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绿皮火车
2022-08-15高海涛
高海涛
如果有一天你又去远方,那一定还是坐绿皮火车,还是一路向北。
你爱北方,爱北方的天空,爱北方的大地,你甚至有点喜欢北风,它严肃而温情,吹拂过你童年的岁月。
你生在辽西,够北了,但似乎还不够,所以你后来工作和生活在沈阳,这个以重工业闻名的城市,正在你老家的东北方向。而你出于偏爱,每当向别人提起这个城市,总要谈起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你说知道吗?《雪国》《古都》写得太美了!而如果说东北是雪国,那沈阳就是当之无愧的雪国古都啊。
实际上,你读大学的地方也在北方。长春是比沈阳更北的城市。那些年你每次到长春上学,都是从老家的县城坐上火车,然后再转车,从另一条铁路线北上,经雪国古都,到北国春城。
总之,你信赖北方,仰仗北方,你对北方一往情深。无论是西北偏北的大漠还是东北偏西的草原,一说要去北方,你都心情振奋,乐不可支。你相信诗和远方都是和北方有关的。有时在梦中,你也会坐上火车,到一个叫远方之北的地方下车。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人们说没有这个车站,它只是传闻,或者虽然有这个车站,但任何火车都不会在那里经停。
即使是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应该是慢车的代名词吧,英文叫Stopping train, 是逢站必停的意思。老家的县城有这种火车,又老又慢,而且行程很短,走三五站,就要下车转车了。这就像县城周边的菜农,离家都不很远,所以总不紧不慢地挑着担子,一路绿意盎然。
你喜欢绿皮火车,喜欢那种不慌不忙的节奏和气度。坐这样的火车,不需要有钱,只需要有闲。你可以在车上从容不迫地读书啊,思考啊,看风景啊,如果愿意,你还可以考察每个小站的风土人情。特别是去远方,坐这种火车,你会体验到类似“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境界和况味,那种前现代的时间感和存在感更会让你怦然心动。
总之,到远方去,到北方去,坐绿皮火车,这是你由来已久的梦想。
1
2012年秋天,你要去黑龙江的漠河,然后到北极村参加活动。组织者说共两条路线,或是从沈阳坐快车,但需要在加格达奇和齐齐哈尔转车;或是坐绿皮火车,能直达漠河,不过很慢,整个行程要三十多个小时。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多么亲切的慢,多么亲切的远,多么亲切的北方。登车的时候,暮色苍茫,你看到月台灯光下那绿油油的车身,想起了有点陌生的诗句:“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没错,是纳朗吉,土耳其诗人:“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是啊,当列车穿行在广袤的关东大地,你发自肺腑地想,真是啊,说不定乘客都跟你有亲。都是东北人,都说东北话,所有分支各具神韵,在每个小站或高或低地传递着,都是这片土地乡情乡音的变奏。卧铺车厢的乘客不多,你住在下铺,对面空着,让你感到空阔而舒适,一如童年的夏天,睡在自家的房顶。后半夜恍惚有人上车,声音很轻,很快在你的对面安顿下来,而你已顾自进入梦乡。
2
第二天早晨,你惊奇地发现,你的对面铺比你起得还早,他看上去年过四旬的样子,好像比你年轻,神态悠闲,穿一身铁路制服,正靠着车窗读一本书刊。而此刻,当你搜寻记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查阅当时的日记吧,也没有记下名字,你只记下了石破天惊的四个字——“北方大师”……
他够得上大师吗?几年过去,你此刻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用什么证明他是大师呢?也许只有北方吧,只有他那一身北方的气质和精神。
大师自称是“铁路人”,但他并没有过多地谈论自己的工作,而是直接谈起了北方,你是从沈阳来的,哈哈,也是来“找北”的吧?
大师有点自来熟。你不太喜欢“找北”这个双关语,也不太习惯这种大兴安岭一样不见外的风格。大师说他的老家在大兴安岭。
“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过了一会儿,大师看你无语,感叹似的说了这样一句,然后淡定地说,北方是属水的!他说得那样肯定,让你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说,莫非你是大师吗?大师笑了笑,说那倒不敢,研究过一点《易经》。
他很有学问。但你当时对《易经》还缺乏认识,自称懂《易经》的人太多了。于是你不无嘲讽地问,那你能看出我的经历吗?大师一笑,说这倒不难。他只问了下你的属相和生日,连名字都没问,就捻着手指说,你从沈阳来,但并不是沈阳生人,你出生的地方在沈阳之南。你读过点书,但也不是在沈阳读的,你读书的地方在沈阳之北。看你有点吃惊的样子,大师就更不见外了,他说你一定是去漠河,想看北极光?然后他也坐直,掂出一串古诗,俯仰之间,随口吟诵——“地理南溟阔,天文北极高”“水到西流阔,风从北极来”“北极天文正,东风汉律新”……
你正叹服他的记忆,他却又谈起了历史,从世界到中国,说中国革命的历程其实也是一路向北的,从江西到陕北,再到东北,辽沈战役嘛……
你借口去洗手间,到车门口站了一会儿。你需要静一静。面对无边的秋野,你看到越来越开阔的田畴和越来越茂密的森林,应该是到黑龙江境内了,亭亭白桦,悠悠碧空,而除了白桦,一闪而过的树木多是高耸的黑云衫。这种绿皮火车真方便,至少,你还可以在车厢连接处抽两支烟。
3
你回到座位的时候,大师正在继续他的阅读,他阅读的姿势有点怪,是用左手拿书。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谈起了贝加尔湖——
去过贝加尔湖吗?
是的,去过两次,你说。大师兴奋起来,说他还没去过那里,不过真想去看看,西伯利亚是俄罗斯的天涯,贝加尔湖是俄罗斯的海角,它是北方之神的巍峨居所,是寒流深不可测的源头,是调集风雪、升腾凛冽、运送白色、誓师冰冷的地方……
他说几年前看过一篇文章,从那以后就对那个地方充满了向往。那文章写得太棒了,他说,从列宁雕像,写到十二月党人的木屋,还写到苏武牧羊。
那个遥远的汉代使臣,杰出的爱国者,历史上最著名的牧羊人,就是在这里,宣告了他的民族气节和巨大耐心,从而流芳百世的。那时候基督教还未诞生,佛教尚在襁褓,荒寒的贝加尔湖地区正是匈奴人营帐千里、蹄铁铮铮的胡天胡地,中国人称为北海。虽胡笳声声,却人烟稀少,苏武就是在这“北海上无人处”,哼唱着汉代的牧歌,怀念着汉代的玄鸟,漫山遍野地撒开了他心爱的羊群……
等一等,你终于忍不住了,说等一等大师,你说的好像是本人的一篇文章,题目是《贝加尔湖与烟斗》,发表在一本叫《海燕》的杂志上,对吗?
大师站了起来,几乎要和你拥抱了,太对了!正是《海燕》!而且是分三期发表的,近两万字的长文,我不能全背下来,能背下其中几段吧。
你感到难以置信,但又觉得他肯定能背出三五段。这让你受宠若惊,又深深感动,在这一路向北的绿皮火车上,你竟能遇见这样的知音!他长得比你年轻,却几乎是你的同龄人。
4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你们开始了长谈,用一个略显奢华的比喻,那仿佛是“赫尔岑和屠格涅夫年轻时才有的长谈”。这个比喻对你们来说,不仅奢华,也过于狂妄,因为你们远不是赫尔岑和屠格涅夫,而且也并不年轻了,但这并不妨碍你们像两位真正的大师那样长谈无倦,似乎理想啊、信念啊、文学啊这些久违了的星光和篝火,还仍在你们交谈的话语中闪烁。你们谈起了各自的经历,你种过地,他下过乡;你当过兵,他也当过兵;他当兵的时间比你晚,但却比你长,后来转业了,就到了铁路。他没上过大学,但读过电大,也参加过成人高考,是中文本科。
你们谈文学,谈彼此读过的许多书,谈《西去列车的窗口》和《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谈《呼兰河传》和《额尔古纳河右岸》,从中国到外国,从《静静的顿河》到《白卫军》。是的,他对俄罗斯文学的熟悉已经到了读过别尔加科夫《白卫军》的程度,而你更喜欢这个作家的另一部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
你问,到漠河能看到北极光吗?他说不一定,但可以看北极星,秋天是望星空的好季节。“水连南海涨,星拱北辰居”,可如今,人们却似乎忘记北方的存在,以为这世界仅有南方。杏花春雨的南方,温柔富贵的南方,楚楚动人地构成了时尚和潮流。他说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年轻人都喜欢去南方,去南方,去南方。
但历史从不缺少这样的时刻,北方很耀眼地出现了,升起了,那就是北极星,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北极星更明亮,也没有什么比北极星更美丽。所以我们北方,要多美有多美。他们有杏花春雨,我们也有,但我们冬天有漫天白雪,他们却未必有。还有这黑土地、白桦林,还有漫山遍野的庄稼,你种大豆就是种豆腐,你种谷子,那金黄的小米,三月桃花似的高粱米饭,他们有吗?
你没有问“他们”是何所指,毫无疑问他爱北方,他甚至比你更爱北方,他是当之无愧的北方大师。不过他这样说话的样子,却让你觉得有点玄,似乎他要把整个北方,都提升到北极星的、形而上的高度。
5
总之,你忘不了那次奇遇,在一路向北的火车上,在那个距今已显遥远的下午,你和一个同龄人的长谈真够畅快。好像只有在你们互称大师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唯恐别人听到会发笑。显然,你们所谓的大师只是别尔加科夫意义上的,不是吗?在《大师与玛格丽特》中,那个被称作大师的男人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家伙,怀才不遇,命运多舛,普通到需要一个叫玛格丽特的中年女性来激励、升华、扶助和引导。很像中国才子佳人小说中的落难秀才。
黄昏时分,大师谈起了他的女友。不是他的初恋,两人相识的时候,他三十五,她三十二,但还不到玛格丽特的年龄。他们都在铁路工作,相处日久,抱膝低首,情投意合,可她突然提出,要去南方生活。如果他也同去,那就继续爱,如果他不去,那就分手。大师说,在他的女友看来,只要是南方,就什么都好,而北方则一无是处。可问她为什么恨北方,却又含泪否认——那是个十月,大师说,他到沈阳站送她,她竟然穿着短裙,就那样站在寒风中喊着,去和你的北方一起过吧,我不恨你们!不恨你们!不恨你们!就仿佛她的离开是他和北方造成的,而她是高尚的,仍在歌唱失去的爱情。
大师说他本来也是在沈阳工作的,跟女友分手之后,他主动要求调离,到了更北方的城市。
是为了证明你可以离她和南方更远吗?
不,大师说,沈阳很美。他只是想证明,正如有人向往南方,也会有人向往北方。“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你们靠着车窗,只有嘴唇在动,两张中年人的脸雕塑般浮动在车窗外面的风景上,而你们对此却一无所知。直到夜幕降临,你们才想起去餐车吃点东西,好像还一起喝了点酒。
6
小站真多,而每个小站,上下车的都是当地人,短途旅客,基本上不会进卧铺车厢。但你们用过晚餐后不久,车厢门却有了响动,你们听到谁的斥责声,接着听到快板声,接着看见一个肢残的乞讨者,正跪在木拖上慢慢挪过来——
打竹板,往前挪,两位同志坐火车。
坐火车,真不赖,马上就到中俄界。
这边出过孔夫子,那边出过托尔斯。
托尔斯,大好人,家住雅斯纳亚村。
……
真是接近北方边境了,连乞讨者的快板都有俄罗斯风味了。你随手翻出一张五十元的纸币递了过去,并笑问他托尔斯是谁啊,他一边双手致谢,一边答话,听说是个伯爵,很有钱,经常救济穷人,还写了好多书。
大师也在翻兜,他递过去一百元,说没带零钱,就这个了。那肢残的乞讨者又致谢不迭,连说别别别呀,都不容易,我不能要你这么多。你们二位都五十元吧,我再找给你五十。说着就把你那个五十元翻出来递给大师,大师一把按住,说这钱哪有找的?再说就冲你知道托尔斯泰,给这些也不算多哈。
乞讨者满脸涨红,喃喃地说,对对,还有个“泰”字,但我们都习惯了,只说托尔斯,“泰”字留给你们这些好人,好人才安泰啊,好人才康泰啊!他这样说着,眼睛里闪着泪花。而你同时看见,大师按着肢残人那只手的那只右手,好像只有三根手指。
“我上过老山前线”——乞讨者橐橐地挪远了,快板声在另一个车厢响起,大师这样淡淡地回答你的质询。
7
大师是在午夜下车的,他和上车时一样,没有惊动你。在大兴安岭旁边的一个无名小站,他投入了茫茫的夜色和林海。而你此时正在梦里游荡。你梦见漫山遍野的蓝莓,柔曼的北极光,好像玛格丽特为了她的大师,正披着绿纱巾在跳舞,而在更高的天空上,北极星放射出无可比拟的光芒。
在当时的日记里,你记下了这个梦,同时还记下了下面这段感想——
也许世界上所有的绿皮火车,都载着一位这样的无名大师。你可以说,这样的大师只配坐这样的火车;但也同样可以说,只有这样的火车才配这样的大师坐。他们不屑于坐别的更快的火车。这样的火车不仅足够慢,足够方便,也足够高贵,就连偶然遇见的乞讨者,也知道伟大的托尔斯泰及其故乡。
绿皮火车是在凌晨抵达漠河的,虽然是初秋,空气中已有了轻轻的寒意,天空蓝得像那种早年的靛青墨水,几抹北方特有的长白云,那种纯白中仿佛隐现着长长的金丝,提示你天气真好,《圣经》有言:“好天气出自北方。”
你站在县城中心的北极星广场,望着那颗仿佛凝结在一支笔尖上的北极星造型,想着你和大师的奇遇,想着你和北方的缘分,想着在北方大地上常年奔驰的绿皮火车,几乎要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