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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大鸟

2022-08-15

鸭绿江 2022年16期
关键词:姨夫大姨老娘

庞 滟

清冽的空气中,星星亮得晃眼,天上人间一片暖人灯火,这让我想起凡·高的油画《星空》。我这次站在大姨家乡的土地上,距离上一次来时,已经有二十年。

我和接站的敏姐暂住在距大姨家十公里外的小镇旅馆里。微光从窗帘溜进来,在房间里舞动。聊天间隙,敏姐叹息的声音几度响起,她愧疚地说:“前些天我老娘又犯病了,听说刚好。我在北京照看孙子,难顾上这边啊。我这心里整天提溜着,真怕老娘又出去到处走,回不到家里。”

我的心突地一疼——“犯病”这个词对大姨的亲人来说,是一种钝刀割肉的痛。母亲不止一次讲起过大姨的故事。年轻时,大姨是十里八村最美、最聪明、最勤劳的姑娘,不犯病时和好人一样,能唱又能跳,是宣传队的文艺骨干。人们都说,如果她不是落下癔症的毛病,会有很大出息的。大姨上学时,坐在桌子上和同学玩欻嘎拉哈,那个女同学盘盘皆输,输红了眼,伸手把大姨推下了桌子。大姨后脑着地,昏了过去,醒后只说头疼,没出现其他异常。晚上回家后,村里来了戏班子,大姨想要几分钱去看戏,家里人不让去,让她照看弟妹。大姨哭了一场睡着了,醒后就得了癔症,又哭又笑。后来,经过精心治疗,大姨不常犯病了。结婚后,大姨那爱好小赌又风流的工人丈夫,总是让她烦恼又伤心,癔症犯的次数多了起来。大姨犯病时从不打人骂人,总是跑出去到处走,张开手臂上下摆动,像一只落地的大鸟要展翅飞翔,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有时,她呆呆地坐在树下或柴火堆上,哼唱没有歌词的曲调,如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那种寒凉的忧伤,只有天地才能懂。

这一夜,敏姐讲了很多关于大姨的往事。自从五个儿女成家的成家、进城的进城,再也不让大姨种地了。大姨对土地的热爱依然如故,犯病后更是。她总去已经卖给别人家的那几块田里,帮人家播种、拔草、施肥、收割,还一再感谢人家帮她家种地、收庄稼。买了地的那家人不敢用大姨干活儿,怕年纪大了累出事来,每次都找到大姨夫,让他去领人——牌桌上的男人气定神闲地说:“没事!别怕!有啥事也跟你家无关,我们不会讹人的,愿意干就让她干吧,谁也拦不住她——一根筋。我去也白去,只有我家三儿的话她才听。说这些也不顶用,三儿在北京工作呢,大老远的不能总跑回家来管她不是?儿子让她住北京,又不愿意在那儿待。要想活受罪,谁也替不了她。”

起初,我恨过这个和大姨厮守一生又如此冷漠的男人,后来我慢慢理解了他被大姨放逐在心灵世界外的孤独和抵抗。

房间里又响起敏姐的声音:“三弟很孝顺,不光给爹娘钱,吃穿用也经常往家里买,每个月都披星戴月地跑回家看两趟。娘最惦记三儿,没白疼他。”

少年时的我在大姨家住过一段时间,目睹了这些孩子对大姨的爱。即使备受困苦、冷落和欺辱,他们对母亲仍一直不离不弃,像一群无助的小鸟追随迷失方向的妈妈。

敏姐是大姨家的头个孩子,她身材高挑,细腰肥臀,很妖娆。可当她转过脸,你会被吓一激灵——她那半边本该好看的脸被紫红色的胎记霸占了,一片紫红色从额头铺到下巴,像凝固的血迹,鼻子成了阻隔的山峰——一面风景秀丽,一面斑驳得不忍多看。敏姐活得很辛苦也很坚强,像一朵被蹂躏后伤痕累累的玫瑰,执拗地生长着。每次大姨癔症发作时,敏姐不管白天和黑夜,到处寻找在外游荡的母亲。很多时候,她身后跟着几个饿得直哭的弟妹,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村里一些讨人嫌的孩子,经常往敏姐身上砸土块,骂她丑八怪,是吃人的妖怪。每当这时,敏姐都是怒目相对,低吼着捡起能当武器的东西去吓唬那些追赶的袭击者。

窗外,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刺目的亮光闪过后,黑暗重新安静下来,敏姐的声音又起:“那时,遇到别人欺负我们,我都咬紧牙不敢哭,告诉弟弟妹妹谁也不要哭,哭就是认了,就会挨打。我真是怕我们的脊梁骨被眼泪泡软了,撑不住这个家啊。那时谁都靠不上,我爹不去镇子上班,就去打麻将、看小牌、推牌九,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地里的活计他一天也没干过,草和苗一般高了他都不去管。打小,我就总看到爹娘吵架,爹娘打架,我最害怕,怕他们谁把谁打坏了,这个家就散了。”敏姐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我忧伤地说:“我妈常惦念大姨,一直夸她的大姐找了一个好丈夫,如果知道她会挨打,不知该有多心疼啊!”

“是啊,那时我就站在爹娘中间,一会儿拉这个,一会儿拉那个,知道谁动手打到我身上就会停下不打了。我时常想,老天爷就是派我来照管这个家的。许是我上辈子欠这个家的恩情,这辈子该受这些苦来偿还吧。”

敏姐的声音充盈着眼泪的湿度。平静了一会儿后,她继续说:“我最爱烧火做饭这个时辰,在外面乱走的娘看到烟囱冒烟出来,就会赶回家来。饭好了,娘会把孩子们一个个唤到饭桌前。等我爹和孩子们都吃完,她才去吃剩下的饭菜。娘还爱捡庄稼,她从不偷,都是等人家收割完了,才进地里去捡落下的粮食粒儿。娘老是怕家里断粮,整个秋天是娘最忙的时节。”

敏姐的叙述像一只夜啼的鸟。在透光的窗帘上,闪过好多晃动的影像,好半天我才说:“那一代人都被饿怕了。敏姐,你听说过‘吞豆子吐豆子’的事吗?”

“听过啊,老娘讲过,三年大饥荒时,树皮和草根都吃光了,老鼠洞也给挖光了,人们饿得眼睛像狼一样直发绿光。给生产队往地里撒种子的时节,每天下工都要被搜身,怕私藏种子回家吃。我娘和我姥姥都偷摸吞下过各种各样的种子,等下了工赶紧往家里跑,用手指抠嘴巴,用筷子捅嗓子眼儿,把吞下去的种子吐到一个水盆里。娘刚开始吐不出来,一家老小饿得眼睛发直,都盯着水盆看,喉咙都捅破了,吐出的粮食都带着血丝儿。娘每说一回这事,就掉一回眼泪。娘不允许我们剩饭,说糟蹋粮食有罪。娘喜欢做饭,喜欢看老老小小一家子人在一起吃饭……”

我的世界开始下雪,落在记忆里的大姨身上,她身后飘着忧伤的哼唱,和满天的雪花一起飞舞。

天亮后,敏姐去了一趟菜市场,大包小包带回好多鸡鸭鱼肉和青菜。我们坐上约好的车出发了。晨曦中,路过的村子很安静,看不到一缕炊烟,我好生奇怪——难道这里的人都学会了享受,不再早起做饭吗?还是人去屋空,都进城打工了?我没有打断敏姐和孙子的视频聊天,想自己去寻找答案。

进村后,平整的柏油路很干净,远远看到一处红色大门外,站着一位白发老人,她的背驼了,腰弯了,看人时要努力仰起头。敏姐说:“咱家老娘每次知道我们回来,都早早在门口候着,不见到人说啥也不回屋。”

八十五岁的大姨紧紧抓住我的手,又拉起敏姐的手,眼睛亮亮的满是慈爱,亲热地说:“咱家小燕子回家喽,这么多年也见不到你呢,才飞回家来,你妈也不回啊,叫我多想她啊!他们都不让我去看你们,怕我犯病走丢了。”大姨满脸笑容有如花儿盛开。我强忍着不让眼中的热流涌出。

敏姐悄声告诉我:“老娘今天精神头儿挺好。有时也愁人啊,老娘不愿意吃药,说自己没病,大家都跟着急。后来,是她外孙女接她到楼上住,天天把药片搌碎了掺进牛奶里,哄她喝下,这程子的病才慢慢治好了。”

大姨进进出出到处找东西给我,有吃的,有用的,有一包包种子,让我带回家给母亲种到土里。还给我拿来一个大葫芦,说等种的时候再锯开,种子保存得好。大姨想起什么似的,牵我的手到外面。我看到一棵种在花盆里的豆子,有一米多高,向四周伸展的枝蔓上挂着很多豆荚,随风摇曳。大姨开心地剥出圆鼓鼓的绿色豆子,装进袋子里让我带走,说这是她去年在地里捡来的种子,种下去长出这么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

大姨看看日头,说该做饭了。敏姐让我们坐在院子里聊天,说做饭的事她一个人包了。大姨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到墙边拿起一把草团了团,进了自己的屋子。我好奇地跟了进去,见大姨拉开灶台和地面的挡板,把一个乌黑的铁盆放进去,把一团草卷成窝状,放进盆里,从衣服里摸出一盒火柴,看看虚掩的门,起身去关紧了,又坐回到板凳上。大姨看了一眼惊讶的我,孩子一样笑了,“嘘”了一声,又郑重其事地说:“别让他们知道,不让这样。做饭前,我要请火神,保佑大人和孩子们都吃上热乎饭。”大姨擦亮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放到干草上,明亮的火苗欢快地跳着舞,把大姨皱纹堆叠的脸和苍白的头发照得熠熠生辉。大姨不断吸着鼻子,陶醉地说:“你闻闻,这草烟味多好闻啊。”

“哎呀咱的亲娘呀,又点火喽,可得小心了啊,别再往盆里放柴火了,弄着火就坏菜了。村长看到烟囱冒烟,要罚咱家款的。点个卯就行了,别点多了哈。”二哥没有阻拦,只是在一旁拍着大腿念叨。

“烟囱冒烟,为什么要罚款啊?取暖也用电吗?”我不解地问。

二哥说:“我们县城打造无烟城乡,你看那墙边的管子和方盒子,是天然气管道和天然气壁挂炉。我们这里都不让烧柴火了,不管城里还是农村,做饭、取暖啥的都用天然气。看见了吧,我老娘一天三顿饭都要先点把火,拦都拦不住。我这脚跟脚紧盯着,不敢让她多点火,可了不得了。娘啊,可像老小孩呢!”

大姨跟着笑了几声,又黯然神伤地叨咕:“孩子们没几个在身边儿的,要不然看到烟囱冒烟都能回家来吃饭喽。”盆里的火苗往灶里使劲扭着身子,二哥用大手扇着火苗,一缕缕轻烟调皮地钻进炕洞里去捉迷藏了。

院子里的敏姐召唤着饭好了。看着满桌子饭菜,大姨高兴地摆好凳子,招呼每个人都坐下吃饭。

大姨吃饭很慢,说嘴里后牙都掉没了,只剩下门牙还站岗呢,不愿意放假牙到嘴里,啥东西也吃不出滋味来。谁把饭粒掉到桌子上,她看到会催促赶紧捡起来吃掉。大姨看到五岁的重孙女剩下半碗饭不吃,拿着零食跑出去玩了,心疼得直咂嘴,叨咕着:“不可以这样的,粮食都是老天爷给的宝贝,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浪费粮食有罪哟。”见没人吃小孩子剩饭,她端过来倒进自己的碗里,慢慢咀嚼着。

吃过饭,大姨牵我的手到她睡觉的屋子,屋里很凌乱。大姨拿出几个本子给我看,说都是她画的画儿。我轻轻打开本子,像闯入一个孩子的私密空间。画上有各种颜色的太阳、会飞的小鸟、大树和小草,有水里游的各种鱼,还有一个个手拉手的小人儿。我看到了一张大姨画给我母亲的画——阳光下,两个梳辫子的女孩手牵手,下面写着我母亲的名字。

我发现,在很多张纸的边缘都写着一些字,能辨认出来的是她五个儿女的名字。出现频率最高的是三儿子和大女儿的名字或是“小姑娘”几个字。几乎每一张画上都有字:“吃饭了吗”“要多穿衣”“回来吗”“来看看老娘吧”……有一些画面好像是一个个故事,写着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落款标注儿女们的名字,后面缀的是“收信”两个字。这孤独无声的母爱和思念,像风儿一样追逐远行儿女们的足迹,他们知道吗?

这些画带我穿越大姨的时空隧道,进入一个又一个神秘空间。一张大姨脊椎做手术的CT 诊断报告单被粘贴进本子里,背面画了一只大鸟和一些小鸟,大鸟的背上有钉子状的东西和针线状的线条,旁边写着一些字:“我后背安上了钢钉子,要天天用太阳晒,不晒就又凉又疼。”还有一张纸是医院做的心电图,在起起伏伏的波浪线上面,画着一只飞翔的大鸟,翅膀上坐着好几个小人儿。我数了数,一共五个,旁边写着:“1 天、2 天、3 天……”一直写到9 字后面加了一串圆圈(或是数字零),下面又写道:“我是大鸟,太阳精灵给我治病,我没有病了,和孩子们一起好好地活着。”

我眼前灵光一现,想那大鸟是大姨的化身,背上驮的是她永远也放不下的五个儿女,唯独没有大姨夫。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一阵凄凉——这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吗?

一阵风吹进来——门开了,大姨夫端着冒热气的茶壶进来,问我是否喝茶。见我摇头,微笑着走开了。同样八十多岁的大姨夫,英俊的外表依稀可见,风度犹存,腰板挺得直溜溜的,依旧保持着器宇轩昂的派头。我听母亲说过,大姨夫在外面有过女人,大姨发现后闹过离婚,但大姨夫一直没有离。在他看来,不抛妻弃子,是对家庭和儿女们应尽的责任。可如果他放手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姻,大姨是否就能不被癔症折磨呢?这是无解的题,世间的情缘,谁说得清?

一张张五颜六色的画,让我徘徊在其间的心继续疼着。画上的房子都有高高的烟囱,飘荡的炊烟扭着腰肢旖旎而舞。太阳在每一张画上几乎都有,月亮倒是很少。大姨奔走的那些茫茫黑夜,是在寻找温暖的太阳吗?

饭后,和大姨出去遛弯。大姨推着代替拐杖的小推车,见到路边的桑叶正嫩,撸几把放到布兜子里,说等晒干后泡水喝能治咳嗽,还要我带一些晒好的给母亲。大姨见到树下有干树枝就收集起来,用小绳子捆好放到车上。我们来到麦地边,大姨指着前方说:“那边几块麦子地都是我们家的,卖给别人家了。长得没我种时的好,你看那麦子的小绿脸多不鲜亮,肯定是没给秧苗吃好喝好。”我笑了,刚要说什么,一片乌云飘过头顶——不,是一只大鸟,展开的翅膀足有一米长。大姨开心地笑了,张开双臂上下摆动,仰头对大鸟说:“飞吧飞吧,大鸟朝着日头飞,去找暖和的地方吧。”我目送大鸟飞向太阳的方向,被明亮的光晃得泪眼汪汪。

“听你妈在电话里说,你一个人过生活呢,有困难吗?”大姨问我。

“没困难,离开让自己烦恼的生活,一个人的世界挺好的。大姨,如果当初你带着孩子离开大姨夫,自己过生活,会很好吗?”我问。

“我啊,起初就不该听父母的话和他结婚,害了他,也害了我自己啊!我和他是两条路上的人。要是没有孩子,我一个人过,什么也不怕。有了孩子就不敢再离了,我怕犯病,孩子们跟着我受苦啊!”大姨长叹一声,又推着车踽踽独行。

告别时,我拥抱佝偻着、头只到我肩头的大姨,听她一遍遍嘱咐我再来看她,感觉她攥我的手越发地紧了。我说:“好,好,记住了!”

忙碌的我不知何时能再来这个几千里外的小村子。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和大姨见面了?

离开时,大姨跟在我们车后面走,努力仰着头,挥着手。我看到,大姨脚下的那条路成了一条匍匐在地的炊烟。随着炊烟的升起,大姨变成了一个小姑娘,被大鸟驮着,飞在云端,在一片阳光里向我们挥着手。那条炊烟的路像仙境里的一片云,轻盈,纯洁,明亮,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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