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戏曲人物塑造中的性格定位和心理推演
2022-08-17倪嵘雷
□倪嵘雷
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在戏剧里,艺术的唯一对象是人。”这句话在“戏曲”这种中国独有的戏剧表现形式面前同样适用。戏曲必须通过剧中人物才能交代背景、推动情节、映射生活、表达思想、突出主题。在这一创作规律之下,能否成功塑造生动鲜活、有血有肉的剧中人物,直接关系到整个戏曲作品的优劣成败,于是人物塑造自然而然成为整个戏曲创作的重中之重。
想要创作出真实生动的人物形象,首先要注重人物的性格定位。“性格是一个人在现实的稳定态度和习惯化了的行为方式中所表现出来的个性心理特征。谦虚或骄傲,诚实或虚伪,勤劳或懒惰,坚强或懦弱,果断或犹豫等等都是人的性格特征。”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做什么、为什么做以及怎么做,所以才有“性格决定命运,性格改变人生”这句名言。现实生活中,不同性格的人在面对同一件事时的反应截然不同。比如赶时间时突然路遇大雨,悲观者会哀叹倒霉,乐观者会欣喜于凉爽,暴躁者会咒骂老天,守约者会冒雨前行。正是这种基于不同性格的反应,构成了生动的人间百态。约·埃·斯雷格尔因此认为,性格描写关系到剧作的真实性。他说:“一出没有性格的戏,就是一出没有一切真实性的戏,因为人之所以这样或者那样行动的动机,都归结于他的性格。”其实不但是人物的行为动机取决于性格,他的行为方式同样取决于性格。
要想在戏剧作品中塑造出生动鲜活的人物性格,第一个要点在于人物的性格定位要符合主题。任何一部优秀的戏曲作品,必然有一个鲜明的主题,或歌颂爱情,或鞭挞暴行,或弘扬真情,或讴歌精神,一旦这个主题形成,那么在设置人物时,首先就必须要让主要人物的性格设定符合作品的主题。
就拿王实甫的《西厢记》来说,《西厢记》取材于《莺莺传》,原作中张生始乱终弃、文过饰非,是个典型的负心汉形象,这种人物设置和勇于打破枷锁、大胆追求爱情的崔莺莺具有根本性矛盾,导致《莺莺传》成为宣传封建礼教、讽刺妇女追求自由的迂腐说教作品。而王实甫的《西厢记》则重塑了张生的形象,志诚忠贞的张生形象和崔莺莺打破封建枷锁、追求个人自由的形象完美契合,这种人物性格定位的改变在符合主题的同时又赋予了主题更强大的生命力,从而让《西厢记》成为跨越时代的千古佳作。这就是人物性格定位符合主题产生的巨大力量。而假设把黄世仁写成具有同情心的士绅,把喜儿写成以德报怨的农家女,那么《白毛女》这出戏就从根本上不成立了。因此定位人物性格的第一步,就是要符合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
■《西厢记》
■《打金枝》
写戏除了写人还要写事,摆正人物和情节的位置很重要。写人和写事,人物和情节是戏曲创作的一体两面,虽然无法切割,但必须有主从关系,其中写人为主,写事为从。威廉·阿契尔说过:“有生命的剧本和没有生命的剧本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是人物支配情节,后者是情节支配人物。”西方戏剧理论中更注重以人物性格入手来倒推情节,比如约·埃·斯雷格尔曾经说:“在性格戏剧中,我首先选择的是我企图塑造的性格,然后我想到的是一些使这种性格更为明朗化的事件。”这种做法当然是有效的,但是在实际创作中,很多时候我们其实会先受到生活中各种故事和情节的启发,比如历史剧,比如神话剧,比如真人真事改编的现实主义题材等等,那么这种时候,就需要以情节来倒推性格,再让性格和情节进行碰撞,从而让情节和性格契合。
拿传统戏《打金枝》来说,故事内容是老百姓臆想中的公主驸马之间的家庭矛盾,和真正的宫廷生活其实相去甚远,之所以能脍炙人口,恰恰是因为它依据道听途说的所谓宫廷情节进行了合理化倒推。从“红灯高悬招驸马”的传说来倒推出公主刁蛮任性作天作地的性格合理吗?很合理。从“进不了自己家门”的传说来倒推因为受气而发火的大男子主义贵公子性格合理吗?也很合理。由两个非常合理的人物性格设置,自然从平民的家庭矛盾中获得情节,再把这种平民化的家庭矛盾情节进行了宫廷版情节的倒推,当人物性格和情节进行了两次碰撞后,符合市井百姓审美需求的合情合理的宫廷故事就新鲜出炉了,又怎么会不受欢迎呢。所以定位人物性格的第二步,就是根据人物性格推定合理情节,或者根据精彩情节倒推人物性格,再把这种推导出来的性格和情节进行碰撞,从而完成人物性格和情节的完全契合。
舞台上没有一个人物是多余的,也必须没有一个人物是多余的。在定位主角人物性格的同时,必须考虑和配角的人物性格形成对立和互补。这种对立和互补必须遵循两个原则,其一是对立和互补交缠,其二是性格不能重复。
性格不重复比较容易理解,就是台上出现的人物,无论主配,其性格定位必须不同。甲胆大,乙就要胆小,丙应该犹豫不决,丁就必须貌似胆大实则滑头,以此类推。一旦出现人物性格重复,那么拿掉这个人物肯定也是可以的。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作者试图造就一种类似“千夫所指”的群体压迫感,那么此时诸多重复性格的配角基本上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图腾,自然也就无所谓个性了。
■《碧玉簪》
对立互补是指主角和主角之间,主角和配角之间,配角和配角之间在设置人物性格时要根据情节形成多重对立和互补关系。还是以《西厢记》为例,崔莺莺和红娘的性格设置是互补的,于是随着崔莺莺和张生之间关系的起起落落,红娘时而传信时而怒斥,时而隐瞒时而掩护,整台戏因此充满了生气,成为整部《西厢记》中最出彩的人物之一。又因为张生和崔莺莺的性格设置也是互补的,所以老太太就必须是对立的,否则矛盾就无法激化。再比如《碧玉簪》中,王玉林和李秀英的性格设置是对立的,那么李秀英和母亲的性格设置,李秀英和婆婆的性格设置就必须是互补的,否则无法转圜。我们在设置剧作人物性格时,一方面要考虑这种设置的互补性,另一方面也必须考虑性格设置的冲突性,有冲突才有高潮,有互补才能转圜。因性格设定而造成的冲突和转圜才是最自然合理的。
想要创作出真实生动的人物形象,除了注重人物的性格定位外,还要以性格设定为基础进行精确的人物心理分析推导。之所以要用“精确”二字,是因为性格设定中其实已经包含了一部分的心理特征,只不过这种心理特征比较粗放,不够细腻。阿契尔曾经说过:“性格描写是对人类本性的表现,是从一般对人类本性所共同认识、理解和接受的方面来表现人类本性。心理分析似乎是对人物性格的探索,把从未探索过的特点置于我们的认识和理解范围之内。”也就是说,心理分析是深入人物心灵深处探索人性的独特表现,是对性格描写的深化。
戏曲创作中的人物心理分析推导听起来高大上,但具体到创作实践中却并不需要多少专业的心理学分析知识,反而更需要从生活经历的累积中去寻找“共情”部分进行“将心比心”,或者寻找现成案例,用逻辑分析的方式来进行推演。还是以《西厢记》为例,红娘对于崔莺莺的“红杏出墙”显得尤为热心,其心理到底是怎样的呢?比较教条的分析是出于对妇女解放的憧憬,问题是在封建时代大背景下,红娘哪儿来那么高的觉悟?按比较常规的分析是出于对小姐的忠诚,但红娘的热心远超过正常,后来甚至迫不及待要促成他们俩的偷情,封建时代做这种事的丫鬟是要被乱棍打死的,冒这样大的险正常吗?可如果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来进行逻辑推演呢?当年大户小姐出嫁要带陪嫁丫鬟的,而这个陪嫁丫鬟九成九会成为滕妾,红娘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几乎百分百会陪嫁,也就是说,只要张生和崔莺莺结婚,那么红娘九成九也会嫁给张生,于是一个不甘任人摆布,渴望追求有限自由和有限爱情的小丫鬟形象,在经过逻辑分析和心理分析推演后跃然纸上,红娘初期的挑剔,中期的热情,后期的迫不及待是不是完全有合理性了呢?当然,这个例子只是为了说明心理分析推导的用法,结论其实不重要。
戏曲创作的核心是人物,人物塑造的核心是性格,性格定位需要符合主题、契合情节,需要剧中人物之间有对立也有互补,更需要用心理分析和逻辑推演来丰富人物血肉、规范人物行为。即便做到了以上所有,剧中人也只能说堪堪有了一副带血肉的骨架,勉强能立得起来而已。“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愿与诸君共勉之。
注释:
①阿·托尔斯泰《论戏剧创作》。
②《荣格的智慧:荣格性格哲学解读》。
③⑤约·埃·斯雷格尔《关于繁荣丹麦戏剧的一些想法》。
④威廉·阿契尔《剧作法》第二章“主题的选择”。
⑥《剧作法》第22章《人物性格和心理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