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中的深刻与力量
2022-08-15黄晓敏
【法】 黄晓敏
202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由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获得,颁奖评语中说:“她以勇气和临床医生般的敏锐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及集体约束。”在她的家乡,人们既为法国在获奖人数上继续领先而自豪,也为终于有了获此殊荣的女作家而欣慰。
安妮·埃尔诺出生在法国北方,童年时期生活在上诺曼底省的小城伊维托,尽管家境贫寒,但她学习努力,成绩出色,通过全国考试获得教师资格之后,曾任中学教师和远程教育中心的工作人员。从20 世纪70年代开始写作后,发表的十几部作品,大多与自传与个人经历有关。她的作品也曾获法国的文学奖并被翻译成中文。
安妮·埃尔诺获奖后,评论家们都提到她写出了一代法国人的“集体记忆”。与时间流逝和集体遗忘抗争,是她反复强调的意识,正如《悠悠岁月》在开头所说:“所有的影响都会消失。”“一切事情都以一种闻所未闻的速度被遗忘。”(引自《悠悠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下同)而以个人经历为出发点,揭示内心世界,对社会和历史进行思考,成为她与遗忘抗争的手段。
值得指出的是,如此深刻的主题,安妮·埃尔诺使用的是一种冷静、客观的创作方法。她谈到自己的写作宗旨时说“不要评判,不要暗喻,不要浪漫比喻”,她崇尚“中性写作”和“平淡写作”,认为应该“既不美化也不丑化所叙述的事实”。她想要的是“始终站在史实与资料的主线上”。平淡写作的立意,反映在作品中,是对个人和社会的客观审视,她的叙述离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越来越远。在纪录片一样的展现中,法国人看到了自己的历史和历史中的自己。
平淡的深刻与力量,在安妮·埃尔诺的早期作品中就有清楚的显示。作为呕心沥血二十年的力作,《悠悠岁月》无疑是她作品中最具有史诗性的一部,但诺奖评委会成员和一些法国批评家则对她的早期作品如《位置》《一个女人》《耻辱》给予了高度评价,我深有同感。这些作品,于不动声色中描画了人类的共性,因而格外感人。
安妮·埃尔诺出身贫寒,家庭为她的成长教育付出了许多心血。对父亲和母亲的回忆,掺杂着她少女时代细腻复杂的感情。她多次描写上诺曼底省闭塞的小城——父母经营的“肮脏、丑陋、令人恶心”的咖啡杂货店,还有邻人的低俗和缺乏教养;她想从那里“逃出来”。由于环境和家庭带来的羡慕、失望、烦恼、怨愤,她产生了心理上的背叛,同时也感到悔恨和内疚。而关于这一切的描写,没有呻吟,没有感叹,更没有煽情,只有淡淡的伤感渗透在字里行间。比如关于父亲的描写:“他挽着袖子,削肩膀,两臂微微弯曲着;他下身穿了一条法兰绒裤子。父亲的样子像是不高兴,可能是因为他还没摆好照相的姿势,那时他四十岁。照片里看不出任何有关他过去经历过的不幸或是他的希望,只能看出一些时光流逝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他微微鼓起的肚皮,秃鬓角,两只胳膊支着。”(引自《位置》,见中篇小说集《一个女人》,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这样的字句,不但让我们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也引起很多人心中相似的感情。
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母亲,对安妮的教育及一生都起了决定性作用。母亲的形象,在《一个女人》和《耻辱》中既温馨又充满现实感。母亲为女儿的教育投入一切,省吃俭用,把女儿送进本不属于他们这个阶层的私立学校。搬入靠近城镇的房子,母亲立刻自豪地说:“我不是乡下人!”出身富裕而有教养的女婿是她对街坊邻居炫耀的资本,但在女婿一家面前,看到女婿的母亲面色滋润,双手细腻,弹起钢琴来无比优雅,她又会感到自卑。靠父母的牺牲进了昂贵学校的少女,游走于新旧环境之间,因为原生家庭“低劣的生存条件”,也因为自身阶层“与生俱来的思想上的奴性”,她的内心波动着双重的耻辱。这些心理的细腻刻画,也会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
冷静的回忆,正像作者喜欢用作叙述道具的照片。那些照片,无论是黑白的,还是泛黄的或呈褐色的,都像是一些坐标,静静地述说着社会的变迁,而个人的历程则自然地穿插其中。童年生活,求学经历,成为教师,结婚生子,离婚与退休,患病与衰老,人生的种种境遇对应着法国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她想用一种叙事的连贯性,即从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出生直到今天的生活的连贯性,把她这些各种各样分开的、不协调的画面集中起来。这就是一种独特的,但也是融合在一代人的活动之中的生活。”
安妮·埃尔诺最明显的语言特征,使她的作品于平淡中彰显着深刻和力量,这就是许多评论家提到的“无人称自传”。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不久前以“从《悠悠岁月》说起——谈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为题举办的分享会中,法国文学专家董强教授认为,这个译法“值得商榷”,我也有同感。作者的原文“autobiographie impersonnelle”,确切意思是“客观的自传”,或者说“不带入个人情绪的自传”,不但清楚地表达了作者的本意,也解释了作品中的人称:叙述大多数时间用第三人称,有时候用“我们”或泛指的“人们”,人物都没有姓名。或许,法国评论界的另一种说法——“无身份”(non identité),更能形容这一特性。即使记忆如意识流一样徜徉,声音仍是不带激情的:“她不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哪些城市里,传来了外面的汽车、脚步和说话的声音。她模糊地觉得是在少女之家隔开的小寝室里,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1980年夏天在西班牙,冬天和P 在里尔——在床上,孩子在睡着的母亲身边蜷缩成一团。她感觉到生活中的一些时刻,一些时刻漂浮在另一些时刻之上。这是一种性质不明的时间,一种现在与过去重叠但又不混淆的时间,她觉得转瞬之间重新纳入了她生存过的全部形式。” (《悠悠岁月》)
在现实生活中,安妮·埃尔诺属于左派知识分子阵营。但是,书中谈到社会现象或历届总统大选时,始终避免正面表达自己的政治倾向,反映女性的视角也并不直接呼吁女权。客观的呈现,增加了作品的力度,因此法国评论家说,安妮·埃尔诺是第一位拥有“男性文笔”的女性作家。
正是这种客观的态度,为安妮·埃尔诺打开了更加广阔的视野。她承认自己曾经像许多法国人一样,将西方媒体的宣传当作中国的图像。但是,她没有将观念停留在这个阶段。作为一个崇尚自由思考、不满足于道听途说的作家,她通过阅读和了解逐渐改变了简单化的观点,而对中国有更深切的认识,始于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只有在这个五月的早晨到达北京的时候,这种由意识形态的偏见和杜撰、虚构的描述所构成的模糊一团才烟消云散。”(引自《悠悠岁月》中文版前言)视野的开阔,必将使这位作家的创作更加具有人类记忆和世界文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