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地芳菲》看辽宁新乡土叙事
2022-08-15贺绍俊
贺绍俊
李轻松的《大地芳菲》是写当代农村变化的小说,这让我联想起,近几年来辽宁作家似乎有一种热衷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写作趋势,在这一趋势下涌现出不少具有良好反响的作品,如滕贞甫的《战国红》、张艳荣的《繁花似锦》等。这些小说汇合起来,正在形成辽宁文学的“新乡土叙述”。“新乡土叙述”不是凭空产生的。中国农村集中力量进行的脱贫攻坚战,带来了乡村急剧的变化,新乡土叙述正是文学对乡村新变化的积极反应结果,它是一种由现实生活激活的写作趋势,现实主义、乐观主义和人道主义则是新乡土叙述的共同特征,这一点在《大地芳菲》中就表现得非常鲜明。
现实主义一直是乡土叙述的命脉,新乡土叙述延续了这一传统,其写作是建立在作家对农村现实熟悉、了解的基础之上。李轻松的《大地芳菲》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小说以她的家乡为背景,她不仅熟悉这里的人和事,而且充满了感情。她对家乡的熟悉可以浓缩为一个词:“穷则思变”。小说正是紧紧抓住这一点来讲述故事的。“穷则思变”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之一,毛泽东1958年写《介绍一个合作社》时也引用了这一观点,他说:“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他把穷则思变与革命结合了起来,说明革命的动力之一是“贫穷”,同时革命的最终目的也是摆脱贫穷。农村因为贫穷而使人们有了要变化的冲动和愿望,所以穷则思变便成为乡土叙述中的一个普遍主题。但既然穷则思变与革命也结合了起来,以往的乡土叙述主要是从“大我”的角度来写穷则思变,李轻松则是从“小我”的角度来写农村改革开放给大家提供了穷则思变的大环境。她写的乡村叫仙女湖,小说从1982年东北正式执行土地承包政策开始写起,新政策给人们带来了变化的机遇,人们在寻找不同的路子去改变贫穷。李轻松的可贵之处是她始终忠于生活,她让小说的情节遵循着从生活中获得的感受去发展。她从土地承包开始写起,因为她知道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但现实生活中人们更愿意从土地之外寻找致富的捷径。老实蔫巴的王全是种地高手,但真正发挥作用的是他的经营能力。因此支书韩永祥不是让他教大家如何种好地,而是将他领到电视台的《美丽乡村》栏目,凭他的演说一下吸引了企业的关注。这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那个时候思想解放,农村同样如此。人们想尽办法摆脱贫困,有些办法也许是不道德、不光彩的,比如黄小满瞒着母亲找刘大年的儿子索要了一笔巨款,从此骑上摩托车在乡间炫耀。最大的变化是支书韩永祥由拒绝到接受,最终与秦大川签订协议,在仙女湖办起了化工厂。化工厂一下子使大家都从贫困中走出来,但也正是这个化工厂带来了环境污染的严重后果。当李轻松书写这一切时,完全是从现实主义的高度和人道主义的情怀来面对历史的。她意识到,人们在“穷则思变”的思想推动下的所作所为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和局限性,穷则思变是激励人们前进的动力,但也有可能变成阻力,韩春霞就是一个反证。她在穷则思变上走到了极端,她一生好像都在想着如何摆脱贫困,却完全钻到钱眼儿里,其他的诸如正义、道德、友情、亲情等都看不见了。她的女儿袅袅批评得很准确,她说:“妈,你心里有一个魔鬼,那就是钱。”通过穷则思变的种种表现,李轻松将20 世纪80年代以来农村人物的基本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写得非常充分,但她始终以一种理解之心和体恤之情去讲述历史中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比如尽管她丝毫不遮掩环境污染的严重性,但她笔下的韩永祥依然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基层支书形象,她写了他因为一再决策错误给乡村造成的恶果,也写了他的自责和反省。这一形象就像众多支书形象一样具备了共产党员应有的无私奉献精神,但他同时还是“穷则思变”的历史塑形。
小说的上部主要是通过现实主义的方式反映了改革开放三十余年给仙女湖村带来的变化,他们走在摆脱贫困的路上,又造成了新的问题。下部则跳跃到仙女湖村近些年来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所发生的巨变。在下部的叙述里,李轻松完全是用乐观主义来左右她的调色盘,乐观主义突出体现在一个核心字上,这个核心字就是“新”。农村新的因素、新的景象在这里得到充分的体现,比如有机农业、生态农业,也包括新媒体、新生态对乡村的影响。其中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细节,“躺平”了的钱小发也被“新”所吸引,他利用短视频搞吃昆虫的直播,因为稀奇便成了网红,这显然是新媒体、新生态对农村生活的渗透。虽然钱小发吃昆虫不是一条正道,但大家仍能肯定他对新事物的敏感。在大家的帮助下,他将网红的优势发挥到推广乡村旅游上,成了一个非常正面、积极的网红。办民宿、建大棚、开满绣车间,这些都是乡村振兴中涌现出的新现象,都被李轻松一下子抓住写进小说中来。还有一个细节我印象特别深,梁洪波把上访当成了挣钱的手段,每到重要日子或地方遇到重要工作,他就闹着要上访,基层政府赶紧派人哄他劝他,他得到好处后才偃旗息鼓。上访专业户的确是农村的新问题,但小说将这个问题解决得非常好,新的支书韩春光一方面根本不纵容这样的行为,另一方面又替梁洪波安排最适合他做的事情,让他感激不尽。这个情节很犀利,也很有现实性。这一情节的设置也充分证明李轻松的乐观主义不是虚幻的,而是与现实密不可分的。最重要一个“新”是塑造了韩春光这一农村新人形象,在他身上充分体现了今天农村新人的特点,包括他的知识、智慧、教育背景,以及从乡村走出来、有了海外留学经历后又回到乡村的成长过程,这往往是农村新人的共同特点。当然,相比韩永祥这一形象,韩春光的形象仍显单薄,这大概也是因为农村新人尚在成长的缘故吧。
强调韩春光的知识和教育是必须的,因为农村新人不是说继承过去农村新人的本质性特征就可以的,比如过去的新人主要是艰苦奋斗、忘我的精神,今天的农村新人必须有知识的引领。可贵的是,李轻松还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审视农村新人。一方面她赋予韩春光人道主义精神;另一方面,她也从人道主义角度叩问韩春光的人生选择。韩春光打算一直待在家乡,为家乡建设做贡献,但他的妻儿已在美国定居了,还等着韩春光来美国。韩春光的姐姐韩春梅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春光啊,仙女湖重要,你的家更重要啊!”李轻松在小说中大胆提出这一问题,便是人道主义的驱使,而她同时试图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妥善解决这一问题。她让韩春光的妻子叶雪飞在仙女湖疗养期间完全治愈了生理和心理上的种种疾病,爱上了这里的大自然,当然其间也少不了韩春光以爱心相陪伴,因而使得叶雪飞最后决定留在仙女湖。这一设计尽管有理想化的成分,但至少说明了家庭与事业二者都很重要,作为作家,千万不要轻易让自己所钟爱的人物成为一个以牺牲家庭来成就事业的英模形象。
李轻松的人道主义还表现在她对农村女性婚恋的关注。我注意到,小说写到的女性婚恋几乎都是悲剧性的,这主要是农村贫穷状态的结果。比如韩永祥和陶春是在新中国成立的胜利背景下自由恋爱的,但为什么韩家去提亲的时候被陶家一口回绝,理由很简单,就是“你们家太穷了”。韩春霞看上去是一个能够自己做主的女人,但她的思想依旧很简单,就是要财富,要摆脱贫穷,她本来很蔑视黄小满的为人,却突然决定嫁给他,原因不过是当时黄小满变得很有钱了。她的婚恋最终又是毁在金钱上,当黄小满想要成为城里人,攀附上县城一个科长的千金时,便理直气壮地要和韩春霞离婚。婚恋在这里几乎成为交易。小芳被冬子抛弃也是因为冬子看上老板的千金,甚至经受家暴的王玉红同样也是因为贫穷的原因。我相信,当李轻松写到农村女性婚恋的种种悲剧时,内心一定是有一种疼痛感的。
《大地芳菲》也在如何发展新乡土叙述上给我们带来启示,我以为,最重要的一点启示,就是如何让现实主义、乐观主义和人道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文学世界。以这一点来要求,《大地芳菲》无疑还有提升的空间。比如小说过于忠实于生活,却忽略了如何从文学的角度重构生活;又比如,小说揭露生活真相有余,在认识生活和批判生活方面显得不是非常有力。这些问题如果能将现实主义、乐观主义和人道主义整合起来进行思考,就能够获得解决的途径。但不管怎么说,李轻松开了一个好头,我相信,在《大地芳菲》之后,辽宁的新乡土叙述一定会更加绚丽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