、加注周密、选词恰当,使之成为深入解读《元朝秘史》的可靠依据。“总译”主要是“直译”口气,顺着原文语序和句法结构形式直译,与旁译互相对照,达到理解原文句意的目的。
好的翻译需巧妙利用多种翻译策略去除跨文化交际中的各种障碍,《元朝秘史》运用文中上述各种翻译策略弥补了意义空白,消除了文化缺省现象,传达了原文的文化意蕴,使译文达到了语言转换与文化交流的双层效果。
明洪武年间《元朝秘史》汉译不仅为我们今日翻译研究留下了珍贵参考资料,同时增进了蒙汉民族历史、文化相互的了解,促进了民族间的文化交流交往交融,增进了互相间的沟通、理解和友谊,为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促进民族团结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因此,从跨文化角度研究《元朝秘史》翻译策略,毋庸置疑是一项颇具有现实意义的课题。
① 论文中《元朝秘史》原文例子拉丁转写引自Т.Дашцэдэн.2009.“М онголыннууцтовчоон”-ыгалиг .Улаанбаатар:БитпрессХХК.
② 论文中原文引自四部丛刊《元朝秘史》.12卷.
③ 论文中总译引自四部丛刊《元朝秘史》.12卷.
④ 论文中旁译引自四部丛刊《元朝秘史》.1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