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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的“角枕”辨析

2022-08-08杨嘉媛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4期
关键词:瓷枕诗经陶瓷

杨嘉媛

“角枕”首见于《诗经》。《诗·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葛生》在文学解读中被认为是妻子祭奠丈夫的悼亡歌,锦衾、角枕是作敛尸之用,体现了先秦的丧葬礼俗。从此以后,“角枕”一词层出叠见于许多古文献中,《周礼·天官·玉府》曰:“王齐,则共食玉。大丧,共含玉、复衣裳、角枕、角柶。”唐白居易《新昌闲居招杨郎中兄弟》诗:“纱巾角枕病眠翁,忙少闲多谁与同。”清俞蛟《潮嘉风月》云:“顷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罗绮,卧处横施竹榻,布帷角枕,极其朴素。”然而角枕虽自西周就已出现在文献中,但是历经数千年却并无古代文献对其形制做出详细的解释,现代学者通常将角枕解释为“用兽角装饰之枕头”(《中国古代名物大典》)“角制的或用角装饰的枕头”(《汉语大词典》)等,但是长期以来缺乏实例的验证。

那么如何来解释“角枕”呢?

常见的角枕释义有两种,分为“角饰说”和“角制说”,前者的形态基于对自然的模仿,后者的形态是对自然物的使用,然而除了这两点之外,角枕的指向性也在随着时间而发生改变,并产生第三种解释“瓷枕说”。

一、 角饰说

考古中曾发掘出带有兽角装饰的枕头,在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群第一次考古发掘中出土了6件铜枕,通体弧形,两端上翘,各立一铜牛,器身有浮雕或阴线刻牛、虎等动物图案,最宽50.4厘米、最高32.5厘米(《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群发掘简报》,《文物》1972年第8期)。这件铜枕的造型与牛角十分相似,再加上两端所立的铜牛,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兽角枕”(图1)。这种造型的枕具并非孤例,同样是在云南昆明市晋宁县石寨山汉墓中也出土了这样一件铜枕,其形状与李家山出土的铜枕相似,枕具翘起,呈兽角状,两端铜牛立其上(图2)。

图1 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群出土铜枕

图2 云南昆明市晋宁县石寨山汉墓出土铜枕

图3 刘胜墓枕花纹线图

除了这种立兽造型的枕具,还有以兽首为角的枕具。河北满城陵山汉墓中西汉中山国靖王刘胜和王后窦绾,死时着“金缕玉衣”枕镶玉铜枕。枕具整体形态为铜制长方形盒状,中空,横剖面呈梯形,两端作兽首型。两件枕具中尤其是刘胜枕雕刻极为精美,枕面为云纹,枕侧为双兽纹,两兽相背。两端兽头昂首、张口、睁目瞪眼,傲视群雄。并且枕面枕侧都镶嵌有玉饰,兽首上也镶嵌了各种透雕花纹的玉饰,造型极为精致,装饰极为华丽(图3)。窦绾枕兽首雕刻虽略显呆板,但枕角兽首的颈部、腹部、额部和脑后也分别镶嵌了玉饰,枕面上还“留有明显的丝织品痕迹”(《满城汉墓发掘报告上》),可见铜枕上或许原本覆盖了枕套(图4)。

图4 窦绾墓枕花纹线图

图5 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鸡鸣枕

以上所列举的考古发现都是以兽为角,也是大部分研究者认为的“角枕”,然而闻一多先生在其文《诗经新义》中,从《续殷文存》引用了古彝器铭识指出:“以支系孳乳字为证。角又孳乳为桷。《广雅· 释室》‘桷,喙也’,案椽谓之桷,犹喙谓之角也。要之,兽角鸟喙,其形其质,并极相似,又同为自卫之器,故古者角之一名,兽角与鸟喙共之。”(《古典新义》)所以,古时鸟喙也可称之为“角”。《礼记· 内则篇》说的“鸡初鸣,咸盥漱衣服,敛枕簟”,这和《诗·唐风·葛生》中“角枕粲兮,衣衾烂兮”句下笺注“齐则角枕,锦衾礼夫”表意相同。而考古中也确有“略呈元宝状,两端做成起翘的尖状”枕具出现。1959年新疆民丰尼雅遗址1号墓出土了一件东汉时期的“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鸡鸣枕”,其形制就具有鸟喙的特点(图5)。枕长46厘米,宽16厘米,高10厘米,以“延年益寿大宜子孙”文句织锦缝缀而成,枕中央呈凹状,两端为鸡首,细致地缝制出了尖嘴、圆眼、细颈、鸡冠等,鸡眼造型用白绢为底,上面叠放了三层圆形红绢片做成,鸡冠则是由天青和白绢做成的锯齿状的高冠,枕芯是植物茎秆(《鸡鸣枕探析》,《广州文博》2013年)。此后还发掘出土大量“吐鲁番出土文书”,其中遣册在随葬衣物部分都有“鸡鸣枕”的记录,时间从公元6世纪一直延续到唐代,所以如果要说“鸡鸣枕”可能为“角枕”也并非毫无道理。

二、 角制说

《南史·徐元妃传》中记载:“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时有贺徽者美色,妃要之于普贤尼寺,书白角枕为诗相赠答。”这就是历史上“徐娘半老”的出处,讲述了梁元帝萧绎的皇后徐昭佩虽已年老却风情不减,与其私通之人中有一个贺徽的美男子,徐妃便邀他到普贤尼寺私会,还在白角枕上写下诗句作为赠答。“白角枕”上既能写字,这件枕具为硬质枕具可能性比较大。宋葛长庚也有诗《鹧鸪天·雨过山花向晚乡》云:“犀角枕,象牙床。椰心织簟昼生凉。”到唐宋年间,宫中多见以“白角”为冠,这种白角应该指的是打磨光滑的牛角或者犀角。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鳞介篇》曰:“鲎十二足,壳可为冠,次于白角。”宋时王栐《燕翼诒谋录》卷一记载:“仁宗时,宫中以白角改造冠并梳,冠之长至三尺,有等肩者,梳至一尺……其后侈靡之风盛行,冠不特白角,又易以鱼枕;梳不特白角,又易以象牙、玳瑁矣。”这里的“白角”用于在宫中做装饰之冠,并且“白角”比“象牙”“玳瑁”制品还要珍贵,但是目前为止我国并未发掘出以兽角为材料制成的枕具,所以角枕的“角制说”是通过古代诗词得出的结论,并无实物证据。在历史上,光洁如玉的陶瓷似乎比起这种没有实物资料的角制枕具更能被称为“角枕”。

三、 瓷枕说

图6 南宋“赵家造”绿釉七言律诗瓷枕

图7 宋磁州窑白釉黑彩《枕赋》瓷枕

在后世诗词中,“角枕”在描写古代生活的诗歌中频繁出现,唐权德舆《安语》:“挥金得谢归里闾,象床角枕支体舒。”宋吕渭老《薄幸·青楼春晚》:“记年时、偷掷春心,花间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这些诗歌描写的都是人们生活的场景,上文“徐娘半老”典故中,也是将角枕作为传情之物,足以证明后来的“角枕”成了生活用具。唐白居易的《苦热中寄舒员外》中“藤床铺晚雪,角枕截寒玉”将角枕指向了当时的纳凉之物,加之清冉觐祖曾在《诗经详说》形容角枕为“枕之四角整齐者”(《诗经详说》卷二三),让人不由联想到出现于我国隋唐时期的陶瓷枕。陶瓷枕具一般以长方形为多见,每面四角,且装饰多样,融诗文、绘画、雕塑于一体,南北并盛,雅俗共赏,还远销海外(《宋伯胤文集·枕具卷》)。日本松泽美术馆藏南宋“赵家造”绿釉七言律诗瓷枕是枕具作者借白居易诗句书于瓷枕枕面上,以咏叹自己的思乡之情(图6)。诗词入枕是陶瓷枕具装饰中常见的方法,工匠把陶瓷枕面或枕体作为纸面,其上书写民间流传的俚语,或摘抄前人诗句,亦有自己创作诗词歌赋,其中不乏宣扬儒学修身的内容,也有倾吐相思之情的词句。诗词枕中最为特别的一件是杨永德先生藏宋磁州窑白釉黑彩《枕赋》瓷枕,这件长方形枕上刻有共18行、258字的题为《枕赋》的文章,讲述了陶瓷枕的出现、演进、塑性、施釉的一系列工艺,再以枕喻人,告诫世人不应沉溺“黄粱美梦”,而应该时刻警学的道理,可谓是枕史上千古难寻的妙文(图7)。可见这时候的枕具不仅被作为生活用品,还承载了人们的精神寄托。“角枕”到了唐代以后,此时的“角枕”指向已经发生了改变,指的是当时人们日常使用的棱角分明的陶瓷枕具。前引白居易诗句中提到的“角枕”,即陶瓷枕。

当搞清楚“角枕”的三种器物形态后,我们再探讨角枕的功能之变。

枕具作为必备的生活用品,在重视“礼”的中华传统文化中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而“角枕”在研究文献中出现基本都是一笔带过,说明枕具自古以来就有作为陪葬品使用的传统,而研究者大多会以上文提到的《葛生》或《周礼》的文献记载为依据,《周礼·天官·玉府》:“王齐,则共食玉。大丧,共含玉、复衣裳、角枕、角柶。”大丧,是指王的大丧,角枕、锦衾都是礼制中要求使用的丧仪用具。宋代王昭禹《周礼详解》曰:“含玉则致玉于死者,不忍虚其口也。复衣裳招魂,尽变之道也。角枕,则以之枕尸。角柶,则以之楔齿。以角枕则不欲致死之意,所以恶不仁也。以角柶则不欲致生之意,所以恶不智也。”很明确地指出了角枕确实有陪葬的功能,具招魂之用,上文出现的四件汉代铜枕皆出土于汉代达官显贵墓中,或许可以印证角枕在汉代所指的就是此类具有兽首或兽角装饰物的枕具,作“丧葬礼器”使用,但凭此一点就认定“角枕”是陪葬品也是不对的,“角枕”这一名词的指向性是在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的。我国目前的考古发掘中,最早出现的一件“瓷枕”是安阳隋张盛墓中发掘的一件瓷枕模型,文中只描述了“枕面凹下,两端翘起,高0.024米,长0.019米,宽0.023米”,宋伯胤先生在《枕林拾遗》中根据同时出土的瓷靴模型推测这件瓷枕模型是模仿实际生活用具专为死者制作的一件明器,为“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陶瓷枕具在我国20世纪20年代之前的考古发现中,都是以陪葬品的形式重见天日的,直至被罕见大水淹没的宋代巨鹿旧城中出土了许多瓷枕,才证实了陶瓷枕是人们日常生活用枕,特别是夏季纳凉的枕具。陶瓷枕即继承了前朝枕具的随葬的功能,又兼具生活用途,形制又棱角分明,被称为“角枕”是合乎情理的。

最后,我们大致了解到,枕具在中国,并不仅仅用于日常生活的睡眠,它作为古礼制中的随葬品,具有丰富的文化内蕴。通过对“角枕”这一名物的讨论,我们可以对“角枕”相关的历史文化内涵和功能都有更为清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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