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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层叠,欠发达国家过生死关

2022-08-18何任远

南风窗 2022年16期
关键词:外劳乌兹别克斯坦斯里兰卡

何任远

2022年频发的“黑天鹅”事件,除了有战争和疫情产生的次生灾害,更有动摇国家领导层的突发事件,或者国家基本宪制架构改变引发的社会冲突。

7月13日前后,南亚岛国斯里兰卡爆发大规模民众示威,包括总统府和总理府在内的多个政府权力机关被民众占据;稍早前,中亚人口第一的乌兹别克斯坦爆发罕见的民众骚乱,其直接导火索是,该国在拟修改的宪法中,剥夺了其境内面积最大的共和国的自治权;而在年初,中亚面积最大国哈萨克斯坦境内爆发反政府骚乱,总统托卡耶夫最终在援引“集体安全条约”,说服俄罗斯等“条约”成员国出动维和部队的情况下,才将骚乱暂时平息。

这些足以动摇一个国家国本的骚乱或者示威事件,有一个普遍的特性:食品和能源供应问题同时发作,再加上本就管理不善的财政状况,令货币出现大幅贬值,物价和生活成本问题引起社会负面舆论风暴,继而触发街头示威,最终把矛头引向这些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

从民生问题引申到欠发达国家的国家职能失调,乃至民选领导人的合法性受质疑,成为了这些事件隐隐约约的一条发展暗线。

“债务台风”席卷而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早在2019年,全球多个发展中国家,特别是70个高度欠发达国家,已经陷入难以自拔的外债泥潭。在新冠疫情暴发前的那一年,世界新兴经济体的外债总规模高达5.6万亿美元,比日本的GDP还多。

自2020年疫情在全球蔓延至今,多国不得不扩大公共医疗开支,那70个高度欠发达国家在2022年的外债规模又比疫情刚暴发时大了45%。由于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西方多国的低利率政策,不少欠发达国家在过去十多年大举借债。在低利率时期,发达国家的投资回报收益减少,而欠发达国家的债务偿还能力相对较高,这也刺激了许多欠发达国家在2008—2019年大规模举债。

然而到了疫情第三年,发达国家为了遏抑通货膨胀而加息的时候,欠发达国家的苦难日子就开始了。由于利息的增加,一些欠发达国家无法偿还外债,导致信用降级、投资者信心减少、多个产业的资金链断裂,叠加物价上涨货币贬值、政府基本职能受挫,最终触发一系列社会动荡。

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多个欠发达国家的信用度被世界各大评级机构降级,其中加纳的信用评级下降到20年来的最低点:穆迪评级把该国的信用评级列为CCC级,惠誉国际对加纳的信用评级是“B-”,前景消极。面对足以吓跑国际投资者的评级,加纳外交部强烈抗议那些评级机构,但于事无补。背负了540亿美元债务(相当于GDP的78%)的加纳,无力偿还债务,在7月1日终于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申请援助。

好像加纳这样的负债欠发达国家还真不是少数。处在无法偿债边缘的国家,还包括巴基斯坦、埃及、黎巴嫩、突尼斯、阿根廷、秘鲁等国,遍布亚非拉;在歐洲,被西方制裁的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已经分别在6月27日和6月29日出现首次违约情况。穆迪评级和惠誉国际认为,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债务违约风险增加,违约行为在未来将继续出现。

在低利率时期,发达国家的投资回报收益减少,而欠发达国家的债务偿还能力相对较高,这也刺激了许多欠发达国家在2008—2019年大规模举债。

有分析人士担心,一场类似1980年代拉丁美洲国家集体债务危机的“债务台风”即将席卷全球。在当年的拉丁美洲债务危机前夕,中东石油价格暴涨,导致世界多国物价腾飞。在1979年美国和西欧相继加息后,墨西哥在1982年宣布无法如期偿还外债,从此陷入债务危机。随后,多米诺骨牌效应在中南美洲展开,巴西、阿根廷、智利、秘鲁、委内瑞拉以及哥伦比亚等国,相继宣布债务偿还违约,整个拉丁美洲几无幸免地卷入债务危机。

在这场被称为“拉美失去的10年”的危机中,拉美人均GDP从世界水平线的119%下跌到98%,多国的基建资金链断裂,物价飞涨,中产阶级购买力大幅下降,年轻人失业率高企,多国政府能做的就是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乞求援助。

在俄乌之战爆发前的一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计划拨款6500亿美元,用于欠发达国家的疫情应对和债务援助。但到了2022年,由于战争的爆发,通胀问题雪上加霜,世界主要经济体加息压力增大,这笔款项被认为不足以应付70个高度欠发达国家的债务问题。

世界1/5人口受威胁

债务危机只是多个欠发达国家面临的威胁之一,而不是全部。根据世界银行在今年3月发布的报告,全世界共有107个国家将会受到恶劣财政环境、能源供应短缺和粮食供应短缺这三个威胁中的一项或一项以上打击,覆盖地球1/5人口。其中,69个国家面临被三个威胁同时打击的生死劫。

斯里兰卡推翻总统的民众事件,即是三个威胁同时起作用的结果。疫情暴发前,斯里兰卡政府酝酿了一系列减税措施,旨在吸引更多外资进入该国的旅游行业。在斯里兰卡,旅游业是三大支柱产业之一,其2019年总收入为36.06亿美元。但疫情的到来,让这个国家的旅游收入比前一年减少了一半。

为了偿还外债,斯里兰卡不得不动用外汇储备,从2018年到2022年四年间,该国的69亿美元外汇储备只剩下22亿美元。为了节约外汇,斯里兰卡政府2021年宣布禁止在国内农业耕作时使用化肥,导致国内粮食歉收,对进口粮食的依赖加深,为第二年的粮食危机埋下伏笔。

进入2022年,粮食、能源和财政危机同时发作。由于汽油、柴油和天然气价格高企,斯里兰卡外汇储备不能支撑全国日常交通运转所需的能源需求,到6月份,当局被迫颁布命令,禁止非必要的汽油和柴油消费。除了基本的公共交通服务之外,国民出行受阻,一些地方甚至停止了学校日常的教学安排。同时,基本粮食也出现短缺,排队购买食物和基本生活必需品,成为了斯里兰卡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据统计,斯里兰卡欠下外债共510亿美元,这包括从邻国借到的债务以及在市场上发行的债券。实际上,斯里兰卡发行的债券所欠下的债务才是大头,占到总债务的47%。为了得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援助拨款以维持民生的基本运转,斯里兰卡必须满足其条件,那就是让本国的货币自由贬值,而这也加剧了通胀问题(斯里兰卡6月通胀率高达54.6%,是该国独立以来的历史高位),并且最终引发了民众冲击总统府的一幕。

让人担心的是,斯里兰卡并不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国家。下一个在三重威胁下被压爆的欠发达国家,将会是哪一个?

在世界银行公布的69个同时受三重威胁的国家中,有25个是非洲国家,25个在亚太地区,剩下的19个在拉丁美洲。下一个面临跟斯里兰卡类似局面的国家,也许是埃及。

埃及是世界小麦第二大进口国,其粮食来源严重依赖乌克兰。根据埃及政府在6月公布的数字,他们的小麦库存顶多能维持4到6个月,过了2022年就要见底。但埃及购买进口产品的能力也堪忧:恰好是跟小麦库存见底同步,到今年底明年初,埃及的外债将接近160亿美元,打破该国有史以来的纪录,再加上国内发行的债券,总债务预估相当于GDP的95%。埃及被认为是违约风险最高的国家之一。

《中东观察者》认为,除了埃及之外,北非多国都面临类似的“能源+粮食+债务”复合挑战,并且可能会触发北非地区跨国性质的社会和政治动荡。在“阿拉伯之春”的最早发源地突尼斯,粮食同样严重依赖乌克兰,其外债相当于该国GDP的100%,6月通胀率是8.1%,达到过去30年来的高位。

在中东,政治架构本已脆弱的黎巴嫩,其80%的小麦需求量从乌克兰进口。俄乌开战以来,黎巴嫩出现了面包供应短缺的现象,食品价格比去年上升了11倍,再加上今年年初本币黎巴嫩镑已出现面值比2019年下跌了90%这样的跳水式贬值,可以说黎巴嫩经济走到了危险境地。

地缘冲突风险增加

除了粮食、能源和债务危机的叠加,还有一种危机的层叠,与历史遗留的地缘政治问题有关。

在世界银行公布的69个同时受三重威胁的国家中,有25个是非洲国家,25个在亚太地区,剩下的19个在拉丁美洲。下一个面临跟斯里兰卡类似局面的国家,也许是埃及。

在中亚,苏联解体遗留的“冻结冲突”可能会重新升温,从而增加地缘政治危机爆发的可能性。

在俄罗斯被西方制裁后,除了俄罗斯本国人之外,一个受直接冲击的群体就是中亚国家在俄罗斯的外劳人口。在俄罗斯,不少中亚劳工从事体力劳动,特别是在建筑行业。而这些中亚外劳,为本国创造了巨额的外汇收入。根据俄罗斯央行的统计,中亚外劳在2019年从俄罗斯给自己本国银行汇了139.9亿美元的收入。到了2021年,俄罗斯境内的中亚外劳人员总数大概是780万人,还不算一些经过非法途径进入俄罗斯的务工人员。

中亚五国经济对海外劳工有着极大的依赖。根据2019年的统计数据,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外劳收入,相当于两国GDP总量的31%以上;在2013年,塔吉克斯坦的外劳收入一度达到该国GDP总量的50%。即使在能源出口国乌兹别克斯坦,由于收入的极不平等,能够靠能源产业糊口的国民不算多数,前往俄罗斯从事外劳的乌兹别克人多达450万人,是中亚诸国之最。这些外劳在2021年为乌兹别克斯坦带来相当于GDP总量11.64%的收入。

俄乌之战爆发后,俄罗斯国内的建筑市场需求骤减,中亚外劳的收入也随之下降。据估计,乌兹别克、塔吉克和吉尔吉斯这三国的外劳收入在今年将减少22%左右。可以说,俄罗斯经济打个喷嚏,中亚几国就得来一场感冒。

由于夏天极热、冬天极冷的天气,处于亚欧大陆最内部的内亚地区,自古以来都是贫瘠之地,只能滋养人数稀少的游牧民族。内亚地区可耕作面积少,但供养的人口不算少。多年来,对水资源的争夺一直是中亚民族间矛盾的导火索。

在疫情暴发后的第二年,中亚多国就面临粮食价格上涨的压力。根据吉尔吉斯斯坦食品与营养安全计划(2019—2023年)负责人努尔兰·阿塔卡诺夫的介绍,在2021年该国的赤贫人口增加了5%,1/4的国民收入低于贫穷标准,而食品价格则上升了24%。

进入2022年,中亚五国的粮食、饮用水和电力供应紧张现象加剧,物价和工资等民生话题成为了中亚多国骚乱的重要诱因。

7月初在乌兹别克斯坦境内,卡拉卡尔帕克斯坦自治共和国的骚乱和流血冲突,苗头刚出现的时候,反对者们是打着抗议物价飞涨和生存条件恶化的口号,最终升级为反对总统修宪、保住共和国自治地位的政治性议题。

卡拉卡尔帕克人作为这个自治共和国的主体民族,在语言上更加亲近哈萨克斯坦,从1925年到1936年卡拉卡尔帕克斯坦跟乌兹别克斯坦一直是地位平等的苏维埃加盟共和国。在1936年,卡拉卡尔帕克斯坦被整合进乌兹别克斯坦,从此成为乌兹别克斯坦苏维埃共和国的一部分。在苏联解体前夜,卡拉卡尔帕克斯坦一度爆发独立运动,但最终被平息。

在政治强人的领导下,乌兹别克斯坦堪称中亚地区民族关系最稳定的国家之一,但隐患一直存在:卡拉卡尔帕克斯坦占乌国面积1/4,被允许拥有宪法和最高法院等高度自治权。

该自治共和国北部,是原本水量充沛但近年來却急速干枯的咸海。随着咸海水量减少,这里的渔业以及周边连带产业急剧萎缩,至今这里已经成为乌兹别克斯坦最贫穷的地区。

苏联时期留下的边界,也许会成为当地野心家和外部势力挑动矛盾的导火索。这为中亚原本复杂的粮食、水资源和财政问题蒙上一层阴影。

如果从经济和人口角度看的话,卡拉卡尔帕克斯坦如今在乌兹别克斯坦并不吃重,人口只有约200万的自治共和国只占全国总人口的不到6%。但值得忧虑的是,从战略纵深看,卡拉卡尔帕克斯坦占地广袤,而乌兹别克斯坦的政治经济首都,却蜷缩在东部被哈萨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南北夹紧的一条狭长走廊里。

这片在最东端与吉尔吉斯斯坦接壤的狭长土地,历史上也一直是是非之地。在19世纪末,坐拥历史名城塔什干的乌兹别克人,一直对塔吉克人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认为后者是不能被称作“民族”的部落。而在其他较弱势的中亚民族看来,塔什干不应该只是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而是对于多个民族来说都非常重要的历史名城。

占据高地的塔吉克斯坦,多年来一直希望在上游修筑一个罗贡水电站,但这也会直接影响到乌兹别克斯坦的农业灌溉用水供应。两个民族之间围绕罗贡水电站的矛盾,从苏联时代一直延续至今;再加上乌兹别克斯坦与另一个邻国吉尔吉斯斯坦多年存在的边界问题(乌兹别克在吉尔吉斯境内存在三个与本部不接壤的飞地),三个中亚国家之间复杂的历史恩怨,在有苏俄这种强大外部力量介入的时候,还能暂时放下分歧,但围绕着过去30年里被“冻结”的边界线,三国的矛盾又会时而发作。

随着俄罗斯陷入乌克兰战场,中亚地区传统的安全保障可以说是开始消失了。年初哈萨克斯坦援引“集体安全条约”让其他成员国出兵帮助平定骚乱的一幕,也许很难再现了;苏联时期留下的边界,也许会成为当地野心家和外部势力挑动矛盾的导火索。这为中亚原本复杂的粮食、水资源和财政问题蒙上一层阴影,当然也是俄罗斯在该地区的对手乐于看到的。

一些亲俄评论人士就认为,卡拉卡尔帕克斯坦的骚乱事件背后,是土耳其试图利用该地区的语言分支问题制造新的身份矛盾,从而培植新的地区利益代理人。如何让“冻结的冲突”在复合危机的冲击下,不上升为跨越多国边界线的中亚军阀混战,着实考验着各方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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