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红树林
2022-08-05植展鹏
◎植展鹏
初秋的一天,我去红树林拍摄环保记录片。
小船谨慎地向前行驶,速度远不及游鱼。架好摄像机,我站在船头上,远眺。此刻,远山朦胧,弯月如鳞片,漂浮在海的地平线上。海面沉寂,一无所有。空气湿润,吸一口,有淡淡腥味,清醒了脑子。海水温温,鱼儿跃出水面,身姿柔美晶亮。海鸟从头顶飞过,无声而逝。
夏日的海风干爽粗糙,肆意吹到船上,身上的热汗瞬间被吹干。
船主陈六十多岁,穿一身红色运动服,他的右臂受过伤,摇浆时,身子前倾着用力。他看着摄像机,说,他是村里的渔民,有高血压,早就不出海捕鱼了,有空就写写诗,但从来就没发表过,也不认识编辑部的人。
朝阳初升,落潮依然唰唰地响。红树林逶迤成墙,叶子婆娑,枝杈伸入船头,满树的花朵,五颜六色,鲜红娇美,特别的真,也特别的纯,给人以心灵的安慰。两只彩色蝴蝶从树林里飞出,轻轻地落在船上,不怕我,也不怕他时而举起时而落下的木浆。他说,他们渔村里有很多蝴蝶,品种多达上百个,都是从红树林里飞过来的。
蝴蝶是人类的邻居,但蝴蝶不会说自己是人类的邻居。
我问,村庄在哪里?
他指指树梢,说,在红树林的后面,那地方风水好呀,有宽广的田野,有沉静的楼房,村前还有河流一样的公路。说这话时,他脸上出现了掩饰不住的自豪。
我要用远镜头拍一段村庄的视频。
他停下船。通过树林的空白通道,我在取景框里看见,小楼拔地而起,有序整齐,白墙红瓦,楼顶几乎和树梢连在一起,阳光使村庄变成了水墨画中的颜色。这些楼房原来是在红树林里的,为了保护环境统一迁到远离林子的地方,当时那里还是泥泞的荒地。
阳光白花花地摇晃在红树林。红树林不断进入摄像机的镜头。一群白鹭叽叽喳喳叫着,从红树林深处飞来,单飞、双飞和群飞,形态自由,无阻无拦,它们显然是在做游戏,表达来自红树林的敬意。突然,一只虎斑鳽贴着树梢飞过来,在我们头顶兜了一个圈,然后轻轻地落在船尾上。虎斑鳽个头不大,嘴尖脚黄,眼晴周围有一圆蓝色的羽毛,浑身老虎花纹。他说,虎斑鳽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鸟,喜欢夜间外出觅食,以鱼虾为主食,也吃野果,筑巢于离水面不高的树杈,一年产两次蛋,全球不超过一千只,属濒危物种。我们是幸运的,今天遇上了它。我用摄像机对着它,它不怕人。我吹口哨,它也用叫声回应,叫声尖锐高低分明,叫的时候眼睛看着人,侧头平视,翅膀抖动,始终都是一种高贵的姿势……
由此推断,鸟比人容易沟通。
在三沙拍摄纪录片时,一位考古学家告诉我,鸟类是人类的伙伴,也是地球的生命共同体,会随着人类的进化兴衰。考古学家的话让我大开眼界。
我问,这里的鸟安全吗?
他说,大部分很幸福,少部分还很危险。
我望着他,问,什么意思?
他说,偷猎行为还时有发生。
我说,今天能拍到受伤的的鸟吗?
他说,能,你一定会见到的。
我异常地兴奋,用纱布擦了几遍摄像机的镜头,期待拍到自然界的伦理和秩序。
他又说,几年前环保条件还不够完善,红树林成了偷猎者的天堂,几乎所有的偷猎者都可以顺利地逃之夭夭。如今,这种现象大大减少了,但还是时不时出现偷猎行为。
我说,野生动物的一生,比人的一生还危险。
他点点头,很浓的眉毛轻蹷,下面是略带忧郁的眼神。
小船沿着曲折的林边行驶,海面上出现了点点白帆,鸟在白帆间飞翔。他告诉我,白帆实际上是一些小型渔船,正在忙碌着撤网,这些渔船没有轰鸣的机器,全靠人工双桨摇动,目的是不惊动红树林里的鸟,这是政府的规定,渔民都相当配合。鸟儿比人懂得感恩,成群结队飞到渔网的包围圈撒尿拉屎,引诱鱼儿进入早就设伏好“口袋”,帮助渔民提高捕获量。
一阵来自海底村庄的风,吹走了我的草帽,吹落了树林的枯叶,吹起了鸟群的啾啾声。我没喝酒,却沉醉得无法清醒。
景色在滑行,带着大海的气息。
一条小船迎面而来,划浆的是个女的,五十多岁,黑脸,淡淡眉,黑衫黑裤,戴一顶黄色竹笠。她是来自渔村的志愿者,也是船主陈的邻居。小船靠近,她对船主陈大声说,有人在树林下网了,可恶呢,网格才筷子大,小鱼要遭殃啊,知法犯法啊,我用勾刀把它砍断扔入海里了。女人擦一把脸上的汗,目光在水面上打滚,无所适从心生怨恨。他说,肯定是咱们村的人干的。她说,你有线索了?他说,我手上有举报信。她说,你是志愿者的头,咱们什么时候好好布置一下,找出嫌疑人狠狠地批评他。他小声说,你放心吧,他跑不了。
红树林格外的安静,一如容颜老去的思念。
一头野猪闯入了摄像机的镜头。野猪看起来有些年龄了,鬃毛茂密通体混圆,游动的姿势显得很机灵。对野猪而言,人类都是危险的对手。听到我的惊叹声时,野猪立刻沉入水里,露出水面的双眼惊恐地盯着我们。也许是感到危险来临了,野猪很快就游走了,然后隐藏在树林里,连一点儿声音都没给我们留下。它经历了什么无人知道,而它在红树林安家肯定是个天大的幸福。他停下船指指树林里,说,这几年林子里的贝类、野猪、狐狸和乌龟越来越多,光是各种鱼类就多达几百种。在偷猎者的世界里,这里是取之不尽的宝藏。
我立马提议,下海徒步进入滩涂的红树林,了解生存在这里的动物,有着怎样的生活方式。他摆摆手说,不要说我这个村民,就是你这样的记者也不能随便进去。谁进去就处理谁,很严呢,除罚款还要拘留。大概为了不让我失望,他尽量让船靠近树林行驶,一再叮嘱不准大声喧哗,不准乱扔垃圾。
时光一去不复返,景色大美而不言。
摄像机忙着自动拍摄,所过之处都被收入镜头储存下来。他说,若干年前,为增加收入,大批的游人涌入红树林,吃喝拉撒污染了水源和植物。我们村民不喜欢。这话说得真好。他的话一落,我便想;沉下水底的村庄当年是不是也有过今天这样的热闹呢?
从海上返回渔村,在村里的文化室,我看见挂在墙上的秋茄,两个,模样很像茄子,可食用。介绍的文字说,秋茄是红树林中的一个品种的果子,可用于治疗止血、通便、痔疮等常见病。涂了防腐剂的秋茄在灯光的照耀下,浮现出黄褐色的光泽,犹如教堂里不老的活体。船主陈说,要拍好记录片,光看红树林还不够,你还得认真看看《海洋的边缘》这部书。
深夜,在办公室编辑录像时,发现一只狐狸爬在树梢上,后右脚被一只铁夹子夹住。狐狸的红眼睛似乎在流着泪,嘴巴张开又合上,似乎对我说什么。我看不懂它在说些什么,但一定包括着呼救的意思。我让画面停下来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立刻用微信发给船主陈。他回复说,照片已发给管理人员,他们马上出发把受伤的狐狸带回来救治。
这一夜,我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