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的中国诗人
——郑愁予与古典诗学

2022-08-13河南杨景龙

名作欣赏 2022年22期
关键词:浪子诗人

河南 杨景龙

在中国台湾和海外华人诗坛,郑愁予素有边塞诗人、山水诗人、婉约派等称谓。边塞诗、山水诗都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题材类别,婉约派则是与豪放派相对的二分宋词的两大流派之一。这样的称谓所指陈的,乃是现代诗人郑愁予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多方面联系。台湾诗人杨牧将“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的郑愁予,与那些用翻译体的“生疏恶劣的中国文字”写作的现代诗人加以比较,称赏他为“中国的中国诗人”。的确,作为“中国的中国诗人”,郑愁予这个名字就是很“中国诗”的,《楚辞·九歌·湘夫人》有句“目眇眇兮愁予”,是“愁予”之名的出处,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词中的“江晚正愁予”,则不仅包含了他的名,也包含了他的姓,“正”与“郑”谐音双关,此点已有论者指出过。按诸郑诗,“黄昏”里的“闺怨”和“乡愁”,正是他常常写及的时间意象和情感内涵。这些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元素,赋予郑愁予的现代诗以一种特殊的美感魅力,诗人缘此曾被推选为中国台湾“最受欢迎的作家”诗类之首,许多移民或负笈海外的学子,常带着《唐诗三百首》和《郑愁予诗集》去国,感觉“就像带了一撮家乡的泥土一样”。可知郑愁予富于传统美感的现代诗,不仅具有一般意义上的诗歌的美质,而且具有慰藉乡愁、认同母国的文化意义与价值。本文拟从女性色彩与妩媚风韵、浪子的家国记忆、边塞与山水三个方面,讨论郑愁予诗歌与中国古典诗学的密切联系。

女性色彩与妩媚风韵

郑愁予的新诗创作与词的影响关系密切。《郑愁予年表》自述:“初一返乡,受国文老师刘弃疾先生启发,对新文艺产生挚爱,又受堂兄郑文荣鼓励,承赠胡云翼编《词学小丛书》。熟读后,深刻影响早年诗作之节奏。”这段话值得我们注意,它说明郑愁予在爱上“新文艺”之初,同时开始了对词的大量、系统的阅读。那正是一个秉有诗人气质的少年最易感的季节,词的阅读对郑愁予的性格、心理和审美趣味,对郑愁予的诗生命,产生的是深刻持久的影响。当不限于诗人自谓的“早年诗作节奏”,也不仅限于论者指出的“黄昏”与“闺怨”。胡云翼主编的《词学小丛书》十种,所选词人从唐五代到清代,既有男性词人,也有女词人,而且专列一卷《女性词选》。丛书所收词作以婉约词为主,但也有辛弃疾这样的豪杰词人的豪放词作。郑愁予不同时期、各类诗作中的女性色彩和妩媚风韵,来自婉约词的感染,浪子无所不在的家国记忆、乱离之感、豪侠之情,也和辛弃疾词干系甚大。与诗相较,词体尤其是婉约词,女性化倾向十分突出。前人论词,对此每有涉及,如魏塘曹学士“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的比喻,沈义父“作词与诗不同,须略用情义,或要入闺房之意”的强调等。郑愁予诗多染女性化色彩,有着如论者所指出的“妩媚”风韵,正是早年嗜词的结果。

郑愁予诗歌的女性色彩和妩媚风韵,集中体现在他的情诗创作上。仿佛唐宋婉约词人,郑愁予喜写思妇闺怨情感,《错误》《骑电单车的汉子》《客来小城》《情妇》《窗外的女奴》等都是此类作品。《错误》是脍炙人口的名作: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那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此诗先后入选我国台湾、香港和大陆的中学语文教材。诗的第一节两行,分写游子漂泊旅程的促迫和思妇独守空闺的寂寞。第二节集中笔墨,从第一节对思妇“容颜”的比喻描写,转入对思妇“心态”的细微刻画,浓墨重彩地展示思妇等待归人的专注、寂寞的心境,仿佛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一词所写情景。第三节包含着“误会与巧合”的情节因素,江南小城思妇错把过客当作归人的艺术构思,显然借鉴了苏轼的《蝶恋花》下片:“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郑诗的马蹄无意,思妇有情,一如苏词的笑声无意,行人有情。苏词里的墙外行人错解墙内佳人的笑声,郑诗里的江南小城思妇错把过客当作归人,从情节因素来看,二者均基于误会与巧合,构置了带有无焦点冲突性质的戏剧化情境。诗中的意象如“江南”,是唐宋词经常写及的特定地域,从文学地域学角度看,词是典型的南方文学,承《诗经》“二南”、《楚辞·九歌》、南朝乐府民歌、梁陈宫体诗而来,又常以多水的南国作为地域背景展开男女之情的抒写。郑诗中思妇、游子误会与巧合的故事,也是在江南的某个小城发生的。诗中的“莲花”“东风”“三月”“柳絮”“小城”“石街”“向晚”“跫音”“春帏”“窗扉”“马蹄”“归人”“过客”等语词意象,也时常出现在古典诗词意象系列里,古意盎然,散发着优美、感伤的古典气息。

《骑电单车的汉子》亦是一首现代闺怨诗:“电单车驰过战争年代的黄昏/倚门的妇人/咀嚼着”,所写情形与温庭筠《菩萨蛮》“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略似。说到闺怨题材,就不能不涉及郑愁予诗中的“浪子意识”。郑诗经常处理“浪子题材”,出现“浪子”意象,郑愁予因之有“浪子诗人”之称,论者以为“新诗运动以来,愁予是最能把握这个题材的诗人”。郑诗除了《浪子麻沁》一首中的“浪子”有特指外,其余的“浪子”可分广狭二义,又每与诗人的自我形象相叠合。广义的“浪子”,指天涯的思乡者,或革命者,留待下文讨论;狭义的“浪子”,则与闺怨有关,或者就是思妇怨情的制造者。如《情妇》一诗所写,诗中的“我”就是一个典型的“浪子”,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且“什么也不留给她”,只给“她”留下一个幽闭的“高高的窗口”,所以导致“她”在漫长的“等待”中,承受着“寂寥”的熬煎,而“我”竟认为这种情感与精神的折磨,“对妇人是好的”。这是男权社会养成的独尊自是的男人心态,有几分傲慢、自私甚至冷漠,《姊妹港》《窗外的女奴》等诗所写,与此为近。这种传统男权社会养成的大男子主义,与现代社会男女平权观念相抵触,不足为训。这在郑愁予,也许仅仅是出于作诗的需要,刻意在诗中显示“浪子”的潇洒不羁情调,也许是有关性别的历史记忆的深层心理积淀,在其诗歌创作中的不自觉流露。

郑愁予写离别与相逢的作品,亦带有明显的词味。《风雨忆》写潇湘风雨之夜的别离,雨中的“小径”上,风吹熄了“灯盏”,吹落了“伞”,使我们“失去了依靠”,“小舟”一如“断桥”,隔水无渡,而“夜露”如“泪珠”干了,嘴唇如“百合”谢了,气氛和情调暗淡感伤,与婉约词的伤离恨别相似。《赋别》的背景也是南国风雨之夕,“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云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红与白揉蓝于晚天”等描写,语词、意象与意境也来自古典诗词。“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就是宋人词句“相见争如不见”之意。这两首诗中表示心理活动的语词如“想”“记得”“尚忆及”“念此际”等,或直接来自婉约词,或在意脉结构上起到如同词中“领字”的作用。《水巷》写相逢,诗中“云的窗帷”“雨的流苏”“小院”“水巷”等小巧的意象,构建出典型的词境,“相逢于小小的水巷如两条鱼”的比喻,则使用了自《诗经》、汉乐府起以“鱼”喻指爱情的原型意象。《采贝》与《如雾起时》二诗,均写和“你”的相逢,但《采贝》偏冷,仿佛“幽韵冷香”的白石言情;《如雾起时》情热,妩媚到香艳,则像花间情词或柳永情词: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如雾起时,/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割而滴落。//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航海本是豪迈的事业,头两行也确实笔致潇洒。但从第三行开始,却把航海所历的一切,都与情人的容貌、身体联系起来:“雾”是情人浓密的发,“叮叮”是耳环的碰击声,“灯塔的光”是明眸的流盼,“赤道”是红唇的中缝,“子午线”是一串思念的泪珠,“编贝”是皓齿,“晚云”是朱颜,至最后一行“珊瑚的礁区”,喻指为何已不可言说。回看开头“航海”“找航路”云云,恍然悟得也不过是比喻和暗示而已。此诗构思新巧,豪迈的航海事业竟如此女性化,如此妩媚香艳,说这首诗是一首用现代白话写成的艳情词,亦不为过。

在其他题材类别中,郑愁予诗歌的女性色彩与妩媚风韵,也有充分的展示。如他的山水诗中对山的比喻:“这儿的山,高耸,温柔/乐于赐予/这儿的山/像女性的胸脯”(《探险者》)。大屯山的“花季”,则像是“小姑舞罢,彩绦自宽解”(《花季——大屯山汇之二》)。对山体所取比喻,皆为女性的身体和服饰意象。高山如此,大海亦然。《远海如背立的妇人》系“北海岸写生”之作,诗的前半写得气势非凡,正当“云怀大开/水高天接”之际,诗人笔势一转,径自把大海女性化了:“丝光垂发/如一背立的妇人”,诗人满怀期待,声声呼唤:“妇人妇人/你极目荒凉/为何不甩开长发/回转身来”。小岛当然也不例外,如《我以这轻歌试探你》,诗中“黑裙”的“你”,其实是一座“小岛”,也完全被女性化了。除了“小岛”,被女性化的还有“桥”:

她是一个女生是穿着紧身黑衣的/在平衡杆上两腿平分成为一字的/那腿……修长。/那功夫……真俊。/那姿式……真好看。/她呀?她就是两足分踏两岸的跫音桥啊?(《跫音桥》)

是暗喻,也是拟人,古今中外写桥之诗多有,但像郑愁予这样用奇绝的比喻,赋“桥”以特殊的女性美感的,似亦仅见。这种不可多得的新奇比拟,彰显了诗人的作诗才华,也刷新了读者的生活经验与阅读记忆。

更有甚者,在郑诗中,严肃的历史也被女性化处理过,如《题甄后绣像》。诗的头两行即夫子自道:“中年及半,犹自插手历史/不过是,未能忘情于如此的女子罢了”。此诗分上下两部分,上篇写甄氏这“历史上最美丽的猎物”,由袁氏而归曹氏,不仅使世子曹丕倾倒,而且让“建安诸子失心变色”,“连孔大夫也妒从中来”。下篇里,甄氏之美更是牵动了所有诗人的心怀,让“六朝名士一百零四人”,全部“掩卷遐思,持杯起座”,陈思王“临洛徜徉”自是感怀甄氏,连陶渊明“仰观停云”,其“悠思又何止于南山”。张华兄弟、郭璞、江淹、谢灵运、鲍照、谢朓、庾信等诗人,莫不醉心甄氏之美。一部六朝诗歌史,在此差不多都“艳情化”了,原来那“六朝锦色”,无不与甄氏相关。这其实是郑愁予以我观物、以己度人的结果,是他感染浸润于婉约词的女性化的审美心理的历史投射。

浪子的家国记忆

家庭传统教育的影响,加上少经战乱流徙、半生漂泊海外的身世际遇,使郑愁予心里牵缠着难以开释的家国情结。表现在诗中,便是贯穿其创作历程的“浪子”的“家国记忆”。据《郑愁予年表》自述,1937 年至1945 年,“父亲参加抗战”,他“随母亲转徙内地各处,在避难途中,目睹颠沛流离,殆成日后诗作主要精神内涵”。1948 年,郑愁予十五岁,“游常宁、彬县、耒阳等地,步履杜甫晚年的足迹”。1951 年夏,十八岁的郑愁予即“随大专军中服务团赴澎湖访问,彼时部队多由流亡学生组成,故内心冲击甚剧”,1970 年至1971 年,郑愁予留学美国,正值中国台湾和海外华人保钓运动风起云涌之际,他被推举为爱荷华大学保钓会主席。这些人生经历和心境体验,都深刻地影响了郑愁予的思想情感状态与诗歌创作的题材内容选取。

郑愁予诗中的“浪子”,是一个天涯思乡者的形象。大半生浪迹天涯的经历,催生了郑愁予许多乡愁诗,或“梦忆还乡”,或“远望当归”,或“佳节思乡”,或“秋风日暮起乡愁”,都与古代乡愁主题诗歌的抒情模式相吻合。比如《旅梦》写“梦忆还乡”:睡梦中,“久别的村子是近了”,“榆树围成广大的打麦场/车停处,妻从树下奔来/孩子也已长大了/在阶上,正扶着老母向我张望/然后我们默默拥抱着/以带泪的眼频频问询”。诗人请求不要“惊醒”这还乡的梦,因为醒来就要继续面对“异乡的土地”。《编秋草》写“秋风起乡愁”,诗中出现“双十节、重阳”等节令,则是“佳节思乡”模式。《清明》亦属“佳节思乡”性质,而做象征化的处理。《想望》写“远望当归”,诗人“生活在海上”,但“心想着天外的陆地”,想着“那边城的枪和马的故事/北方原野上高粱起帐的季节/灰色的城角闪金的阁楼/一步一个痕迹的骆驼蹄子”,也想着“江南流水的黄昏/湘江岸上小茶馆的夜/和黔桂山间抒情的角笛”。诗中所写,都是诗人抗战期间颠沛流离、转徙南北的早年记忆。诗的结尾“日暮起乡愁”:“夕阳已撒好一峡密接的金花,像长桥/搭向西方,搭向希望”。郑诗多写“黄昏”“夕阳”这特定的时空,一如古典诗词,作为乡愁情感抒发的时空背景。黄昏里的乡愁写得最有名的,是1957 年的《边界酒店》: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窗外是异国//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或者,就饮醉了也好/(他是热心的纳税人?)/或者,将歌声吐出/便不只是立着像那雏菊/只凭边界立着

此诗可推为郑愁予乡愁诗之压卷,诗人也自评为“早年重要作品”。诗中的“乡愁”之所以“美丽”,在于它对异乡漂泊的天涯浪子来说,是一种慰藉,乡愁中有童年、家乡、亲情、爱情的记忆;有一方水土滋养的地域文化;有三千年的诗歌,包括历代无数感人至深的乡愁诗;有五千年的文化,那是牵扯着所有炎黄子孙的切不断扯不出的深深的根系。

郑诗中的“浪子”,有时指代革命者。如《无终站列车》,将乡情、亲情、家国之感打并一处。此诗副标题为“三二九前夜”,可知是为纪念三·二九起义而作。辛亥“三·二九”广州起义,发生在一百年前的1911 年(旧历辛亥年),它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拉开了辛亥革命的序幕,它和当年接下来各地举行的一系列起义一起,形成了辛亥年的革命风暴,最终以10 月10 日武昌起义获得成功为标志,使得清王朝土崩瓦解,终结了延续几千年的封建帝制,在中国大地上树起了民主共和的旗帜,翻开了中国历史崭新的篇章。诗中,母亲在远云遮断的家乡,呼唤着自己的小名,想起母亲的蓝袍子,和起义的旗帜同样颜色的蓝袍子,“我便流泪”,母亲和祖国在此合而为一。为了母亲和祖国,为了“明天,在开阔的祖国”升起一面和母亲的袍子一样颜色的旗帜,“浪子”在灯下,用“投邮过绝命书的手”擦亮了驳壳枪,准备去慷慨赴死,创造历史。诗中的“我”即“造着历史”的“浪子”,是革命者的化身。郑愁予在诗歌中,时常处理革命题材,长诗《衣钵》追怀中山先生及其同志们不怕牺牲,推翻帝制,缔造民国,复兴中华的丰功伟绩,表达了青年一代继承中山先生遗志,承传中山先生革命、民主“衣钵”的决心。《春之三题》,第一首《春雷》写革命党人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第二首《春草》写无数中华儿女在先烈精神的感召下,英勇抵抗日本侵略者;第三首《春雾》写自己身在异国他乡,但还是“忍不住把爱挖了根移植给祖国”。

身处异域的“浪子”郑愁予,触目皆是家国山河的记忆。《一张空白的卡片》,“述说”的是“那日武昌以后我去国之悲伤”,《最后的春闱》拟写一古代书生,由追求到参透功名的过程,最后选择了“荆扉茅檐”的田园生活,这也是诗人关于祖国历史文化记忆的有机构成部分。《临别一瞥驯兽人》中那位漂泊天涯的“浪子”,在异国一瞥“驯兽人”和“雏豹”,便“梦起关外”,由眼前“落矶山的头白”,想到“天山的头白”,且忆起“故人”,忆起“敦煌丝路”,忆起“千万里道路的苍茫山河”。《天涯踏雪记》出现了“古镜”“寒梅”意象,结尾“所谓天涯/即是踏雪而无/足印的地方”几行,喻指异国无根的生存状态,而有禅意。《大峡谷》从异域的地平线上,竟看到“一抹青海的蓝”,青海是长江、黄河的源头,引得诗人“有了一饮家乡水的渴欲”,而“故乡之野”却无法“企及”。异国《青空》的颜色,在诗人眼中,是“初画的眉”,是“垂髫”,是“对岸”的芳草,这些个比喻意象都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及至“青空”幻成“关外的山脉”,“乡愁”也就不可避免。《密西西比源头》,写这条美国大河的源头,一道浅流“像刚刚洗出的照片/一张才三天大的/张望着海洋的/娃娃脸”,这情景让诗人蓦然记起:“那年/母亲指着/一张淡蓝的照片/说/你看/这是啊才三天大的你呢”。异国河流的源头,让诗人联想到自己的母亲、自己生命的源头。《桥之暮》写捷克布拉格一座建于12 世纪的桥,诗人在桥上想当年“工匠砌着方砖”的时代,正是徽钦“两帝北狩/岳飞削兵于江南”的时候,而桥“那厢,光环罩下的圣母院/多像汴京城内一簇雍容的紫牡丹”。《蓝眼的同事》从西人同事的蓝眼里,看出“母亲长袍子的色彩”。《三个美国》写移民新大陆的华裔,过着“内容”比美国人“老式得多”的生活,住在“第三个美国”,即住在挥之不去的故国家乡、种族文化的记忆里:“我们用一半的时间思念远方/用一半的时间不断地温习/那发肤文化的精义/在饮食中,在亲朋频频地暖聚时/我们所思念和温习的是这种的真实”。《人工花与差臣宣慰》写在美国“苦寒思乡”,过着“见春亦不为计/见晨亦不为计/见美酒亦不欢甚”的恹恹的日子。

值得注意的还有写绍兴之游的《兰亭序注》一诗,据诗后“附记”,诗人1981 年访绍兴,游沈园、禹庙、鲁宅,痛饮兰亭,兴致颇佳。“迨诣秋瑾故居,肃然良久”,觉得兰亭诸贤和我辈都是“鹅”一般的“一身俗骨”。这仍然是“浪子”诗人的革命情结和不能释怀的家国记忆在起作用。郑愁予家在河北宁河县,又在北京等地生活过较长时间,故以“燕人”自命,北京古称燕云之地,《燕云集》十首,分写北京一带的历史、地理、环境、风物、民俗,是“浪子”诗人“家国记忆”的一部分。《燕人行》一诗,更是激越壮烈,身在北美的郑愁予,仍念念不忘自己是“慷慨重诺的燕人”,隔着太平洋还在“张望易水”,西雅图“群朋围坐”,诗人感觉“莫是举事的时刻已妥定/莫是/血已歃,杯已尽”,所以诗人带着这颗“欲歌/欲饮/欲掷的/头颅”倥偬赶来,加盟其中。这是关于《史记·刺客列传》中荆轲刺秦易水送别的记忆,是韩愈《送董邵南序》中“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的记忆,在某种相似情景中的远距离的复活。

把浪子的家国记忆抒写得最为感人的,是那首作于1983 年的《从考场的窗子向外望》:

学生考试着/老师闲着//四月春早的新英兰/玉兰花缀满一树的/繁灯,日光静静转移/这灯便静静点亮着三盏两盏//学生答着考题/老师想着往事/从三百里外流亡到这祠堂/一放下铺盖/就席地默写满江红/(老师说:行路时学的也要考!)/中原春迟/窗玻璃上还冻结冰花,又起风了/传来嘶哑的炮声/义勇军正在不远的前线浴血抵抗//“怒发冲冠,凭栏处……”/老师!老师!你在哼着什么?/从考场的窗子向外望/哥德塔的阴影静静地移转/这些灯,便又两盏三盏地熄灭着//学生诧愕着看/老师不敢回过头来/——怕眼中有历史的答案闪着泪光

诗中的“老师”,除了第三节括号内那行指诗人早年流亡时的“老师”外,其余皆指诗人自己。由眼前学生的考试,引发了诗人自己在抗战时流亡途中的考试回忆,在义勇军浴血抵抗的隆隆炮声中,流亡学生放下铺盖,在窗上结着冰花的祠堂内,席地默写岳飞的《满江后》。艰难时世,一脉斯文不绝;山河破碎,民族气节不屈!回忆及此,诗人情不自禁吟唱起《满江红》词句“怒发冲冠,凭栏处……”引得学生愕然相看,而自己“不敢回过头来/——怕眼中有历史的答案闪着泪光”。诗中所写,是身经乱离的一代人,刻骨铭心的家国民族记忆。

边塞与山水

郑愁予有“边塞诗人”之称。《郑愁予诗的自选》一,第三辑“边塞组曲”收诗六首,《残堡》《野店》《牧羊女》《黄昏的来客》《小河》五首,篇末皆注明“1951 年重写”字样,应是凭借抗战时期的流亡生活经历、记忆加以“重写”。只有《远道》一首,写于1982 年。《郑愁予诗的自选》二,第二辑“苦力长城”有诗11 首,其中《嘉峪关西行》《苦力长城》《大地版画》《烤羊腿的程式》《草原歌》五首,属于边塞诗性质。1989 年诗人回大陆,曾登北岳恒山,有西北边地之行,这几首诗应是此行所见所感的产物。

“边塞组曲”中的《残堡》,是对历史遗迹的凭吊,“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百年前英雄磨剑的地方”,如今人去戍空,废墟一片,遗下残堡独对沙丘,此境此情,诗人不禁悲从中来,月夜援琴鸣弦,“传下悲戚的‘将军令’”。《野店》写边塞的小店,“黄昏里挂起一盏灯”,为流浪者提供一个歇脚的“家”,他们可以在这里围着“松火低歌”,饮“烧酒”御寒,啗“羊肉”疗饥,彼此“交换着流浪的方向”。诗人置身其中,成为流浪者之一员,感觉黄昏边地野店挂起的灯盏,就像是他的一首边塞小诗。此诗颇富浪子情调,温情暖意,浪漫动人。《牧羊女》写边地风情,有民歌风味。《黄昏的来客》设想自己在流浪中老去,守着黄昏里的炊烟和睡意朦胧的驼铃,这时有客骑马驰来,我猜想他也许是“沙原的孤客”“边城豪爽的孩子”,抑或是“忧愤”的“被放逐者”。但不管他是谁,我都会点起灯,“以招呼欢迎”他的到来。“边城爽朗的孩子”意象,让人联想起古代边塞诗诸如《少年行》一类乐府旧题中的“幽并游侠少年”形象。《小河》写边地一条小河,收留过“败阵的将军底泪/迷途的商贾底泪/远谪的贬官底泪/脱逃的戍卒底泪”,承载着漫长历史岁月里无数不幸的记忆,在月下沙原上,“像一道铁色的筋”,苍凉酸澌。1982 年所作《远道》,拟写征人思妇两地相思,题目来自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次句“绵绵思远道”,题下引李善注《水经》“余至长城,其下往往有泉窟可饮马”二语,诗中出现了“胡马”“窟泉”“关塞”“射雕”等边塞意象风物,诗末两行直用古诗“愿得琼树枝,以解长渴饥”结尾。此诗应是诗人1981 年首回大陆游览长城的实地感受,再加以历史想象的产物。

1981 年之后,诗人常回大陆参访游览,广袤的西北边地的历史文化、风土民俗,又催生了《嘉峪关西行》《苦力长城》《大地版画》《烤羊腿的程式》《草原歌》等一批边塞诗新作。《嘉峪关西行》写今生沿着“太阳的古道”,重走“千年前走过的路”,心虽已如“敦煌最空敞的窟”,但耳边还是听到了静夜里传来的“步卒沙沙的”脚步声,还是牵挂着“大军出关已多久了”的消息。生命在佛经中轮回,历史在记忆里不灭。《烤羊腿的程式》通过描写烤羊腿的西北饮食习俗,表现对生命的悲悯情怀。《草原歌》以民歌的节奏与情调,写草原驰马的欢畅。《大地版画》构思、想象均佳,首节写“云开月明”,瞬间照耀衔枚夜袭的“遍野大军”,仿佛无数“俑像”,这是厚重的历史记忆造成的刹那幻觉,画面感很强。第二节集中笔墨展示一幅荒莽而又生动丰富的关塞画卷,末节写这幅画卷定格于时间,每天由夕阳印刷一次,由月亮签上印章,由宇宙完成收藏。而曰“版画”,取其线条劲健粗犷、色泽黑褐模糊的特点,正与边塞特定的历史、地域、风物吻合。郑愁予最好的边塞诗应推《苦力长城》:

晨起,太阳未现/以致天地异样广阔/长城像一个担夫担着群山/从地平线上彳亍走来//风,冻结成树/羊只裂成衰草/孤烟是不传的声响/长城歇下担子不再前进/群山连绵如花边/雪铺如毡/流沙凝固//午间,飞旋细小的鹰隼/天地又不断龃龉/树又还原为摇摆的风/衰草又聚成羊只/孤烟仍是孤烟/流沙又是河水/雪花飘进河水,消溶/多少误投的信/凄凉至此/已无所谓平安与否//长城——/躺在毡上的苦力/明天仍挑同样的担子

首先是比拟新奇,“长城”意象在古代边塞诗和新诗中被无数次描写形容过,但从没有人做此奇想,把长城比作“一个担夫担着群山/从地平线上彳亍走来”。其次是这个比拟不仅新奇,而且恰当,“长城”积淀着一部厚重的民族历史,背负着守护家国天下的重任,以一身而担待着民族历史和家国天下盛衰兴亡的长城,不就像是一个艰辛沉重而又勇毅有力的伟岸的汉子,一肩挑着过往的苍茫岁月,彳亍走向仍不轻松明亮的明天。《苦力长城》一诗,刷新了读者关于长城和边塞诗的审美印象与感觉。

郑愁予喜欢登山临水,担任过中国台湾青年登山协会理事。从1957 年攀登台湾省中央山脉开始,数十年间,不仅遍登台湾省的雪山、太平山、合欢山、大武山等名山,而且在1981 年后数度回大陆参访时,游览了恒山、华山、嵩山、三峡、庐山、张家界等名山大川。因其长时间执教美国耶鲁,北美异域的山川也留下了他的足迹。他还到过蒙古国的杭爱山,实地考察汉将李陵的遗迹。郑愁予的登山临水,除了现代体育运动的健身锻炼因素和现代人的征服意志之外,作为一个中国读书人、一个中国诗人,道家自然哲学的影响,使他秉有一种对自然山水亲近的本能般的愿望,古代书生的壮游天下,行万里路,古代诗人如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恐怕都在潜意识层面催动着他不断迈开脚步,放足于大地山川之间。伴随他漫游山川产生的大量诗作,总体上也可归入中国诗歌史上发达很早的山水诗题材类别。

与古代山水诗一样,郑愁予山水诗有出色的风景描写,如“众溪是海洋的手指/索水源于大山”(《岛谷》),而小溪“像一道放倒的篱笆/像彩带束着我小园底腰”(《小溪》),在“归家的路上,野百合站着/谷间,虹搁着/风吹动/一枝枝的野百合便走上软软的虹桥/便跟着我,闪着她们好看的腰”(《北峰上——南湖大山辑之三》),“雨落后不久,便黄昏了/便忙着雾样的小手/卷起,烧红了边的水彩画”(《牧羊星——南湖大山辑之四》)等,多用比拟、想象,而有宋词女性化的妍媚。《十桨之舟——南湖大山辑之一》写“卑南山区的狩猎季”,蛮荒如“夜临的泸水”,“泸水”也许是诗人少年时代南北流浪亲身所历,也许来自诸葛亮《出师表》的“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不经意间,浮现出的还是“浪子”的家国记忆。“蛮荒”本是雄性蛮野的,但在诗人的感觉中,那“蛮荒”竟自女性化了:是“裣尽妖术的巫女的体凉”,“微风般地贴上我们底前胸如一蜗乱发”。《南湖居——南湖大山辑之七》的比喻也是女性化的:“当我每朝俯视,你亮在水的深处/你抿着的那一双蜂鸟在睡眠中/紧偎着,美丽而呈静姿的唇。”《雪山庄——雪山辑之一》则不仅女性而且香艳:“秋云,女校书般飘逸地抚过/群山慵慵悄悄/……而傍着天地,乔木于小立中苍老/惟圆月以初生赤裸的无忌/在女校书的裙边邀幸/看来……若一只宠物”,高逸的秋云与皎洁的明月,竟成“女校书”和她“裙边邀幸的宠物”,郑愁予“以我观物”,其滋养于婉约词的女性化审美心态,于此可见一斑。

古典山水诗素有借山水证道的习惯,东晋玄言诗每借山水言理,文学史上第一个大力写作山水诗的谢灵运,常在模山范水的诗篇尾部阐扬玄理;唐代王维等人的山水诗,时露禅意和禅趣;宋人的山水诗,则洋溢着活泼的理趣。郑愁予的现代山水诗也好借山水体玄悟道,而时见机心。《山路》借山中露营大伙传递水壶轮流喝水,引发“无穷”与“有尽”的感悟。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山间的路走也走不完,世事忙也忙不完,孩子生也生不完,书本读也读不完,户口销也销不完。可是,当一切的一切兀自未完未了之际,那只从自己手里传递出去的水壶,再传回手里,壶中的水却已喝完,空空如也,而这时,不仅水壶空了,山也空了,唯闻月夜空山猫头鹰的笑声,令人不禁憬然而悟,悚然而惊。《在渡中》借写乘船渡水,感悟“天海终是无渡”,“旅人终要自己试着登岸”,而所谓岸,不过“是另一条船舷”。人生就是在生活这片大海上不断地航行,载浮载沉,拯救终靠自己。登华山诸诗均有言外之意,华山乃道教名山,又是武侠传说的论剑之地,《妙音》借女仙之口警示世人何须“用强”,那样会“杀尽人间风景”,诗中隐见“柔弱胜刚强”的老子道术。《诺言》写剑侠在春天里放弃复仇,以剑换琴,应是对《周易》的“天地之大德曰生”有所解悟。还有《北回归线》中的南来北往,诗情酒意,皆缘于一路“好山好水”的描写,也隐约弹拨出某种弦外之音。

郑愁予的山水中,包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记忆。湘西纪行诗《土家族山歌》:“过武陵,逆浣上行/舍舟横涉索溪峪/真个是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若没有山歌回响/则不过是一篇姓陶的散文”,《流水出桃源》:“桃林一忽一忽脸红”“桃花一幕一幕谢地”“世外不建楼台/渔郎向蓬门而来”“小舟等待在洞外”,上引诗句都指涉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记》,眼前的山水美景,与心里的文化记忆融为一片。诗中还特意提到土家族诗人、作家和画家沈从文、黄永玉,诗的后记里,回忆沈从文耶鲁讲学时,曾对诗人讲述家乡附近的“张家界”之美,宛如“大唐放大了的连墙壁画”。再看一首写于1987 年游华山归来的《宁馨如此》:

我洗罢杯盏,这一小会儿饭后安静的满足/像是读历史读到天宝的时候/当转身,蓦见在客厅的立灯下/正危坐着一个唐代雍容的女子//她,会神地读着信/立灯把全室的光亮聚集在/眉弯目垂的脸上。竟从一向古典的/精致中,浮出暗香来,而/并未植梅,并未燃麝的四隅/忽又回响铃鼓的乐声/是来自一叶纸的折起,一叶纸的又展开/她,会神地读着信//西窗还有些暗紫,正是夜游/乘舟的好时刻,她,神思遥远/成了千年水边的丽人/而为什么竟在今夜,如此宁馨?//“哥哥从长安来信了!”/她神驰地告诉着,一面起座/衣带飞天地探看东窗的外头/是不是还有哥哥说的捣衣的月色?

华山乃关中名山,与唐都长安临近,游山唤起诗人关于唐朝开天盛世的记忆,而有了诗中所写饭后灯前的恍惚幻觉。现代的“立灯”下,一个唐代妆饰的“雍容的女子”,衣带飘曳,眉弯目垂,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哥哥从长安的来信”,室内并未“燃麝植梅”,却有沁人心脾的暗香浮动;信笺展折,回响着悦耳的“铃鼓乐声”。古典的精致是“如此宁馨”,她仿佛唐时曲江“水边的丽人”。诗中的语词意象,直接与古典诗歌关联的就有“浮出暗香”“西窗”“水边的丽人”“捣衣的月色”等,让人记起林逋的《山园小梅》诗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姜夔的《暗香》《疏影》,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诗句“何当共剪西窗烛”,杜甫的《丽人行》诗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李白的《子夜吴歌》诗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而迷醉于一种古典诗意的浓郁氛围之中。

余论

上述三个大的方面之外,郑愁予诗作中来自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因素仍所在多有。以下再稍加申谈:一是节奏行句。郑愁予自述词的节奏深刻影响了他的早期诗作。词相较于诗,节奏上最大的差别在于语言形式。诗基本上是齐言,词乃杂言,诗的节奏大略整齐匀称,词的节奏则参差错落,缓急相参,“愁予的节奏是中国的……愁予深知形式‘决定’内容的奥妙”。郑愁予诗篇幅不大,分行长短不一,行内时有断开,从篇幅、行句等形式角度看,就像一首首现代“词”。写于台湾的大量山水诗,还有“多是写北平的古迹”的《燕云集》十首,“语言里有传统的意味”,长短句相济为用,视觉形式上与词体为近。列《诗的自选》第一首的《雨丝》:

我们底恋啊,像雨丝,/在星斗与星斗间的路上,/我们底车舆是无声的。//曾嬉戏于透明的大森林,/曾濯足于无水的小溪,/——那是,挤满着莲叶灯的河床啊,/是有牵牛和鹊桥的故事/遗落在那里的……//遗落在那里的——/我们底恋啊,像雨丝,/斜斜地,斜斜地织成淡的记忆。/而是否淡的记忆/就永留于星斗之间呢?/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流满人世了……

所处理的题材,以及诗的情调、构句、建节、用典,都像一首婉约情词。除了词的节奏的影响,郑愁予还尝试过“歌谣体”与“律诗体”。诗人自述,1952 年“在《自立晚报·新诗周刊》发表‘歌谣体’诗一组。其时并计划与友人推动‘诗、歌、舞之结合’”,在《美的竞争》一诗的“附记”中也说:“我在1952 年受军训时,有过一个短暂的‘歌体时期’”,组诗《刺绣的歌谣》是尝试“歌谣体”的文本。郑愁予在创作中还“兴起融和古典之念,便试将《乡音》的结构法发展成为一种形式,称之为‘律的对话’,《贵族》《生命》是其体验”。所谓“律”指古典的律诗,《乡音》《贵族》《生命》每首两节,每节四行,行数和律诗相同;一行基本由两句组成,也有骈偶、对仗的意味。

二是语词意象,郑愁予诗歌喜好使事用典,确如论者所言:“字句多有来历,来历复又多义。”上文引用郑诗,对其语词意象的出处和新意已有不少分析,余者如《流浪的天使》写“我提过你的箱子,像怀沙的沉重/而我只有一个肩囊,琴,还是没有弦的”,诗句嵌入了屈原“怀沙”和陶渊明“无弦琴”的典故。《冰雪唱在阿拉斯加》首二行:“针叶林直立,郁郁怒发,寂蓝的冠/弹起成为天穹的模样”,其中描写形容针叶林的“直立”“怒发”“冠”“弹起”,皆从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四字生发出来,“寂蓝”一词,也让我们想起李贺《湘妃》诗句“九山静绿泪花红”中的“静绿”。《山路》中“空山”月夜猫头鹰格格的笑声,悽怖的诗境仿佛李贺《神弦曲》诗句“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题甄后绣像》题下引《塘上行》诗句“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结语》直用陈与义《临江仙》词句“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心上秋》直用吴文英《唐多令》词句“何处可成愁,离人心上秋”。《非吾乡记》的“信美非吾乡”,也是对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一句的改写。《野柳岬归省》“近乡总是情怯的”,改写宋之问《渡汉江》诗句“近乡情更怯”,“浪子未老还乡”,改写韦庄《菩萨蛮》词句“未老莫还乡”,“儿欲养而亲何在”,改写《韩诗外传》所记皋鱼之语“子欲养而亲不待”。借用自古典诗歌的题目,如《七夕》《惊梦》《山鬼》《山间偶遇》等;或以古诗成句为标题,如用杜甫《天末怀李白》诗句为题的《凉风起天末》等。其他如《搬书运动》 《书斋生活》《踏青即事》《土家族山歌》《流水出桃源》《渊居》《题甄后绣像》《宁馨如此》《云林大喇嘛康州行脚》《最美的形式给予酒器》《饮酒》等,均有大量的古典语词意象的使用,而能新意自出。

在此,让我们引一首郑愁予的少作《归航曲》结束讨论:

漂泊的很久,我想归去了/仿佛,我不再属于这里的一切/我要摘下久悬的桅灯/摘下航程里最后的信号/我要归去了……//每一片帆都会驶向/斯培西阿海湾/像疲倦的太阳/在哪儿降落,我知道/每一朵云都会俯吻/汨罗江渚,像清浅的水涡一样/在那儿旋没……//我要归去了/天隅有幽蓝的空席/有星座们洗尘的酒宴/在隐去云朵和帆的地方/我的灯将在那儿升起……

此诗写于诗人十九岁时,乃少年“明志”之作,已见出老成之意。诗作触及了诗人的终极关怀和永恒归宿。归宗于源头,是现代诗人郑愁予辽远宏阔的诗歌史视域,而在古今中西纵横经纬度上做双向的展开。横接西方,纵承传统,这正是一个现代中国诗人的诗生命中缺一不可的两大支点。“帆”驶向雪莱失踪的斯培西阿海湾,“云”旋没于屈原自沉的汨罗江渚,是少年郑愁予传承东西方诗哲衣钵的象喻。而诗末“天隅星座们的酒宴”“在隐去云朵和帆的地方/我的灯将在那儿升起”几句,则是少年诗人的远图雄心。纵观郑愁予广泛吸纳古典而又新意自出的诗作所取得的成就,应该说,他庶几没有辜负自己“拏云”的“少年心事”。

①⑤《郑愁予诗的自选》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年版,第2 页,第7 页。

②张綖:《诗余图谱》,转引自朱崇才:《词话丛编续编》,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51 页。

③⑩⑲㉒ 杨牧:《郑愁予传奇》,张汉良、萧萧编《现代诗导读·批评篇》,台北故乡出版社1982 年版,第203 页,第205 页,第204 页,第210 页。

④⑥黄维樑:《新诗的艺术》,江西高校出版社2006年版,第276 页,第272 页。

⑦田同之:《西圃词说》,《词话丛编》二,中华书局1986 年版,第1450 页。

⑧沈义父:《乐府指迷》,《词话丛编》一,中华书局1986 年版,第281 页。

⑨张晓风:《江河》,席慕蓉《时间草原》附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 年版,第451 页。

⑪陆时雍:《诗镜总论》,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下,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411 页。

⑫⑬⑭⑮⑳㉑《郑愁予年表》,《郑愁予诗的自选》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年版,第272 页,第273 页,第274 页,第278 页,第274 页,第275 页。

⑯杨景龙:《中国乡愁诗歌的传统主题与现代写作》,《文学评论》2012 年第5 期。

⑰郑愁予:《自述》,《郑愁予诗的自选》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年版,第276 页。

⑱《郑愁予诗的自选》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年版,第34—35 页。

猜你喜欢

浪子诗人
最帅的诗人
灰狼和山羊
“诗人”老爸
愤怒
独善与济世
一条河有三条岸
围城里的挣扎
想当诗人的小老鼠
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No.3 最佳小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