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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醒来,就看我跳舞吧(中篇小说)

2022-08-05全雪莲

椰城 2022年8期

◎全雪莲

宇文芳是第一次见识这么大场面,她有些手足无措:当晚会总导演把她介绍给领导时,她看到领导们向她伸出手来,她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有人提醒,她才知道用双手去握住领导们朝她伸过来的大手。她真的做梦也想不到,第一次参加演出,她就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入好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金河大剧院,就能见到本市的那些大人物——要知道他们都是市里的最高长官、她平常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人物啊。

宇文芳知道这一切都因为她不仅有一张青春美丽的脸,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窈窕挺拔的身姿,有一般女演员难得有的足上功夫。她那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芭蕾舞,就好像苏格兰农民最初用于排遣苦闷和无聊的石头,到最后竟成了高尔夫球,贫民阶层的消闲演变为上流社会的娱乐交际,更被冠以“绅士运动”而登上大雅之堂。为此,她深深地感激她的老师马成之。如果说最初在马成之推荐她参加金河市春节联欢晚会时,她还有些犹豫,那么今天以后她将会有百倍的勇气去再次站在舞台上。

这绝对是本市文艺界的一次盛会。虽说不如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那么阵容强大规模宏伟,却也荟萃了市里的文艺精英,有荣获全国戏剧梅花奖的地方戏楚剧演员、有京剧名流、也有在全省歌手大奖赛中榜上有名的歌手;并在金河市最大的金河大剧院举行。主要领导人全部观看了演出。各大媒体都派出了记者进行采访报道。属于宇文芳的表演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分钟,但她演绎的《天鹅之死》却动人心弦。在那一束追光下轻轻立起的纤足,甚至于她美妙的谢幕:右腿往前抬起,斜对观众,右臂抬起与右腿相称,左臂往旁打开——都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她很高兴她第一次的演出就能为人们所欢迎和接受。

演员们谢幕后又被领导接见。走下舞台的宇文芳一身戏装,裙裾飘飘,她环视剧院四周,果然看到老师在向他招手,她轻盈地来到马成之面前,只是叫了一声“老师”便无语凝噎起来。

马成之有些迷恋地看着她的眼睛,心疼地说:“怎么,这一点小小的成功都承受不起,再有更多的东西来临时,你该如何来面对自己呀?”

宇文芳不好意思地拭泪,低声说:“我去卸妆,请老师等一下。”然后进了化妆间。

待她出来时,已是清水芙蓉:蓝白条纹相间的羊毛衫外面罩一件米黄色风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很随意地绾成髻,细密浓长的睫毛在一双大眼睛上扑闪,微厚的嘴唇异常湿润。看着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宇文芳,马成之的心一动:好爽朗而有灵气的一个女孩子啊。

宇文芳说:“我们走吧,老师。”

“哦,对了,我还要去跟导演他们打个招呼。”

“有那个必要吗?”

马成之举步向导演方向走去,轻声而决然地说:“有必要。”

宇文芳急急问道:“为什么?”

马成之停下脚步,他定定地注视宇文芳:“当然是为了你。”

宇文芳一愣,嗫嚅说:“我、我不知道,其实也、也没有必要……”

马成之很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说着,径自去了。

当他们走出剧院时,参加晚会的人早已散了,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迈着匆匆的脚步,宇文芳又将回到她的蜗居品尝孤独。老师当然理解她的感受,她要拚搏、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境遇。马成之曾不止一次地对她说:生存与发展是我们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但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首先是生存,其次才是发展,只有生存好了,才有条件发展。掌握生存的智慧,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做到的。但你必须要做到。

每当马成之说这话时,宇文芳都感到了生活的严峻,而她又没有丝毫可以让自己拨开云雾见太阳的能力。此刻她隐隐觉得这次联欢晚会就是一线光亮,说不定可以带来改变她生活的希望,让她把过去的阴霾全部埋藏。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了展望未来的冲动,她侧脸看老师,朦胧中马成之正注视着她,目光纯净而清澈,她感到自己要陷落了,陷落在那无声的温情里……

请问前面人是叫宇文芳吗?请你留步。”正当宇文芳在马成之的目光笼罩下挣扎时,后面有人喊叫着奔过来,在阴冷的寒夜,这声音显得异常恐怖,马成之本能地上前用身体护住了宇文芳。

喊叫的人追上来,原来是市里几家媒体的记者。电台说要请她去做访谈,电视台说要为她拍专题片,晚报说要为她写通讯,只有日报的一位记者平静地向她约时间。宇文芳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马成之与他们交谈。

接下来的两天,宇文芳几乎精疲力竭,在马成之激烈地劝说与敦促下,她接受了每一个媒体的采访:到电台录了访谈节目;让电视台拍了一些镜头;给晚报记者谈了她的生活和追求;只有日报记者仅在电视台为她摄像的同时,轻描淡写地为她照了几张相,她心里虽然感激他没有烦人,但隐隐又觉得那人没有重视对自己的采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和马成之一样,宇文芳也关心着媒体会如何把她介绍给人们。她首先听了电台的节目《金河人物》,访谈题为《舞蹈者的心声》。主持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中年女性,她总是能够看似随意实则经心地掌握并游刃有余地引导话题,她们谈生活谈艺术,谈到了当下“一唱千金”的虚浮,也谈到了古典芭蕾和现代舞蹈,以及其他一些高雅艺术目前所遭受的冷遇。宇文芳说:“任何一个有着真正艺术良知和正确艺术追求的人,都应该有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心,在清贫与冷落中守望艺术,远比在喧嚣和浮华里折腾艺术高尚而难能可贵得多。”宇文芳的声音通过电波的传播,传送出来的声音竟是那般的美妙悦耳,她听到暗暗在心中千遍告诫和砥砺过自己的心声,此刻宣言一般流淌出来,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没有看电视,虽然电视的直观使它拥有很广泛的受众,但她一向认为电视是一种消遣。且不说文字的缺席,单画面就限定了人的思维与想象,远不及声音与文字留给人的空间大。所以当马成之向她递过来两份报纸,开口抱怨电视台记者编辑职业素质低、专题片节目拍得太粗糙时,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可以想到的,不过老师的期望太高罢了。”

马成之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坐到宇文芳身边,重新拿起报纸,边翻边说:“晚报的通讯倒真是写得不错,还有日报的照片,那更是出人意料的好。”他将报纸摊开在茶几上,是《金河晚报》的头版,“舞者风范”四个大字套着她的压题照片首先映入宇文芳的眼帘;她仔细看,下面还有一个副标题“——记业余芭蕾舞演员宇文芳”。她屏住呼吸地往下读,一忽儿凝眉摇头,一忽儿展颜颌首,马成之知道她是被文章中真实的自己打动了。

他知道宇文芳就是一部值得一看的书。四岁父母离异,母亲改嫁别人,宇文芳被判给父亲,不久父亲又去世。跟着祖父母生活,她从小享受最多的就是贫困和孤独。上了学,宇文芳才知道读书是一件她终生都会喜爱的事情,小学、中学、高中,她一路成绩优异地读下来,并考取一所重点大学中文系。要说最最惬意的是小学她即爱上了舞蹈,那宽阔的禾场是她的舞台,那林中鸣啾的小鸟为她唱着动人的歌,但这一切都太短暂。勉力支撑她学业的祖父死了,残缺的家庭变得更加摇摇欲坠,祖母再也没有任何能力来供给她上大学。含着眼泪珍藏了录取通知书,她告别亲人,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在一家工厂里,她除了挣钱糊口养活祖母,还要自修学习,同时上了舞蹈学校的成人班。

马成之就是在舞蹈学校里,认识了这个复姓宇文的学生,知道了她的情况。虽说她有很好的舞蹈基础,但学习足尖舞——芭蕾,毕竟是一件非常非常艰难辛苦的事情。不说芭蕾专业系统的教程和严格规范的动作,仅第一次穿上舞鞋,将五个脚指头挤在一块儿,再用它们支撑起四五十公斤重的身体,那种感觉就不会轻松。芭蕾舞班的每个学员都比她年轻,骨骼的柔韧度都比她好,刚开始练习的时候,指甲脱落,甚至骨折也有可能,但她硬是凭着坚韧的毅力,掌握了芭蕾“开、绷、直”的三大要素和七个基本手位、五个基本脚位,学员中唯有她可以轻盈地跳完《天鹅之死》。

马成之常常想,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她究竟有着多么巨大的意志力,可以同时承受这么重大的负荷?虽然她总是说“走在泥泞中,也应想到会有花香满径的日子。”可满径花香与她遥遥无期,她的路途总是充满泥泞,他决定尽可能地帮助她。于是,当市里筹办首届春节联欢晚会,市艺术剧团总导演去学校选节目时,他推荐了宇文芳表演的《天鹅之死》。那是俄国著名芭蕾舞编导福金为巴甫洛娃即兴编排的舞蹈,尽管只是短短的两分钟,但巴甫洛娃以其细腻的表演与超凡的舞蹈天才,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了死中求生的天鹅形象,使之成为芭蕾史上流传最广的一个节目——现代芭蕾舞女演员莫不以出演《天鹅之死》为荣。

一个舞蹈小品竟能风靡整个世界,真可称得上是一次芭蕾的“革命”了,它体现了旧式舞向新式舞的过渡,在这里福金运用了传统的服装和古典舞技巧,但舞蹈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表现高难度技巧,而是创造出一种人在生活中坚持不懈、奋力抗争的形象。所以说,《天鹅之死》仅用四肢是无法表现其深刻含意的,它需要舞蹈者用尽整个身心,既带给人以视觉的享受,又激励人的情感和丰富的想象。果然,在劲歌劲舞热吹的今天,宇文芳那古典的芭蕾犹如一剂清凉的冰水投入炎夏,那么沁人心脾,让人回味无穷。

“啊——”就在马成之沉思遐想的时候,宇文芳发出了欢叫,虽然很轻很短促,但依然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由衷的欣喜和快乐。她已看完了那篇通讯,此刻手里正拿着《金河日报》。报上有她的一张照片,题目叫做《美足》。那个她认为漫不经心的记者,竟是如此的老到与不可思议,照片里宇文芳侧脸扭头,面容并不清楚;显然摄影者别出心裁想要着力表现的,就是那一双纤巧的瘦足!脚背隆起,脚尖轻轻挺立,无论是脚背还是脚板,都呈现出极为优美的弧度,脚踝线条圆润流畅,有着无限美感。

宇文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有一双如此美丽的天足。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位摄影记者的名字,并默默地在心中记住了他——文辉。

在各家媒体狂轰乱炸似地集中宣传下,宇文芳很快在小城出了名,她开始活跃在市里的各种大型文艺活动中,她还来到了金河市的大型企业金化集团,她的芭蕾舞成了那个金化艺术团的招牌节目。

虽然她有机会到艺术剧团做专业演员,但她选择到企业,首先还是基于生存的考虑。市艺术剧团举步维艰,很多时候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大部分演员们都在各舞厅赶场子赚生活费,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都成了酒席桌前的常客,只因为那些点唱的人付了钱。而金化集团作为市里的重点股份制企业,每年投入的公关经费就是几百万元,比起专业剧团的所谓艺术,金化的公关似乎更上档次。他们还经常邀请全国的明星大腕来为企业的产品做广告促销。目前他们正积极准备股票上市的运作,老总们都认为前景看好。

艺术是应该要的,但面包更应该要。再说市里只要有什么大型的活动都邀请她参加,她可以拿双份的酬金,何乐而不为!如果到了专业团体,她学的芭蕾舞,是不能轻言婚嫁生子的,否则艺术生涯就完结了,专门搞艺术的离开了艺术又还能干什么?而在企业,除了跳舞她可以有很多的发展——是的,发展。生存与发展,只有生存好了才能谈发展。马成之说得多好啊。

宇文芳不知不觉就说服了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人生转变。她现在的生存是没有问题了:一个月几千元的工资,演出另外补助,还有一间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大房子。她很满足。一个乡下来的女孩子,因为会跳舞的缘故,进了市里的大型企业,经常和一些名流同台演出,与一些有身份的人同桌吃饭,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啊。她就做到了。回到乡下她把这些讲给祖母听,祖母竟以为她是在说书,她开心地把两千块钱塞给祖母,祖母才相信了。祖母连连说:“宇文芳真行,真行,我的文芳儿真行哪。”

其实她是可以把祖母接到城里来与她同住的,祖母受够了生活的苦,现在该享福了;但她没有,一是祖母不愿意,二是她不想失去一个人的空间,再说还有马成之会过来看望她。老师一直有个心愿,要为她量身定做编创一段舞蹈,老师常说是福金成就了巴甫洛娃,福金认为瘦骨伶仃的巴甫洛娃天生就是扮演天鹅的,创作出舞剧《仙女们》《火鸟》《玫瑰仙子》和《彼特鲁什卡》的福金,专门为巴甫洛娃编导了《天鹅之死》;马成之则始终认为,婉约清丽、富有才情的宇文芳天生就应该是扮演林黛玉的,他一直思索着想将中国舞蹈家赵青的新编舞蹈《黛玉焚稿》改编成芭蕾,还有《黛玉葬花》等都是可以进行再度创作的舞蹈素材。

对于马成之,宇文芳一直怀着一种特别复杂的情感。起初是因为敬佩,敬佩他一个穷乡僻壤的孩子,热爱舞蹈矢志不渝,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的芭蕾教育专业,却坚持回到家乡,为繁荣家乡的文艺事业奉献出自己的整个青春,到今天还单身一人。在舞蹈学校,他不仅专门从事芭蕾教学工作,同时还义不容辞地担负起大众芭蕾的普及推广工作。

“芭蕾起源于意大利,兴盛于法国,所以‘芭蕾’一词本是法语ballet的英译,而它的词源则是意大利语的balletto,意为‘跳’或‘跳舞’。芭蕾最初是欧洲一种群众自娱或广场表演的舞蹈,在发展进程中形成了严格的规范和结构形式,其主要特征是女演员要穿上特制的足尖鞋立起脚尖舞。”第一次听马成之讲芭蕾舞的起源,宇文芳就喜欢上了这位年轻的老师。“作为一门综合性的舞台艺术,发源于意大利的芭蕾十七世纪在法国宫廷形成。法国宫廷芭蕾是在统一的主题下,把歌唱、舞蹈、音乐、朗诵和戏剧情节融为一体。1661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下令在巴黎创办了世界第一所皇家舞蹈学校,确立了芭蕾的基本脚位和手位,使芭蕾动作有了一套完整的动作和体系。”马成之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他的身材挺拔潇洒,眼睛干净而明亮,在做手、脚的基本位示范时,简直就像一位英俊的王子,显得那么高贵而优雅。

舞台上洁白的纱裙、漂亮的足尖、高难度的旋转和优雅的谢幕……这些一直留存在宇文芳心中的芭蕾印象,因了马成之的言传身教,不再是一种遥远的梦想,自己能亲身触摸芭蕾并感受其美丽和高雅,正是源于对这位老师的初步认识。可从简单的站位到穿上足尖鞋排练学习《天鹅之死》,仍然让宇文芳深刻地感受到芭蕾轻盈和高贵背后的点滴积累,任何一个看似简单的动作都是滴水穿石的结果。诚如老师所言,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需要不断的磨练,都是时间与自然抗争的结果。

宇文芳曾以为,舞蹈作为一种以肢体语言来表达情感、展现生活的艺术,一直是美丽的代名词;伴随着音乐起舞,把每一种肢体动作融入音符中,在音乐的节奏中飞扬,是一种极美妙的感受。但芭蕾是一种严谨而刻板的舞蹈,一招一式都有固定的要求,举手投足都是宫廷礼仪的象征,学的人感觉枯燥乏味,教的人需要付出的耐心更是可想而知,马成之却能一如既往地保持新鲜热情。在经过最初的敬佩之后,宇文芳开始充满了对马成之的感激,这种感激不仅是他认真地教她学舞,最主要的是他鼓励并帮助她改变境遇。现在则是说不出的渴慕与迷恋,他沉稳优雅的举止,还有他在创作时所表现出来的专注与激情,都令宇文芳着迷。自她第一次演出成功后,她就经常会觉得老师那热情的微笑背后有着别样的东西,只是她从不愿深想。

马成之鼓励支持她到专业剧团做她所钟爱的事情,可对于她最终选择到金化,却也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和尊重。到金化后,她好长时间没有去学校学舞练舞,老师曾打了电话来问,她只是说“忙”,她想可能自己是在逃避吧。马成之最大的好处是不轻易表白自己。搞舞蹈的也许不太注重口语表达,而过于看重身体语言,这样倒让双方少了一些尴尬,这也许是他多年来一直单身的主要原因之一。宇文芳因此对老师总是怀了优柔的心绪,虽然她内心里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但她表面却是波澜不惊平静如镜。

金化艺术团的工作是松散的,需要演出的日子却很忙,不演出的时候他们就成了公关小姐公关先生,有时干脆就是陪舞陪唱陪吃。市里来了客人、省里来了同行,都有可能叫到他们,他们戏称自己是“三陪”演员。宇文芳来的时间不长,除了上班、练功,她大部份时间是躲在屋子里睡觉、看书。但今天,集团请了歌星蔚蓝来录唱厂歌,还有他们金化赞助的《一代女皇》电视剧要拍广告,集团宣传部刑部长说老总也参加了,点名只要宇文芳一个人去,她便换衣服随刑部长到了“金化宾馆”。

还是那件米黄色的风衣,只是里面穿了粉红色的高领羊毛衫,头发依然是绾在脑后一个很随意的髻。宇文芳往那里一站,她那学舞蹈的身段与气质,便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刑部长将她带到总经理面前,总经理叫于敏成,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坚毅的国字脸上皮肤却是白里透红,显得非常年轻健美。当他听刑部长说有事不能参加宴会时,只宽容地一挥手也不强留。

刑部长走后,于总热情地招呼宇文芳并把她介绍给客人:蔚蓝向她微笑问好;电视剧那个拍广告的导演鼓着一对金鱼眼,雷达似地在她身上扫个不停。导演旁边的女助手一头黄发宛如苞谷穗,她由衷赞叹着向宇文芳友好地伸出手。还有几位集团副总经理和财务经理,也都冲她点头致意。

金化宾馆是按星级标准设计的,除了高档客房,餐厅里有会客娱乐室,还有卫生间。娱乐会客室里宽而长的皮沙发围在茶几的四周,大彩电可以看影碟、唱卡拉OK。麻将桌象棋盘扑克牌应有尽有。桌子一撤,就是一个小舞厅。卫生间坐式马桶光亮可鉴,除了浴盆,还有柜式桑拿,面盆妆台上香皂毛巾卫生纸一应俱全。宇文芳悄然感叹着,这么好的环境,哪里是吃饭的地方,分明就是休闲的绝佳场所!

未及寒暄,只听于总问客人道:“各位,怎么消遣,划点乌龟吧?”“点乌龟”是小城很早就兴起的一种娱乐方式,玩法很灵活,也不限人数,谁起到“漂子”就点,点到第几名就几名划,自己点到了自己,则加划一次。人数少只点一个、人数多时可点两个三个。现在禁赌不能打麻将,只能来点混时间的娱乐,于是都说:“听于总的,就划点乌龟。一个乌龟一杯酒。”

大家纷纷往桌前坐,集团副总们则到茶几那边斗起地主来,宇文芳喝着菊花香茶没动,苞谷穗说:“来呀,一起划。”

宇文芳连忙摆手:“我不会、我不会。”

于总拍拍身边的椅子,豪气地说:“坐这儿,不会我教你,就是五十K争上游,简单得很。”

她只好也围到桌前,跟他们一起操作起来,歌星蔚蓝边起牌边说:“现在的人真是聪明,五个人划乌龟四个人打麻将三个人斗地主,那两个人又该怎么个玩法呢。现在倒是唯一缺少了两个人的娱乐项目。”

于总哈哈一笑,调侃道:“两个人的娱乐项目古已有之,不需要谁来开发。”

金鱼眼导演会意:“两个人的项目是无师自通,只怕比什么项目都好玩都过瘾,就是不能随便想玩就玩。”茶几那儿传来一阵哄笑,原来是地主坐了个“的士”。蔚蓝听明白了他们话中的暧昧,因为有女士在场,他抿嘴笑笑,不再吱声。

点乌龟开始,第一盘就是宇文芳起到“漂子”,五个人可点两个乌龟,她点了个第一名和第四名。苞谷穗起到一手好牌不会运作,捡到不少分还先争了个上游,成了当仁不让的第一名;看桌上形势,蔚蓝的分数暂居第二名,于总第三,眼看着宇文芳就要成为第四名该划两个乌龟。于总在前面给第二名蔚蓝送了点分,结果蔚蓝一下子分数与苞谷穗相同,两人并列第一名,这样于总成了第二,宇文芳也提升到第三,一心只想做下游的金鱼眼导演倒得了第四名。一下划了三个乌龟,单于总和宇文芳没有划到,宇文芳开心地叫道:“真有意思。”

第二盘,苞谷穗点乌龟,她沉吟一会,点了个第二名和第四名。于总急忙想当了上游帮宇文芳看牌,让她一心只做最后一名,他一只手扣着早早剩下的最后一张牌,用另一只手指点着教她出牌。于敏成的头离她很近,浓浓的男人气息呼到脸上,宇文芳竟然有些眩晕恍惚。她机械地按于总的意思出牌,结果跟上盘一样,蔚蓝杀出来做了第一名,于总滑到第二,金鱼眼和苞谷穗并列第三,宇文芳成了第四名,于总和宇文芳划了乌龟。宇文芳怕喝酒,有些沮丧,她默默地洗牌。

接下来几盘,划一次不划一次,每次宇文芳都与于总一样,金鱼眼开玩笑说:“于总与宇文有缘呀,老是步调一致,乌龟都要一起做。”

于总说:“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个一起划乌龟。”大家开心地笑起来,宇文芳也笑了。

玩了一会之后,酒宴开始,宇文芳被安排在于总经理身边坐下,另一边是金鱼眼导演,接下来依次是蔚蓝、苞谷穗女助手和集团的副老总们。因为有言在先,一个乌龟一杯酒,大家便互相监督斤斤计较。宇文芳说自己从没喝过酒,于总便道:“除了宇文芳可以不算在内,任何人都得喝。”

金鱼眼导演却不干:“那不行,都得喝,宇文芳她也不能例外。”

“那——女士例外吧。”于总让步。

苞谷穗连忙说:“我陪你们喝。”

“我唱歌从来不喝酒,今天也破个例吧。”蔚蓝说。

都在将宇文芳的军!于总见再无退路,看了看宇文芳,一拍胸脯,豪情万丈地说:“她的酒我喝,我代她喝。”于是宇文芳要了白开水,也没喝饮料。

“既然总经理怜香惜玉英雄救美,我们也只好成全了。”金鱼眼拿过划乌龟的纸数着,“宇文芳姑娘划了六个,加老总六个,一共是十二杯酒,先干了再说。”一个副总拿过小杯说:“用这个量化一下。”

于总也不含糊,杯到酒尽,一气喝完了十二杯白酒!其他几人也把乌龟酒都喝了。然后转入正题,于总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欢迎和感谢,先跟他们共同敬一杯。最后希望各位尽心、马到成功一人敬一杯,算起来就又是五六杯。宇文芳因为自己的酒都被于总代喝了,有些心慌意乱惴惴不安,于总如此待她,她又惊奇又感动。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她只有不断地剥了基围虾放到于总的盘子里。几巡酒下来,她生怕老总会喝醉,几次趁人不注意,悄悄将于总的白酒换成开水。于总喝了,明知宇文芳暗中帮忙,却故意冲他们像喝白酒般难受地拧眉皱脸,然后望着她会心一笑,宇文芳也低头羞涩地笑。

一顿宴席总算应付下来,即便宇文芳如此默契配合,于总还是喝了不少的白酒。蔚蓝他们到宾馆客房休息去了,几个副老总到桌子上又斗起了地主,于总在沙发上招呼宇文芳坐,宇文芳不好就走,只得过去在于总对面坐了。

于总说:“你真聪明,感谢你暗中保护我。”

宇文芳说:“不,应该是我要感谢于总才是。您不要紧吧?”

“傻丫头,没有两斤酒我是醉不了的。”

宇文芳目瞪口呆,随即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于总也笑笑,他将身体靠在沙发上,望着宇文芳:“我跟刑部长说说,你去拍《一代女皇》的随片广告。”

“我……能行吗?”宇文芳又一次瞠目结舌。她看着年轻而健硕的于总,后者也正拿眼盯着她、冲她点头微笑,她赶紧慌乱地低下了头。

一切都不由分说地来临,宇文芳隐隐觉得生活在她面前展开了一幅长卷,她得用智慧去好好地研读。

金化的股票上市了!厂子里几乎沸腾起来,厂里原先作为集资卖给职工每人5000元指标的原始股,如今从1元一股一下子飚升到28元一股,仅一股就可赚27元;随着业绩的不断攀升,还将有配股和继续上涨的可能。买了原始股的工人们奔走相告,大有“天上掉馅饼”的欢欣感慨;那些把指标让给别人而自己没有买的人,垂头丧气懊悔不已,大骂自己“目光短浅”“注定是个受穷的命”。宇文芳来时厂里让交3000元的风险抵押金,开的收据是集资原始股,也算净赚了好几万块钱,是自己一年的工资还多,不免窃喜当初到金化真是来对了。她现在身穿几百元的“黛安芬”乳罩,想到当初拿几十元买还得咬牙,真是恍若隔世。

金化这次出巨资赞助30集电视连续剧《一代女皇》,获得60秒钟的随片广告时间,为的就是要宣传和推出新产品“布洛芬”。金鱼眼导演与金化集团宣传部原定策划的是纯产品介绍,后来由于宇文芳的出现,也加之刑部长和于总的推荐,改变了他的思路。他们重新酝酿,决定搞一个比较有特色的小脚本,为宇文芳度身定做:设计一个芭蕾舞演员在台上表演《天鹅之死》时,忽然关节疼痛倒在舞台上,观众大哗;这时一个工作人员为她递上几枚药片,她服用过后,马上站起来重新表演,表演结束,舞蹈演员举起药品走向台前,充满深情地说:“布洛芬——让受伤的天鹅飞起来、飞得更美。”

为了拍好这个广告,宇文芳和金鱼眼导演几次研究讨论,最后终于敲定方案。看到摄影机检视镜里自己穿着束腰薄纱天鹅裙翩翩起舞,足尖立起、旋转、划圈,软底舞鞋套在她的脚上,仿如一件纯美的工艺品,不断发出炫目的光芒,她的心里开心极了。美呀,那真是一个美的化身!“美足”,自日报记者文辉拍了那些照片后,宇文芳再看自己的脚就感觉不同了。她一直有一个念头,想要专门找一段用脚来表现人物性格的舞蹈。宇文芳记得舞蹈家杨丽萍是专门用手来表现艺术形象的,她在《雀之灵》中将她那一双臂膀的修长和手的纤巧美达到了极致,令人叹为观止过目难忘。很显然,那是杨丽萍的特点,凡是有特点的东西总是能够传之久远。宇文芳心里想自己的特色应该是在一双脚上,她要强化、要放大,她变得有些急不可待了。

金鱼眼导演非常热情地说;“你一看就很不错,风度气质与众不同,搞舞蹈的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出演电视剧?《一代女皇》剧组总制片和总导演都是女主演担纲,她是我们国内目前最红的女演员,也是影坛一棵常青树,她一个人在里面就扮演三个角色。她的影响大着啦,你如果愿意,我把你推荐给她,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让你红遍中国。”

“我可以吗?”那个女演员,名字如雷贯耳,可是中国乃至国际影坛举足轻重、叱咤风云的人物啊,宇文芳到底没有免女孩子爱慕虚荣的俗,想到杨丽萍也是舞而优则影,出演了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可一个未出茅庐的无名小字辈有此机会,宇文芳她几乎有些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了。

“怎么不可以?”导演将金鱼眼一瞪,“你现在参加我们的随片广告拍摄,到时候片子播出时,你的广告形象出现在电视剧里,有多少集就出现多少次,先当广告明星,等别人有了印象再上戏,水到渠成好得很!”

果然,电视连续剧《一代女皇》在总导演总制片——大腕女演员的宣传运作下,未及播放时都早已如火如荼沸扬不休,等到在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段一开播,收视率是扶摇直上,几乎家家看“女皇”、人人说“女皇”,金化的广告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出现在片尾,宇文芳一次次展现她高雅纯美的舞姿。为了看这个广告,宇文芳特地买了一台21吋彩色电视机,坐在电视机前看与在摄影机检视镜里看,感受又大不相同。宇文芳的心里第一次有了飘然升腾的虚浮感。

就是这个一分钟的广告,不仅让宇文芳走进了千家万户,也让宇文芳涉足到更广阔的生活,她的面前一下子阳光烂漫起来。

已经是暮春了,天气依然有些寒冷,宇文芳吃过晚饭,照例打开电视机。趁新闻节目过后的广告间隙,她赶紧洗完澡蜷在床上边看书边等《一代女皇》开播,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她跳下来打开门,出乎意料的——马成之站在门口,他变得好瘦!眼睛也略带忧郁。宇文芳心里“咚咚”如巨鼓擂响,她愣着一时竟忘了请老师进屋。

倒是马成之很自然地走进来坐下,说:“怎么,老师来了不欢迎吗?”

“不,哦,欢迎欢迎。”宇文芳如梦方醒,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关了门故做轻松地说道,“谁想到你会不期而至啊,我猜一定又是让我做提线木偶、模特志愿者。”

“算你聪明,最近我创作欲很强,不断有新思路,但苦无可表现者。宇文芳,你帮帮忙,过了这一阵我就不再找你。”他说着掏出本子和笔,用求救的眼光望着宇文芳。宇文芳见本子上画满了各种动作姿势,再看马成之充满期待的目光,她实在不忍心拒绝。要说,老师做这一切也都是为了自己呀,马成之不是一直要为自己度身定做吗?宇文芳关掉电视机,接过老师手中的音乐带放到录音机里打开,自己就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舞起来……

“宇文芳,宇文芳在家吗?”外面有人在叫她,是刑部长。

“在,在在。”她连忙答应着打开门,“刑部长找我有事吗?”

“于总让你到宾馆去,一起看看我们的广告。在518房,你先去,我随后就来。”刑部长说完走了。

宇文芳抱歉地望着马成之:“老师,改天吧,改天我专门到你那儿练,保证不误你的事。”见马成之愁眉深锁的样子,她又轻言叮咛道:“老师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可太操劳,我看你这次真是瘦多了。”

马成之连忙表示:“我不要紧不要紧。宇文芳,老师不可能每天都在你的身边,你还是要坚持训练,不能懈怠啊。”他说巴甫洛娃是二十世纪初芭蕾舞坛的一颗巨星,作为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团的首席女演员,她曾表演过如《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仙女》《埃及之夜》等众多剧目,她的表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的艺术作风严谨认真、一丝不苟。一位评论家曾这样分析她的成功秘诀:“她无时不在训练,无时不在彩排。她从不因获得荣誉而停步不前。”她首次在巴黎的“俄罗斯演出季”中亮相便轰动了巴黎、轰动了世界。后来她组织了自己的小型芭蕾舞团开始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在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旅行演出中,她到过中国、埃及、南非、澳大利亚、瑞典等44个国家,行程50万英里,演出数千场,观众不计其数,仅成名后她就穿坏了2000双足尖鞋。

“2000双啊。”马成之由衷感叹,“即使在交通工具发达的今天,这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巴甫洛娃为在全球传播、普及芭蕾艺术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她不仅推动了芭蕾在许多国家的诞生和发展,使一些国家濒于死亡的芭蕾焕发出生机,同时她还以其非凡的艺术魅力影响了许多人的命运,如英国著名舞蹈编导阿什顿就是14岁时在厄瓜多尔看到巴甫洛娃的演出,从此立志要献身于这门崇高的艺术并成为闻名于世的芭蕾大师的。”

的确,巴甫洛娃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芭蕾舞艺术,她最后因辛劳过度于1931年1月在荷兰海牙准备演出时溘然逝去。当时英国皇家芭蕾舞正在进行演出,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后,乐队指挥宣布由安娜·巴甫洛娃表演《天鹅之死》——帷幕徐徐拉开,乐队奏起圣桑的乐曲,舞台上却空无一人,只有一束追光在缓缓移动……巴甫洛娃虽然去了,但她像一只不朽的天鹅,永远为人们所怀念。

这些故事老师以前曾多次给学员们讲过,宇文芳早已耳熟能详甚至烂熟于心,老师为什么今天要再一次地提起呢?宇文芳感到马成之有些不可理喻,老师用着忧郁的语气说:“宇文芳,你可能没想过,芭蕾有一天也会成为时尚的大众健身。如果你有心你就会发现,芭蕾其实就在你身边,那些和你朝夕相处的同事、女伴,也许就正在悄悄地练芭蕾。试想一下吧,当文员坐在电脑和写字台前感到肩酸背疼脖子发硬时,当业务员和形形色色的客户软磨硬泡身心疲惫时,当学生埋头书本,两眼发酸、大脑麻木时,如果有音乐、有明亮的镜子、有宽敞的教室,让你撑拉一下韧带、舒展一下筋骨、腾跃一下身体,你会发现这一切过后,你已经换了一副心情,变了一种面貌——你又有了工作精神——这,就是练习芭蕾的妙处,知道了这其中的妙处,人们就会爱上她。”

老师说的是啊,芭蕾的形体训练与通常的健美操不同,它也消耗体力是一种运动,但它却都是在看似简单轻松中完成的。它的每一个动作设计,都是动静结合,由内而外地控制身体、拉伸韧带、消除脂肪,使身体更富有柔韧性和挺拔性。通过调整呼吸,控制身体肌肉走向,达到修正体形的效果。为什么芭蕾舞演员的身材苗条?只有练过芭蕾形体的人才有体会。宇文芳更加理解马成之为什么致力于普及推广大众芭蕾而乐此不疲了。

“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时代里,成就与压力共生,只有找到化解的办法,成功才变得更容易。不要因为一点小小的成功就沾沾自喜而变得飘飘然,生活远比我们看到的更复杂。宇文芳,”马成之深情地叫着她的名字,“你要成功,就要坚持训练,把压力转化为动力,那些挥之不去的烦恼,会随着优美的旋律,在舒展的手臂间,悄悄地滑落。”临出门前,他又深深地凝望她一眼,“不要想走别的什么捷径,成功就是努力拚搏!宇文芳,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好自为之啊。”宇文芳目送着老师,奇怪他今天说了这么多的话,而最后面的一句就仿佛是临别赠言,语重心长。

送走马成之,宇文芳赶紧换下睡衣,往宾馆赶去。

到了宾馆五楼,服务员问她找谁,她说了518房,服务员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她,然后带她到楼层拐角处最里面一间房门前停下。宇文芳见门牌号正是518,门锁把上挂了一个“请勿打扰”的牌子,她用眼神疑惑地问服务员,服务员则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不吱声。

她犹犹豫豫地摁响门铃,没反应,她又摁了一次,里面隐隐传来“哗哗”的水声,一个男人说:“请进。”

服务员转身就走,宇文芳不安地问:“我是搞错了吧?”

“错不了,那就是于总经理的休息室。”服务员说着连头都没回就离开了。

宇文芳只好硬着头皮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会客室,里面彩电、冰箱、空调、甚至饮水机都有,咖啡色地毯上整齐摆放着原木色真皮沙发,显得庄重而气派。宇文芳走过去坐到沙发上,才发现墙壁中间一扇打开的门,里面还有一间房。房里倚墙一面挂衣柜,阔大的席梦思床边床头柜里躺着一双男式皮鞋,水声好像就是从这间房里发出的。

正在宇文芳不知如何是好时,房里传出开门声——原来卫生间在内面,于总走了出来,他一身褚红色睡袍,依然那么豪迈爽朗,他说:“刚从上海回来太累了,洗个热水澡人轻松多了。怎么样,喝点什么?”不等宇文芳回答,他到冰箱里取了罐饮料,又拿了啤酒和牛肉干、开心果之类的食品放到茶几上,坐下来招呼道:“来,喝饮料,陪我吃点东西,然后再看广告。”

宇文芳说:“刑部长还没来。”

“老刑,他?”于总一愣,随即手一挥:“我们不管他。来——”宇文芳接过于总递过的饮料喝了两口,就发现空调温度太高,她穿着春装和高领毛衣有些热了,但又不好脱掉很着急。谁知越着急越燥热,于总发现了她的尴尬,体谅地说:“你穿那么多热了吧,我把温度降一降。”说着用遥控器调了温度。宇文芳感激地一笑,觉得背上都有了濡濡的细汗。

电视里女皇武则天在感业寺私会李治,两人浓情蜜意信誓旦旦。那个大腕女演员放得很开,躺在李治怀里,她温言软语极尽娇媚,直看得少女宇文芳耳热心跳,尤其是和一个成熟男人单独坐在一起,她真是害羞极了。这一集总算完了,马上就是宇文芳的广告,老总说:“我在上海时已经看了,拍得很不错,片尾那么多广告,就我们集团的最好。宇文芳,这可是多亏了你呀。”

宇文芳低头绞着双手,不好意思地说:“于总过奖了,是导演他们编创的脚本好。”

“嗳——别谦虚。看,看,”于总盯视着荧屏说:“你的气质神韵,真是堪称绝佳。你为我们集团挣了大面子,这广告效果很不错,厂里的订单是源源不断啊,我要感谢你、奖励你。”集团“布洛芬”的广告刚过,他就起身朝房内走去,一会他拿着个精致的锦盒出来坐到宇文芳旁边。

只见他打开盒子,取出一条项链,对宇文芳说:“来,总经理亲自给你带上。”宇文芳无法抗拒他的坦诚,这个男人身上似有磁场,吸引得她往他身边移了移。于敏成便把项链往宇文芳的脖子上套,一股男人气息弥漫着拂在宇文芳的脸边,她有些迷醉,抬头看于敏成,总经理的神情是那么自然,他的目光里甚至有一种非常迷人的专注;宇文芳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仰脸依靠到于总的怀里……

于敏成就势搂住她,低下头深深地吻她潮湿的唇。宇文芳狂热迷乱地迎合着,她用手捧着于敏成的脸如饥似渴地吸吮,她热,她小声地示意于敏成帮她脱掉春装。于敏成见她如此沉迷,便抱起她,平静地走到房里,将她放到床上,然后从容不迫地脱掉宇文芳的衣服。这期间宇文芳始终闭着眼,配合着于敏成。她似乎不晓得这个人是谁,她只是感到需要有一个人来这样对待她……她感到了瞬间的刺痛,接着是巨大的疼痛,最后是说不出的快乐,就好像是走过一条黑暗逼仄的长长隧道,眼前忽地出现一大片绿野,令人豁然开朗。

见到床上殷红的血迹,于敏成还是心头一震。他开始见宇文芳那么激情时,以为她不是完璧,现在才知她是一个处女。按现在时髦的说法,就是他拥有了宇文芳的初夜权。他禁不住颤抖地再一次升腾,疯狂地搂抱住宇文芳直呼唤,宇文芳迷蒙地睁开眼睛望着总经理,更加火热地回应着……

宇文芳变了,变得愈加忙碌起来。

她先是参加了集团举办的厂商联谊会,后又随于总一起飞往上海办事处。她几乎没有安静的时间,她早已忘了自己对马成之的许诺和保证,她甚至也抽不出时间回去看望祖母,她整天陪着于总如影随形,她见识了太多的豪华和富贵,她开始厌倦了跳舞厌倦了芭蕾,她无法忘却的是城市的喧嚣与繁华。

她偶尔会想起马成之,想到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说的“好自为之”的话。宇文芳一直以为自己是爱着老师的,可每次躺在于敏成的怀里,她又异常的温顺,这令她感到意外。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毫无思想准备就投入到了那个男人的怀抱。这对老师显然是不公平的,马成之全力支持宇文芳发展她的爱好,并使之转化成为一份事业,这从他的各种努力中可以看出,他全心全意分析着宇文芳的艺术前景,比任何人都期盼着她的成功。马成之在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好的机会里,都没有向她表达过什么,他没有十足的勇气来面对宇文芳,这是他的懦弱。其实潜意识里,宇文芳依然是需要马成之的,但后者似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宇文芳的心动荡不安,她不能原谅自己的背叛,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

有时候,宇文芳剖析自己对艺术的追求并没有达到高尚的层面,但也不是盲目的,或许,正是所谓的艺术让她洞见了生活的曙光,迫使她要紧紧抓住以改善自己的境遇。眼下她做到了,她该享受这一切。马成之是她到达此岸的引路人,她曾经对他充满了感恩,如果那时他提出什么,宇文芳会答应的。

但她遇见了于敏成!这个有着妻室的健壮男人分明是爱情中的“尤物”——虽然“尤物”肯定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宇文芳却总觉得用在他身上颇为合适。他对宇文芳的狂热追逐至今令她怦然心动:一个大集团上市公司的老总,四十几岁的男人,有着非常炽热的情感。与他在一起,根本不需要情绪的铺垫,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短语,甚至就是一声气息,你都会很自然地沿着他的情感轨迹向前滑行。面对他,你无法抗拒、你也不想抗拒……宇文芳绝对是理智的,但她的理智一旦遇到他时就逃遁得无影无踪,于敏成的激情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似的,她除了应和别无选择,性与爱就是这样几乎同时来到宇文芳面前。她第一次失身于他时曾想,那种激情下,就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大街上,她也会把持不住自己的,“痛并快乐着”——那是宇文芳看到白岩松书名以来最真实的一次感受。

她总觉得于总经理的智慧在爱情上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他不断寻找着爱的场所,除了宾馆、歌舞厅、办公室,还有山间、野外、丛林中……爱情在四处游荡。他们似乎要穷尽他们的激情。这令宇文芳疲惫、有时也令宇文芳羞耻,但她像个瘾君子,明知毒品有害,却欲罢不能。如果说马成之会使她面对生活变得洗练而冷峻,那么于敏成则让她对人性欲望充满了迷恋和狂热。

再独自一人躺在大房子里,宇文芳就会辗转反侧,她不断回味着于敏成带给她的欢愉,又向往着马成之可能给予她的安定。独处本来是最令她安静的时刻,她可以看书听音乐,可自从有了于敏成,独处便总是令她想入非非、心猿意马。情欲和理智常常折磨着她,令她无法梳理。万般无奈,她心里也默默祝福马成之能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子,可老师却杳无音讯。

于敏成通过《一代女皇》体会到宣传的必要和好处,他准备投入几千万赞助,让宇文芳去拍电视剧,条件依然是60秒的金化产品广告,不过这次是在片头。已经与那个女演员谈定,档期就在下个月,为时半年。她必须在这仅有的七八天时间里,去看望一次老师,还有她的祖母。

“嘀——嘀嘀,嘀——嘀嘀……”电话响了,看着手机显示屏上那一串熟悉的阿拉伯数字,宇文芳就仿佛看见了于敏成的笑脸——那是他的手机号码,不用说他今天又不回家了。宇文芳也不接电话,满怀期待走进518房——这是他们相对固定的爱巢,她很早就拥有了一把钥匙。无论心情多么糟糕,只要一看到于敏成张开双臂无限温情的样子,她的心便如坚冰遇火,欲望“忽拉”一下就长了翅膀似地。她飞扑过去倒在他的怀里,一任那个男人宽衣解带。

他们第一次拥有一个封闭的空间、拥有一张真正的床就是在518房!较之以前那些流浪,安全感更强烈地刺激和诱惑着他们。宇文芳年轻的激情喷薄而出,美好的躯体飞跃腾挪着,她像一只矫健的母豹,一刻也没松懈自己的昂扬斗志。

“通体舒泰!”宇文芳梦呓般地呢喃。她由衷感谢于敏成,她在他那里尝到了具体而实在的甜蜜,羞耻和犯罪的感觉稍纵即逝,与于敏成在一起的时刻,如饮甘霖琼浆,令她流连忘返。她知道,如果于敏成的激情是火,那么她是宁愿被化为灰烬的。

什么舞蹈、什么芭蕾艺术,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在宇文芳的要求下,于敏成与她一起回到乡下看望了祖母。那个个子矮小的老女人,鹤发童颜,活得生机盎然。见到总经理开着轿车亲自陪同孙女来看自己,还有乡邻们羡慕的目光,老人有说不出的高兴和自豪,她大声唤着“芳儿”,直将他们送到村口好远才缓缓地走回家去。

宇文芳从车窗望见祖母的身影,心里涌起一丝欣慰。她又转眼看于敏成,见后者正用眼瞅着她,便娇嗔地做个鬼脸,头不由自主地向他的肩头靠过去。于敏成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抚摸宇文芳,并低下头亲吻着她的脸颊。猛然迎面过来一辆卡车,于敏成忙打方向盘,虽说避过了一劫,宇文芳却心悸了半天,她规矩坐着再也不敢示爱了。

直到车子回到集团,他们又一路到了518房,门一关上,宇文芳便不管不顾地扑到于敏成怀里,两人再一次地温存起来。宇文芳也不再去看马成之,她整天呆在宾馆,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与于敏成粘在一起。她甚至都不想出去拍戏了,她愿意守着于敏成,享受做女人的本质的乐趣。生活着爱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充实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该去剧组报到的时候,宇文芳辞别于总经理和刑部长,直接到了剧组所在的外景地无锡。

宇文芳接拍的电视剧是一部时装正剧,她在其中扮演女二号,除了与男女主角飙戏,导演还为她度身打造设计了一些舞蹈。为此,宇文芳不得不每天抽出几小时练功,由于长时间疏于训练,她累得精疲力竭。总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大家都说她不仅舞跳得好、戏也拍得很棒,她深信如果没有什么变化,自己应该可以藉此剧走红。

就在宇文芳忘我拍戏时,于敏成忽然打来电话,说他到上海办事,想顺便看看她,让她抽个时间过去一趟上海。自经历于敏成过后,宇文芳发现自己对男人、尤其是对这个男人有着天生的迷恋,能与于敏成鸳梦重温,她真是求之不得。但眼下拍戏紧张,一时只怕走不开,那个女演员虽是大腕,工作起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每天早早起来化妆进摄影棚,晚上拍通宵都陪着不歇息。主角大明星尚且如此敬业,宇文芳她一个配角怎能开小差呢?

宇文芳讲了不能过去的理由,于敏成不信。宇文芳于是邀请于敏成到无锡来,说这样她可能要稍微方便些,于敏成表示时间紧过来不可能,再说他没有理由去无锡。宇文芳一笑,带点撒娇地说:“想见我就是理由啊。”于敏成则在电话里调侃:“还是你找个机会过来一下吧,我这次准备给你买一枚钻戒,要借你的玉手一试。”见宇文芳很为难地坚持,于敏成忍不住玩笑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演个电视剧吗?我把资金一抽,连大腕她都拍不了。你要想演戏,还怕以后没有机会?”宇文芳半真半假地问:“如果我不过来,你是不是就要抽走资金?”于敏成回答:“难说。哈哈哈哈……”听着于敏成的笑声从电话中传过来,宇文芳第一次有了不舒服的感觉。

不错,宇文芳留恋他,就好像鱼儿依恋水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于敏成应该算是她的爱人,宇文芳对他有情。不仅如此,于敏成同时还给了她很多爱情之外的东西,譬如机会、金钱和物质享受,没有于敏成,她就没有今天的一切。那么,自己难道只有附着于他时,才能活得轻松随意吗?钻戒当然是诱惑人的,可它的意义只能是一个男人在表示爱一个女人,而不是作为条件和筹码;演一部电视剧也不算什么,但对于宇文芳来说,却有可能是她整个的光明前途!

宇文芳现在才发现,原来于敏成对她的帮助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全部建筑在他那些所谓的爱之上。换言之,如果她宇文芳与于敏成之间没有那些“爱”,那么一切又将会是另一回事。宇文芳仿佛无意中吞了只苍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忽然想到了马成之,为了她和她的事业,也许只有老师马成之可以不计较任何得失,愿意不遗余力地帮助她、成就她。

感觉到于敏成对她的爱倏然失色,宇文芳无精打采地放下电话。她知道自己从此就要失去这个男人了,这个曾给过她许多柔情许多欢愉的魅力男人,他那么强烈的激情将如过眼云烟,永远消散在她的记忆里。如果说马成之揭开了她人生新的篇章,那于敏成便是给她的新篇章赋予丰厚内容的人。如今,自己却决定要与这个堪称大手笔的男人分开了——宇文芳禁不住泪水迷漫、揪心疼痛。

宇文芳知道,无论于敏成抽不抽走资金,她都不可能再把戏拍下去。通过交往宇文芳早就发现,于敏成是个占有欲极强的男人,即令是戏拍完了,他的资金不到位或不全部到位,电视剧照样不能发行开播。可轻易就范到上海去赴那一场欲望之约,不仅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的情感显然也已经不能让她再做到。宇文芳向导演请假,撒谎说她必须要回去照顾年迈生病的祖母,并表示以前的片酬她不要了,以弥补中途离开给剧组带来的损失。大腕女导演倒没为难她,只是剧组其他演员都为她感到惋惜,因为她的成功眼看就是唾手可得的事,她略显轻松地笑笑感谢大家的关照,说自己没有明星运以后再从头来。

宇文芳明白自己到该为这段感情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排练厅里传出圣桑的《天鹅》乐曲,操场里有学员们在打球,四周悬铃木阔大的枝叶随风哗哗作响。坐落在郊外的舞蹈学校里,一切都是那么生机盎然。看着马成之宿舍门前尘埃遍地,宇文芳恍若隔世、愧疚不已:本来曾答应过老师来陪他创作练舞,半年多来自己却一直食言爽约。宇文芳觉得马成之就像她的一把雨伞,天晴时丢在一边,天阴时才想起要用来遮风挡雨,而马成之却也是任劳任怨、心甘情愿地默默为她奉献。

宇文芳轻轻敲门,门内依然毫无反应。自从毅然辞别无锡的剧组回到金河,她首先完成金化集团的相关手续炒了于总的鱿鱼,面对于敏成的瞠目结舌她没有任何解释,爱的变奏使她第一次流露出自己的真实个性。她觉得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梳理自己,而梳理的最后结果是她不能没有马成之!一个月之内她几次来找老师,可每次都是铁将军把门。她很奇怪,马成之是个视舞蹈艺术为生命的人,除了办公室、排练厅和宿舍,他不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可一次次的音信茫然令宇文芳惶惑,自己离开的这一段日子,老师到底怎么了?

宇文芳感到自己以前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玩得太尽兴以致忽略了很多东西,她不清楚马成之现在发生了什么情况,她只知道要尽快与恩师联系上。万般无奈之际,宇文芳想到了文辉——日报的那个摄影记者,宇文芳参加市里第一次春节联合晚会时,各媒体曾宣传报道过她的芭蕾舞,而画龙点睛的摄影“美足”就出自文辉之手。那一图片犹如神来之笔,令文辉和其他的报道记者高下立见,她知道也就是从那以后,马成之一直和文辉他们保持着联系。

宇文芳打电话到日报,文辉接电话一听是她,沉吟半晌问明来意,淡淡地说声给她寄东西过来就挂了。宇文芳放下话筒心里纳闷,怎么回事?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何苦还费周章寄什么东西,难道是马成之去了哪里留给她的?尽管她很欣赏文辉的灵气与才气,但这文辉待人老是懒洋洋、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宇文芳心里有与他交往的障碍,电话里也就没有多问。

恰在当天,有人找到她说是文辉让送来的东西,宇文芳心里嘀咕不是说寄吗,这个人真让人难以捉摸。送来的是一个文件袋,打开来全是本地的报纸,有日报有晚报,她奇怪文辉跟她寄这些干什么,就看见那张叫《美足》的图片刊登在报纸上,旁边的文字说明是:市首届春节联欢晚会上马成之的学生表演芭蕾舞《天鹅之死》。这与马成之的现状有关吗?宇文芳心里怦怦跳着急切地打开报纸。

原来,自己在外拍戏的这一段时间,恩师马成之出了大事!这几份报纸就是与这件大事相关的一些报道。“痴迷艺术,喋血创作为芭蕾;意外横祸,老师昏迷久不醒。”甫一读到晚报的文章标题,宇文芳直感到头脑嗡嗡作响,仿佛无数个炸雷在头顶滚过。她含泪看完所有的报道,终于弄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马成之因为咳血不止,到医院检查确诊为支气管扩张,住院治疗十几天后基本止住了血,本来观察几天后准备出院的,马成之这时候却忽然昏迷了,但还有吞咽的生理反射。医院起初怀疑是病毒性脑炎,请了省城的专家会诊,用大剂量的激素也没能将马成之促醒。后来,肺部感染、吞咽反射消失,三个月都没有被促醒,医院宣布马成之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也就是说马成之从此都不会再醒来!怎么可能?他那么年轻才刚刚到三十岁啊!宇文芳泪水滂沱,她无法相信这个曾给予自己生活和艺术信仰的人,从此都不能思维、没有意识没有语言,只能够像植物那样依靠呼吸、代谢来维持生命。她要让老师醒过来!

来到医院找到马成之,宇文芳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她的老师马成之吗?那分明是一片飘零的枯叶,他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宇文芳呼唤着老师,握住他的手为他做手部按摩,马成之的母亲告诉宇文芳:“护士说他是没有感觉的,无论你为他做什么、做多少,他就是这样。”果然,马成之傻呆呆地瞪着双眼,神情木然,只有时而翕动的嘴角、无意识晃动的手,表明他还活着……

想起老师以前挺拔潇洒的身姿,干净明亮的微笑和目光,还有对事业时的专注,看着眼前那么单薄消瘦、迟钝麻木的马成之,宇文芳的心好疼。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只知道不能让老师这样子活着。

宇文芳找医生了解马成之的情况,才得知马成之的损伤是弥漫性的,有脑萎缩和脑室的扩大,条件很不利。医生说,造成植物人的原因各不相同,治疗起来的难度也就不一样,像严重车祸造成的植物人,由于是外伤相反治愈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植物人本身的大脑是完全健康的容易被修复;而马成之就大不相同,他是由于大脑自身病变而造成整体损伤才变成的植物人。医生怕宇文芳不明白似地又说,道理很简单,破几个地方和整个被打坏,肯定是整个被打坏的难治愈,像马成之这种自发性疾病造成的脑损伤是很难治愈的。最后医生残酷地说,这种植物人复苏的希望基本不大,目前也没有什么资料能够证明,曾经有这样的植物人被唤醒过,所以马成之能不能被治愈、能不能被唤醒,谁也没有把握。

医生介绍完情况后又提醒宇文芳说,植物人的状态很特殊,因为长期的沉睡,造成身体各方面的差异,即使醒来人的智力和体质也会不如六岁的孩子,所以他们要从123学起,一切都得从头再来。正是因为植物人的特殊症状,目前医学上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植物人的促醒和恢复都与家人的悉心照顾分不开。植物人的护理与普通病人是不同的,因为他本身没有意识,喝水、吃饭、排尿等都需要照顾,晚上和白天几乎需要同样的护理程度,稍微的疏忽都可能危及病人生命,所以对植物人的护理,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异常艰难。医生说马成之的生命之所以能维持到现在,与他亲属精心的护理分不开,他感叹道:“患者的亲属非常尽心,本来是到了该享受儿女福气的年龄,却要在这里陪护着儿子,白发人照顾黑发人,真是令人痛心呀!”

宇文芳想到马成之的母亲,那个贫苦的乡村老人,半年多来倾尽心力照顾着自己的儿子,马成之不能翻身、不能吃喝、大小便失禁,老人消耗的力量可想而知,想到自己多年未曾谋面的母亲,宇文芳觉得马成之至少在这点上比她幸运——虽然母亲的自私无情令她黯然神伤,但同时母爱的伟大与艰难也深深感染着她,她愿和老人一起为马成之的苏醒创造奇迹。

十一

宇文芳从此变得忙碌起来,她开始了艰难的唤醒马成之之路。

她选择了最传统的促醒方式:用情呼唤。她每天呼唤着自己的老师,握住马成之的手,给他读报、做按摩,讲述着他们曾经的故事。她讲他们的芭蕾艺术、也讲自己的迷失与忏悔;她把他们练习过的每一支舞曲录下来,放在马成之耳边反复不停地播放;她还找来他们编创的每一曲芭蕾舞图例,指给马成之看……宇文芳深信,老师会在她不断深情的呼唤中醒来。

她离开金化后,原本租住在一间民房里,为了支付马成之的医疗费用,她拿出全部积蓄,从选定项目、装修店铺、设计店面开始,到办理执照、组织货源、联系业务等等,办起了一个文体用品商店,店名就叫“美足”。她从民房搬到店铺,白天营业、早晚去看老师,直忙得人仰马翻、晨昏颠倒,最后她聘请了一个店员,一切按部就班走入正轨,她的店也开始营业创利,第一个月下来,就有了万余元的销货流水。

宇文芳的全部生活重心就在促醒马成之,她每天早起安顿好店里的事情,就赶往医院照顾老师。这天她来到病房,正好马成之的母亲在给他做鼻饲,宇文芳接过导管,她边将食物引流进老师的食道,边讲着店里的情况。当听到“美足”二字时,马成之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宇文芳;捕捉到老师的目光,宇文芳赶紧放下导管又重复说了一遍,马成之还是看着她不动,眼里的纯净清澈一如健康时的样子,细细的蓝色血管都可以清晰看到。

宇文芳热切地对马成之说:“老师,你看到我了吗?我是宇文芳,我就是你的美足宇文芳呀。”见老师没有丝毫反应,她满含热泪地说:“老师,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不指望你能和从前一样,我只想让你再叫我一声宇文芳。”她啜泣着,不知道怎样才能唤醒马成之,猛然她抱住马成之的头,狂吻着他的脸,动情地说:“老师,你如果醒来,我愿意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

马成之睁着双眼,任由宇文芳的眼泪大颗地滴落在脸上。马成之的母亲走过去拉住宇文芳,真诚地说:“孩子你别这样,成之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一个画上的人儿样,也为他尽了心,别再难为自己了。”宇文芳喃喃自语:“难道奇迹真的不能降临吗?我拿什么来拯救你,我的老师。”

她站起来,就在马成之病床的前方舞蹈起来。宇文芳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淡蓝色的月光,月光下一只雪白的天鹅静静地飘游在湖面上,她忧伤地低着头,轻轻挥动着翅膀,犹如在唱着一首告别的歌曲。突然她展开双翅飞向天空,但已经体衰力竭,再也不能自由飞翔了。长空在召唤,生命在呼喊,她那鼓足全部力量、不屈不挠地立起脚尖的舞姿,好像要离开湖面……就在与死神的搏斗中她已筋疲力尽,身体无力地倾向前方,然后她又慢慢地直起身体,开始原地旋转,似乎又产生了一线希望,此刻,她如醉如痴地表现出天鹅对生命的热爱和渴望。可生命是有限的,天鹅终于没能摆脱死神的阴影,她跪下来渐渐地合上双翅与世永别了。

——这就是《天鹅之死》,一部福金专门为巴甫洛娃创作的作品;也是马成之为宇文芳排演得最成功的一个成品舞蹈。宇文芳仿佛迅雷突然爆炸过后就是倾盆大雨哗哗而下,她跪俯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马成之的母亲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也在旁边陪着流起了眼泪。

“伯母,您别哭了,我们再来想办法。”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老人的哭声,宇文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止住哭泣反过来又劝慰老人。她觉得眼下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流泪无济于事。首先她要整理马成之以前编创的舞蹈图例,她准备为老师出版一本舞蹈编创原图集,让老师的心血之作得以保留和传承;其次,她要为老师联系更好的医院,躺在这里单纯延长生存期不是她所要的最好结果。

十二

宇文芳拿到马成之的房门钥匙,再一次来到市舞蹈学校,那一幢青砖红瓦的楼房默默无言,排练厅前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学员和老师,那里面再也看不见马成之挺拔的身影。宇文芳落寞地走到宿舍打开门,马成之的宿舍井然有序一如往日,书桌上她送给老师的镇尺十分抢眼,旁边一叠稿纸整齐地堆放着。

她走过去看着镇尺,里面浇注定型的小蛇与小龟栩栩如生地游弋在水草中,小蛇吐着红红的信子,小龟翘起细细的尾巴。她拿起镇尺翻来覆去地审视,发现四面棱角已然被摩挲得圆润,仿佛已经历千年——“在芭蕾的王国里,我愿做一条小蛇、一只小龟,不断地匍匐爬行,直至顶峰。”宇文芳还记得自己写给老师的赠礼卡片。想到老师最后一次给她讲巴甫洛娃的故事,告诫她“好自为之”的话语,她的心里愧疚万分。一直以来,她挣扎游走在欲望与信念之间,最终为欲望所惑所役,忘记了曾经有过的艺术信念。以前老师说的她不听,现在老师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才开始明白。无数个日夜,望着躺在病床上的马成之,宇文芳倏地就哭了,夜有多长,她的泪河就有多长。如果说于敏成曾经让她迷失于欲望,那么马成之现在该让她重拾信念。

她翻看那叠稿纸——足有几百页厚,每页纸上都写满了“阿拉贝斯”“阿提秋”和“巴特芒”等芭蕾术语。建筑在外开、伸展、绷直审美基础之上的传统古典芭蕾技术,不外乎三种基本舞姿、五种基本站位,这些技巧包括腿的伸展、打开以及划圆圈;各种幅度和舞姿的跳跃;各种旋转;击腿;女子的脚尖舞;双人舞的扶持和托举;等等。正是这些基本动作元素,组织成古典芭蕾的各种舞步和连接动作,这些基本动作元素宛如字母一样,编导运用这些“字母”就能写出不同角色的个性、身份、情绪,以及角色在剧情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如果把这些元素按特定的结构手法加以编排、组合、组成形象化的舞蹈语汇来表达剧情,便创造出了各种富有艺术魅力的舞蹈形象。

宇文芳怎么也想不到,马成之不仅请学校的另一位老师完成音乐创作,他自己则用这些动作元素组织起近十套舞曲;这些舞曲除了自成一体,又可以同时组合成一部完整的舞剧,剧名就叫《黛玉》。从“黛玉投亲”开始至“黛玉焚稿”结束,出场、慢板舞、变奏和结尾,结构完整一气呵成,独舞、双人舞和群舞,每支舞曲长则十多分钟、短则三两分钟,连贯起来完整表达了黛玉的薄命人生。黛玉是个因爱而生、因爱而死的女子,爱情是她生命的全部,马成之编创的“双玉初见”是贯穿其中的核心舞段,尤为动人心魄。这一段双人舞中既有古典的唯美情怀,又杂糅进了现代的时尚元素,无论是扶持、托举中的旋转、跳跃,还是男女演员的独舞、合舞,都显示出了马成之作为一个编导的卓越才华。如果说音乐在芭蕾中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那么编导的才情和技艺,则从根本上影响着整个作品的质量,当观众为一部舞剧的成功演出而鼓掌喝彩时,理所当然地就包括了对编导的肯定与赞扬。

毫无疑问,双人舞是对芭蕾技艺的全面检验,要求男女演员和谐默契、浑然一体。人们经常看到《天鹅湖》《唐·吉诃德》《睡美人》等古典芭蕾中的双人舞作为舞剧精华拿到舞蹈晚会上表演,演员们按照原剧应有的情绪,尽力炫耀着自己的拿手绝技,如连续不停地三十二圈单足旋转,所收到的激动人心的舞台效果。而马成之编创设计的这一段双人舞,通过男女双方的舞蹈语言,把妙龄男女间的情爱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纤毫毕现。

整部《黛玉》结构严谨、细节突出,令宇文芳想到了白淑湘的《红色娘子军》,作为中国国家芭蕾舞团的经典之作,享誉世界。《黛玉》是老师亲自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假以时日,他们完全可以将其打磨成芭蕾精品。可是眼下,她的“宝玉”马成之却沉睡不醒。

十三

宇文芳一边整理着马成之的舞蹈图例,一边每天在老师的床前舞蹈。仿佛正式演出一样,她穿着黑色的紧身衣,配上粉色的紧身裤袜和粉色帆布芭蕾软鞋,将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她的脖子和头部线条显得更为流畅清晰。从《黛玉投亲》开始,她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按照老师的图谱练习,然后完整地在床前表演给马成之看。每次表演过后,她都会呼唤老师,问老师她跳得怎么样。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了训练,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已掌握了老师编创的全部女演员独舞;在进行再度创作的过程中,她感到自己和马成之的心贴得更近了,他们对曹雪芹人物的理解达到了惊人的相似!

她一边做着马成之的促醒工作,一边联系舞蹈图例的出版事宜。不知道是出版业的萧条还是繁荣,现在出一本书自费不说,而且价格不菲,书号费、印刷费、发行费,一本十个印张的书印一千册出来,没有两万块钱的开销是怎么也不行的;若要出得精美大气一些,还得另加一倍都难说。她“美足”文体用品商店生意红火,依然感到难以承受,最后她终于联系到一家文化艺术出版社,费用可以控制在两万元左右。

书名就叫《马成之舞蹈编创原图》,除了老师的原始编创图例,她还加进了老师对人物理解的诠释文字,编辑、校对已进入尾声阶段,眼看着就付梓印刷了。看着病床上如石头般沉睡无知觉的马成之,宇文芳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这天她握着老师的手一边按摩,一边正开心地跟他说着这件事,文辉却手持鲜花走了进来。自那次春节联欢晚会以后,宇文芳好几年未见这个记者了,如今他已成了金河新闻界的名人,拍摄的作品还曾获得过全国新闻奖。

宇文芳不知这位大记者为何突然造访,她站起来接过鲜花说:“我代表老师感谢你的鲜花。”

文辉依然大大咧咧的样子,他顾自往病床边一坐,却说出令宇文芳惊讶的话来:“别了,这束鲜花是献给你的。”

“献给我?怎么敢当。”

“谢谢你对马成之精心的照料,你当之无愧。”

然后两人都没了言语。宇文芳再一次握住老师的手,文辉发现了床上的书稿,他拿过来翻了一下,不相信似地问宇文芳:“是你整理的?”宇文芳点点头没吱声。

文辉边看边说:“我从网上查到资料,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在全国建有两个专门从事植物人促醒救治和研究工作的中心,一个在黑龙江的哈尔滨、一个在江苏的南京。”

宇文芳说:“上次我从医生那儿也了解到,哈尔滨有一个‘植物状态脑复苏中心’,俗称‘植物人村’,是专门集中收治植物人的,中央电视台军事节目之前的女主播张娜,遭遇车祸后成为植物人就入住在那里治疗,这可能就是你说的研究中心之一吧。”她看了一眼文辉,“我们准备往那儿去治疗。”

文辉却建议道:“要去就直接去南京,他们创立的高压氧综合治疗体系曾成功地促醒过因为车祸、外伤等原因导致的植物人。”他惜语如金、言简意赅。

“好的,谢谢你。”宇文芳也不拖泥带水。

小坐了一会儿,文辉就起身告辞,在临出病房的一刹那间,他忽然转过身来对宇文芳说:“那书稿是好东西要做好,还可以附上图例演员的音像VCD光盘,图和像对比——你亲自跳嘛,如果有需要我来帮忙拍照片,甚至请媒体的朋友帮忙录制CD。”他表示光盘除了附赠还可以单独发行,名字就叫《相约芭蕾》。

看着文辉离去,宇文芳呆若木鸡。想到马成之一直在做的芭蕾舞普及工作,她感到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说得不错,她可以把独舞的部分全部录像制成光盘附赠发行,相比呆板的文字,影像显然更生动更吸引人。但目前她着急的还不是这件事情,显然,文辉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能更好治疗马成之的信息,那就是到南京去。

宇文芳当即找到医生,表示想将马成之转往南京去。那位医生明确地告诉她,医院曾为马成之做过相关检查,苏醒没有多少可能,劝她们还是早早放弃。宇文芳问什么是“高压氧综合治疗体系”,医生告诉她,高压氧治疗的基本原理是通过在高压氧舱中对纯氧的加压,使人体血液中的带氧量加大,从而改善人体缺血缺氧的状态。

他解释说,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植物人形成,最终表现都是大脑缺血缺氧而导致的脑组织坏死,因此,高压氧对改善脑部的供氧环境、增加脑组织储氧量确实有一定作用。医生说:“人脑当中的血脑屏障也是影响药物发挥作用的一个障碍,它在防御有毒物质侵入大脑的同时,也使得药物无法透过这个屏障进入大脑。高压氧虽然可以冲破这个障碍,但是,”医生话锋一转,“这种方法对马成之的治疗可能并不起作用,毕竟患者脑坏死严重,成为植物人已经很长时间了,而且根本没有苏醒的迹象,我想高压氧对他也不会有多大作用。”

宇文芳却固执地相信高压氧治疗能促醒马成之,她坚定地说:“我一定要让老师醒过来,南京不行就往上海、北京,还有国外,现在科学技术这么发达,不可能没有治疗的办法。”

她心里已经做好决定,将马成之转往南京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