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又回来了
2022-08-18袁杰
袁杰
看着手拿钓竿出没在江边的“小年轻”,周太明义正言辞地劝告说:“这里不能钓鱼!”
换做十几年前,周太明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这位年近六旬的常州大叔是在长江边长大的“渔二代”,小学毕业后他就跟着父亲上船打渔了,从上世纪70年代末一直到2020年长江全面实施禁渔前。
2020年1月1日起,为保护和恢复已经千疮百孔的长江生态,万里长江正式开启“十年禁渔”。在此期间,长江的干流、重要支流以及通江湖泊、河流,全面、全时段禁止天然渔业资源的生产性捕捞。
对于渔民来说,这可是丢饭碗的大事情。从最初的惊愕、慌张、忧心忡忡,再到如今的坦然面对,周太明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用他的话说,多年来,自己早已经习惯“睡觉时船儿轻轻摇来摇去,睡醒了江风扑面的感觉”,“上岸了反而觉得闷得慌,到现在都是”。
不过他并没有赋闲在家。现在,他成了常州当地护渔队的一员。骑着电动车在江边巡逻,为渔政部门做“吹哨人”,成为他新的生活日常。
“护渔队就是由我们一帮老渔民组成的,政府给我们发工资,每8小时一班,24小时不间断地进行巡查,打击非法捕捞。”周太明说,像他这样的渔民水性好,拆网很拿手,对长江哪里鱼多、哪里鱼少也都一清二楚,护渔工作也算是对他们技能的“二次发挥”了。
同时,周太明也在注意观察着长江的一举一动。“现在鱼真的变多了,有时能看到江边黑压压的一片,全是鱼!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凭借一个老渔民的直觉,周太明判断,长江中的刀鱼、螃蟹等水生动物的数量,目前可能基本恢复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水平。
回來了,都回来了。
江豚很害怕
在周太明记忆中,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长江,放眼望去都是绿色的。“尤其是春天,两岸都是绿油油的芦苇荡,到了晚上就是一片漆黑,岸上没什么灯光,安静得很。”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水产的收购价格,比如鲥鱼七毛四一斤,刀鱼四毛七。“那时候我们经常到江中间去打刀鱼,一网上来密密麻麻地百来斤刀鱼,很轻松的。”周太明说。
2000年以后,刀鱼的数量开始急剧减少,渔民也越来越“内卷”。
“最早的时候用5米的网能捞上一大批,后来用30米的大网,一网上来能有个两三条(刀鱼)就很不错了。”周太明说,刀鱼后来逐渐成为“奢侈品”,价格一路走高,渔民们自然将精力放在了捕捞刀鱼这样的名贵水产品上。尽管越捞越少,但他们越捞越起劲,年收入二三十万元并不是难事。
再加上,进入新世纪后,江苏把“沿江开发”战略作为新一轮经济增长极和动力源。在此背景下,长江江苏段的沿岸化工企业布局增多,各种污染使得很多鱼类有些变得难以下咽,“饭店不收,卖出去会被人骂”。周太明形容称,吃起来会有一种“杀虫粉”的味道。“这一片,原来都是化工厂。”他指着江边向记者比画道。
2008年前后,也是响应当地政府的号召,江苏常隆化工厂从常州市区搬迁到了长江边,长江常州段很快集聚起了一座滨江化工园区。
江苏常隆化工有限公司总经理穆海亮回忆说,始创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常隆化工曾是江苏老牌的农药生产企业,也是常州的纳税大户。公司厂区原本是在市区,为了给市区的发展腾出空间,后来搬到了长江岸边。
那是属于常州乃至江苏化工产业的高光时刻,沿江两岸多家化工企业和项目密集上马。“那时候干得很起劲,我每天关注什么?关注的是生产效能,隐患排除,员工的一日三餐,园区里热火朝天……另一方面,那时候的环保意识普遍还是有些。”穆海亮说。
江阴的一家上市公司高管也说,当时企业的所谓环保措施,“就是象征性地应付一下”。他作为分管环保的高管,很难见到公司“一把手”汇报工作。在当时看来,一排排的烟囱冒出的不是什么污染气体,而是真金白银。
刚开始,拍江豚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有时一连守几天都不一定能等到江豚露个头。“因为江边有好多渔民,江豚很害怕,江边的水也脏,所以它们只愿意在江中间待着。”
已经快80岁的南京人邵永远很看不惯这样。退休后,他曾热衷于骑着自行车到不同的河流或湖泊去采集水质,记录数据。有一次,他意外发现一家厂子向河道直排废水,就跑过去采样取证,结果被对方骂走不说,还被跟踪了好一段,吓得心脏直突突。那一刻他觉得,环保工作真是任重道远。
另一位南京人武家敏也深有体会。他喜欢在南京的江边拍江豚,到今年已经十五年了。刚开始,拍江豚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有时一连守几天都不一定能等到江豚露个头。“因为江边有好多渔民,江豚很害怕,江边的水也脏,所以它们只愿意在江中间待着。”
要是想换个地方拍,更得费点功夫。“那时候南京江边被好多工厂厂房和养殖户占着,路也是断断续续、坑坑洼洼的,摩托车都不好骑,我前前后后骑坏了好几辆摩托车。”武家敏说。
有时,他心仪的最佳蹲点拍摄位置是在某个厂区或码头内部,根本无法靠近。倘若试着靠近,换来的往往是对方狐疑的眼光,还有一句恶狠狠的南京话:
“你干么四啊?”
关注梦和远方
其实,“渔二代”周太明他们也知道,这样捞下去是不行的,但他们当时别无他路。
“我们以前是贡献税收和产值,现在腾退搬迁,留出长江生态空间,我觉得同样是一种贡献。”穆海亮说。
2018年时,他们就曾听说长江要实行退渔禁捕的消息,“我们当然不愿意放弃了,也幻想过是不是可以允许我们换小船捞捞,不要一下子都禁掉嘛,至少让我们继续有口饭吃。”周太明觉得,他们世代都生活在渔船上,捕鱼摸虾几乎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技能,上岸了,吃什么干什么?
当腾退的钟声响起,纠结同样发生在常隆化工内部。
“我们反复讨论过很多次,是不是可以通过新一轮的技术改造、产品革新等方式完成转型升级,从而能留下来?”穆海亮说,“后来我们做过很多次可行性研究,最后都失败了。”
公司管理层发现,作为老企业,无论是装备水平还是科研能力,相对来说还是有些落后,而且与常州滨江经济开发区后来的招商重点—新材料产业,也很难匹配上。
同时,他们也渐渐意识到,國家花这么大力气、以如此坚决的态度推动长江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倘若再持观望态度,幻想等政策松动,显然是不现实的。
最终,常隆化工成了第一家和当地政府签订腾退协议的滨江化工企业。“我们以前是贡献税收和产值,现在腾退搬迁,留出长江生态空间,我觉得同样是一种贡献。”穆海亮说。
2020年5月20日,一个看起来有些浪漫的日子,但对于周太明和他的渔民伙伴们来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那天,长江常州段的渔船集中拆解了。
和常隆化工类似,周太明当时也是当地第一个签字同意上岸的渔民。“怎么没有压力?大家对长江都非常有感情,都不想走,但是我说,就是因为有感情,才应该希望长江更好。”周太明说。
而且,看到政府一个劲地承诺会帮他们找工作、找出路,周太明也宽心了一些,“政府这两年给我们开课,培训保洁、保安技能,年轻一点的也都进厂赚钱去了”。
常隆化工地块目前已经变成了滨江生态公园。当初的生产设施都已全部拆除,只保留了原来的公司办公楼,现在则被改建成了“长江大保护展览馆”。
仍然常去江边散步的穆海亮,远远看着自己昔日的办公楼,前去参观的小学生蹦蹦跳跳进进出出,他内心感慨良多。
目前,他仍然担任着江苏常隆化工有限公司总经理,但职责与以前大不相同。“我现在的工作从生产端到了研发端和市场端,从之前关注‘点,到现在关注‘面,从之前关注脚下到现在关注梦和远方,我感觉现在的工作更有价值。”穆海亮说。
美国外教“入坑”了
坚持拍了十五年江豚,南京市民武家敏突然觉得,江豚的胆子如今越来越大了。“现在江豚越来越喜欢到长江边上来了,而且很喜欢冒头,一跳一跳地……比以前活跃多了。以前(它)哪敢啊,江边都是钓鱼的甚至电鱼的,吓都吓死了,躲得远远的。”
如今,江豚的出现也不再是新鲜事,江边的摄影爱好者也愈发多了起来,各种长枪短炮“内卷”了起来。“因为现在江豚露面多了,所以我们不再满足于拍到一只,而是两只、三只甚至一群,也不再满足于拍到它们冒个头,而是互相比谁能拍到眼睛、拍到脸,甚至拍到它跳起来的一瞬间,那样拍出来才会满意。”武家敏说。
长江南京段全长97公里,南京长江岸线总长280多公里,其中,位于长江北岸的浦口区,得益于优越的岸线资源,江边一度聚集近50家大小船厂,形成远近闻名的“十里造船带”。近几年,随着沿江岸线专项整治行动,“十里造船带”已全面退出历史舞台,南京长江二桥到三桥之间的生产岸线基本退出,越来越多的滨江岸线正在恢复生态之美、焕发蓬勃生机。
“十里造船带”已全面退出历史舞台,南京长江二桥到三桥之间的生产岸线基本退出,越来越多的滨江岸线正在恢复生态之美、焕发蓬勃生机。
漫步或骑行在连成一片的滨江湿地公园,沿着整洁、舒服的步道,武家敏感觉到,再换个地方蹲点拍摄也比以前容易且舒服得多了。
除了江豚,他还爱上了拍鱼拍鸟。“现在江边热闹得很,大鱼追小鱼,很有意思,以前是没有这样的场景的。还有那些稀有的鸟,比如东方白鹳,也都容易拍到了,甚至能拍到它们整个生蛋的过程,以前哪有这样的啊?”武家敏说,为了拍到更好的照片,他经常更换摄影器材,也确实挺烧钱,“我从来没算过总共在买摄影器材上花了多少钱,因为算过了我以后就不敢再买了”。
最近他新结识了一个叫包瑞德的美国外教,老包也喜欢蹲在江边拍江豚。“乖乖,这家伙比我还能跑,每天很早就来,就带一包饼干和一大瓶矿泉水。”包瑞德在美国从来没见过江豚,有一次偶然看到,就果断“入坑”了。
包瑞德告诉他,回到学校他会把江豚的故事告诉学生们,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江豚。“挺好,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江豚了,社会的保护意识也越来越强……我在江边蹲了这么多年能明显感觉到,江豚又把长江当成家一样了。”武家敏说。
邵永远老人这两年倒没以前跑得多了,但依然很关注环境污染问题,水质数据记满了他大大小小七八十个本子。“我以前搞过‘最美河流评选,其实是‘矮子里拔将军,真正能达标的河流很少。现在好像没必要评了,因为‘最美河流太多了,现在更需要关注的还是那些少数还不够清、不够美的河道,提提建议。”
常州的护渔队员周太明偶尔会和伙伴们讨论起,长江禁渔十年期满后会是怎样的场景。“5米的网又能捞上来一大把刀鱼了,不过肯定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捞,不然国家花这么大力气禁渔干吗?”周太明说。
他也会猜想,假设到时候政府成立官方捕捞队,严格限量进行捕捞,自己一身好水性,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当然了兄弟,长江里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们已经很清楚了,我们是长江护渔员。”周太明斩钉截铁地说。
也许,过不了几年,富饶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将再现水清鱼跃、岸绿景美、生机勃勃的动人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