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记念刘和珍君》
——关于中学语文教材中两个注释的变化
2022-08-13上海李兰
上海 李兰
教育部统编语文新教材在六省一市试点,今年是第一次参加高考,其他省市依然在使用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或地方自主编写的教材。教育部统编教材编撰在后,其有关注释的更变更加接近当下对历史事件的主流意见。本文通过课文《记念刘和珍君》两个注释的更变情况,分析其中所透露的历史信息,并对注释所包含的信息做一定的文献补充,以求教师在讲课时,掌握更多更复杂的历史背景知识,能够全面地了解历史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并希望学生通过阅读鲁迅作品来提高对历史复杂性的认知能力。
关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的注释
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写到“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这里的“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究竟是指谁?他们的论调又如何“阴险”?2005—2021 年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下文简称人教版)对此条的注释是:
陈西滢在1926 年3 月27 日出版的《现代评论》上发表了一篇评论“三一八”惨案的《闲话》,诬蔑遇害的爱国学生“莫名其妙”“没有审判力”,因而盲目地被人引入“死地”,并且把这次惨案的责任推到他所说的“民众领袖”身上,说他们“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鲁迅在《死地》一文中:“各种评论中,我觉得有一些比刀枪更可以惊心动魄者在。这就是几个论客,以为学生们本不应当自蹈死地,前去送死的。”
人教版只注明陈西滢。2021 年部编本语文教材(下文简称部编本)对同条注释加上了林学衡:
林学衡、陈源等人的言论。林学衡1926 年3 月20 日在《晨报》上发表《为青年流血问题敬告全国国民》一文,诬称爱国青年“激于意气,挺(铤)而走险,乃陷入奸人居间利用之彀中”,指责请愿领导者“驱千百珍贵青年为孤注一掷……必欲置千百珍贵青年于死地”。陈源在……
除了将陈西滢写成陈源,部编本关于陈西滢的注释与人教版完全一样,遂不重复引用。陈源,一般指陈西滢,笔者不知为何注释者在名字上做变动,显然陈西滢更通用更为人所知。另外,部编本注释未提及鲁迅《死地》一文。
本文将对部编本关于林学衡等“所谓学者文人”的情况,做进一步的说明。
(一)“诬称”的所指是什么?
部编本注释中关于林学衡“诬称爱国青年”一句的含义并不确切。林学衡《为青年流血问题敬告全国国民》原文(下文简称林文)称“外交请愿,虽属正当”,但“亦何事啸聚男女,挟持枪械,若临大敌者,重以驱逐外交团之宣言,殴击警卫队之行动”,笔者以为这部分言论才算得上更大的诬称,应当放入教材的注释中。日本制造“大沽口事件”,并集结各国军队准备武力进攻。中国遭受外国的无理欺侮,为争国权的爱国青年是顺应捍卫民族国家主权的需要,而执政府非但不支持反而向民众开枪、屠杀请愿民众,这是当时人们没有意料到的,也是违宪的。但如果按照林学衡的描述,这场自发的请愿活动成了学生“挟持枪械”与“府院”前的卫队殴打攻击,青年学生为大沽口事件游行请愿的正义之举似成了一场“斗殴”事件,这种说法有利于执政府,却遭到当时一般舆论的批判。当时参与者回应:“3月19 日《晨报》所谓群众多执木棍,棍端嵌着铁钉,以为武器”本不属实,林学衡编造事实诬称学生,不免让人义愤填膺。这大概也是鲁迅强调学生是“徒手的请愿”原因之一了。据当时的目击者写文回忆:“群众手执‘反对八国通牒,打倒帝国主义的旗帜’在天安门前集会,之后去政府门前请愿,直至被枪杀亦无任何枪械反抗。”
学生在府门前喋血牺牲,惨案当晚开枪的卫队却相互推责以致互相开枪,弄出“验伤”闹剧,反而污蔑请愿学生是“暴徒”,所以鲁迅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当时的清华学子龙冠海也参与这次请愿活动,在枪林弹雨中逃生,龙冠海就亲历见闻写成《身入屠场记》,回忆枪声持续约十分钟之久,“而拍拍之声更如猛雨打芭蕉,群众中有悲号者,有叫命者,有痛哭者,有哀求者,然而终为无效,卫兵仍向前追击,或开枪,或施以刀杆”。龙冠海途中所遇者皆“多系枪伤,多倒于地……吾身则全为别人之血所沾”。若他们手中有器械,何至于此。这些请愿学生确是鲁迅说的“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北大教授陈翰笙带领学生参加这次游行,事后在《独立评论》上发表《三月十八日惨案目击记》,朱自清发表《执政府大屠杀记》,林语堂发表《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不平则鸣,那样一批名校教授能够在历史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伸张正义,体现了真正的知识分子的风骨。
鲁迅未到现场,却用整整两段篇幅来描写他从别处“听说”的刘和珍等人被枪杀的场面:死者的凄惨与可怖,屠夫的残忍与嗜血。鲁迅写下这篇纪念文章之前,《京报副刊》刊登了董秋芳的文章,行文描述青年被枪击和棍棒虐打至死的情形,比《记念刘和珍君》所描绘的更为惨烈,可以旁证、补充学生的善良与政府的凶残,“庸人”的论调与“生命”的遗忘,可以旁证、补充说明鲁迅发出的“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的感叹的真实背景。《京报副刊》刊登的一系列文章还反馈:除了屠杀,还有不少学生“失踪”,而“失踪”的真相无外乎“监禁与匿死”,当局派走狗“搜查电稿”,封锁消息,避免成为舆情,偏僻之地并不知惨案的发生。
借此,我们也能理解,关于请愿学生是徒手的和平请愿遭到屠杀,还是“啸聚男女,挟持枪械……殴击警卫队”的“斗殴”事件,是当时关于“三一八”惨案舆论的争论关键。鲁迅愤怒批判林学衡、陈西滢等“所谓几个学者文人”为官方辩护而不惜污蔑请愿学生的言论“竟至如此之下劣”,言语带着凌厉与锋芒,辛辣近乎刻薄,这不是个人意气用事,而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所以,如果要注释林学衡等人如何诬称爱国学生,加深理解鲁迅批判“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愤怒,那就必须正视执政府屠杀和平请愿学生的关键问题。
(二)“民众领袖”是指哪些人?
在以上的基础上,我们才能来解读部编本教材注释中所谓的林学衡“诬称爱国青年‘激于意气,挺(铤)而走险,乃陷入奸人居间利用之彀中’,指责请愿领导者‘驱千百珍贵青年为孤注一掷……必欲置千百珍贵青年于死地’”的问题。林学衡所谓的“奸人居间利用”又是指哪些人?政局动荡,内忧外患,革命风起云涌,各种势力在背后交锋,不排除有些势力借学生运动之力,占据舆论高点,从中获利;一些政治势力也想借此作为解决内部问题的手段。学生运动是否在不自觉中有助于某些势力争权夺利,另当别论,但学生们的主观动机是捍卫国家主权,反对执政府向帝国主义国家屈服投降,出卖国家利益,他们的动机是爱国的,请愿之举亦是自发。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再来讨论学生运动背后的政治势力。
指责请愿领导者那句注释,按照林学衡原文当是指责“徐谦、顾兆熊、李煜瀛、易培基”等人。这几个人当时都是北京政坛上的活跃分子,均有国民党左派的背景,或追随孙中山参与各项社会革命活动,或参与过民国政府早期的政务活动,也有人与反段祺瑞执政府的军阀冯玉祥势力有联系。以徐谦为例,为响应上海五卅爱国运动,在北京领导国民会议运动。林学衡认为徐谦等人对于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不知所以启迪之”,作为“智识阶层”的领导者没有对青年加以启迪引导,“惟务放言高论”,从而“驱千百珍贵之青年为孤注一掷”,而成败与否对于领导者而言,“成则诸君尸其名,败则群众被其害”,用今天的话说这是一场领导者的“阴谋论”。林学衡接着说“谁无儿女,谁不爱国”,这等行为是“诸君必欲置千百珍贵之青年于死地”,非“志士仁人之用心”。“诸君”指谁?当是指徐、顾、李、易等民众领袖,可能还包括了李大钊。由此可以看出,鲁迅《死地》一文是在回应林学衡,不是回应陈西滢的《闲话》,《鲁迅全集》关于“死地”的注释讲得很清楚。
近年来很多研究文章就“三一八”惨案事件为陈西滢澄清,本文对陈西滢的注释和解读不再赘述,学界对陈西滢的评价也在悄然改观。如吴福辉教授在《“闲话”和“后话”》中曾对陈西滢作如是评价:“一般说,我们很容易因他在女师大事件中维护教育当局,而错认他有官方立场。实际上他指斥政府的腐败很是尖刻。”陈西滢晚年从政,担任国民党政府的外交官员,1970 年去世于伦敦,盖棺定论已见分晓。
林学衡还强调如果诸君“果为有志救国者”,领导学生运动应“则当铁狮子胡同大流血之时,宜亟奋身而出”,敢“为青年牺牲之先驱”。这话似有理,实则是应和当时《晨报》刊文攻击徐谦、李大钊、顾孟余(兆熊)“他们利用群众去请愿而自己却跑了”。林学衡用词颇为直接,强调民众领袖当“一面自杀,以谢此二十余众青年”,“自杀谢罪”的字眼后文两次出现。当时无党无派的宫天悯看不过,立即发表《林学衡先生可以自杀矣》,就林学衡文章的用词予以回击。作者当时身在现场,强调因为敬佩徐谦等人的学识与参加请愿的勇气,所以请他们讲话,作为青年的参考,但不能夸大他们的作用,“我们这次请愿活动,完全是受我们青年自己的良心与责任的驱使”。孙一中发表《大屠杀之后的种种呼声》,描绘更加具体,就自己在现场所见写下“当场看到李大钊被人挤倒地下,幸得有人将之扶起逃走,不然也可能饮弹身亡了”,民众领袖何曾“藏匿不出”?事实是,当日徐谦主持北京各界在天安门前召开国民大会,驳斥八国通牒;惨案发生后,徐谦、李大钊等人遭到段祺瑞通缉,群众领袖的风险与责任更重。那时的青年学子是先进思想的代表,青年学子有自己的判断力,民国以来,国事蜩螗,外祸内乱,即使有几个领袖来参与引领,学生也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和行为选择。不能把学生运动的正当性和背后是否有其他势力插手的“阴谋论”混为一谈。
涉及“三一八”惨案的群众领袖的情况:易培基是民国初年的政治活动家、文物收藏大家,与国民党保持密切联系。易培基一度任过女师大校长,接替杨荫榆。1926 年3 月他参与北京大中学校学生和市民举行的反帝示威游行,遭段祺瑞政府通缉。后任北京故宫博物馆馆长,因国民党内部倾轧,1937年含冤而死。徐谦也是民国初年的政治活动家、著名法学家,著述颇多。1925 年任国民党北京分部主任,参与领导北京国民会议运动及响应上海五卅运动的爱国斗争。“三一八”惨案后,继续参加各项政治活动,曾反对蒋介石政权,1940 年在香港病逝。顾孟余(兆熊)原是北大教授,《新青年》推行新文化运动的主要推手之一。后参加南方革命政府发起的“大革命”,北伐后在国民政府当职,晚年初移居中国香港,后定居美国,1969 年回到中国台湾,1972年病逝。李石曾(煜瀛)是早期无政府主义者、中国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发起者之一,以他为代表的“留法留日派”与胡适、陈西滢等为代表的“留英留美派”在20 世纪20 年代北京教育界发生了激烈的争夺领导权之争,当时很多学潮都与此有关。李石曾担任过北京故宫博物馆的理事长,后来长期从事中法两国的文化交流工作。1973 年在中国台湾去世。总而观之,这些当年的民众领袖参与学运,可能出发点各自不同,政治背景也不相同,但大致都与在南方国民党的革命势力有些联系。这也包括李大钊在国共两党背景下的积极参与。所以,从整体上说,学生爱国运动的背后可能是有政治势力的渗透参与,对学运也不无发生影响,但是这并不影响学生运动自身的纯粹反帝爱国的政治诉求和正当权利。段祺瑞执政府用武力镇压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平民,造成流血事件,无论用什么理由来辩护,都是无效的。
(三)“所谓学者文人”有哪几个?
除了“学者”陈西滢因为在女师大风潮中与鲁迅发生激烈论争而臭名昭著以外,其他在“三一八”惨案以后,站在学生请愿运动对立面加以指责的文人,最著名的是林学衡。
林学衡乃福建林氏家族名门之后,南社诗人,曾参加过二次革命和护法运动,也是民国政坛的活跃人物。知人论世,有如此经历,便能理解林文开头一段话的意思:林学衡指出知识阶层以救国为手段,实则为猎官,身在草莽之时,心怀寰宇,一旦成为政客官僚,便开展阴谋暴行……熟谙近代历史者便知这些情况当时确实有之,林学衡有如此感叹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以此来抹杀这次请愿运动的民众领袖并不合适。林学衡为人狂涓,性格张扬,自视甚高,如此为文和行事易招致许多骂声,引起公愤。据说“三一八”惨案发生时,林学衡不在现场,他在文章里对民众领袖的指责,多半也是以《晨报》等主流媒体的歪曲性报道做材料。但从政治立场与思想倾向来看,他与那些民众领袖也不属于截然对立的派系。林学衡与鲁迅也无私仇,1929 年在上海,还曾经贸然上门景云里寓所造访鲁迅,结果吃了闭门羹,心中不满,写了两首七律讥讽鲁迅,被人认为与鲁迅“交恶”,因此又背负骂名。但若因此上纲上线,认为其阴险,倒未必见得。“九一八”后林学衡坚决主张抵抗,多次作文鼓吹抗日必胜的信念。在民族大是大非面前,立场坚定,大节不亏。1941 年底香港沦陷,日军在九龙街头蓄意乱枪扫射,杀害了林学衡。一个月后,《时事月报》刊登了《一月来国内时事:文化:林庚白蒋学楷等在港殉国》。1943 年,国共两党三百多位各界名流在桂林为其举行追悼会,笔者无意为林庚白辩护,这次追悼活动印发的纪念册确有查阅。如果仅以林学衡的《为青年流血问题敬告全国国民》和教材的注释来定义林学衡一生功过,有失偏颇;一些文章甚至称林庚白为反动文人、清朝余孽,更似过分,也不符合事实。
“几个所谓学者文人”当包含教职员联合会中的北大教授燕树棠。燕树棠是当代著名法学家,负责包括《宪法》等草案的修改,当时是《现代评论》的主将之一,《现代评论》曾刊登多篇燕树棠关于教育与学生运动的时事短评。与鲁迅的教育理念不同,燕树棠在《教员与学风》中提到大学学风不好责任在于“学校有势力的教员不务正业”,文章将教员分为三类:政客的学者、学者的政客、混饭吃的教员;前两者不言自明,混饭吃的教员指在两所乃至五六所学校任教的教员,虽不符合规定,但当时大学教授四处兼职是普遍的现象。文章强调学生很容易受到教师行为的影响,教员致力于教学,学生觉悟提高,学风便能大力改善,反之则不然,这话似有些讥讽鲁迅了。鲁迅3月26 日发表《可惨与可笑》一文回击学风一说。燕树棠对学生运动也非全持否定态度,他在《对爱国运动的谣言》一文中阐述英日残杀同胞,全国各界一致的爱国运动是义举,但是有谣言称之为“学潮”“排外”“赤化”,燕树棠定义学潮是“凡借国内政治上的小问题,为个人的目的,煽惑青年学生,若起他们群众举动,这才是学潮。学潮是不当的行为”。从中可以看出,燕树棠是反对女师大学潮的,惨案发生后,燕曾称民众领袖“他们斗群众去试尝危险,而自己却匿而不出”。与林学衡的话如出一辙。以上诸多现象可以说明,燕树棠是“几个所谓学者文人”之一,也曾遭到学生们反击。当时社会言论比较自由,学者的言论多半与具体环境相关,对同一事件从不同角度发表见解,可能是因为个人信息来源不一样,见解自然也不一样。若说真的有多么阴险并不属实,更称不上是段祺瑞政府的帮腔或御用文人。
“几个所谓学者文人”,还应包括《晨报》记者陈溥贤,又名陈渊泉,渊泉是笔名,《京报副刊》多篇文章提到记者渊泉写文指责群众领袖和爱国青年,《晨报》亦能看到陈溥贤发表的《群众领袖安在》等文章。此人早年是李大钊的同窗好友,虽认知度远不及李大钊,但早年也研究、宣传马克思主义。陈溥贤和李大钊在《晨报》副刊开设“马克思研究”专栏,陈溥贤翻译《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也是早期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重要文献。不知是否因为有这段历史,陈溥贤的名字未放入注释中。
林学衡、陈西滢、燕树棠等人的文章背后隐藏着知识分子与大众的深刻隔阂,我们会发现知识分子对大众形成了肯定与否定两种判断。在这些人的眼里,大众在负面意义框架中被降格为“乌合之众”。从这些文章的言辞中可以窥探一二,这些学者文人们对学生运动有深度的不信任,先入为主地认为学生是无主见的、被利用的,所以他们把眼光紧紧盯在学潮背后的某些民众领袖身上,而学生则无足轻重;这样的“偏见”,与参加运动的诸多青年学子觉醒中的自我意识形成尖锐的对立。作为运动的主体,学生们更希望被定义为正面意义结构中的“革命群体”,民众领袖推波助澜,用激进思想引领大众,民众领袖为自己的政治理想或事业奔走呼号,青年学生满怀激情地投入具体的社会战斗,两者就成为相得益彰的合作。这个时候流言四起,民众、学生都是不能接受的。
鲁迅与徐谦、李石曾等民众领袖似乎没有很深的渊源关系,但在以李石曾为代表的“法日派”反对“英美派”的活动中,可能涉及留日的许寿裳,以鲁迅与许寿裳的亲密关系,站在一起反对留美女学生杨荫榆,客观上是有可能的。但鲁迅对“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揭露完全是从他们文章的错误观点、从学生运动的正义性出发来立论的。所以,鲁迅坚决肯定学生运动的爱国性和进步性,揭露军阀政府镇压学生请愿的罪恶行为,在大是大非的原则上,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错误立场划清了界限。
关于杨荫榆的注释
(一)为杨荫榆“辩诬”引发的论争
2021 年,人教版高一语文教材与部编本高二语文教材都选入了《记念刘和珍君》,人教版对杨荫榆注释是:
江苏无锡人。1924年开始任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依附北洋军阀势力,迫害进步学生,镇压学生运动。后因参加抗日活动,被日寇杀害。
人教版注释采用春秋笔法“寓褒贬”,注释最初引自1958 年的《鲁迅全集》,教材注释当为董秋芳所做,董秋芳(绍兴人)早年结识鲁迅、胡也频、郁达夫等人。“三一八”惨案后在《语丝》和《京报副刊》发表杂文批判段祺瑞执政府及其那些“所谓学者文人”,后在多所中学任教。1953 年,董秋芳调往人民教育出版社,担任中学语文教材编辑组现代文学研究室主任,先后注释了毛泽东、鲁迅的著作,以供全国通用中学语文教材使用,2005—2021 年人教版的注释引自1981 年版的《鲁迅全集》,这一注释几十年来未作变更。
许多研究者对注释表达了“不满”,认为这篇课文和教材注释让杨荫榆背负诸多骂名,加之鲁迅曾写作《寡妇主义》等文章,影响了中学生对杨荫榆形象的认知。近三十年来,学界对鲁迅批判杨荫榆的看法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些研究者依据杨绛的《回忆我的姑母》(2015),撰文为杨荫榆辩护,文章多半对杨荫榆早年不幸的婚姻经历表以同情和晚年参加抗日活动加以歌颂,彰显杨荫榆晚节不亏。早在1973 年,在香港定居的包天笑先生出版《钏影楼回忆录续编》,提及与杨荫榆的兄长杨荫杭(杨绛的父亲)的交往,杨荫榆也曾两次来找过包天笑,从文中可看出杨荫榆可圈可点之处。一篇课文和注释自然不能对人物的一生盖棺论定,但评价一个历史人物,要正确区别当事人一生行为的主要倾向,和在某一个事件里所起的作用;讨论这篇课文是探讨女师大事件而非评估杨荫榆的一生功过,所以不能将二者混淆起来。
反响较大的当属陆建德发表的两篇文章《“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鲁迅与许广平的“三一八”记忆》(2013)和《母亲、女校长、问罪学——关于杨荫榆事件的再思考》(2014),第一篇文章观点鲜明,角度特别,文章质疑鲁迅事先知道“三一八”当天政府有镇压学生运动的准备,出于私情不让许广平参加游行,站在自我角度剖析和揣测鲁迅的心理进而批评鲁迅和许广平。第二篇文章分析许广平的童年心理创伤带来的仇母心理,阐述当时学生的凶悍和背后政治势力的阴谋,强调杨荫榆在治校期间并无较大过失,意在为杨荫榆恢复声誉。随后陈漱渝以《重提治学之道——从陆建德先生的两篇文章谈起》(2015)回应,就北京鲁迅博物馆的资料反驳陆建德两篇文章中的论据与观点,认为陆建德的文章过于强调鲁迅和许广平的作用,有二人“主导”女师大学潮驱逐杨荫榆之感,并亮出自己的观点,立场各不同。
2015 年,陆、陈先后以《中华读书报》为“阵地”继续发文展开“论战”,先是陆建德发表《故事的结局——女师大学潮新解》,梳理女师大学潮的始末,阐发李石曾、易培基等人的背后谋划,详细描述驱“杨”迎“易”的“阴谋”和鲁迅被聘为女师大教授是女师大事件的“故事结局”。陈漱渝发表《一篇沙上建塔的文章——评陆建德 〈女师大风潮新解 〉》进行评议,详细论述当时李、易的个人情况,认为不能简单判定李石曾为“国民党内的坏人”,阐发易培基故宫盗宝案蒙冤的事实,肯定李、易二人和女师大学潮的正义性。陆建德发表《“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并非神圣的同盟与鲁迅的觉悟》再次回应,阐述学潮中鲁迅觊觎教授宝座,与李石曾结成“法日派”同盟,剖析鲁迅1927 年前后的行为,赞扬鲁迅后期的“觉悟”,援引鲁迅《热风·题记》中的内容分析时弊与文字的关联。陈漱渝发表《女师大师生缘何反对杨荫榆?——对陆建德先生“回应”的回应》,重申杨荫榆在治校理念和管理行为上的不当之处。2021 年,陈漱渝发表《三议杨荫榆》再次重申对杨荫榆乃至历史人物的评价当聚焦具体事件中的行为,陆建德也再以《女师大风潮再议》回应,结合之前发表的文章内容,坚持维护杨荫榆的形象。
二人的文章反复就鲁迅和杨荫榆在女师大学潮和“三一八”惨案前后的行为、言论以及其他人的表现,发表对鲁、杨的评价,双方各执一词,立场鲜明,两位先生对李石曾、易培基等人的评价大相径庭。文学的回应与论争有时可以推进作家与作品的研究,陈、陆发文回应引起较大关注,其他一些学者也相继发文评论。与此同时,中学教材的注释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部编本对杨荫榆的注释是:
1924 年起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以封建家长作风治校,阻挠学生运动,引起师生强烈抗争,后被免职。1938 年被侵华日军杀害。
显然部编本的用词大为不同,并删去了“参加抗日活动”。部编本选入鲁迅的文章均采用2005 年人民文学出版的《鲁迅全集》。2015 年抗战胜利70周年,经过多方排查,很多被遗忘的参加抗战牺牲的革命志士被追认为烈士,杨荫榆不在其中,教材中《故都的秋》对郁达夫的注释写着“因在南洋从事抗日活动,1945 年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于……1952 年,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他为革命烈士”。虽然很多人撰文称呼杨荫榆为烈士,但官方并未认定或追认。杨荫榆在女师大学潮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这部分将着重进行分析。
(二)杨荫榆在女师大到底做了什么?
杨荫榆是从封建家庭和婚姻出走的娜拉,先后留学日本和美国,取得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1924年2 月出任女师大校长。11 月杨荫榆开除了当时因战乱晚到校的三个外省学生(江浙军阀混战,交通受阻,学生无法按时北上到校),这是引发女师大学潮的导火索,1925 年1 月,女师大学生发表驱杨宣言。4月,与段祺瑞过往甚密的章士钊出任教育部长,当时教育部长期拖欠教师工资,教师们不得不四处兼职,教育界与教育部的关系很紧张。章士钊原先也是著名的反清志士,但人到中年以后,思想趋于保守,认为学潮造成学生无心学习,败坏学风,两次整顿女师大。章士钊想重塑教育部的威严和让学生专注学习的初衷也可以理解,但采用强硬的措施对待学生,为了从源头上禁止学生罢课游行,不惜动用军警武力捍卫教育部权威,激化了教育部与学生的矛盾,学生们在进步教师的支持下,也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他。杨荫榆赞成整顿学风,整饬学纪以立校长之权威,不折不扣地执行教育部指令,结果成为学生运动的主要对立面。
关于注释“阻扰学生运动”当指的是:1925 年5 月7 日,北京各高校学生为纪念“五七国耻”和悼念孙中山拟在天安门前集会。之前教育部明令学校当天不放假,并派出巡警巡视,禁止各校学生外出。当天,杨荫榆在学校礼堂布置演讲会,登台做主席,学生以不承认杨氏为校长之由,随即驱赶,杨氏最终自行退席。当天各校学生们依然力争出校门,被军警驱赶甚至殴打,午后一些学生跑到章宅质问章士钊,与巡警发生冲突,18 人被捕,章士钊逃往天津暂避,在学生眼中禁止爱国游行是摧残教育。杨荫榆执行教育部规定当天不让学生出校门,确切地说是“试图阻扰学生运动”,人教版提及的“镇压学生运动”,似还达不到如此程度。
《鲁迅全集》第三卷对《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一文中暗刺5月7 日杨荫榆事后请酒开会一事做注释,云:7 日下午“杨荫榆利用宴会方式,笼络教员,策划压迫学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中注释是:“下午,她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策划迫害学生。”人教版注释“迫害”“镇压”两词当源于此。但在同一卷的《忽然想到》一文,《鲁迅全集》又注释为“策划对付学生”。当时《京报》发文为:“闻该校属杨派之评议员数人,于昨日下午,前往某饭店会商办法云。”“策划”的结果是:9 日,以评议会名义开除许广平、刘和珍、张平江等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学籍。翻看《女师大周刊》,开除的理由虽写着学生屡次违纪,但“今日五七国耻礼堂开会来宾演讲之际又复扰乱秩序,侮辱师长,应即开除”是主要原因,杨氏显然对自己被“侮辱”和驱赶颇为介怀,在给教育部长呈文和当日致开除学生家长、全体学生、家长等公函中多次提及,从措辞能看出杨荫榆有泄愤之嫌。杨荫榆本想借此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但处理结果反而将问题扩大化了,也将自己置于舆论旋涡之中。杨荫榆确有一腔理想试图改变教育积弊,培养人才,但罔顾黑暗现实社会下学生的情绪反应,采取的方法也不当,导致学生和校长之间的矛盾激化,单女师大学生就发表了六次驱杨宣言,双方互相指责、剑拔弩张。如此处理的时机也不对,9 日,北京各校四千余学生罢课前往段祺瑞执政府请愿,要求释放因纪念“五七国耻”被捕的学生,并要求罢免章士钊和当时的军警朱深。后续杨荫榆两次致函开除学生的保证人,因家长不在京,认为让学生入校的保证人负有完全责任,通知保证人将学生领出校,理由很是牵强,丧失了社会对她以及教育部的公信力。
《鲁迅全集》注释尚且用“策划”,如果将开除六个学生理解为人教版注释的“迫害进步学生”,也是事实。杨荫榆本人也知道事态闹大追责难免,10日她发表《致全体学生公启》,其中说:“顷者不幸,少数学生滋事,犯规至于出校,初时一再隐忍,无非委曲求全。至于今日,续成绝望,乃有此万不得已之举。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通读全文,杨荫榆解释开除学生的缘由,也可认为是在自我辩解,言辞温和,冀欲挽回人心,但显然无济于事。11日,学生自治会封锁校长办公室,不允许校长进校办公,否认开除学生决议的有效性,拒不离校,并向教员发出恳请维持校务函:“生等,驱逐劣迹昭彰之校长杨荫榆……”《杨荫榆呈教育总长文》写到:自治会六个学生鼓动风潮。部编本注释构成前后因果关联,因“阻扰学生运动”而“引起师生强烈抗争”。正如《鲁迅全集》中《“碰壁”之后》一文对杨荫榆的注释,当为“因压制学生引起反抗”,既而演变为“师生的强烈抗争”。针对杨荫榆开除学生自治会学生干部和她的《校长杨荫榆对于本校暴烈学生之感言》,鲁迅起草《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教师马裕藻、沈尹默等七人署名,教师抱不平,公开支持学生。
鲁迅在《“碰壁”之余》也揶揄“学校犹家庭”一句,这就不得不探讨杨荫榆的治校理念,部编本注释提及“以封建家长作风治校”,不知是否针对杨荫榆说的“学校犹家庭”,从前后语境而言,作为教育者有着父母同理心,杨荫榆的这一比喻并无不妥。如果非要深究,当是杨荫榆执行教育总长章士钊“封建家长作风治校”的理念可能更合适,在处理学生问题上,确有“家有千人,主事一人”的作风,坚持认为“开除学生,本在校长职权以内”。章士钊的《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谈及学生“蔑视长上。家族不知所出。……学纪大紊。礼教全荒”。11 月,教育部会议上通过章士钊小学自初小四年级到高小学生每天读经一小时的主张,践行读经可以救国的论调,主张复兴礼教。
8 月1 日,杨荫榆带军警解散鼓动风潮的四个班级,遭到学生反抗,杨氏切断外界联络与水、电等供给,但未完成交接。军警是杨荫榆呈报章士钊审批的,自然让人认为杨与章沆瀣一气,充当“打手”,贻人口实,是否唆使警察殴打学生成为争论的焦点。但若如人教版说的“依附北洋军阀势力”,未免言过其词。当时各大报刊争相报道,紧密关注学潮发展动态,舆论倒向学生一方,遑论背后的政党因素,在这场风潮中,学生成为主导力量。杨荫榆处理学生问题方面确实存在过激行为,部编本教材对于杨荫榆注释如若列举两个事例会更加直观,用评论性的文字,易语焉不详。与杨荫榆的“遵命”方式不同,18 日,北大反对章士钊为教育总长,宣布脱离教育部;9 月,政府宣布停发北大经费,教育部和北大正式宣战。
(三)女师大学潮的尾声与指向
相比,章士钊的处理手法更为强硬。10 日章士钊宣布女师大停办,当天,学校师生成立校务维持会负责校务,鲁迅被推举为委员(学生12 人,教师9人);学生联络北京各高校支援,在报刊上不断发文获得舆论支持,誓要达到驱章、恢复女师大的目标。12 日章士钊奏请段祺瑞罢免鲁迅教育部佥事职务,13 日下达正式免职令。17 日,章士钊又决定在女师大校址另立“女子大学”,19 日派刘百昭前往筹办,强行解散女师大,遭到学生坚决抵制,22 日,刘百昭在军警配合下雇用流氓和老妈子殴曳学生出校,将她们禁闭在报子街补习科中。这也涉及教材中另一处注释,教材关于“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注释为“女师大反对杨荫榆,教育总长派亲信刘百昭雇人殴打学生……”笔者翻阅各种资料,当是嫁接事实,注释错误,8 月8 日教育部同意了杨荫榆的辞职,杨荫榆已不在任上,实乃章士钊为成立女子大学强势介入女师大。部编本注释杨荫榆“后被免职”,确切地是说杨荫榆自己提交辞呈,根据维基百科:免职,多半是上级主动免去。鲁迅被章士钊免职,鲁迅向平政院提出控告,于1926 年胜诉。
根据苏甲荣24 日致书段祺瑞的《女师大惨变目击记》:章士钊滥用权威,让刘百昭派军警、女丐殴打辱骂学生……校外围观者甚众,当为可信。现代评论派也认为“而加以教育当局之不负责任或处置乖方,风潮就更加闹大了”。各项运动总有很多文章将学子塑造成“暴徒”,认为女学生如洪水猛兽撕扯军警,这样的说法自然有利于段祺瑞政府。25日,段祺瑞发布章士钊起草的“整顿学风令”,其中说:“迩来学风不靖。屡次变端。一部分不职之教职员。与旷课滋事之学生。交相结托。破坏学纪。……倘有故酿风潮……依法从事。决不姑贷。”章士钊和北洋军阀政府镇压学生运动,11 月28 日,北京群众为实现关税自主举行示威游行(五卅反帝爱国运动的续曲),提出“驱逐段祺瑞”“打死朱深、章士钊”等口号,章士钊和刘百昭的家宅都遭到学生冲击,章士钊随即逃往天津。如陈漱渝先生提到的“女师大风潮的锋芒所向,不是单纯指向杨荫榆个人,而是针对北洋政府镇压进步学生运动的倒行逆施”。
课文提到“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隐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部编本将“隐退”解释为退避,人教版解释为“辞去官职,这里是告退的意思”。“学校恢复旧观”指女师大复校。在28 日章士钊逃走后,30 日女师大迁回原址复校,一年多的斗争终于取得胜利,之前学生曾在西城宗帽胡同租屋作为临时校舍,鲁迅、许寿裳等人义务前往授课,女师大复校后,易培基出任新校长,同一日校务维持会发表《交卸职务宣言》声明:“本会认为责任已尽,即日将代行职权,奉还新任校长,同时自行解散……”人教版的注释更为准确。校务维持会的老师认为已尽了责任准备告退,于1926 年1 月13日交卸职务。且不论女师大复校后和女大发生诸多冲突,在刘和珍眼中,校务维持会的老师们是学校的骨干,这当是刘和珍虑及母校前途吧。教材对这些情况均未注释。
如同“三一八”惨案一样,对女师大学潮的解说中,也一直有所谓学生被党派或政治力量利用的说法,其弊在夸大领袖个人的影响,忽视学生群体的自主性,当然不能排除有些势力在背后策划作乱,公仇私怨、阴谋正义兼而有之,《现代评论》与《语丝》交恶也是女师大学潮所致。但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女师大这场“驱杨倒章”的风潮绝非六个自治会的学生干部或几个老师能一力完成。影响杨荫榆形象的并非是语文教材或鲁迅文章,而是时代风潮的推动和发展,杨荫榆不幸站到了历史车轮的对立面。笔者翻阅民国时期的报刊,“驱杨”后来获得北京各高校的支持,各种宣言、信函等均是支持驱杨运动,报刊媒体所载内容虽然并非皆属事实,但大众舆论推波助澜,也是杨荫榆后来长期沉寂的原因。杨荫榆作为第一位中国大学女校长,经验不足,能力不足,在管理学校方面有诸多缺点是不争的事实,但当时大学教育之根本不仅仅是更换校长的问题,更在于改善教育环境。女师大事件本身有什么背景暂且不论,校方(甚至更高的权力者)站在军阀统治者(官方)的立场上,对进步学生风潮采取高压压制(迫害),不管社会进步到哪一个层面,都可以判断为遗臭万年的行径。杨荫榆在女师大事件上的失误受到批判,与她一生的许多正面行为是两个范畴里的是非问题。不能因为女师大事件而抹杀她一生的成绩;反之,也不能因为她参加过抗日,并因之被日寇杀害,就可以掩盖、回避女师大事件中的错误。像这样一些问题,都是应该给学生讲清楚的。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同理,对待陈西滢、章士钊、林庚白也一样。
结语
根据新课标,《记念刘和珍君》属于“革命传统作品研习”单元任务群,女师大学潮展现了鲁迅从思想启蒙者转变为革命同路人的过程,用文学干预现实,将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融化为介入社会生活的写作实践,贴合新课标的要求。中学语文教学有时强化了鲁迅的战斗意义,忽略了鲁迅作品内涵的多样性与丰富性,遮蔽了作家批判社会现实的深刻性。近三十年来,社会对鲁迅的接受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人对鲁迅的作品一知半解,便加入批评鲁迅的阵营中,一方面咀嚼着批判鲁迅的快感,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延续着鲁迅杂文精神的道路。
如何让中学生理解作品的精神内涵与具有鲜明个人特色的语言风格,在课堂教学中有一定难度。了解“三一八”惨案和女师大事件的前因后果,富有针对性的阅读材料可以成为课堂教学的史实补叙,深究历史事件背后的群众基础,追溯学生运动的始末,有助于理解人物言行蕴含的感情,进而把握人物的精神品质,启发学生查找资料的多元途径。这篇课文是师长对被枪杀而惨死的学生的纪念,文字的深沉与隽永、情绪的波澜与起伏、语言的辛辣与讽刺,作为作者独特的语言文字的艺术魅力,在此可见一斑。
中学语文教学过程中深入分析注释的含义,引用陈西滢、林学衡、杨荫榆等人的相关历史资料,有助于学生客观辩证地看待问题与评价历史人物,培养中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和辩证思维能力。注释是为更好地理解文章内容服务,立足教材但不局限于教材,语文教学势必要在更大的场域中开展。新教材新课标提倡新高考向教材靠拢,但如何让学生更好地理解教材,教材的编写如何实现突围,当是新教材编写应有的题中应有之意。文本的注释与学生的理解如何嫁接好桥梁,教材的功能如何实现,如何补充必要的阅读材料,均成为中学语文教材与教参撰写的重要命题。
①《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1 必修》,人民教育出版社2021 年版,第28 页。
②部编本高中语文教材2019 年开始在上海等六省一市试行,温儒敏教授担任总主编,共5 册,每一册有相应的主编,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上海教育出版社重印。《记念刘和珍君》选入选择性必修中册,即高二下学期语文课本中。
③《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选择性必修》中册,上海教育出版社2021 年版,第39 页。
④⑫林学衡:《为青年流血问题敬告全国国民》,见江长仁:《三一八惨案汇编》,北京出版社1985 年版,第317 页,第317 页。
⑤⑬宫天悯:《林学衡先生可以自杀矣》,《京报副刊》1926 年第448 期。
⑥柏:《大屠杀后的种种呼声》,《京报副刊》1926年第446 期。
⑦《大屠杀后的种种呼声:一,卫队的假伤痕》,《京报副刊》1926 年第446 期。
⑧⑨龙冠海:《身入屠场记》,《京报副刊》1926 年第447 期。
⑩仲益:《大屠杀后的种种呼声:三,失踪》,《京报副刊》1926 年第451 期。
⑪吴福辉:《“闲话”和“后话”》,《读书》1992 年第5 期。
⑭孙一中:《大屠杀后的种种呼声》,《京报副刊》1926 年第448 期。
⑮《一月来国内时事:文化:林庚白蒋学楷等在港殉国》,《时事月报》1942 年第6 期。
⑯燕树棠:《教员与学风》,《现代评论》1925 年第41 期。
⑰陆建德:《图书馆“兼职”副馆长的工资——鲁迅、李四光和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12 期。
⑱《对爱国运动的谣言(召)》,《现代评论》1925年第28 期。
⑲洪槱:《群众领袖的问题》,《京报副刊》1926 年第448 期。
⑳赵勇:《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 年版,第267 页。
㉑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必修)》第三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21 年版,第28 页。
㉒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续编》,港大出版社1973 年版,第80—81 页。
㉓陆建德:《故事的结局——女师大学潮新解》,《中华读书报》2015 年3 月4 日。
㉔陈漱渝:《一篇沙上建塔的文章——评陆建德(女师大风潮新解)》,《中华读书报》 2015 年4 月15 日。
㉖陆建德:《“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并非神圣的同盟与鲁迅的觉悟》,《中华读书报》2015 年4月22 日。
㉖鲁迅1912 年任当教育部佥事,在女师大兼职职位有限制,时任讲师,易培基上任后,聘鲁迅为教授。
㉗陈漱渝:《女师大师生缘何反对杨荫榆?——对陆建德先生“回应”的回应》,《中华读书报》 2015 年7月8 日。
㉘㊿《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选择性必修》中册,上海教育出版社2021 年版,第40 页,第40 页。
㉙章士钊:《章士钊就兼教长职后之设施》,《申报》1925 年4 月22 日。
㉚1915 年5 月7 日,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最后通牒,要求承认“二十一条”。
㉛《教育部禁止学生游行讲演》,《晨报》1925 年5月4 日。
㉜《教部禁止学生举行五七运动》,《晨报》1925年5 月7 日。
㉝㉟㉟㊽《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04 页,第294 页,第68 页,第128 页。
㊱《关于女师大的风潮报道》,《京报》1925 年5月8 日。
㊲《议决事项》,《女师大周刊》1925 年5 月10 日。
㊳《本校布告》,《女师大周刊》1925 年5 月24 日。
㊴《致开除学生保证人函》,《女师大周刊》1925年5 月24 日。
㊵《杨校长致全体学生公启》,《晨报》1925 年5月11 日。
㊶ 51 薛绥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274 页,第328—329 页。
㊷《杨荫榆呈教育总长文》,《女师大周刊》1925年5 月11 页。
㊸杨荫榆:《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杨荫榆致马裕藻教员函》,《文学论文集及鲁迅珍藏有关北师大史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364 页。
㊹章士钊:《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甲寅周刊》1925 年第1 卷第4 号。
㊺邹小站:《章士钊社会政治思想研究(1903—1927)》,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209 页。
㊻薛绥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260—262 页。苏甲荣在文章中称自己非某党某派某籍某系,因为目睹现实,出于良知写作此文。
㊼《女师大风潮与教育界》,《现代评论》1925 年第2 期。
㊾陈漱渝:《女师大师生缘何反对杨荫榆?——对陆建德先生“回应”的回应》,《鲁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