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面记
2022-08-05陈少林
◎陈少林
“伢,快回家来吃面哟……”这是儿时每年在我生日那天,母亲站在家门口对我发出的重要喊话。皖西南赣语区望江后山片方言口音,声调宛转、悠扬、绵长,后劲足,在以操鄂方言为主的江滨古镇华阳的村落上空,它似一股激流奔涌,旋即收拢成快箭射向目的地。于是,或在二里之外队里的稻场上,或在一里之外同马大堤上玩耍的我,浑身一震,急忙冲出孩子堆,往家的方向狂奔。
母亲娇小的身材,清丝丝的衣着,清亮的嗓音,还有她双手捧着那一只粗瓷大碗,以及碗里煮熟的满满的挂面,挂面里埋伏的两只荷包蛋,在我一路的奔跑中,纷纷从我脑中绽开、迸出,这使我的奔跑得到了有如神助般的速度。
我一口气跑到母亲跟前,她手上那碗面仍在冒着热气。一股麦子与水与菜油与鸡蛋混合而成的比麦禾更浓亦更淳的香气扑入我的鼻孔。
母亲却不让我入家门,我便照例捧着碗转到门前陈年的棉秸堆下,背对着家门,坐下开始吃面。不能让弟弟妹妹看到,以免他们馋得难受。其实,我们中的谁生日吃面,在什么时间点上躲在哪个角落吃,其余的人都清楚得很,只是都装着没看见并且有意避开罢了。
一碗生日挂面,连同埋伏在碗底的两只荷包鸡蛋,被我风卷残云又丝丝入扣地吃着,吃得我通体舒泰,似感到身体在滋滋地拔节生长。
农历九月,天空高远,金风浓郁,令人神清气爽。而我,在吃完了生日面后,站在天空下,更是感到了农家少年在平时清贫生活中难以感受到的一种憧憬。这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像天边的云彩一样悠然美好的东西,它深深沉淀又高高托起在我的生命和此后几十年的人生时空中。
我们吃的挂面,出自于街上那户汪姓人家的作坊。
我们的土地,湖田用来种植水稻,旱地用来种植棉花、油菜籽。早先在地里也间种些小麦,后来因土地紧张就不种了。
在地里还种植有小麦的那些年,家中哪个孩子生日到了,母亲就用布口袋装好大半袋扬清的麦粒,一手提着袋子,一只手拎着一只空的船形花篾篮,去老汪家兑换挂面。大概个把小时后,就见到她左手挎着花篾篮从对面墙那边拐过来。篮子里是三两斤挂面,上面用去时装麦子的布袋仔细地盖着。右手提着的则是用草绳穿环的一条斤把重的肥猪肉,这猪肉将被切成块条状与面一起下到锅里煮。
后来不种麦子了,就只能花钱去买老汪家的挂面,则由父亲去。父亲与村里别的人家的父亲一个德性,在钱的保管及收支问题上霸道得决绝,而家里若需花钱则必由他亲手付出。母亲也与村里别的人家的母亲一样,不怎么表示异议。用现在的眼光看,有些不可思议,但那时这种模式就是天经地义。无疑,我家所有的钱都装在父亲的那只人造革皮夹子里,而皮夹子则装在他外裤右屁股位置那只口袋里,每当他蹲下来,那儿就鼓凸得厉害。
父亲要去买挂面,而他的神态是冷峻的。通常家里要花些钱时,他都是这般冷峻。这是一种令人压抑的冷峻,几乎贯穿了我们兄妹几个的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期。这倒不是他觉得钱不该花因而不高兴,而是,怎么说呢,或许,这就是父亲包括村里我的同伴们家的父亲,作为穷家长长期形成的忧患意识的自然外露,而忧患意识这个东西是很容易转化为冷峻的面相和凌厉的眼神。当他在母亲的催促,不,应该是小心翼翼的提醒下,不得不挎上那只花篾篮出门时,他就下意识地向我们几个家伙扫来一眼,仅这一眼,我们中最小的妹妹就几乎要被吓哭,立即把脸藏在母亲身后,而最大的我,也有些心慌意乱,立即低下头,似刚又做了一件像上次把队里五保户汪嬷嬷家门踹了一脚之类的事,而后被他拎起来责打。
父亲终于出了门。等到他从山墙那边一转身,我们几个就放荡地奔出家门,又蹦又跳。我们都会算账,估摸着他该回来了,就不约而同地缩回屋,从窗子里等着偷看他挎着用报纸盖口的篮子一步步走近家门。快进门时他要响亮地咳嗽一声,似是一个表态:我这一趟采买在接近尾声时,把一切问题都想通了。而当他把一手挎着的面篮、一手拎着的猪肉放下来时,他的神态就完全不那么冷峻,竟变得柔和起来。这正好契合了我们几个所承受的压抑的阈值,超过这个阈值,可能就要出纰漏子,即集体抗议,罢吃生日面,当然这样的情况,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那天后来的时间,家里的气氛就显得颇为欢乐和祥和。我们几个各捧着一碗沉甸甸的肉丝面,其中小寿星的碗是最大号的粗瓷大碗,自然分量最足,而且也不用像前些年一样一个人捧只碗做贼般躲到外面柴堆下背对着兄弟姐妹。我们都坐在屋檐下早就摆在那儿的一条长板凳上,各自默然埋头吃面。碗筷相碰之声,吸溜面条之声,还有喉咙不自觉地发出的那种快慰的类似于船桨的欸乃之声,此起彼伏,响成一排。从每个人碗头上冒出的热气,交织在一起,特别是在母亲不断端着盆子过来加面加汤后,热气就全然氤氲成一片。欢乐和祥和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最后连父母亲也享受到了少许面汤喝。
如今每当想起那时的这个吃面场景,想起父亲已经不在了,想起在家乡独自过活的母亲,我就不禁潸然泪下。
老汪家挂面作坊,位于华阳油厂附近一条偏僻的小街上。之前我见到过几次老汪,他是早些年从桐城抑或枞阳移民过来的第二代,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眼睛有点眯缝,脾气有点凶,若是谁经过他家门前太靠近一排排挂面晒架,都会遭到他从门里面或干脆身子跳出来冷不丁地大吼一声。声音实在突兀,而且音质不是太好,有沙砾状,很硌人,每每令人心惊肉跳——“嗨!眼睛看着点,别碰到了老子的挂面!”
他家的大女儿汪晓岚,却是个小美女。本来我不晓得汪晓岚是她家女儿。初一下学期,我对我的同学程学剑说,明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家又有肉丝面吃了。程学剑个头比我高,不知何故,却总喜欢唯我马首是瞻,形同我的跟班,令同学们甚是不爽。他把脸凑近我,问:你晓得你吃的挂面是哪家做的吗?我说,老汪家做的啊。他又神秘地问:你晓得老汪家大女儿是谁吗?我问是谁,他指了指我们正前方第三排的一个背影,拉长了声调轻轻却一字一顿地说:汪——晓——岚!我一惊,脸上有些发热,心脏有些加速跳动。不仅我们全班而且隔壁好几个班的同学都说汪晓岚漂亮。得知汪晓岚是老汪的女儿,我坐在课堂上,头脑里闪现的东西,一会儿是好吃的挂面,一会儿是汪晓岚俊俏的面庞,一会儿又是挂面晒架缝隙间隐约露出的老汪那很凶的脸孔。一种无法形容的慌张又兴奋的萌动,在我青春初期的体内加速率荡漾着。
我甚至对她家那个挂面做坊,产生了神秘感乃至神圣感,有了一探究竟的期望。那时候,男女同学每天在一个教室里待着,却从不相互说话,好像大家都戴着格式化的面具。即使在校外碰见了,也不打招呼,形同陌路人。
有好几次放学,我悄悄地跟在汪晓岚后面。跟得太近,怕被她发现,跟得太远,又容易把她跟丢。我一般选择的是约五十米距离。其实这个距离也是冒险的,有一次她回头不知望什么,我立即闪身并蹲下做系鞋带状,幸好旁边还有一丛旁逸斜出的灌木遮住了我,否则她是会看到我的。几次我都跟到了她的家门口,目送她进了家门。我并没有立即走掉,而是伫立在那一排又一排挂面晒架的最外边,透过雪白的挂面的间隙试图朝里望,却什么也看不到。又怕她老子出来发现,只好在望了会儿后,怏怏地折身走向回家的路。
一个星期天,我和程学剑在华阳电影院门口意外地碰到了汪晓岚。她正吃力地驮着一包面粉,歪斜着身子从对面马路上过。那包面粉得有五十斤的样子吧,我有点难受,心里把她老子好一顿臭骂。程学剑有没有骂,我不清楚,但他是惊叫了一声的——那不是汪晓岚吗?我们几乎同时跑到马路上。我说汪晓岚啊,我帮你驮吧。她侧歪着抬起头,脸上满是汗水,头发都有几绺湿了,白衬衫上还沾了些面粉。这时程学剑戳了戳我的腰,我立即抢上去,果断地从她肩上扛下面粉包。
我驮着包在中间,程学剑甩着手在我后面,而她则搓着手在我前面,各自之间大概有五六米距离,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等距离直线队列,从大街上迤逦而过,宛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约走了两里路,我们进了她家。我卸下面粉包。正在忙着和面粉的老汪直起身子,眯着眼睛,有些吃惊地望了望我,望了望程学剑,最后望了望自己的女儿,然后指着我说,是这个小伙子帮你驮的?他是谁家的?她说,都是我同学,电影院门口碰到的。老汪立即露出了笑脸,招呼她倒水给我和程学剑喝。我们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第一次身临其境参观挂面作坊,好奇心驱使着我把心思从汪晓岚身上转到了作坊上。老汪其实也并不凶,毕竟我们是他女儿的同学又刚刚帮助了他女儿。甚至在我们东问西问时,他也能在忙乎中抬头低头地回答我们幼稚的提问。
俗话说:“人间活计三宗苦:打面打油打水稻。”的确如此。那天,通过老汪的解说和我自己的观察,我大致弄清了做手工挂面有七道主要工序。首先就是和面。做出有筋道的挂面就一定要在头天晚上和面,和面时要加水,还要加若干量盐。其次就是切面。切面很讲究,和好的面放到第二天清晨才能切,不是用刀切而是用盘碟子的边切。圆圆的瓷碟在面团上旋转,将面切成粗长条状放在盆中,每放一层撒点面粉防止粘连。第三就是盘条。当老汪从嘴里蹦出盘条这个词时,我好像听到了一首精短的古诗,有一种立体而古朴的劲道在我脑中旋转。盘条就是先将粗条状的面条拉成细面,要点是保证粗细一致,然后将之呈躺下的“8”字状并缠绕在两根等距棍子上,形成平面,状如绷开的刺绣布面。而后将缠好的面放入醒面箱。第四叫醒面。就是将缠好的面放置不动,一般在5至6个小时之间。第五就是拉面。因为醒过的面并没有完全干,还保持着良好的弹性,这时将面挂到室外太阳下从上至下拉面,拉得细如发丝,垂直而下。一架挂面,宛如一面瀑布。第六就是晒面。当然是日照越强越好,阳光均匀地沐在拉过的面上,两三个小时就能晒干。最后就是收面。把晒干的面收起来,扎好,存放在箱子里。
那天之前,我只知道挂面好吃,肉与挂面同煮更好吃,也知道作坊里做人工挂面是个辛苦活,却不曾想到原来是那么的辛苦。
我与程学剑在汪晓岚家的作坊里待了不少于两小时,那是很有意义的两小时,但只与挂面有关,而与爱情无丝毫关系。至于以后我与汪晓岚有没有“谈”起来,这是令人失望的。我们这些初一的生瓜蛋子,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尚处在心理层面和感官层面多向度的变幻之中,有何爱情可谈可演绎的?
挂面成了近些年我离不开的饭食。
2010年暮春时节,我于凄惶中来到杭州,至今已然十年有余。这十余年光阴累积起来,可打成一个包,就叫杭州光阴包。而此前在乡的四十多年光阴,在我离乡来杭时,就已将它打成了一个包,叫家乡光阴包,并寄存在家乡某口永不干涸的池塘的深泥中。
家乡光阴包是过去时,但仍然在泥中像莲籽一样发着芽,年年伸出水面,以绿荷的形式向家乡的天空展示着存在感和葳蕤的意象。我却无法抵达或曰重返,它好像跟我没有关系,但这是不可能的。一切的消失其实都没有消失,正如一切的现在其实都不是现在,而是过去。时间实质上只有两种形态:过去和未来。现在就是过去的一部分,是过去的最面上的一层。层层叠加的过去,层层递进的未来,组成了时间的流程。这么说来,“现在”,实则是个过渡点,是个快递站。
我的杭州光阴包则是进行时,仍然处在打包的动态操作中,结包时日尚无法确定,也许在下个月,也许是下一年再下一年,完全不可测定。因为,我是我自己,我又不是我自己,我看不到自己的前行轨道,但这条轨道却沾住我的脚一直在带着我前行。
自己看不到自己脚下的路,却能安之若素按部就班地走着,这是个问题,有点形而上的意味。但这个问题也只是我们一生中所遇到的数不清的大大小小问题中的一个,且并不见得比别的问题重要,正如夜晚天上的繁星,对于我们芸芸众生来说,它们都是星星,它们谁大谁小谁重要谁不重要,之于我们并无意义。
生活中的问题也是如此。例如我每日的三餐,事先都要考虑吃什么。也确实是个问题,但在吃过之后,就不成为问题了,而在下一餐之前,又变成了问题。
在杭州待得久了,家乡的一些朋友和新结识的网友,动不动就发信息来,说准备下一周或下一月去你们的杭州,看湖看桥看山。然后就问我见面时拿什么招待他们。我回复说,欢迎到杭州来。不过我要说明两点,首先,杭州不是我的杭州,所称的“你们的”不妥。我只是个从外乡来杭州久居的务工者,我的根并不在此,我仍处于流动状态,我只是恒河沙砾中的一粒存在,即便是此地地位最高的人物,恐怕也不例外,何况我呢。其次,我会尽我所能招待,首先会捧上两碗由我自己亲手做的排骨挂面。
说给他们吃挂面,当然是开玩笑的话,但却也反应了我的日常饮食状态。我妻子一直都随在我身边,但今年五月回乡帮女儿带娃去了。她走后吃饭问题就成了我的一个严峻问题。那么多日子,我总说她这也做得不好吃,那也做得没有味,每到吃饭我不是欢天喜地,而是眉头紧锁,好似上杀场。而她不在这里了,我顿觉木落山空,两眼茫然,深感日日一个人烧饭一个人吃,自己烧饭自己吃,是人生中最不堪最无趣甚至最无聊的事之一。这倒不是说我的人生态度消极,恰恰相反,我应该算是一个积极的人,我只是觉得每天要把一定的时间花在烧锅做饭上,而做好后就仅仅自己一个人吃,这太划不来,太无意义了。那怎么办?叫外卖?那不可能。我一个长期除了上班就是居家过日子的人,岂能靠叫外卖维持饮食?我一次都没有叫过外卖,甚至绝少在园区的食堂打过饭菜,我就是这么偏激或古怪。
那就只能自己做饭。家常便饭,无论再怎么简洁,总要买点菜来做,主食则是挂面或大米。我每周上菜市场买菜不超过两次,采购量却并不大,因为我只有一台面积很小、效果不佳的二手木框冰箱,也算不上冰箱,它比空调外挂机的面积大约还要小三分之一,只能放点熟菜。吃米饭就要有菜,吃挂面则不然。最主要的是,吃挂面从做到吃,方便,不用大费周章,只需一锅烩之即可。于是我这个属于南方大系的皖西南人,每周至少要吃十来顿挂面,或中餐或晚餐,有时中晚餐都吃。有时吃浇上麻油的清汤挂面,但更多回数是猪排骨汤煮挂面。
我买挂面是有点独特讲究的。我不是讲究挂面出自哪个生产厂家,叫什么牌子,我只讲究挂面是否是扁条状,是否是宽的,拒绝圆条形挂面和很细的挂面。我尽量选择与我的初中同学汪晓岚家作坊形状、风格类似的挂面买。但再怎么选择,那种长度的挂面,完全无法求得。商店里手腕粗的纸筒装挂面,只有约二十五厘米长,而汪家作坊的挂面则有六七十厘米长,坚挺而又飘逸。宽度也无法复旧,商店里的挂面,最宽的也要比汪家作坊里的明显窄。厚度更不理想。汪家作坊的挂面厚实,商店里的挂面薄若蝉翼稍碰即碎。再也吃不到曾经那样瓷实有劲道的汪家挂面了。但还是要买,矮子里面拔长子,不如此,又能怎样?
小铁锅里舀进三分之一清水,盖上锅盖,烧开后,倒入上一日煮好的猪排骨和汤,盖上锅盖继续烧。沸时,就把挂面放入锅中。加老抽酱油、绍兴黄酒、海天牌老醋、大蒜头、盐、味精;猪排骨富含油脂,故无需再放油,亦不放辣子,我认为排骨挂面或曰肉丝挂面放入辣椒之类,不仅大煞风景,而且大倒味口。而我不是不吃辣椒,我其实颇喜辣,即使是小白菜,都照样放入辣椒与菜同炒,但我就是偏偏拒绝挂面里放辣椒。正如我偶尔买猪头肉,我不要卖者拌各种调料,他们那种汤料味道实在太浓太冲,令人生疑。我只需他们把猪头肉切好放点大蒜头交给我即可。等我回到家便自己切上一种很辣的扁椒连同猪头肉下到锅里炒上两分钟,下酒食之,甚恰,其纯朴之味,近乎二十多年前家乡街头卤肉摊的猪头肉风味。
排骨汤挂面做好后,我便盛入碗中。面之形温润,汤之色丰饶,而香气氤氲于满室。每次两碗,连面带汤,食之罄尽。独居之人,可怜兮兮又出入匆匆,有挂面裹我腹养我身慰我心若此,夫复何求?
一粒麦子,从它被播入土地时起,到它变成千百粒麦子,到它们与其它的千百粒麦子会合,到大批的麦子大汇集,到最后形成面条抵达我们的餐桌上,这之间一定是会发生无数连贯的惊心动魄的故事的。
撑开土壤的铁壁,越过秋天的浓霜,度过冬天的冰雪,拨开春天的冗杂,顶起五月的亮丽,麦子在土地上阔步而艰难地行进,却从不离开自己的根。它们与土壤拔河,与杂草博斗,与河渠协作,与太阳纠缠,与星月共沐,与风雨同浴,与雷电斗争,这之间会发生多少不为人知而只有蚯蚓、蚂蚁、野兔、黄鼠狼、蜻蜓、蝴蝶等才亲临知晓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啊!每一个细微动态,都是麦子的厚重而灿烂的篇章。
当麦子进入机器系统被破碎处理成为雪白的粉状时,当麦子进入作坊成为面条时,当麦子成为提供我们生命热能的食物进入我们的口腔肠胃时,一茬麦子,才算彻底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挂面,就是麦子进入人体之前遗存在世上的最后的影像,是挂在人世间的既是实体又是精神的旗幡,是涌荡在大地之上星月之下源源不断永不消逝的歌谣。
裹腹之物,最难看的吃相是吃面条,最好看的吃相也是吃面条,包括挂面、手擀面、方便面等。挂面,连同它的家族成员手擀面、方便面等一起,囊括了麦子的精魂,组成了时空中的交响乐、进行曲,在历史的深街曲巷中梭动。
而观照挂面,让我洞若观火,那火,照亮了民间广阔而幽深的生活舞台。
此时我最想吃到的就是那一年又一年的生日我都会吃到的,由我父亲从老汪家买来,然后由我母亲煮熟的那一碗碗肉丝挂面。
我仿佛看到被我吃掉的所有的挂面都回归到了挂面的形状,它们在空中,在地面,在堤上,在水上,在风中,列着庞大而整齐的队伍,越过人间,向太阳系,向银河系,向河外星系进发。
是的,世上食物千百种,已远离家乡故土许多年的我,依然稀罕那一碗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