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性别视角下的近代英国茶文化与女性角色转变

张荷苗

（四川师范大学狮子山校区，四川 成都 610000）

17世纪，随着地理大发现打破地理界限，原产自中国的茶叶渐渐传入包括英国等在内的欧洲国家。从茶叶传入到19世纪上半叶，饮茶习惯在英国贵族阶层中流行开来。19世纪中期，随着英国作为殖民帝国的强盛，茶叶等舶来品价格下降，茶叶逐渐成为大众消费品。与此同时，早茶和下午茶等习俗也逐渐形成，与之相对应的，形成了独特的英国茶文化。广义的茶文化包括茶叶的物态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和心态文化，本文的分析正是基于此。

与中国茶文化不同，英国茶文化在本土化的过程中形成了以女性为主导的形式。研究表明，英国茶文化的推广过程是自上而下的，即贵族阶层带动中下曾阶级进行茶叶消费。19世纪下半叶，英国迎来了茶叶贸易和消费的繁荣期，发展出了繁琐的茶文化。这一时期，女性是茶叶的主要消费者，同时也是茶叶饮用过程中的主导者，掌管着泡茶、倒茶等环节。但是，在不同历史时期，女性在茶文化中的表现是不同的，19世纪下半叶，传统的社会性别秩序规范着女性在茶文化中的活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由于女性解放运动的兴起，女性的社会性别角色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女性与茶相关的活动见证着这一变化。

1 传统性别秩序主导下的英国茶文化

综观以往有关社会性别的讨论，多数女性主义者普遍认为，社会性别是一种意识形态手段，在社会性别的作用下，社会对两性在外在气质、内在性格、社会风和行为方式等方面的期待不同，最终会导致两性在社会资源、权力分配上的不平等，女性被看作两性关系中的“客体”地位，处于依附或服从地位。本文将从社会性别理论出发，考察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英国茶文化折射出的女性角色的转变。

直至十九世纪中期，英国社会仍是以男性为主导的父权制社会。英国法律规定，已婚妇女应由其丈夫代表，被冠以夫姓，女性的财产、以及子女的教育权都归丈夫所有。从家庭生活层面看,“家庭天使”在十九世纪英国的中产阶级颇为流行。“家庭天使”的观念认为，女性的职责就是成为一名好妻子和好母亲，营造舒适的家庭环境，顺从并取悦自己的丈夫，同时，女性还必须优雅、温顺。从社会领域看，社会普遍认可“两分领域”，这种观点认为男性适合公共领域，女性适合家庭领域，并应据此进行社会分工。上述三种观念规定了19世纪英国的社会性别角色，对英国社会造成了很大影响。

十九世纪下半叶，中产阶级家庭普遍流行早茶、下午茶、晚餐茶以及来访日等，且都是以茶为主角，以女性为主导的非正式社交场合。上述有关两性社会角色的观念影响着英国茶文化形式和内涵，同时，特殊的英国茶文化形式也规定着女性活动的空间、行为，体现着女性的性别角色。

下午茶作为一种非正式的社交场合，其形式虽不如一些正式社交繁杂，但也需要女主人全程参与。首先，女主人要手写卡片邀请宾客；聚会时，女主人要招呼和迎接宾客，亲自给宾客泡茶和倒茶。下午茶会举办的时间一般在下午四到七点，这样既能接待客人，也不会耽误妇女为晚上归来的丈夫准备晚餐。

另一种比较重要的社交形式是来访日——中产阶级家庭将一周中的某一天定为来访日，在这一天，女性需在家中接待客人。客人到来后，应首先给其倒上一杯热茶，客人则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一杯茶喝完之后，拜访也就结束了。所以这种拜访时间一般都比较短暂，在三十分钟左右，客人甚至连围巾和帽子都不用取下。

上述两种活动和刺绣、阅读等活动一起，构成了维多利亚前期中产阶级妇女的室内娱乐活动。这些活动既帮助中产阶级妇女打发了时光，又实现了限制妇女活动范围的作用。正如丘萨克（Cusack）所说，茶文化并非中产阶级女性的选择，而是男性为实现其家庭理想、维持父权制社会而强加于女性身上的。中产阶级女性被这种优雅的礼仪困在家庭之中，丧失了追求更广阔的活动范围的动力。

另外，为了使女性在茶会中的表现符合理想的“家庭天使”——美丽、温顺、优雅的妇女形象，中产阶级男性通过茶会礼仪来规范女性的行为。因此，19世纪出现了大量茶会礼仪手册，对女性在茶会中的行为进行了详细的规定，到女性的着装、行为举止等细节到谈话内容。根据手册规定，女性在参加茶会时需着专门礼服——茶袍，一种非正式的礼服。与正式礼服相比较而言，茶袍的紧身胸衣没有骨料，但是其设计目的仍是展示女性美好的身体轮廓，且紧身胸衣的保留仍为女性的活动造成了诸多不便，并危害着女性的身体健康。

茶会刚兴起之时，参与者常为贵族妇女，茶会为她们提供了一个谈论政治时事的场所。但是到了十九世纪中期，中产阶级男性对妇女在茶会上的谈话内容进行了严格限制。一些茶会礼仪手册规定，女性在参加茶会时，不得谈论政治、时事和八卦等，以免引起争吵。奥查德•比顿（Orchart Beeton）在《女士礼仪》（Etiquette for Ladies）中提出：举办茶会期间，女性不应在政治和经济问题上展开讨论，因为女性思想很难把握住上述话题。女性要营造轻松愉快的交谈氛围，因此，话题应该围绕音乐、艺术、文学等展开，并且女性还要保持幽默且优雅的谈吐。这些规定是为了塑造优雅迷人的女性形象，但是也切断了女性为数不多的了解外界的机会，将女性的信息获得限制在私人领域，导致她们的信息越发闭塞。

茶叶的消费也是茶文化中的重要环节。利思•里奇（Leitch Ritchie）提出，茶文化是将两性连接在一起的纽带，但两性的关注各有不同。在家庭中，妻子关注茶叶的冲泡艺术和饮用过程，丈夫则关注茶叶的价格，并及时与妻子沟通，指导妻子的茶叶消费。也就是说，在茶叶消费过程中，体现了英国流行的两分领域观念，女性在茶叶消费过程中扮演着男性指导下的被动角色。生活在19世纪的G•G•西格蒙德（G•G•Sigmond）表示，茶叶消费和家庭成员的健康密切相关，因此，不能完全依靠女性，女性也不必为她的消费行为负责。反之，女性的消费行为应由男性负责，因为男性不仅有义务保证家庭成员的饮食健康，而且能够凭借更为深厚的知识储备，对女性的消费行为进行指导。塞缪尔•戴（Samuel Day）的观点则更进一步，他认为，男性不仅应当承担指导女性购买茶叶的重任，还应该指导女性正确冲泡茶叶。

从表面看来，茶文化的确是由女性主导的文化形式，但是上述分析表明，女性的行为往往被男性监督和控制，女性能真正表现自我意愿空间其实是有限的。女性在茶文化中的活动是被动的、依附于男性的，展现出女性角色的依附性和女性的客体地位。

2 性别秩序变革下的英国茶文化

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初，在女性解放运动的冲击下，女性积极谋求自身角色的转变，她们在家庭领域、经济领域和政治领域中争取和男性的平等地位。在此背景下，茶文化成为女性走向公共领域的途径，以及女性寻求自我解放的重要工具。

19世纪80年代，在男性的陪同下，女性可以出席市政选举等政治活动。但是，女性独自或与其他女性一起出现在餐馆或咖啡厅等公共场合，仍被认为是不符合礼仪规范的。90年代，商业文化的发展为女性走出私人空间提供了契机。在商业文化的刺激下，出现了数量众多的、面向女性的消费场所，如百货商场、女性俱乐部，专为女性服务的茶室也大规模地出现。1864年，ABC公司（Aerated Bread Company）开办了第一家商业茶室，随后，英国商业茶室的数量不断增加。这些茶室环境优雅安静，价格亲民，对社会各阶层的女性都有很大的吸引力。茶室具有开放性、包容性和凝聚力，成为女性餐饮、社交的重要公共空间。

茶室创造了一种类似于家庭空间的环境，将家庭空间转移至公共空间。新兴茶室允许女性聚会和消费，为女性提供了更广阔的活动空间，将女性从狭小的家庭领域中解放出来。90年代兴起的茶室为女性提供了一个具有明显性别特征的社交空间，结束了中产阶级女性的孤立生活状态，成为打破女性孤立和空间限制的重要工具。更为重要的是，茶室的兴起维持了温顺驯服的女性的形象。而实际上，走向公共空间的女性已在悄然改变，成为女性选举权和女性解放运动的重要途径。

茶文化还成为女性谋求政治角色转变的有力工具。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茶室在妇女的选举权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是妇女参政权运动者的重要聚会场所。在诺丁汉（Nottingham），妇女社会政治同盟（Women's Social and Political Union）经常在莫利茶室（Morley's Café）举行会议；在爱丁堡（Edinburgh），素食茶室（Café Vegetaria）组织了妇女自由协会（Women's Freedom Society）；在曼彻斯特（Manchester），帕克茶室（Parker's Café）是妇女参政论者钟爱的聚会地。

除了为妇女参政论者提供会议场所之外，支持妇女选举权运动的茶室业主还为参政论者提供帮助。参政运动时期，妇女们为了表达对政府政策的不满，采取了多种斗争形式，如避税，逃避人口普查等。1911年4月，加德尼亚茶室为逃避人口普查的女性提供藏匿场所。另一著名茶室是位于牛津街263号的艾伦茶室（Alan's tearoom），茶室向妇女社会政治同盟免费开放功能厅，并获得左右翼参政论者的一致好评。

茶文化还是妇女参争论者筹集资金、扩大宣传的重要形式。1910年，妇女社会政治同盟开始销售一种名为“支持妇女投票茶”（Votes for Women Tea）的茶叶，这种茶有半磅装和一磅装两种。1909年，妇女社会政治联盟还出售了有名的英国茶具套装，包括茶杯、碟子、小蛋糕盘、茶壶等等。1911年，妇女社会政治同盟重新设计了这套茶具，新的茶具尺寸更大，且都印有西尔维亚•潘科赫斯特设计的图案：一个天使吹着号角，天使上方书写着“自由”一词，背景是监狱的铁门和妇女社会政治同盟的首字母缩写。通过售卖茶叶和茶具，同盟获得了一定的收入，且通过这种形式对妇女参政运动进行了宣传，扩大了妇女参政运动的影响力，加深了公众对参政运动的了解。因此，茶文化不仅帮助妇女走向公共空间，还帮助女性扩大其影响，向更多人传达妇女参政者的思想。从这个意义来说，茶文化对英国女性的解放运动做出了一定贡献。同时，女性与茶相关的活动的变化，也展现了女性由传统角色相现代角色的转变过程。

3 结语

从十九世纪中后期到二十世纪初，茶文化在不同的社会性别观的主导下，表现出不同的功能。十九世纪中后期，在传统性别秩序的主导下，茶文化承担起塑造传统女性形象的功能，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随着性别秩序的现代化，女性开始利用这一工具实现自我解放。茶文化与女性的互动过程，见证了英国女性角色的变迁，也见证了她们为实现社会地位改变所作的一系列斗争。

茶文化作为一种文化形式，承载着不同时期的社会观点，是时代变迁的映射。十九世纪中后期，茶文化是男性构建其霸权的工具，正如福柯所言：“在社会中，存在着无数个类似于全景敞视监狱的机构和场所，如学校、医院、疗养院等等。一个个小的场域推至整个社会，于是整个社会联结为一张星罗棋布的网，每个人都在网中，接受自我和他者的双重监视，权力最终无处不在。”作为权力构建体系的茶文化便是社会监视网络中的一个点，与其他文化一起构成一个男性权力对女性控制的巨大网络。在这个权力网络中，女性接受着来自男性和自身的监视，严格恪守着自我角色定位。这种监视作用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特别突出。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女性开始寻求突破男性构筑的监视网络，寻求摆脱他者的权力控制。当茶文化作为权力的功能消失后，女性开始利用茶文化作为解放自身的工具。因此，选举运动过程中，茶文化广泛存在，成为女性运动的重要标志。女性则通过利用茶文化本身具有的意义——如优雅、温顺等，将女性解放运动与其文化符号连接起来，吸引更广泛的群体加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