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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刺猬(短篇)

2022-08-15

鸭绿江 2022年16期
关键词:海胆强子年轻人

乔 狄

立秋半个多月了,海水越来越清澈透亮。

老周向岸边游去,之前他看了腕上的运动表,下水半个多小时了。游到离岸五六十米时水底的礁石清晰起来,海底的海带和海芥菜随着底涌缓缓摇曳,一群银色的鳀鱼在他身边快速地游来游去,不时跃出水面,调皮地跟他游戏。他掌握着划水打水的节奏,双臂轮流提起再伸出去,看着水下参照物向后退去,体验水波从脊背滑过的感觉,刹那间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自由自在,妙不可言。

前方水下海藻随底涌摇摆向一侧,礁石凹槽里两只黑色海胆露了出来,估计两庹多深。他踩着水,浮在那块礁石的上方,调整呼吸,然后低头再找到海胆。很多年没有潜水了,有时候他也试一下,也就是一两庹深,扎到底就上来,觉得在水下只能憋个十秒八秒。犹豫之后,他吸了一口气,向前一个翻身向海底游去,在身体向前翻转九十度以后把手臂向前伸出,并拢双腿绷起脚背,让身体像一支竖起的梭镖一样扎向海底,直到海水没过双脚才开始收腿蹬水。中学时班级组织去付家庄游泳,他用这个姿势扎猛子,一个在体校学过游泳的女生竟认为他学过跳水。

接近水底,底层冰冷的海水袭来,泳镜一下子紧贴到眼睛上,四周一片寂静,耳膜被压得隐隐作痛。他低估了水深,手脚各划水蹬水三次才潜到那块礁石旁。他伸手抓住礁石皱褶,像攀岩似的把身体拉近它,并顺势翻过身,左手抓牢礁石控制住身体上浮,右手伸向两只海胆大的那只,手掌轻轻拢住它晃了晃,海胆从礁石上脱落了,他翻手托着海胆开始上浮。要到憋气的极限了,他控制住自己直到双脚离开礁石一段距离才快速蹬水。他清楚,如果蹬到礁石上,脚会被海蛎壳和马牙子割得皮开肉绽。浮出水面他急促地呼吸,直到呼吸平稳,才打量手上托着的海胆,它惊慌地转动着自己的棘刺,个头还真不小,不算棘刺跟一个大富士苹果差不多。他踩着水擤了擤鼻子,单臂划水,游向岸边。

他从水里站起来,把泳镜移到脑门上,一个提着浅蓝色小塑料桶的男孩站在前面海滩上盯着他,肯定是看见他的海胆了,他想。

岸边上有人用手机朝他拍照,他自然地笑了,咧着嘴,露出健康洁白的牙齿,跟年轻人似的。

男孩有五六岁,他走过去,“我看看你都赶什么啦?”他俯身看男孩的塑料桶,里面有几只爬来爬去的小蟹子,还有小波螺和几颗乳白色的小鹅卵石,他把那只海胆放进男孩的桶里,“送给你,小朋友。”

男孩看了那只海胆又看他,欣喜地叫起来:“海刺猬!”

“海刺猬?”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伸手抚摸一下男孩的脑袋,“小家伙,你挺有想象力呀。它是海胆,咱们大连叫‘刺锅子’,里面的黄特别鲜。”

“谢谢……爷爷。” 男孩稚气地看着他。

他断定男孩刚才在判断他的年龄,小朋友现在都管他叫爷爷,真的已经是“爷爷”辈了。当年他第一次跟爸爸到这里赶海,就像这个男孩这么大。

男孩蹲下拨弄着海胆,“别扎手,小心点!”他叮嘱一句,朝自己放衣服的那块大石头走过去。

一个戴着遮阳帽和墨镜的年轻女人朝男孩走过去,目光相遇时对他笑笑,“谢谢你,叔。”

“你的小孩?在海边看紧点。”

“我们家在那儿,一直瞅着呢。”

顺着她引导的目光,他看到在他放衣服那块石头不远处搭起一顶淡黄色的帐篷。海滩上散布着数顶帐篷,但是这一顶应该是他下水以后搭在那里的。

退潮后的海滩上鹅卵石和砂砾干干净净,有一溜稀稀拉拉的海藻和垃圾,是潮线的痕迹。

老周在海滩上躺下来,滚热的鹅卵石烙着他的脊背,下午的阳光热烘烘的,蓝天上有淡淡的云丝。他缓缓地做着深呼吸,想象用海边清新的空气灌洗自己的胸腔。之后,他陷入忘我境界,眯缝着眼睛凝视着浩渺的天空。

“海刺猬!” 男孩的声音在他心里盘桓……

爸爸第一次带他来这里,他就像那个男孩那么大。

爸爸个子很高,一双沉静的眼睛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曾经认为爸爸无所不能,为有这样的爸爸自豪。

爸爸会“碰海”。夏季的星期天爸爸去碰海,回来从大背包里拿出碰海用的网兜,里面总有一大团海带,妈妈搬出家里的大洗衣盆,爸爸把网兜里的那一大团海带掏出来放到盆子里,抖开海带,裹在里面的是鲍鱼、海螺和扇贝,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只赤甲红。妈妈会舀上两瓢水倒在盆里,让他和弟弟妹妹玩一会儿。

盆里有了水,鲍鱼和海螺的肉柱蠕动起来,赤甲红嘴里吐着气泡,眼睛慢慢伸出来狡猾地四下里看着,接着就划动长腿在盆子里爬来爬去,一有机会就伸出长腿勾住盆沿翻出盆子,如果肚皮朝上摔到地上,它马上支棱着长腿翻过身,快速逃跑,他们就会大声喊爸爸来捉住它。除了爸爸谁也不敢动它,只要一伸手,它就会张开两只巨大的钳子。

妈妈把海带洗干净,切成一段一段,在每片海带上面撒上一层淡褐色的全麦粉,卷起来,用线扎住,放到笼屉里蒸熟,他印象里有一段时间海带卷常常是主食。

第一次跟爸爸赶海,是他央求的。

爸爸会算潮汐,赶着退潮蹚水绕过半拉山,蹚水时爸爸把他举到肩上扛着。绕过半拉山的小山嘴,到这个海湾,要走一段蜿蜒的山路,途中有一个水塘,现在他知道那是个小小的潟湖。水塘跟大海之间有一道自然堆起的鹅卵石堤坝,爸爸说水塘的水是两合水,风暴时海水会灌进水塘。水塘四周长满芦苇,水绿莹莹的,看不到底,让他感到神秘。水塘边的山坳里有两户人家,旧瓦房遮掩在树木中,旁边有几小块庄稼地,围着石块垒起的矮墙,石墙上攀着粗粗的绿色藤蔓,藤蔓上的大叶子毛茸茸的,像绿色的大海星,藤蔓上还开着一朵一朵黄色的大喇叭花,爸爸告诉他那是倭瓜,还指给他看在藤蔓下面已经结出的倭瓜。石墙里面的苞米长得比大人还高,苞米穗上挂着淡褐色的苞米缨子。每次走到这里,都会被一片喧闹的蝈蝈和蝉的叫声包围,仿佛是它们的世界。

从山坡下到这个海湾,爸爸就把东西放到现在他放双肩包和衣服的那块大石头上,开始准备下水。爸爸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球瓤子,把它吹起来扎住,把装海货的网兜系在球瓤子下面,戴上一个用球瓤子改成的帽子和一副线手套,把鲍鱼戗子放进网兜,叮嘱他以后,就拎着水镜和网兜向大海走去。爸爸在齐腰深的水里拽一根海芥菜擦拭水镜玻璃后戴好,向大海深处游去。后来他知道用海芥菜擦拭水镜是为了防止水镜玻璃结雾。

爸爸游出去很远,在很深的地方扎猛子。他虽然年纪小却懂事早,每次看见爸爸扎下去半天没浮上来,心就提起来,憋得难受,直到爸爸浮出水面,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记得一次爸爸上岸后从网兜里拿出一个大海胆,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家伙,惊奇地喊道:“海刺猬!”爸爸笑了,摸着他的脑袋夸他有想象力,他说他在童话书里看到过小刺猬。

爸爸把海胆敲开,让他尝了里面的黄,又鲜又咸,那味道一直留在他心里。

他还记得爸爸仔细地捡起海胆的碎壳,扔进大石头的缝隙,说不能留在海滩上,免得有人踩到扎伤脚。

是那个小男孩脱口喊出的“海刺猬”唤醒了他的记忆,仿佛有一只手在他面前翻弄一沓旧照片,旧时景物不断闪现,逐渐清晰,连接起来……

“叔,请你吃一块西瓜。”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把他从另一个时空拉回来,他转过头,一个穿着泳裤浑身湿漉漉的年轻人蹲在旁边,一手端着一大块西瓜,一手拿着一瓶矿泉水,正对他微笑。

他不想被打扰,尤其此刻。

年轻人脸上挂着笑容,谦恭地蹲着,他迟疑片刻,坐起来,疑惑地看着年轻人。

“叔,谢谢你送我儿子海胆,”年轻人憨厚地笑一下,“可把我儿子乐坏了!”

“你是他爸爸?”老周想起来,“唉,不算什么,小孩儿没见过觉得稀罕。”他没接西瓜,把手伸到背后去拂粘在背上的砂砾,“留给孩子吃吧。”

“老些呢,叔,吃一块儿吧,解解暑,这瓶水你留着喝。”年轻人很诚恳地把西瓜递给他,他只好接住,看了看,咬了一口,瓜不错,又甜又沙。汁水流到手上又滴到腿上,他赶快调整一下姿势。

年轻人拿来的这块瓜很大,他不紧不慢地吃着,年轻人顺势坐下来,他忙冲年轻人摆摆手,“谢谢你,别在这儿,太晒啦,后背好起泡啦。水拿走,我自己有。”他用拇指向后面放包的地方指了指。

“叔,那我先过去。”年轻人站起来回那顶浅黄色帐篷了,没带走矿泉水。

老周吃完西瓜,把瓜皮放在旁边,准备一会儿扔垃圾桶。他痛恨把垃圾随手丢在海滩上的人。

他坐在那里,眺望着大海,思绪回到刚才被打断的地方……

他长大了,过半拉山时换上游泳裤,跟爸爸一起蹚过去。他学会了游泳,学会了扎猛子。

时间过得很快,五年级年期末还没有考试,运动开始了。突然变化的社会让他惴惴不安,但很快习惯了。停课,没有作业,也不用定期去学校报到,从槐树开花,他就跟伙伴们泡在海边,赶海钓鱼游泳,一直到深秋,皮肤晒得黝黑。没钱坐电车,他们就在终点站趁乘务员下车休息,蹿到车上掏票桶,在没人的地方把掏出来的票根儿翻一遍,找出没完全撕碎的车票仔细地捋平,留着上海用。

两年光景,他的个子蹿起来,超过妈妈一截,只比爸爸差半个头。

第三年九月,学校发出通知,让回学校报到,“复课闹革命”。

他们没回原来的小学,直接进了一所中学。

中学校舍有些残败,外墙上遗留着张贴大字报的痕迹,也有新贴上的标语。

学校进驻了军宣队和工宣队,复课第一天,工宣队的一位工人师傅给他们作了报告。同学们都提出了加入红卫兵的申请。他的申请没有被批准,他问了班级的负责人,是因为政审不合格。怎么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放学的路上,他想着晚上要跟爸爸问清楚。

爸爸告诉他自己曾经犯过错误,是“摘帽右派”。

他一下子蒙了,像是沉到海底,无望地挣扎,浮不上来,以至于爸爸后来说的什么他都没听到。

晚上熄灯以后,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着爸爸歉疚的表情,大脑旋转着,不断挖掘着记忆……他记得妈妈跟他说过爸爸原来是报社记者,后来调到工厂做工人,还下放到农村劳动过……他好像明白了一些,又有一些不明白,爸爸工作很努力,要求他们很严格,爸爸利用休息时间在家里画图,搞技术革新,还获过市里的奖。

没过几天,爸爸被扣在厂里办学习班。妈妈要他相信爸爸,带好弟弟妹妹,好好学习。

几个月后爸爸回家了,鬓角和额头有了许多白发,瘦削,沉默。他被调到汽车队做装卸工。

爸爸开始喝酒,喝九毛钱一斤的散白酒。

槐树花开过了,夏天又来了,爸爸不再去赶海,总显得疲乏,爸爸在家,屋子里总响着鼾声。

不管生活如何,他和弟弟妹妹还是不断地长个儿,小他两岁的弟弟几乎和他一般高,妹妹在班级也是女生里的大高个儿,家里定量不够吃,父母每月都要从工资拿出钱来从别人手里买议价粮票,再用粮票去粮站买苞米面。

他变得敏感,月末听父母商量从互助会借钱,不知怎么竟生出自卑和羞辱。

爸爸让他去合作社打酒,看着爸爸从兜里摸索着掏钱,五毛、两毛、一毛,有时候甚至用钢镚儿凑够九毛钱,心里生出怨气。一天,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就不能少喝一点儿吗?”

爸爸愕然地看着他,面孔涨红,冲他吼道:“我喝酒花的是我挣来的钱,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那天以后,爸爸不用他打酒。他想和解,有几次主动提出去打酒,被拒绝了。

还差一年毕业,班主任找他,让他自己分析毕业分配的去向。他说“分析不出来”。班主任说“你应该做好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思想准备”。

他不想复习功课,也不愿意待在家里。他跟附近楼院的皮小子混在一起,练块儿,学拳击,抽烟,听他们讲打架、泡马子。

那年五月,槐树花开了,街上弥漫着甜丝丝的气味。对面楼的强子从农村青年点回来了。

强子是六八届的初中生,个子不高,粗不抡墩。以前打拳他跟强子对练过,他虽然力量不如强子,却有移动和出拳速度的优势,不怵强子。强子厉害的是能碰海,是昆明街一带有名的“碰子”。每年这个时候他从青年点回来碰海,一直干到十月末,据说小半年能卖三四十斤海参干和二十来斤鲍鱼壳,手里有近千块钱,跟拉家带口的工人每月三四十块钱工资比,简直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强子手腕上戴着一块锃亮的手表,强子说是英纳格。

知道强子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他跟妈妈要了三毛钱,出门前还把厨房点瓦斯的火柴揣上。他在街头小铺买了一盒带锡纸的“钢都”,去找强子。强子出门了,他就在强子家楼下等。估计十点多,街道两旁房子里的灯都熄灭了,他借着昏暗的路灯瞅着空荡荡的马路,终于看到走路晃膀子的强子。

强子看到他堵在面前一愣,“这么晚,干什么?”浓烈的酒气从嘴里喷出。

“我跟你去碰海。”

“碰海……你行吗?”

他听出了轻蔑。

他递上“钢都”,强子睄了一眼接过去,撕开封口弹出一根,夹在手上,他擦着火柴给点上。他想跟着抽一根,可是强子把烟揣进了裤兜。

“行!”他语气坚定。

强子仄棱着眼打量他,抽了一口烟,挺认真地琢磨了一下,“明天阴历十三,晌潮,九点半咱俩二路电车站集合。” 说完伸出手,“火柴?”

他递过去。

强子摇摇火柴盒,掂量还有多少,揣进裤兜里,“明天呗(别)晚啊,我可不惯毛病!”

他已经把爸爸碰海的家把什从床底下找出来收拾好了,只是没想到明天就开始。怎么跟老师请假,他有点犯难。

他们去石槽。在老虎滩下电车,步行。走过臭烘烘的渔港,上了山路。海边的气温比市内低,山上的槐树刚有花穗。海边刮过来的风凉飕飕的,混杂着养殖场晒海带的腥味儿。强子让他捡枯树枝子好到海边生火,到处郁郁葱葱,好歹找到一点儿,强子撅了一根挺粗的马尾松枝杈,说松树枝子有油, 扛烧。

海边没有人,潮还没有退枯。他们放好东西,准备下水。以往下海游泳是七月份以后,头几水还觉得很冷,下水都打怵,现在才五月中旬,能下去吗?他脱了鞋挽起裤腿,走到水边试了一下,海水冰冷刺骨,他赶紧退回来。

“操!水都扛不了,还碰海?”强子不屑地说。

“去你妈的!”他心里回骂了一句,想象着给强子一记摆拳。

强子说自己先下,要他在岸上负责生火。强子示范着把树枝撅短,架起一个锥形的柴堆,说看到他往回游时就点火,不能有误。强子拿出一团报纸和昨晚那盒火柴,说要用它们引火。

大约抽四五根烟的工夫,强子往回游了,上岸后把一兜子海参扔到海滩上,趔趄着走到火堆旁蹲下来烤火,身上肌肉不停地抽搐,牙齿嘚嘚嘚磕着。

强子这一水弄了三十多个海参,个头很大。强子让他帮着括海参,挤出海参肠子,这样海参不会化。

做完这一切他提出用强子的漂子和脚蹼下一水。强子没恢复过来,也就没拒绝,告诉他不要去太远,只要喊他,就得马上回来。

实际不用喊,他只扎了两个猛子就回来了。

第一次扎进水里简直就是光着身子钻进冰堆里,彻骨的寒冷箍住他,像无数钢针扎进他的身体,让他痛苦得要窒息;第二个猛子是因为扎第一个猛子时他看到几只粗大的海参懒洋洋地躺在一块孤石旁,可他的气已经不够了,再一次扎下去他觉得是在拼命,他在海底捧起三只海参浮上来,其中两只简直像两根又粗又大的老黄瓜。

强子放弃了下第二水,说要一点点适应。

回来的路上他不断地打寒战,寒冷钻进了他的骨头。父母没有下班,他把赶海的家把什藏到床底下,躺到床上盖上被子。

他发烧了,心里却有几分高兴,今天没去上学,现在有了正当理由。

父母下班回来,妈妈问了一下就忙着进厨房做饭。

爸爸回来比妈妈晚,问他,他说感冒了,爸爸把手掌放到他额头上试着,他感觉到那上面的硬茧。

“周宏发烧了,脑袋都烫人,”爸爸提高声音对厨房里的妈妈说,“我领他去医院。”

他感到惭愧,坚持不去,说吃点药就能好。

爸爸拗不过他,打开柜子上的一个抽屉为他找药。

吃了扑热息痛和阿司匹林,他睡过去了。

他下半夜醒了,觉得身上轻快不少。他在黑暗中听着家人的呼吸声,逐渐清醒起来,想起来曾经被叫起来喝了一碗苞米粥……尹素芳来过,她是同学也算是邻居,住在旁边的军官大楼里,一栋新盖的楼房,专门给军队转业干部住。老师让她来问为什么没去上学。

他的计划有了进展。天气热起来海水渐渐升温,他也从只能扎两庹深到能扎四五庹深,憋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关键是强子开始依赖他……

“叔,我把西瓜皮一块儿扔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打断他,他皱起眉头,年轻人提着一个塑料袋,有点尴尬地看着他,他抿着嘴从鼻孔呼出一口气,点了下头。

年轻人拾起西瓜皮走了,老周目光跟随着年轻人肥硕的项背,“他们赶上了好时候了。”他心里想。年轻人顺手从海滩拾起别人丢弃的矿泉水瓶和软饮纸盒,装进塑料袋,向海滩后面垃圾箱走去。

收回目光,老周看了腕表,快四点了,再下一水,游个十来分钟,然后用带来的淡水冲一下,回家。

“叔,我能跟你坐一会儿吗?”年轻人扔完垃圾回来了,披着浴巾,手里攥着手机。

“我要下水啦,西瓜汁弄得我手上胶黏,”他摊开双手向年轻人示意,还指了指滴上西瓜汁的腿,“下去洗一洗,顺便再游一下。”

“叔,我跟你一起下海行吗,跟你学学潜水?”

“啊……”老周重新打量着年轻人,“学扎猛儿?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可教不了。”

他想把年轻人打发走,故意抬起手腕看表。

“是不是到时间了?叔,我跟你一起下海。”

这小子太没眼力见儿了,他想。

他把两只手伸进砂砾中搓了搓,想把手上已经干了但还有点发黏的西瓜汁蹭掉,然后去拿手机。他想用冷淡让对方知趣,年轻人却拧开先前留下的矿泉水,示意他洗手,他只好伸出手接住水。水晒得温热,他搓洗几下,要过水瓶,漱漱口,仰头把剩下的喝了。不浪费是他的原则。喝完水,年轻人扯下披着的浴巾递给他让他擦手。年轻人把瓶盖拾起来拧到矿泉水瓶上,看来是准备扔垃圾箱。这个举动加上之前的表现,让老周对年轻人多了好感。

擦过手他去拿手机,看到几个未接来电,光樊志明的就有三个,最后一次是三分钟前。他拨回去,铃声刚响樊志明就接了,开口就是:“在哪儿,怎么老不接电话?”

樊志明耳背,说话声音很大。

“我在岔道游泳……”他跟着提高了声音。

樊志明说尹素芳从美国回来了,想见他,刚才要过他的电话,想约几个同学聚聚,看他的意思。

同学尊重他,他挺受用。尹素芳回来了……

他故意多讲了一会儿,又回了另一个电话,但是那个陌生的号码他没有回,估计是尹素芳的,他觉得没准备好说什么。

打完电话,年轻人先开口了。

“这儿不是北大桥吗,叔?怎么听你说什么‘岔道’?”

“原来叫岔道,”停顿一下,他又强调,“这地方老名叫岔道。”

“原来叫岔道呀,”年轻人若有所思,“叔,你老多大年纪?”

“你看呢?”

“我看你有五十多岁。”

“哼哼,”他哼了两声,“五十多岁,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啦。”

“一点不像!叔,我老崇拜你啦。”年轻人看上去很诚恳,“你那个自由泳,还有扎猛子,那才叫潇洒。我也扎了几个猛儿,啥也没找到。”

老周讨厌虚里冒套,“我就扎一个猛子,你就看见啦?”

“真看见了。”为证明自己,“就在那儿,”年轻人伸手指着,“其实我在你旁边不远,叔游得特别带架,‘全浸入式’那种,就尾随观摩了一小会儿,结果你停下扎了一个猛子,整了一个大海胆,偏偏又给我儿子了,”年轻人咧嘴笑了,“这是不是我跟叔有缘。”

“缘不缘不说,大连像我这个年纪的爷们儿,差不多都会扎猛子。”老周抓起几颗小鹅卵石握在掌心里,然后用大拇指一颗一颗弹出去,“碰海,光会扎猛儿不行,得认苗。”

“啥是认苗?”

“你是哪儿人?”老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叔,我是黑龙江的。”

“是来度假?”

“在这儿工作,家也安在这儿。”

“你做什么工作?”

“起先做记者和编辑,现在跟朋友整一个文化工作室。”

“你要采访?”老周调侃。

“今天不采访,是拜师。不过第六感告诉我,叔,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年轻人微笑地看着他。这时候年轻人的媳妇喊他,“叔,我过去看看。”年轻人站起来走了。老周目光跟随着,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在拍照。

如果说碰海是他从爸爸那儿耳濡目染启蒙的,那么让他技术精进就是在跟强子碰海过程中观察、模仿和摸索出来的。

碰海很危险,以前担心爸爸,自己还没有亲身体验。扎进深水,四周冰冷幽暗,有种幽闭感。海底礁石巨大的缝隙和洞穴,在海带和海芥菜的遮掩下若隐若现,还有沉船上的大窟窿,像张开的大嘴,想把人吸进去,或者藏着可怕的海底动物,恰恰这里也是海货多的地方,这里不仅适合它们栖息,也因为一般的海碰子不愿意靠近。碰海危险,每年都有碰子出事的传闻。碰子需要结伴,水平不能超过自己。对于强子来说,他恰恰满足这条件。

他的水平离强子还差一大截,强子能扎八九庹深的水。有时候看强子扎进深水,开始还能看见他带着脚蹼摆动的两条腿,随着他下潜得越来越深,整个人就消失在幽暗的海底。

强子认苗,他不行。“认苗”,是碰海的行话,就是根据海底的地形、地质、底流、生长的各种海藻判断海参、鲍鱼、海螺、扇贝栖息在哪里,怎么找到它们。强子狡猾,从不告诉他。他是从强子偶尔漏出的口风和他对强子潜水习惯的观察,掌握了一点认苗本领。

学校那面他开始还以各种理由请假,后来假也不请了。他告诉尹素芳不要到家里找他,有事情喊他出去说。由于总潜深水,水镜在他脑门和脸颊上留下了痕迹,脑门上的最明显。怕被发现,他故意留长头发和鬓角,戴着一顶仿军帽,实在要摘下帽子,他就把故意留长的头发捋到脑门上,遮掩一下。他有意跟爸爸错开吃饭,或者坐在背光一面。爸爸说他留那么长的头发还扣上一个帽子不闷得慌吗?还问他为什么晒这么黑?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

八月末的一天,尹素芳通知明天必须到学校,讨论毕业分配,每个人都要表态。

那天班会上,他说会“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一生交给党安排”。

班主任问他为什么不来上学,他说:“尹素芳没转达吗,我在准备下乡。”班主任说:“你准备是对的,但是你还是应该来上课,希望你能在班级里讲一讲,带头下乡!”他说:“我什么都不是,轮不到我带头。”班主任说:“在毕业分配的问题上更看出一个人的觉悟和境界!”让他考虑。他想尽快脱身,就说好。

九月份,大海清澈起来,天气和海水也变凉。强子说海参开始出洞了,拿货的时候到了。

他很兴奋,盘算着大干一场。

除了花销,他已经攒下一百多块钱,是卖海货和鲍鱼壳得来的,他把钱藏在榻榻米底下。他赶的海货不敢往家拿,跟强子的归在一起,由他去卖掉。隔一段时间强子给他十块二十块。强子肯定克扣了,但他不能计较,他认。

他给自己买了脚蹼和一个灰色马桶包,求人从上海捎的。戴着脚蹼潜得更快,憋着一口气在海底搜索的范围更大;马桶包正好能装下脚蹼和赶海的家把什,背着得劲儿又时髦。这些,他从不敢让父母看见。他想钱攒够以后交给妈妈,给家里买台缝纫机,给爸爸买个半导体收音机。钱还差不少,就看九月份了。

一天他们去偏墙子,发现一个扇贝床子,大的扇贝差不多有巴掌大。强子说弄几个大的回去尝尝鲜就行,重点还是海参鲍鱼,扇贝不值钱,还沉,不好往回拿。他没听,拽了一兜子,冒出个念头,晚上拿回家煮它一大锅,给爸爸下酒,让全家人改善一下子。

回家的路上他想好了说辞。

强子说得没错,从偏墙子走到老虎滩电车站,这一路上提着一兜子扇贝把他累得够呛。他穿着短裤,支棱八甲的扇贝把他小腿划出许多血道道。

他兴奋地推开门,没想到爸爸躺在床上,提前下班了?他心里一激灵。弟弟不在家,肯定又跑出去玩了,妹妹小声告诉他爸爸腰扭伤了。

他想悄悄想进厨房把东西放下,却被爸爸叫住。

爸爸一边叫他一边用胳膊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把枕头顶在腰后。

“你拿的什么?”

“爸,你腰怎么样,要不要紧?”

“我问你拿的什么?”

“我……跟对面楼强子去赶海,薅了几个扇贝,强子薅得多,又给我一些。”

“你不上课啦?”

“快分配了,有时候半天课。” 他不敢迎着爸爸的目光。

他家住的是一栋旧日本房的二楼,窗户朝东,对面强子家那座五层楼房挡住了阳光,夏末秋初傍晚,夕照会被对面楼的窗玻璃反射过来,此刻恰巧夕照反射,眼前明晃晃的。他听见爸爸问:“你怎么晒那么黑,最近老上海?”他没回答,爸爸又说: “你过来,把帽子摘下来。”

他不情愿地往前挪了一点,摘帽子顺手把头发往额头捋捋,装作擦汗,手和帽子在脑门那里停了一会儿,垂着眼睛,他能感觉到爸爸注视的目光。

“周宏,我再问你一次,你去赶海,不上课啦?”

他抬起眼睛看着爸爸,迟疑着,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爸爸跟他严肃谈话,才直呼他的名字。

爸爸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愤怒起来,“周宏,你出息啦?旷课,赶海,不念书,不遵守纪律……你不学习,以后靠什么在这个社会立足?”爸爸像排比句似的,把想到的问题串联起来,气愤地呵斥:“你……想给你弟弟妹妹做一个什么榜样?”

“快毕业分配了,有时候不上课,”他趁爸爸停顿,赶快接过话,脑门上真的冒出汗来,他伸手抹着,“再说,我就偶尔跟对面楼强子去一两回。”

“混蛋!你还撒谎,糊弄我!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脸上的水镜印子,这是一两回留下的吗?”

他在爸爸面前突然感到委屈,“毕业分配我肯定下乡,像我这样的,表现再好也没有用,参不了军,上不了工厂,只能下乡……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你这样的,是哪样?”爸爸像被噎住,呼吸艰难,“你听着……你的前途靠你自己……下乡怎么了……当农民……谁不是农民供养的?”

沉默片刻,爸爸又喝道:“你把包拿来。”

他犹豫着把马桶包递过去,爸爸问包和脚蹼是哪儿来的?他赶紧说都是借同学的。爸爸从包里拿出鲍鱼戗子,看了一眼放在床上,然后拿出水镜摩挲着,他说爸那是你的,爸爸仿佛没听,咬着牙,使劲地把水镜掼到地上,水镜玻璃一下子碎了……大概是抻到受伤的腰,爸爸“啊”地叫了一声。

爸爸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们在家里走路和搬凳子要轻一点,不要影响住楼下的邻居,今天怎么……他不敢再想,只希望爸爸的训斥早一点结束。

“碰海多危险,我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哪一年没有碰子淹死的?你学什么不好学这个?” 爸爸使劲地呼吸着,仿佛使出最后的力气,抓起鲍鱼戗子冲他比量,“你再去一次,我就打断你的腿!”接着发出长长的叹息,声音哽咽,“你……还拿家来,我和你妈吃得下去吗?”

爸爸把头转向窗户,木然地凝视着,屋子里静下来,爸爸的呼吸中夹杂着叹息,光线暗下来,反射的夕照变成暗红色,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爸爸一侧的脸颊,闪亮的泪水从那上面滑落下来。

他瞥了一眼站在屋角抽泣的妹妹,抓起脚蹼和马桶包赶紧跑出去。

他把马桶包和脚蹼送到强子家先放着,然后上到强子家的楼顶平台,茫然地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看着逐渐亮起的灯火,看着自己家窗户拉上窗帘,亮起灯光,眼睛涌上泪水……

弟弟找到他,说爸爸让找他回家吃饭睡觉。弟弟告诉他,爸爸让弟弟把扇贝都倒到街头的垃圾箱了。

毕业分配,多数同学留城安排工作了,他和少数同学被分配下乡。妈妈流着眼泪为他重新絮了棉被,爸爸在他装行装时把自己的《四角号码字典》放进他的柳条包,坚持送给他。

发现字典里夹着爸爸写的字条,是下乡半个多月后的事情。生产队的喇叭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其中有“纲举目张”,他想查这个词的意思,翻出那本《四角号码字典》,发现了爸爸的字条:“周宏,你曾经翻看过我仅剩的几本书,我觉得你看得比较认真的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因为你问过我‘布尔什维克’和‘苏维埃’这样一些问题,也从那时开始,教你使用《四角号码字典》。保尔有一段内心独白,与你共勉。‘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几十年后他还记得那天下雪,没有风,雪片又大又轻,像鸟的羽毛,无声地坠落……看着洁白的田野山丘……重新开始!他想。

老周收拾停当准备要走时,年轻人像只黏人的猫,又踅回来。

“叔,我喜欢听您的故事。我老崇拜您啦。”年轻人看着他,“晚上咱们在这儿吃饭,我朋友一家马上就到,我去上面停车场接他。叔,晚上请您跟咱们一起吧。”年轻人诚恳地说。

“谢谢!你们年轻人玩吧。”老周注意到年轻人对他的称呼有了更加尊重的成分,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人了,“我得回去啦,还有别的事儿,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吗?”他怕一下子回绝伤了年轻人,“你不是说过咱们有缘吗,下次再说。”他拍了拍年轻人宽厚的肩膀,“你赶快去接朋友吧。”

老周磨蹭着检查自己的背包,好让年轻人先走。年轻人离开后,他在放包的那块大石头上又坐了一会儿,想着强子。

强子第一批招工就回来了,据说青年点的同学不服气,但是他跟公社管知青的干部关系硬,给了他一个招工指标。强子在工厂到了季节就泡病号碰海,工厂拿他没办法,他有能耐搞到诊断书。强子脑瓜子活,有了政策他就办了停薪留职,贷款买门市房开了饭店,火了一阵子,成了大款。强子买了凯迪拉克,穿着西装,梳着锃亮的背头,到哪儿都手提大哥大,越是人多的时候他越是擎着大哥大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强子好上了赌博,赔光了老本……“咳!”老周替强子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不愿意往下想了。

老周沿着那条通向滨海路的石梯一磴一磴攀上去,路边停满小汽车,那个年轻人正在跟朋友一家从汽车里往外拿东西,他故意往相反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然后驻足向海面眺望。

时间过得太快,带走了痛苦也带走了幸福。爸爸重新回报社工作,是家里最快乐的时光。他陪爸爸小酌,听爸爸讲工作上的事儿……后来,他和弟弟陪爸爸在这里最后一次眺望大海……那时爸爸是癌症晚期,进入生命的最后时刻,每天靠杜冷丁止疼。爸爸坚持要看海,说大海能让他身体舒服。他和弟弟陪爸爸来的。他找强子出的车,强子那时候还没走背字。他们从医院接上爸爸,三转两转上了滨海路。春末夏初,又是槐树花开,天气很好,考虑爸爸病弱的身体,还是给爸爸穿上了薄棉袄,戴上了绒线帽。说好沿着滨海路跑一圈,从车里看海。到北大桥,爸爸坚持让车停下来,要下车看看,他跟弟弟交换一下眼神,让强子停车。就是在他现在站着的附近,他跟弟弟搀扶着爸爸,强子站在旁边,提着伸出天线的大哥大包,另一手握着车钥匙。他们顺着爸爸的目光眺望大海。接近中午,太阳照在海面上,一片耀眼的银光,爸爸微眯着双眼,向远处凝视,胸膛起伏着……“看到老偏岛了吗?”爸爸突然开口说。“啊,老偏儿在那儿。”强子接过话头,伸手指了一下那个很远的小岛。“嗯,”爸爸微微颔首,“它的一半已经塌了,用剩下的一半扛着风浪,跟大海作伴。”那一刻,爸爸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记忆,像他插队村子里的那条小河,清清亮亮地流淌……他在小河中看到目光混浊呆滞、胡须蓬乱斑白的强子。每次请强子吃饭叙旧,强子使劲灌酒,不醉不休,总嚷着那句话,“要不是老子他妈的走背字儿……早就是个亿万富翁。”

他在小河里看到了尹素芳清秀的面庞……临下乡前一天晚上尹素芳把他喊出去,送给他一个塑料皮日记本,鼓励他到农村以后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争取不断进步。尹素芳说了她家的门牌号,让他给她写信,用同志式的握手跟他告别。自卑让他不想给尹素芳写信,但那个同志式的握手不断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他拖了很久,认为自己学会一些农活儿有了进步,给尹素芳写了第一封信,然后忐忑地等待……他们通了一段时间信,他盼来的最后一封信是尹素芳告诉他自己被保送上大学了,今后要拿出全部精力学习。他们第二次握手跟第一次握手隔了二十多年,那是一个国企干部的管理培训讲座,在日程安排表上他们发现了彼此的名字,然后是小心地确认。岁月沧桑,物是人非。他和她有好多感慨,有的说得出,有的说不出。若干年后,她去了已经移民到美国的儿子家,他们再一次失去联系……

太阳西沉,海平面上闪耀着颤动的波光,老偏岛在落日余晖中,像是将要沉没的泰坦尼克号翘起的船首,倔强地与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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