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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埃尔诺:从个人回忆到社会记忆

2022-08-15

鸭绿江 2022年16期
关键词:安妮法国

王 静

瑞典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2022年10月6日13:00,瑞典学院将2022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埃尔诺因此成为法国第十六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也是法国第一位获诺奖的女性作家,在法国文坛引起了不小的反响。那么埃尔诺为什么可以获得诺奖呢?

埃尔诺获奖之前不太为中国读者熟悉,事实上她在法国还是颇有名气的,她的名字也多次出现在近几年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作家名单之列,已有近五十年的写作经历,出版小说及各类作品二十余部,她的作品语言朴素,且聚焦社会问题,反映普通百姓的生活,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2011年,法国伽里玛出版社出版了埃尔诺的作品集《书写生活》,集合了她的十一部作品、部分私密日记和一些照片、文字节选。埃尔诺在这套文集的前言中写道:“书写生活,既不是我的生活,也不是他人的生活,甚至不是某一种生活。生活的内容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但人们以各自的方式经历着:身体、教育、性别、归属、社会轨迹、他人的存在、疾病、哀悼。” 由于她的作品涉及法国乃至欧洲各大小事件的叙事,在法国甚至欧洲都非常受欢迎。至今埃尔诺的作品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其中《悠悠岁月》《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男人的位置》和《一个女孩的记忆》已经翻译成中文,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近年来,根据其作品改编的电影《纯粹激情》和《正发生》也相继上映,后者还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进一步增加了埃尔诺在法国乃至世界的知名度。

安妮·埃尔诺1940年9月1日出生于法国滨海塞纳省的利勒博纳,从小家境贫寒,父母先是普通工人,后在上诺曼底省的小城伊维托(Yvetot)开了一家咖啡食品杂货店,安妮·埃尔诺在那里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由于自幼就能感受到社会阶层不同给她带来的压力和社会歧视,她努力学习,先后就读于鲁昂大学和波尔多大学,主攻现代文学方向,1971年获得国家教师资格证书。需要说明的是,在法国能够获得该证书也算是社会的精英阶层了,加上之前她嫁给一位出身于小资产阶级的公务员,可以说在职业和婚姻层面双双实现阶层跨越,跻身法国上层社会。这一身份的转变引发了她对社会阶层的思考,直接影响了她的写作内容和写作方式。之后她先在中学任教,1977年起在法国远程教育中心工作,直至2000年退休。

安妮·埃尔诺的写作生涯可以说是漫长而艰辛的。她1974年开始创作自传体小说《空衣橱》,从此走上文学创作之路,迄今为止她出版了二十多部作品。她的作品极多取材于作家自身经历,具有明显的自传体小说特点,是建立在个人回忆基础上的虚构叙事。这些作品中有回忆父亲的《一个男人的位置》(1983年),回忆母亲的《一个女人的故事》(1987年),回忆父母之间隔阂的《耻辱》(1997年)。《纯粹激情》(1992年)和《沉沦》(2001年)是基于作者同一段经历,同一个故事,讲述作者与一名俄国已婚外交官的不伦之恋,前者以叙事的形式表现,后者以私密日记的形式出版。《事件》(2000年)讲述20 世纪60年代还是学生的埃尔诺因堕胎所引发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创伤。《悠悠岁月》(2008年)则是跨越60年的法国社会的巨幅壁画。《一个女孩的记忆》(2016年)是基于作者本人在18岁时的亲身经历,回忆了她在诺曼底担任夏令营辅导员时与一个男人度过的初夜。埃尔诺的作品多次获得各种殊荣:《一个男人的位置》1984年获雷诺多文学奖;《悠悠岁月》2008年获杜拉斯文学奖及弗朗索瓦·莫利亚克大奖,同年因其所有作品获得法语语言大奖。2017年,她获得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奖,该奖由多媒体作家协会颁发,以表彰她的全部作品。2021年11月,安妮·埃尔诺获得英国皇家文学学会国际作家终身荣誉奖。由此可见,安妮·埃尔诺可以说是当代法国文坛最有影响力的一位女性作家。

安妮·埃尔诺的早期作品,往往是试图在自己的经历与回忆中探索人的内心世界,通过她自身的经历,我们得以窥探到法国下层社会人民真实的生活情况,以及两性间不平等的社会矛盾。

《一个男人的位置》讲述的是安妮·埃尔诺对父亲的回忆。父亲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当过农民,在工厂打过工,结婚后为了维持家庭生存,成为诺曼底一家咖啡馆兼小杂货店的店主,一直到他去世。在埃尔诺的描述中,她的父亲是一个简单而正直的人,一辈子勤劳工作,谨言慎行,努力维持着一个男人在家庭和社会中的位置。他的一生看起来是如此平凡和普通,然而父亲对自己一直处于下层社会的生活始终表现出一种卑微,夹带一丝抗拒,因而会特别注重对女儿的教育并努力鼓励女儿摆脱现有困境。书中讲到一个细节:他们生活的利勒博纳地区有着极具特色的本地方言,父亲由于没有受过教育,他的表达中带有浓重方言口音,在父亲眼里这是陈旧落后、缺乏教养的象征,因此父亲一直要求女儿说标准的法语,学习巴黎人的腔调和礼仪,目的是更加接近高等阶层。平时父亲说话时,如果他意识到某个法语单词的发音又带上地方口音,或者用错了什么语法,他就会带着一种巨大的自卑退回到沉默中,不再说话。而随着女儿在学校里接受的教育越来越完善,父女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我们从埃尔诺细腻的描写中可以感受到父女两个人同时被不同的社会阶层撕裂着。

《一个女人的故事》是安妮·埃尔诺对母亲的回忆,在母亲死于阿尔茨海默病后,作者开始追逐母亲的时光以及母亲对她的影响,“我按照母亲的愿望进入了这个掌握语言与思想的世界里,我必须将她的故事写出来,为的是让我在这个掌握语言与思想的环境里不觉得太孤独和虚假。” 埃尔诺用文字使其母亲获得新生,以表达对母亲的敬意。“现在我写这本书,就像该轮到我重新让母亲降生一样。” 《一个男人的位置》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堪称姊妹篇,几乎以同样的叙事方式分别回忆父亲和母亲的一生。父母亲出生在下层社会,他们一直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同时也为下一代摆脱社会最底层的卑贱地位而努力奋斗。小说讲述他们如何苦苦经营着一家咖啡杂货店,如何处理亲戚、邻居、子女等之间的各类关系等等。埃尔诺的叙事并没有宏大事件或历史背景,而是置身于一个小家庭内部生活,以细节描写的方式展示二战前后法国下层民众的生活。她在书中写道:“我没有权力将我写的作品称为艺术,更不能追求作品如何如何令人激动。我只是要把他说过的话,他做过的事,他的爱好以及他生命中所经历过的事客观地记录下来。我只是要叙述一个为生存而奋斗一生的人。” 作者用细腻、伤感的笔触生动描绘了出身贫寒的父母如何为使自己及下一代摆脱社会最底层的卑贱地位所进行的奋斗过程,其中有希望,也有失落;有梦想,也有绝望。埃尔诺用朴实和细腻的文字客观再现了法国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们在心理、语言、习惯、爱好等价值观方面的巨大差别,字里行间我们能够感受到埃尔诺对父母及故乡爱恨交加的痛苦和矛盾的心情,以及她游离于两个阶层之间不断被撕裂的感觉。

此外,埃尔诺不仅写自己的童年与家庭生活,也写更为私密的女性身体与爱欲,写难以启齿的堕胎经历,也写不被世俗接受的情感和自己破碎的婚姻,写母亲患阿尔兹海默病的健忘和死亡,写自己罹患乳腺癌的经历,等等。显然,这些话题在我们当今社会中都被认为是禁忌而要避讳的话题,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刺点”。“刺点”是罗兰·巴特在谈到摄影图像时提出的一个概念,是指摄影图像“刺中”我们或触动我们、突然让我们停下来或震动我们的那一面。埃尔诺选择这些“刺点”便是立足个体记忆而展示时代影像,她明确地说:“我在写作中毫不畏惧。” 她曾在多部作品中提及她18 岁那年即1958年曾有一次堕胎的经历。在1975年之前,法国是明令禁止堕胎的,因而这段经历于她来说是极其痛苦的,或者准确地说是因为意外怀孕无法堕胎而带来的痛苦。在那个堕胎尚未合法化的年代,还是学生的她不得不想尽办法秘密流产。“你无法想象当堕胎是非法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没有人帮助你——无论是医生、朋友还是你的家人。他们都看向了另一个方向。那是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就像在我面前竖起了一堵法律的砖墙,它在对我说:‘停在那里,你不要再往前走了。’毕竟,我没有钱去瑞士,就像当时比较富裕的女孩那样。”阶层的差异又一次给埃尔诺带来痛苦,不得已,埃尔诺只能找到一家私人诊所偷偷堕胎。由于受到医疗条件的限制,埃尔诺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这段经历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女性如果需要自由,一定要将自己的身体从男权制度的禁锢中解救出来。

埃尔诺曾经说过,给自己带来影响最大的是两本并非文学作品的书:一本是西蒙娜·波伏瓦的《第二性》,帮助她意识到了女性自我身体,使她开始自觉地从女性的视角来审视世界;另一本书是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的《区分》,为她奠定了社会学基础,帮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了各阶层内部的差异,敏锐地感觉到文化品位、生活格调背后的权力关系。而游离于两个阶层的埃尔诺一直处在一种永恒的疏离中,通过书写自我、家庭、阶层、亲密关系,从不同角度审视了性别、语言和阶层的巨大悬殊,关注个人境遇背后的社会性问题。

2008年出版的《悠悠岁月》被法国评论界认为是埃尔诺的经典作品,作家的回忆起步于20 世纪40年代,跨越60年的历史,一直写到21 世纪之初,可以说是一幅从战后到当代的巨大壁画。《悠悠岁月》谈不上一个完整的故事,作者基于个人回忆,讲述了60年间国际社会几乎所有重大社会和历史事件,有二战、总统选举、法国抵抗运动、阿尔及利亚战争、海湾战争、堕胎合法化运动、法国工人罢工、古巴导弹危机、肯尼迪被刺杀、“9·11”等重大历史事件,也有工人阶级家庭的酸甜苦辣、普通小市民的辛勤劳作、女人对于男人的嘲讽、男女之间的爱欲和亲密关系探究等生活气息的描述。综合来看,这部作品最重要的两个特点是碎片化的写作和非个人的社会自传。作家在讲述这段历史时,穿插了大量的广告、歌词、新闻、标语等副文本的内容,还有众多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促使读者跟随小说叙事者一起回忆。作品中每一个自然段落是一个事件,但段落与段落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传统小说中的人物关系、故事情节等也都消失殆尽,整个叙事如同一块一块的碎片,各自独立,但如果我们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并置于历史的背景之中,我们就能看到一个时代的图景。所以说,看似毫不相关的语句以及凌乱散碎的片段之间,实际贯穿着的是一根剪不断的岁月绳索交缠与重叠,成为回忆的片段。埃尔诺在作品中写道:“她感觉到生活中的一些时刻,一些时刻漂浮在另一些时刻之上。这是一种性质不明的时间,一种现在与过去重叠但又不混淆的时间,她觉得转瞬之间重新纳入了她生存过的全部形式。”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社会历史的视角下,埃尔诺更倾向将她的自传体小说定义为非个人的社会自传,因为它跳出了个人回忆的局限,以人们共有的经历反映出社会和时代的演变,实现了从个人回忆到集体记忆的转换,因此这部作品能够引起同时代很多法国人内心强烈的共鸣。从表现手法上看,这部作品中“无人称自传”的方式也有很有特色,作家在讲述自己的回忆或照片时,抛弃了第一人称“我”的使用,选用了第三人称“她”,在安妮·埃尔诺看来,在“我”里有着过多的内在性、稳定性,在“她”里有着过多的外在性、距离感,因此用“她”更具有指代性、普遍性。如果不涉及个人回忆时,作品中大量的叙事者直接使用“on”,法语中的“on”是无人称泛指代词,根据上下文,可以是“我们”“你们”“大家”等不确定的人称,因此“on”的使用给读者更强的代入感,更加明显地体现出埃尔诺从个人记忆扩展到对集体记忆的书写。埃尔诺也因为她独创叙事风格而在法国被称为“社会自传之母”。

安妮·埃尔诺自己也说过:“我这里写的既不是传记当然也不是小说,可能是介于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之间的什么东西吧。”“她想用一种叙事的连贯性,即从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出生直到今天的生活的连贯性,把她的这些各种各样分开的、不协调的画面集中起来。这就是一种独特的但也是融合在一代人的活动之中的生活。”因为大部分欧洲人经历过埃尔诺书中所描述的年代,人们可以在不同作品对应的时代中寻找到自己的回忆,同时能够在埃尔诺的叙述中,看到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抑或身边的事情并非孤立或被遗忘,而是与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从而激发起更大的共鸣。

埃尔诺曾在《作为刀刃的写作》中这样写道:“我很少将自己视为一个个体,而是把自己当作一些经验的总和,被一些社会的、历史的、性别的和语言的因素所决定,并与(过去的和现在的)世界不断地进行着对话。” 安妮·埃尔诺的作品带有强烈的社会学和人类学特征,试图在个人记忆中找到集体记忆的记忆。

语言上来说,埃尔诺的语言风格非常简洁,作品比较精悍,篇幅都比较短小。她的小说不是靠众多起伏跌宕的故事来吸引读者,而是依托非常细小的日常描写,让读者感受到很强的真实感。文学评论界用“白色写作”或者“中性写作”来评价她的作品,即“以最中立的方式写作”,不作任何的主观评判,埃尔诺也强调自己的作品“没有评判,没有隐喻,没有浪漫化的比喻”,“没有怀念的诗句,也没有善意的嘲讽,只是以平淡自然而单调的笔调”,陈述事实,描述事实,因而埃尔诺的作品能为大多数读者接受,瑞典学院也因“以勇气和临床医生般的敏锐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约束”而将诺奖项授予她。

获奖之后,埃尔诺表示:“获得诺贝尔奖对我而言意味着一种继续下去的责任,也意味着我必须对世界的走向表达我的态度,必须坦率地表达我对和平的渴望,它一直推动着我,因为我出生于战火之中。”刚刚过完82 岁生日的埃尔诺依旧充满斗志,用她的文字和行动继续为社会的不公正呐喊,为女性的权益呐喊,为世界的和平呐喊,可谓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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