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工程师协会对教育的参与
——基于工业技术文化的视角
2022-08-05王兆义
□王兆义
历史上,德国始终处于一个竞争激烈的地缘环境中,保持自我反思深深烙印在德意志民族的文化基因中,每当国家发展遭遇重大挫折,德国人都会在文化、技术和教育上寻找出路。久而久之,这种具备德国文化基因的思维方式深入人心,成为德国应对世纪挑战的“软实力”,这种软实力也帮助他们获得源源不断的“核心竞争力”——创新能力,它伴随着德国工业化的进程,围绕着技术与机器、企业与生产形成了一整套行为规范和价值认同,引导并支持企业生产和技术改进,同时支配着相关人员的行为,我们可以将其称作技术文化[1]。那么,德国历史与现实中的这种技术文化偏好缘何而生?又为何始终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通常而言,文化始终需以载体的形式出现,须有某个固定的人类群体,形成带有共同价值逻辑的团体和组织,才有产生代表这个群体的文化的可能性。以工程师群体为代表的专业技术人群及其背后的全国性组织是工业技术文化在德国发展与赓续的关键所在。技术文化在德国有庞大的受众群体和表达场景,仅从工程师这一狭义职业层面来看,具备“工程师” 称号且从事相关工程职业的人就有110多万[2],他们是工业技术文化最大的受众和代表群体,也是它的重要形塑者和积极鼓吹者[3]。
随着工程师群体的不断壮大,作为经济社会中的关键力量,工程师的画像逐渐清晰,在工程师群体中也逐渐形成了以技术文化为特定表达形式的文化形态,在这个过程中,技术教育的作用毋庸置疑。作为德国工程师群体最重要的代表性组织,德国工程师协会始终以行动导向积极参与教育活动,并将促进技术知识和技术研究、培养工程人才作为自身的使命,将德国各地、各行业的工程师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相同的教育、知识和职业背景使得他们能够形成强大的价值认同。本文从德国工程师协会如何作为技术文化和技术教育的行动者切入,观照工程师协会在德国技术文化发展过程中的重要行动和重要作用,分析在新时代中工程师协会教育参与的形式、特点及其产生的影响,籍此来探讨技术教育与技术文化之间的关系。
一、德国工程师协会与技术教育同步发展
德国工程师协会(Verein Deutscher Ingenieure,VDI)成立于1856年,是独立的法人机构,目前拥有超过13.5 万名活跃会员,12000 名志愿者,是德国极具影响力的技术与科学注册协会之一,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技术科学团体。协会总部设在德国北威州杜塞尔多夫市,在全德拥有45 个地区分会和100 多个分支机构[4]。德国工程师协会以“促进德国技术知识力量的交流与合作,促进技术科学研究、促进技术后备力量的成长、制订技术规则、工程师群体继续教育以及推进技术认证”为主要宗旨和使命[5],主要业务包括制订技术规则、提供技术咨询与服务、参与技术教育、发布技术发展指引、举办技术活动以及为工程师提供帮扶等。德国工程师协会自创会100 多年来,始终沿循技术发展的总体趋势构建自身的特色,并致力于技术教育在德国的推进和发展。以下撷取德国工程师协会在不同发展阶段的主要特征,以此来呈现德国工程师协会与技术教育在发展同步性之间的关联。
(一)成立背景及初创阶段:教育机构传承与技术精英参与
德国工程师协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上半期,当时的德国处于经济社会的转型期,作为后起的资本主义国家,德国的实力得到了极大增强,人口总量从1825年的2800 多万快速增长到1850年的3300 多万,科学技术也进入了蓬勃发展的快车道。快速的发展也带来了许多问题,大批贫困地区的流民涌入城市及其郊区,迫切想要寻得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与此同时,出于扩大市场和产能的需求,大批工厂和企业用大机器生产代替传统的作坊生产。这一情况造成工程人才短缺,即使开出超过普通工人收入10 倍的工资,也难以招到合格的工程师[6]。为解决这一问题,普鲁士改革派官员博依特(Christian Peter Wilhelm Beuth,1781—1853年)在柏林创办了“皇家工业学院”(Königliches Gewerbe-Institut)。为了支持该校学生的培训、学习和研究活动,以厄勒(Friedrich Euler,1823—1891年)为首的几位学生于1846年成立了一个学徒俱乐部,名为“皇家工业学院生徒协会”(Verein der Zöglinge des Gewerbeinstituts),后改名为 “茅舍学术协会”(Akademischen Vereins Hütte e.V.)。在“茅舍学术协会”这样一个松散联合的组织中,成员的需求不再仅仅局限于知识传播与交流,而扩散到更为广阔而具体的范畴,如支持工程人才供需流动、 推进技术应用与技术社会化、资助技术科学研究、制订技术规则等众多方面,该协会日后也成为了柏林工业大学的前身机构之一。
1856年5月,适逢“茅舍学会”成立10 周年庆,第一批会员大多已成长为著名的工程师和实业家,厄勒本人也接手了吉南特冶铁公司(Gienanthschen Eisenwerk),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一时无二。在“茅舍学会”的长期浸润以及自己创办实业的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促使厄勒重新思考成立一个具备更多职能的机构。他联合其他会员,总计20 人,经过精心的策划,在温泉城哈尔茨(Hartz)正式成立“德国工程师协会”,由厄勒本人担任协会第一任主席。协会自成立起就在德国各地设置了分会,入会者需缴纳3 塔勒的入会费以及每年5 塔勒的年费,用以支持协会日常的运营[7]665-666。第二年,协会开始发行《德国工程师协会会刊》(Zeitschrift des VDIs),《会刊》除介绍总会和分会的各类活动信息外,还刊登一些专题类的技术文章。
(二)第一次发展高峰:工程师群体的认可与技术知识传播
19世纪末,持续的积淀和发展为德国工程师协会带来它第一个行动高峰,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规模空前发展,影响力快速提升。至1895年,德国工程师协会的会员已由成立初期的170 多人猛增至10231 人,到1900年,甚至超过了15000 人[8]。由于它不但重视工程知识及其传播,还积极保护工程师的权益,专门设置“德国工程师救助基金”(Hilfskasse für deutsche Ingenieure),为那些遭受重大意外的工程师及其家属提供救助,此举受到了广大工程师群体的热烈拥戴,在工程师群体中获得了巨大的影响力。
第二,积极发挥专业职能,组建技术共同体。由于工程师协会的会员都是在各个领域的技术专家和技术翘楚,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们代表工程师协会推动各类专业机构的设置和成立,如1866年由工程师协会参与成立的“蒸汽锅炉监测协会”(Dampfkesselüberwachungsverein),后来发展成为享誉全球的“技术检验监督协会”(Technischer überwachungs-Verein,TüV),是世界上规模最大、最古老的技术检验机构;1877年,工程师协会作为主要的牵头单位起草了德国首部专利法案,其中的“专利撤回”和“强制许可条款”等原则一直延续到了德国现行的专利法中。通过这些行动,德国工程师协会以良好的组织方式帮助工程师们,以打造“技术共同体”的形式进一步聚合在一起,同时,在社会公共事务中,工程师群体成为“非政府式讨论”(nongovernmental discussion)的行动主体,并逐渐取代旧式贵族和官僚,成为社会精英[9]。
第三,资源整合,合理化组织建设。1877年,工程师协会创办了第二本会刊 《德国工程师协会周刊》(Wochenschrift des VDIs),设置“分会动态”“技术发布”“读者问答”“公示通告”“学术活动”以及“企业广告”等栏目,相较于前述《会刊》,《周刊》侧重于对工程技术信息的发布与交流,具有即时性强、交流互动便捷等特点,对于很多问题的交流不是宽泛的书面问答,而是基于工程科学研究范式的学术探讨,比如在1877年第四期中有人提问当时出现的一种新的滑膛系统的技术参数,《周刊》随后一共用了5 期的版面,从编辑到热心读者都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细致的解答[10]。《周刊》很好地促进了工程技术知识(特别是新技术/设备)的交流与发展,为技术文化的传播和壮大提供了知识基础和展示平台。1883年起,《周刊》以保留全部栏目的形式并入《会刊》,面向德国全境正式发行,获得了巨大的社会关注度和影响力。与此同时,德国工程师协会于1891年获得了普鲁士宫廷许可的法人身份权利[7]642,它的组织机构合法性得到进一步加强,并被允许以公立法人身份参与更多领域的社会活动,这就为德国工程师协会获得更大发展打下了组织基础和法理基础。
(三)第二次发展高峰:企业参与制订技术规则
从20世纪初至40年代,世界科学活动的中心一直驻留在德国,在短短40 个年头里就有37 位德国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其中化学奖17 位、物理奖11 位、生物/医学奖9 位)[11]。伴随科学技术在德国的井喷式发展,以技术为主导的大型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大众、西门子、巴斯夫、拜耳、蔡司、克虏伯等制造业巨头正是在这个时期走上世界舞台,形塑了现代国际制造业的基本格局。在这个背景之下,德国工程师协会的地位和作用愈发关键,作为工程师群体的“娘家”,自然受到了来自企业的强烈关注。企业的深度参与是德国工程师协会在这一阶段的重要行动特征。德国工程师协会自身的运作模式由传统的工程师团体的松散联合发展为集团化运营,1923年,原先的出版部从协会中独立出来,成立“德国工程师协会出版公司”,另外发行新刊《德国工程师协会信息周报》(VDI nachrichten),《周报》一经发行就立刻成为“德语区最重要的技术科学信息来源”[12],大量企业在《周报》投放的广告带来了丰厚的收益,以致于《周报》一度从工程师协会中独立出来,成为独立机构[13]。此外,德国工程师协会主席的身份在这段时间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是之前较为单纯的工程师背景出身,而更多具备了“工程师+企(实)业家”的身份特征,这也可以从侧面证明工程师协会与企业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
企业参与的行动立场使得德国工程师协会及其背后的工程师群体将目光聚焦于工作世界中的生产实际,并始终注重技术理论与实践的紧密结合以及技术路线、技术方案的落地和优化,在此基础上,他们成为技术路线的发起者和制定者已是题中应然之义。1900年开始,德国工程师协会就启动了“工程技术大辞典”(Technolexikon) 的编写项目。1917年,德国工程师协会作为联合发起人,组建“德国工业标准委员会”(Normenausschuß der deutschen Industrie),即后来成为国际标准先驱的“德国标准化学会”(Deutsches Institut für Normung,DIN)。1884年10月,《德国工程师协会会刊》上发布“测试蒸汽锅炉和蒸汽机以确定其性能的原则和说明”,此为第一则“德国工程师协会技术指南”(VDIRichtlinie)。作为科学和实践引领技术发展方向的纲领性文件,技术指南凭借其评估和评价标准,为企业和社会形成“完美技术程序的基准”提供了有说服力的决策辅助[14]。此外,德国工程师协会参与技术规则制订的路线图始终围绕工业发展史的主旋律,从1934年设置“车辆与交通技术分会”起,德国工程师协会已对其12 个专业分会实现重组或新设,几乎覆盖所有工业制造领域,从表1 可以看出,这些专业分会的出现正是为制订技术规则服务的,而技术规则的制订严格依循了工业技术革新的实际脉络,并紧扣工业生产大闭环中的实际需求。工程师协会现已成为德国第三大技术规则制订机构,现存2200 多项有效的技术指南[15]。
表1 德国工程师协会专业技术分会清单[16]
综上所述,作为一个工程师的专业性组织,从德国工程师的发展历程来看,在其初创、发展和调整的各个阶段,均与技术教育的发展息息相关。从机构属性来看,德国工程师协会脱胎于教育机构,这些教育机构培养出来的技术精英也是工程师协会的领导骨干,其松散联合的机构组织架构与一般性的学术机构高度相似; 从机构行动的指向来看,技术知识的传播和技术规则的制订构建了现代技术教育在教学内容(理论学习+实践教学)和组织方式(面向工程实际+企业参与)等方面的基本形态。德国工程师协会与技术教育的发展具有同步性,一方面,它作为重要的参与者推动了技术教育的正式化和组织化;另一方面,技术教育从专业教育向高等教育、普通教育、职业教育等全领域延伸,使得工程师协会发展所沿循的技术路线更为明晰,同时也进一步提升了工程师协会的社会影响力。
二、德国工程师协会的教育参与:形式与特点
随着技术全球竞争的深度演进,工程人才的系统化培养成为影响现代国家核心竞争力的关键性因素,各国的工程教育都是通过学校的系统化教育得以推进和发展,鉴于此,德国工程师协会在知识传播和技术规则制订方面的职能实现路径也发生了改变。进入21世纪后,德国工程师协会更加注重在教育参与方面的行动投入,正是通过在教育领域的积极作为,德国工程师协会才得以继续推进其技术知识传播、技术人才培养以及技术规则制定等方面的使命与目标,在新时代全球格局中完成其作为从专业科技协会到技术文化组织的“世纪转身”。事实上,德国工程师协会本身就诞生于学校之中,在其发展过程中,始终坚持从技术应用与技术革新的立场出发,通过各种途径影响教育(特别是技术教育)决策沿着技术的发展逻辑行进。从德国“工业大学”的发展历程来看,正如前文所述,德国工程师协会与德国最早的工业大学——柏林工业大学同根同源,这绝非历史的偶然与巧合,也正是由于德国工程师协会在成立伊始就矢志将工程专业建立成一个学术性的学科,柏林工业大学才得以于1899年成功获得“博士授予权”,授发“工程师文凭”(Diplom-Ingenieur)这一德国独创的新型学位[17],从此享有与传统学术型大学“平起平坐”的同等地位。此外,工程师协会还将促进工程师群体的继续教育视为自己的主要任务,从1965年开始,每年定期举办“工程师工作坊”(Bildungswerk),出版大量教材,在往后的20年间,共计举办培训活动2600 多次,超过11 万人参加[18]。
本文以“教育参与”的概念来统称德国工程师协会在教育方面的行动和作为,它通常指特定组织和群体等非教育主体以组织化的形式参与教育的资源供给、教育过程、教育教学改革等多方面的行为,还包括参与教育组织决策制定等方面的行动[19]。以下从德国工程师协会在社会层面、政策层面以及教育资助与培训层面三个角度讨论其教育参与的形式与特征。
(一)社会层面:以“立场文件”(Positionspapier)为例
德国工程师协会的教育参与首先体现在社会总体层面上,如前所述,在其《章程》中就将“促进技术科学与研究、促进技术人才培养以及促进工程师再教育” 等内容明确作为其使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如此,德国工程师协会还于2012年9月正式发布题为“技术通识教育强化德国作为技术中心的地位”的立场文件,它可以被看作是德国工程师协会对新时代背景下技术教育发展方向和发展路径的纲领性文件,文件清晰地阐明了其作为专业性的社会组织对技术教育的基本观点:推行全体系的技术通识教育、培养具备“技术专家”特质的年轻技术人才是德国在全球竞争中保持世界技术中心领先地位的关键,德国需要在全国制订并实施统一战略和教育标准,涵盖“青少年科技兴趣培养”“精通技术的公民教育”“学校的技术教育使命”“技术学习的教育标准”“技术作为独立的学校课程”“对技术型就业的支持”“技术课程师资培训”“技术教学场地及设施要求”“技术教育教学研究”以及“区域技术培训中心”10 个方面[20]。与一般只呈现观点和态度的立场文件有所不同,在这份立场文件中,德国工程师协会非但将技术教育提升到德国“立国之本、强国之要”的重要地位,还通过以上10 个方面绘制出德国建设技术通识教育体系的路线图,并明确政府应发挥协调和引导作用,学校作为技术教育的责任主体,政府、企业、社会组织作为技术教育的参与主体,沿循技术的发展规模和革新逻辑,以资源保障先行,打通技术教育的“普及化”和“标准化”之路。
(二)政策影响层面:以政策要报(Policy Factsheet)为例
在教育政策层面,德国工程师协会充分发挥其专业智库的功能,主要在联邦及地方政府相关政策制订阶段提供大量决策参考和依据,最显著地体现在于各类“政策要报”的提供上。其总部专门设有“技术教育专门顾问委员会”(VDI-Fachbeirat Technische Bildung),针对技术教育中的重要议题,定期发布政策要报,如2015年的“MINT 课程作为技术通识教育的机遇”、2018年的 “智慧德国——数字转型下的工程人才培养”、2020年的 “将技术教育锚定在普通教育阶段”以及2021年的“增强继续教育对工程师群体的吸引力”等。这些政策要报一般包含“政策建议”“政策背景”以及“研究报告”等几个组成部分,基于大量的数据和事实,论据详实、论证严密,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为联邦教研部及各州教文部等教育主管部门制订相关政策提供了重要的决策参考,在公共媒体和社会大众中也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在工程师协会教育参与的过程中,政策要报是其发挥政策影响力的关键工具,也是观察其教育参与导向的风向标。
(三)教育资助与培训层面:资金与平台
在教育资助方面,德国工程师协会联合德国规模最大的基金会之一的 “约阿希姆·赫兹基金会(Joachim Herz Foundation)” 以及 “维洛基金会(Wilo-Foundation)”等机构设立“德国工程师协会技术教育专项基金”(VDI-Technikfonds)。该基金面向德国开展技术通识教育的中小学校以及校外培训机构,帮助它们开展技术课程建设、添置必要的课程设备,每个机构可一次性申请最高2500 欧元的资助以及由工程师协会牵头开发的 “自然与技术”课程教材和相关教学资料。该项目目前已运行4年,每年的资助总额达到20—30 万欧元。由于可以重复申请,受到了广大学校和机构的热烈欢迎,许多中小学校开展技术课程所需的机器人装置、3D 打印设备以及空气动力学模拟风洞装置等设备都是在这个基金的资助下购置的[21]。
在培训平台方面,德国工程师协会还将教育参与落实到具体的行动项目中,它充分发挥与企业联系紧密的资源优势以及它在德国各地分会遍布的资源,整合外部资源,面向不同的群体,开展了一系列的培训项目/比赛,表2 对其中的主要项目进行了整理。值得注意的是,德国工程师协会在这些合作培训项目中的角色不再是资金的提供者,而是培训内容、培训方式的设计者,许多培训的课程内容被制作成共享在线资源,成为各地开展技术教育的重要资料库和实践范本。
表2 德国工程师协会主要培训及比赛项目信息概览
(四)行动特点
总体而言,德国工程师协会的教育参与呈现如下几个特点:一是以技术文化价值为主导,以建立技术教育的全体系为主要目标,既能保持其100 多年来在技术文化价值方面的延续性,也能根据不同时代背景下技术发展的现实进行调适,在教育参与行动中实现了价值取向上恒定性和行动方略上灵活性的统一;二是教育参与的路径和层次立体而丰富,既是“倡导者”(Sprecher),也是“设计者”(Gestalter),还是“节点合作者”(Netzwerker)[22],将“说”“想”“做” 的内容聚合在以行动为导向的技术教育图景中来,三者有机统一,彼此适恰;三是教育参与的职责与定位明确,德国工程师协会在“立场文件”中就开宗明义地承认了学校在技术教育中的主体地位,而将自身定位于技术教育的协同参与者和补充者,这样一来,就可以专注发挥其在技术传播方面的知识优势和与企业紧密联系的资源优势;同时,工程师协会在教育参与的过程中始终强调其作为法人机构的独立地位,较为清晰地界定了与联邦/州政府以及地方分会之间在各类具体项目 (活动)中的职权关系,这样也就规避了大量法律风险,节约了社会学意义上的交易成本,进而保证了教育参与的质量和效果。
三、教育参与对技术文化产生的影响
以工程师协会为代表的科技协会对德国技术文化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它长期以来对技术文化的践行从客观上为自己增添了技术文化团体的组织特质;沿着技术发展的路径,它与企业和社会的广泛联系为技术文化的传播和接受创造了良好的前提条件。作为技术文化的重要行动者,工程师协会的教育参与本身就是技术文化现象的组成部分,是技术文化推动技术教育、技术教育扩充技术文化的印证,两者的紧密联系也是技术文化在当代社会呈现的具体形式之一。以下从三个方面说明工程师协会的教育参与对技术文化产生的影响。
第一,从教育参与的社会层面来看,以“立场文件”为代表的行动纲领为技术教育在德国的发展设置了自上而下的实施路径,也明确了技术教育在推动技术文化过程中的关键角色和关键作用,在教育参与的助力下,技术文化在德国社会的接受度和显现度将更为突出。
第二,从教育参与的政策影响层面看,技术文化在德国的发展始终围绕着技术发展的规律和规则建构自身独有的范式,并以法制化的形式持续深入推进,在这个过程中,中央和地方、政府与共同机构以及高校与企业等各方的参与权责会进一步明晰,以技术文化为原则的技术治理将会成为主导性的社会蓝图。
第三,从教育参与的资助形式上看,工程师协会始终以“项目制”为主要形式开展各类活动和资助,这些活动无一例外地以技术文化为价值导向,面向不同年龄层次的群体,表现为不同的文化形态和话语体系,它们从内容和方式两方面丰富了技术文化旨趣的表现形式,为技术文化的广泛传播打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
四、总结与讨论
本文以产业技术发展史为纵剖面,围绕两次“行动高峰” 呈现了德国工程师协会作为技术文化组织的行动特征,进而以教育参与为横剖面,讨论德国工程师协会在当代如何回应技术文化发展的新要求。大量证据表明,技术文化与德国产业技术的发展互相成就,技术教育在技术文化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
(一)科技协会是技术文化发展的重要行动者和关键信息载体
科技协会是技术文化的重要创造者和行动者,它代表着特定的技术文化群体,抱持强烈的技术文化旨趣,其对技术知识的传播、对技术规则的制订、对技术教育的参与都以高度组织化的形式为技术文化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平台和支撑。纵观德国工程师协会的发展历程,如同其在“使命宣言”(Leitbild)中所述:“正是对技术及其改变世界之潜力的痴迷,才让我们(工程师)团结在工程师协会的会徽下”[23],德国工程师协会所有的教育参与活动都围绕着技术教育发展的现状与未来进行建构与谋划,这些教育参与举措还与其两次“行动高峰”呼应唱和,既是其技术知识传播职能在价值逻辑上的延续,也为其主导技术规则制订提供了行为逻辑上的拓深,是我们在技术革新和国际竞争的当下重新认识和解读德国工程师协会的关键所在。在德国,像工程师协会这样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技术文化组织何止百家,从其中单一机构的纵切面微观视角,去观察德国技术教育史和世界技术发展史,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下,或许可以为我国诸如建设“技能型社会”等雄心大略提供一个别致的殷鉴。
(二)教育参与是技术文化组织在新时代的必然之举
从德国技术文化的产生来看,工程教育的发展首先使得工程师作为一个职业群体获得社会的身份认可,同时,出于学校教育的系统化,工程师群体面临的知识体系和价值体系也逐渐呈现出系统化和可转移化,在工程师群体的内部,一种围绕技术生发的亚文化形态得以出现。技术不仅仅是在生产实际中解决问题的工具,更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在德国社会中产生了重要影响,由此产生的技术文化进一步影响了德国乃至世界现代文化的内核。
德国工程师协会100 多年来的发展历程显示,在德国工业化进程实现从追赶到领先的 “特殊路径”(Sonderweg)[24]中,技术的传播与发展为技术中心向德国转移和驻留提供了种子和秧苗,而技术规则的主导和制订又犹如为这些“种子”的生长量身制定出匹配的种植方案,而营造技术发展的土壤等外部条件则需要工程师协会在前述组织宗旨和使命的基础上实现其功能的拓展。德国工程师协会的教育参与正是回应技术文化时代命题的必然之举,作为技术文化的重要行动者,德国工程师协会以其教育参与实现其教育功能,而文化功能的达成是以教育功能的实现为前提的。从具备学术特质的专业团体到推进技术文化的行动者,德国工程师协会通过具有显著行动导向特征的教育参与,将技术社会中的所有利益共同体紧密联结在一个 “交往场域”中[25],建立各方的理解和信任,从而降低信息壁垒和博弈带来的不确定性,这既是对历史的继承,也是技术文化视角下来自时代的呼唤。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中所提及的技术文化属于一种亚文化形态,它与以往文献中出现的“技术文化”在主体上有所区别,它不再是以“文化形式”为主线的技术文化,而是以“技术范式”为主线的技术文化。因此,有必要从文化学、哲学等角度对技术文化概念本身做更为精确的界定,也需要从社会学角度对技术文化组织的行动模式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究,囿于能力和篇幅,笔者暂且先将这些问题提出,留待进一步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