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2022-08-15旷胡兰
旷胡兰
1
“炭纸儿”“炭纸儿”……狭窄幽深的小巷,几个八九岁的男孩,紧跟在一个小女孩身后,蹦跳着,哄笑着,夸张的语气,怪异的神情,似蜂儿狂欢,又似群猴乱舞。女孩六七岁的样子,身后的哄笑她并不理会。她昂着小脑袋,顾自向前走去。那笑声,也知趣似的,渐渐由大变小,慢慢消失在小巷窄窄的上空。
多少年了,这样的一幕,一直深深地埋在我的记忆深处。
彼时的故乡,每年秋末冬初,村里便有人前往深山老林里烧木炭,以备隆冬时节御寒取暖。那时,大伙儿尚不知可以拿木炭换成钞票,亦不知私自入山烧炭有违法之嫌。山乡人的日子,有着与大山一样的秉性,粗粝、淳朴。这古朴而略显原始的生活方式,在这偏远的山村,不知延续了多少年。当然,比起先前满屋子烟雾缭绕的烧柴取暖,已经文明了不少。当一担一担黑黑的泛着白光的木炭挑回家的时候,家里人除了高兴,还带着深深的怜爱。那一个个挑炭的人儿,在曲曲弯弯的山间小路上,在冬日的瑟瑟寒风中,显得又黑又瘦。我的脑海中,清晰地记着我日渐年老的父亲和尚未成年的哥哥挑炭回家的情形。父亲满脸沧桑,眼窝深陷,原本白皙的面庞被炭火熏得失去了以往的光泽,显得黑而干瘦。然而,他浓黑的眉毛下那深陷的眼睛里,闪动的依然是往日惯有的坚定的光。哥哥脸色黝黑,下巴尖瘦。过早经受的生活磨砺,已让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早早褪去了身上的顽皮。他们带了少许粮食蔬菜和简单的生活用品,从进山砍柴、挖窑、装窑,到烧窑、封窑、开窑,在这片遥远的大山里,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了近一个月之久。
几个不屈服于被燃烧最终化成灰烬的小小炭粒,从装得紧实的木炭篓里寻得一丝缝隙,兴奋地蹦到了地上。小伙伴们像见着了香甜可口的糖块一般,兴奋地捡起。粗黑的线条,便肆意铺陈开来。一会儿工夫,墙壁、树干、地面,就有了他们的得意之作。高山、田舍、树木、溪流、男人、女人,清晰又模糊。灵动中,透出几分野性。那些小炭粒,大伙儿称之为“炭子儿”。而我,管它们叫“炭纸儿”。
童年的记忆,如刀刻一般。小时候,我的舌头好像不大听使唤,不少属于平舌音的字词,从我的嘴里吐出,就变成了翘舌音,“子”成了“纸”,“刺”成了“赤”,“思”成了“失”……用我家乡的土话讲,叫“卷舌头”。我暗暗地着急。村里几个比我年长的男孩,在背后偷偷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大舌头”。他们常常有意无意、不管不顾地在我的面前重复那些不准确的发音,或者干脆一遍一遍大声叫着我的外号。
我气愤又难过,可总归不敢有什么反抗,亦不知如何反抗。男孩欺侮女孩,甚至以此为乐,在那时的乡村,是见怪不怪的。每次一见到他们,我就故意做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昂起小小的头颅,不去理会他们。我的心里,也着实憋着那么一股劲儿。
山村的农家孩子,大多入学晚。我八岁多入学后,很快进入角色。只是语文课上汉语拼音的学习总是令我头疼。“Z、C、S。”老师一遍一遍教同学们发音。可在我的嘴里,却总是变成了“ZH、CH、SH”。齐声诵读,倒是没什么。纵是心里着急,别人也不会轻易发觉,像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一般。一次,老师让同学一个个站起来发音,以检查她的教学成效。我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不断调整着舌头的位置,希望能有比较好的表现。“ZH、CH、SH。” 唉,这该死的舌头,咋这么不听话呢?已经有几个同学笑出了声。我脸上一阵发热。老师并没有批评我,她只是皱了皱眉,叫我坐下,接着叫下一个同学。
课后,“大舌头”的外号,便被几个调皮的男生叫了出来。尽管很生气,却无可奈何,任凭他们把我的外号叫得山响。唉,旧伤未愈,新伤似乎又已添上。
我的舌头真的比他们的大吗?有几次,我有意让小伙伴伸出他们的舌头,让我瞧一瞧,以此验证自己的舌头是否真比别人的大些。
我一次又一次悄悄躲进房间,对着一面小小的镜子伸出舌头细细查看。长圆的形状、大小适中、色泽淡红,平整、柔软、灵活,跟我见过的小伙伴的舌头没什么两样。然而,同学口里有意无意蹦出的“大舌头”三个字,像针一样,一次又一次,扎着我的神经。我的心里,便有了一种无力回击的疼痛。
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自尊,以及伴随这份自尊而生发的敏感和不甘。我常常躲在偏僻的角落,一边暗自神伤,一边偷偷地反复练习发音。也许真应验了那句“功夫不负有心人”吧,升入二年级后,不知不觉中,我突然发现,自己能很好地念出平舌音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可是,那些调皮的男生,怎会轻易放弃他们自以为的乐事呢?
其实,当时这么个小事,也没几人知道。山乡的学校,一个班也就一二十个学生。同学口中的外号,或许并无恶意,大抵只是男生的顽皮或恶作剧,也许笑一笑就过去了。在大多数人的童年记忆中,都有过被人取外号的经历。小伙伴思维活跃,想象丰富,调皮的男生往往逮住什么都可以叫出一个外号来,甚至有人以此作为向同伴炫耀的资本。只是,这些多少带点不雅的外号,总会给人留下不愉快的记忆,甚至在我年少的心田,种下一颗名为自卑的种子。
人们常常被情感所左右,美好的,或不美好的,愉快的,或不愉快的,总会在情感的流波里留下印痕。不经意间,一些令人不悦的、本不值得在意的物事,就在心里占据了不小的空间。生活里,人们常常犯这样的错误,把一些不值得在乎的长久地放在心里,结果长久地伤了自己。在乎得多了,受伤也便多了。
2
“胡兰今天穿了新衣服啊。”课间的走廊里,教我们语文课的刘老师正和同学们说笑着。我走出教室的当儿,老师笑着对我说。他的脸上满含着亲切。那天,我穿着一件崭新的深蓝色卡其布上衣,是用即将出嫁的姐姐的彩礼布做成的。我那时日常所穿的衣服,大部分是姐姐们穿得短了留给我的,虽然没有补丁,却褪色不少,一副灰不溜秋的样子,好似将雨的天空,总是飘着灰黑的云朵。那时,我刚从老家附近的一所附中转学到十多里外的镇上就读。
我羞涩地一笑,赶紧进了教室。我怕其他女同学说我的衣服土气。虽然我的心里从来不曾有过要与女同学比穿戴的念头,然而每次在衣着亮丽的女同学面前,便觉出自己的暗淡。我清一色的蓝、灰、黑,怎么比得上五彩衣裳的光鲜?
记得我们班两个家境较好的女生形影不离,她们着了色彩丰富的衣裳,时常在我的眼前晃过。其中叫娟的女孩,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她的外貌亦如她的名字,秀丽、美好。她有雪白细腻的肌肤、高挑匀称的身材、时尚漂亮的衣裳,好似一朵娇艳欲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只是对于学习,她的热情并不高,日常去食堂端饭送米之类也都是由别人代劳。在她面前,我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我们很少接触,同学两年,印象中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她的优越感,在她的言行和衣着上,已经显露无遗。初中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未承想,多年后,在我与丈夫的聊天中得知,成年后的娟出落得更美丽动人了。漂亮成为她骄傲的资本。可是,青春经得起几回折腾呢?美好的年华转瞬即逝,她还是形单影只。她也曾向几个男生示好,可是,在美貌和贤惠面前,他们无一例外选择了后者。花儿美丽,却花开有期。生活,最终要落到柴米油盐和日常事务上。后来又听人说,有一段时间,她患上了心理疾病,有人说她患的是“花痴”。我震惊不已,心里也为她悲哀起来。所幸几年后病情得到控制,她嫁给了一个乡村医生为妻。再见她时,是中学毕业二十年后。由于长时间服用精神类药物,出现在我面前的她,已是一个身材臃肿、面部浮肿的女人。我禁不住感叹起花容的易逝,感叹起疾病和岁月的无情,抑或还有某种不便言说的东西。
因为学习的认真劲儿,我深得语文老师的喜欢。他以一个老师的爱和敏感,觉察出了我的心理。他想用对我的关注,让我变得大方自信起来。他常常拿了我的作文,在他任教的两个班级作范文,进行诵读或点评,或者推荐到校刊发表。在生活上,他也给予了我很多关心。寒冷的冬天,我脚上的解放鞋被雨淋湿了,他让我拿去他的办公室,放在炭火炉旁烘干。这是一个多么细心的老师啊。他还在我临近中考时,送了一本文言文辅导资料给我,嘱我好好复习。在我中学毕业后,老师还写信鼓励我:“不要再像过去那样害羞了,要胆大一些。”这一份温暖,已如烙印一般,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去年春节,远嫁异地的妹妹来到我家,闲聊中说起年少之事。她说:“在考入师范前,就没见你抬头过。”乍一听,我吃惊不小。细细回想,果真如此。上学期间,除了日常看书写作业的正常低头外,我常常是连走路也低着头的。我至今保存的初中毕业集体照,蹲坐在前排的女生中,一个微微低着头、一副沉思状的人,便是我。记得当时取照片时,班主任老师笑我低头在寻找什么。是啊,我在寻找什么呢?又在思考什么呢?妹妹小我两岁半,和我同一年入学。她六岁,我八岁半。相比我,年龄上的劣势和性格差异,使得她的学习成绩远远落后于我,以至于数度留级,最终早早辍学,和兄妹们一起,在家中帮父母分担着大量的家庭事务。对于我年年捧回的各种奖状,她总是艳羡不已。
来到新的学校,在众多新同学面前,原本学业优秀、成绩名列前茅的我,一时也变得默默无闻起来。像一棵小树,被移植到森林中,那浓重的绿荫掩盖了小树的蓬勃。我心里的自卑疯狂生长。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转学的第二年,青年节前夕,班主任老师找到学习委员,动员她加入共青团。学习委员莉是我进入新学校结识的第一个好朋友。在女孩子中,她属于身材比较高大的,而性情却很纯朴。有一天,她悄悄和我说起老师让她入团的事,且一再让我也写一份申请交给老师,说正好有个伴。我一边叹息着自己还不够入团的条件,一边硬着头皮跟她一起写了申请书,又一遍一遍反复抄正。工工整整的字迹里,藏着我的不安,也藏着我的希冀。第二天午休时间,我小心地手捏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申请书,跟在莉的身后,紧张地来到老师办公室。待她将申请书交给老师后,我小心翼翼地将申请书呈上去。“你也写了?”老师接过我的申请书,脱口而出,很是吃惊的样子。他大概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个新转来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女生,也有这份胆量提交入团申请。我想,自己在老师的心目中,一定尚未达到他认可的条件,或者对于我,他实在还很陌生。我低下头,不敢作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心里也后悔起来,真希望本就瘦小的我变得更小,小得可以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想起曾经在校园的花坛边见到一株我从没见过的植物——小小的身子,细细的枝叶,弱不禁风一般,瑟缩在艳丽的花丛下。我的心里生出一丝怜悯,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它的枝叶。不承想,我的手刚触到它,叶片就立刻闭拢,叶柄也垂了下去。我一惊,难道它与我一样,那么胆小羞涩?它是否因为没有蓬勃的枝叶,没有健硕的花朵,心里有了自卑?原来,它的名字叫含羞草。我觉得,我就是一棵小小的含羞草。
在忐忑和无望中,挨过了一些时日。一天课间,我正趴在书桌写着作业,突然见班主任老师朝我走来,我紧张地望着他,心里七上八下。老师教我们几何,对待学生素来很严厉。他宽宽的脸颊上架着一副深色宽边眼镜,同学们都很畏惧他,背地里叫他“四只眼”。记得有一次,他刚进教室,就狠狠地批评起大家来,说同学们这次都没有考好,又特别不点名地批评了几个平时成绩好的同学。我以为,老师重点批评的几个学生中一定有一个是我。我心里很难过,下课后忍不住哭了起来,到食堂端回了午饭,却一口也吃不下。他甚至因为自己的女儿没有考好,抽了她耳光,她的嘴角流出了血。他的女儿和我同届,在隔壁班。她的身上,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教师子女的优越感,反倒是一副温婉内敛的模样。也许因为父亲的严厉,我常常看到她的眼睛里透出怯怯的神情。
老师走到我身边,将一个小小的红色本子放到我的课桌上。他并没告诉我是什么,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我小心打开,仔细一看,噢,是团员证!我非常荣幸地成为班上少数几个团员之一,心里充满了惊喜,以及对老师的感激。如今回想,年少的追求是多么可贵。这本红红的团员证,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温暖了一个胆小自卑的乡村女孩前行的路。
一年半以后,我初中毕业,如愿考上心仪的师范学校,成为班里唯一考学成功的女生,也成为家乡方圆几里第一个凭借读书走出大山的女孩。
我曾在多篇文章里提到我考入师范学校这一人生经历,可想而知,这一经历在我的生命旅程中是多么重要。它改变了一个成长在偏僻山乡的女孩的命运,使她从泥泞的田野、从山乡的逼仄走向广阔。若非师范这一程的馈赠,或许我将永远低着自卑的头颅,以我弱小的身躯,与大多数老实巴交的农村妇人一样,在泥土里艰难地捡拾着简单而粗糙的生活。
3
我再也不用日日低着头走路了。在童年的伙伴和衣着光鲜的女同学面前,我有足够的理由昂起骄傲的头颅。
有人说,在年轻女孩的自我认知里,大都认为自己是美丽的。有人把傲娇写在脸上,有人把傲娇舞动在多彩的身姿里。而我,童年时种下的种子,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生根、发芽,甚至长成了一棵大树。
因为个儿不高,那一头略带稚气的学生发也总是黑里透着淡淡的黄,“黄毛丫头”便成了我的另一个“雅号”。我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丑小鸭,我也常常在心里暗暗做着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梦。就是多年以后,这个梦,还深藏于我的心底。
我相信,这样的梦,不仅是我,很多人也曾做过。甚至,有的人,一生都在做这样的一个梦。
师范毕业数年后,一个酷暑天气,我带着刚满一岁的儿子来到丈夫所在单位。在丈夫工作的乡政府院子里,非常意外地见到了师范时的班主任老师,我惊喜地和他打着招呼。在校时,因为身材瘦小,我总是坐在教室最前排的位置。也因为我的刻苦努力和成绩优异,第二个学年的冬天,老师为我申请了一笔优秀贫困学生助学金。我用这笔助学金购买了当时急需的御寒衣物和一把盛开着玫红色繁花的漂亮雨伞,以及几样学习用品。老师的关心,我怎么会轻易忘记呢。如今相见,我以为,他也一定记得我,会很快叫出我的名来。可是,老师没有叫我的名字。他只是客气而不失热情地回应了我。后来乡政府的文书告诉我说,老师见到我时,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告诉他名字之后,他大发感慨:“想不到胡兰现在变得这么漂亮了,原先她是个黄毛丫头呢。”文书是低我一届的校友,又是丈夫的同事,彼此十分熟悉。当他说到“黄毛丫头”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后来又听我的同班同学几次说起,老师跟他们见面后,总是情不自禁地感叹起我的变化。我想,一定是我当年那副“黄毛丫头”的模样,在老师的脑海中烙印得太深太深,以至于他总是难以把重新见到的我与之前的我联系在一起。的确,此时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我,比起在校求学时的单纯和青涩,成熟了不少。之前,因家贫无力购买漂亮的衣裳,我仅有的两件新衣,是入校前在商店里买了布料,用我二哥自学的蹩脚手艺裁剪而成。我就像一个灰姑娘,眼看着班里其他女同学争妍斗艳。我和班里一个与我家境相似的同学关系甚好,我们亲如姐妹,无论是去食堂用餐还是闲时漫步,或者拿了书本在树林里温习,总是形影不离。时至今日,我们感情依然很好。回想我的学生时代,尤其是初中、师范阶段,我基本属于沉默的一个,且略显不大合群,就是如今也大抵如此。这大概是一个人的天性和惯性使然吧。见到老师这天,我虽是和师范时同样的齐耳短发,而身上却是之前从未想过的一袭粉红套裙。在粉红的映衬下,脸上掩不住的,是一位年轻妻子和新晋母亲的幸福。是啊,正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最美的风华。我总以为,女人的美,不仅是青春,更是经济和精神的自立。
说起我和丈夫的相遇相识,有一个特别的故事。我师范毕业那年,分配到一个从大乡镇新分出来的偏远贫穷的小乡镇,在中心小学任教语文和音乐。他从那所农村职业中学出来后,选择去了这个新成立的乡镇,在那里的乡政府担任文书。我去时,他已在那里工作一年半了。这个又偏又远又穷的地方,是鲜有人愿意久留的。记得同我一起分配于此的一个男生,第一天报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接受不了山乡的遥远和贫穷。后来听人说,他托人帮忙,重新分配到了县城附近的一所中学。
我一直并不相信缘分这东西。巧的是,我报到这一天,就遇到了他。瘦高的身形,俊朗的面容,一身军绿色衣服,一副淳朴的模样。谁能料想到,这一面,竟注定了两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一生的情缘。
那时报到,还要迁移户口。我的户籍三年前已由家中迁往师范学校,由农村户口转为了城镇户口,如今要迁往分配工作的地方。我将迁移证交给他,我的户口就登记在他们乡政府所在地,属于集体户口。那时的社会分工不像现在这么细。乡里的文书不仅负责处理乡政府上传下达、撰写公文、打扫卫生等日常事务,还兼管着户口迁移、登记以及办理结婚登记等事项。两年后我们的结婚登记,就是由他们乡政府的文书完成的。只不过,那时他已不干文书这岗位了,但后来总有人拿这事来取笑他,说他利用职务之便偷偷为自己打结婚证。他却不争辩,“嘿嘿”两声,一笑而过。
第一天报到之后,大概过了个把月时间,他便郑重地托了他的同事,他的同事又郑重地找到我的同事,向我转达他的想法和希望,我没有应允,也没有回绝。过了几日,他来到我们学校。在我的宿舍兼办公室里,我们相对而坐。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雪白的墙壁上,勾勒出一个令人心动的剪影。说实话,我才出校门,压根儿谈不上社会阅历和人生经验。只感觉,心里的某种东西又悄悄冒了出来。我轻轻地向他讲述着一个临时编就的并不美丽的故事。我说,我的一个长相帅气的表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偏远地区工作。尽管十分不情愿,却无力改变。挣扎了几年,剩下的只有认命。婚恋,是他的终身大事。在那个山区,他没有多少更好的选择,无奈,他娶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子为妻。然而,他的心,却依然有着不甘。故事讲完,我低下头,偶尔偷偷看他的眼睛,想从他眼里读出点什么。而他,却是一脸的平静。那澄澈的眸光,未起一丝波澜。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向他说起这个故事,他微笑地看着我,说他当时即已明白我的用意。
自身“海拔”的不理想,一直是心里的一个梗。有时候,我也自嘲地想,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的一个苹果。或许,不完美,才是真正的人生。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唯读书可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书味深者,面自粹润。”曾国藩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认为,读书可以改变人的气质,改变人的骨相,还说内心深得读书真意的人,面容自然泛纯粹、润泽之光彩。时光荏苒,我不知道曾国藩的话在我的身上是否有了应验,耳朵里倒是不时传来师友或亲朋有意无意的溢美,我自是心中窃喜。身为女人,在美誉面前,有谁会不欢喜呢?只是,多少女人,在这亦真亦幻的赞美声中迷失了自己。去年,好友在为我拍摄的一帧照片上,用娟秀的笔迹题写了这样一行字:因为书卷,你早已脱俗得清丽。多年前为之讲过故事,而今陪我走过三十余春秋的他,笑着对我说:“不管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阿Q喜欢。”我对他一笑。提起阿Q,大多数人会面露鄙夷之色。可谁又能否认,其心底的某个角落,正藏着一个丑陋的阿Q。
我向来不擅长在外表方面包装自己,少时因家贫无力包装,年长后有了经济自主,却缺乏包装的理念和习惯。任何一种习惯,都是长时间浸染而成。所以,我在众人眼里,一直是简单和素朴的。当然,生活的“简”,是我一直崇尚和追求的方式。法国的多米尼克·洛罗写了一本名为《简单的艺术》的书(张之简译),书的封面有这么一段话:“简单,就是拥有极少,把空间留给必须和精华。简单,让生活摆脱使人精力分散、紧张不安的偏见、拘束和压力,为我们提供很多问题的解决办法。不要再拥有过多的东西,你将省出更多时间来关注自己的身体。当对自己的身体感觉良好时,就能忘记肉体的存在,专注于精神发展,达到充满意义的生命状态,你将感到更加幸福!”
4
曾经与几个在我眼中颇有一些成绩的文友聊到关于自卑的话题。令我没想到的是,他们都肯定地告诉我,他们亦曾有过如我这般的心路历程,甚至,如今依然存在。他们和我说起一路打拼一路挣扎的艰辛和卑微,说到动情处,眼中竟有点点泪光闪烁。我的心里,慢慢有了一份释然。路遥也曾因为出身卑微,以及中学时一次因穿着破裤衩而遭同学嘲笑的经历,心里一直深感自卑,以至于成年后“需要常常以格外的张扬来抵消格外的自卑”。他带着一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和那从自卑中迸发的自尊与执着,奋力跋涉。他度过了无数个艰难的白天和黑夜,他倾尽心力,在不平凡的岁月里创作出《平凡的世界》,最终与心底最深处的一份自卑和解。
精神分析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认为,人从一出生就伴随着自卑感。他还曾说,由身体缺陷或其他原因所引起的自卑,不仅能摧毁一个人,使人自甘堕落,在另一方面,它能使人发奋图强,力求振作,以补偿自己的弱点。
既然这自卑本身乃是人生的一道哲学命题,我们所能选择的,是以什么样的姿态与之对抗,乃至和解。
偶尔,我向朋友说起自己真实的内心。无一例外,他们都使劲摇头,甚至嗤我为玩笑。他们看到的,是我日常里昂首挺胸的坚定脚步,是我在人前的豁达和爽朗的笑。他们看不见的,是我深藏于内心的那一份自卑,以及因之而来的不屈和挣扎。或许,正因为此,让我得以从不息的追寻中生发出一份生命的热忱,并与之握手相和。
生命还在路上,跋涉也还在路上。
人生漫漫,旅途遥遥,需要握手相和的,又岂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