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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的城

2022-08-03陈春澜

都市 2022年8期
关键词:赵家旭东棉花

文 陈春澜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元好问

1

赵家两姐妹在棉花巷暴得大名,完全得益于她们生得像棉花一样白净,棉花巷棉花巷不出两个白白净净的姑娘,还好意思叫棉花巷,索性改叫黑土巷算了。

多年前,棉花巷还没改名为云路街,它和黑土巷一样,都是太原版图上的街巷名字,虽然两条巷子相隔几里地,但赵家俩姑娘响亮的名头,岂是几里地能阻隔了的。她们鹤立鸡群的雪白肌肤和高耸挺直的鼻梁在惊艳了棉花巷人的同时,也牵动了黑土巷人的好奇心,虽然他们对棉花巷人一说起赵家姐妹就要拿他们黑土巷开涮之事早有耳闻,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见了棉花巷的人,总要一脸艳羡地凑上去问:“听说你们街上有俩姐妹,姐姐赵晶,妹妹赵洁,长得又白又洋气,和外国人一样?”

“笑话,白就是外国人?打从明朝中叶起,我们棉花巷就是远近闻名的棉花集市,是棉花把她们捂白的。”

棉花巷人一本正经的语气里透着些骄傲,仿佛赵家姐妹真的是用棉花捂白的,更仿佛与赵家姐妹同住一条街,就近白者白,有了在黑土巷人面前以白为傲的资本。完全忘记了自己和眼前的黑土巷人一样,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都是寻常巷陌里的普通中国百姓。

棉花巷人凭借牵强附会,摆出居高临下的派头,让黑土巷人大为不悦,自尊心战胜了好奇心。黑土巷人鼻子一哼,斜着眼问:

“那棉花怎么没把你捂白啊?”

棉花巷人无言以对。黑土巷人笑笑,拍着对方的肩膀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两姐妹的父亲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留学后带回了外国的洋学生,做了他的第三房姨太太,赵家这俩漂亮妞都是这个姨太太生的。”

历史上的棉花巷是有钱人扎堆的地方,四十一号院的胡延公馆、四十三号院的陆公馆、晋绥军朵师长公馆都在这条巷子里,还有晋剧名角刘仙玲和牛桂英也曾在这里住过。老太原赵姓一门中也有喜欢怀古之人,把自己的先人追溯到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自诩是定都晋阳的赵烈侯赵籍之后。赵家不是土生土长的太原人,赵父也从不拿姓氏做文章,迁入棉花巷后,多以沉默示人。赵家姐妹俩的身世到底和旧时的达官显贵社会名流沾不沾边儿,谁也不清楚,都是道听途说。但为了打击棉花巷人站不住脚的骄傲,黑土巷人言词凿凿,把本来道听途说的事描绘得和真的一样。

“尿泡打人骚气难闻。”什么姨太太不姨太太的,棉花巷人怎么听都觉着不顺耳,这分明就是骂我们棉花巷人都是小老婆生的。他们撸起袖子,捍卫赵家姐妹的尊严,就是捍卫他们自己的尊严。

黑土巷人看见棉花巷人露出的纤细胳膊,笑了。他们是运送煤炭的后人,手上的力道从骨子里带来,从来就不畏惧打架。他们伸出比棉花巷人脚腕还粗的手腕,直楞楞地戳到了棉花巷人的鼻子下。眼看两副不同重量级的拳脚就要为赵家两姐妹似是而非的可疑出身舞玩到一起了,这时,旁边的人顾不得多想,像岸上的鱼跳进水里一样自然而然地站出来充当起和事佬。当然,这个和事佬既不能是棉花巷的,也不能是黑土巷的,必须是生活在这两条巷子之外第三条巷子的人,否则,他的话就没有公信力,就有偏三向四之嫌。

好在太原的巷子多如牛毛,在东西走向的“街”和南北走向的“路”之间,枝枝杈杈,掩隐着无数五花八门名称各异的小巷,小巷里有的是进进出出爱好和平的人,他们既维护自己小巷的主权,更兼顾巷子与巷子之间的友好关系。

“一笔写不出两个太原来,人不亲土亲,都是太原家,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劝架的人可能是解放路的,也可能是炒米巷的,更有可能是五一路的,或者是通顺巷的,不管什么来路,出发点都是好的,那就是为了棉花巷和黑土巷两个巷子的人以后能和平共处。在第三方友好人士的智慧调解下,棉花巷人和黑土巷人都被一股脑地罩在“太原”这个大盖子下,盖子上“锦绣太原”四个字晃得他们闭上眼睛、羞红了脸的同时,赶紧收了拳脚。

黑土巷人说:“我们原本就不是来打架的,只是对赵家两姐妹好奇。”

“其实,不光你们好奇,我们也好奇,当然,不是好奇她们的出身。”棉花巷人强调说,“她们的父母,我们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和你我的父母别无二致,新社会了,家家都是一夫一妻,什么大老婆小老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赵家最大的秘密是她们家有两个门,一个开在街上,一个开在院里。想看老大,你就得在临街的门上等,想看老二,你就去他们院的大门上等。”

2

棉花巷人没有耍花腔,赵家的确有两个门,这在棉花巷绝无仅有,是个例外,因例外而显得有点稀奇。不仅门开得稀奇,更稀奇的是赵家两姐妹的做派,她们在对待两个门的问题上表现出让整条巷子人都着迷的截然不同的态度。那情形就好像是赵家专为照顾俩女儿的不同喜好,才特意开了这两个门似的。

姐姐赵晶从来都是笑嘻嘻地从街上那个门出,街上那个门进。妹妹赵洁则视街上的那个门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一向都只走院里的门,不走街上的门。好事的男孩们常盯着赵家临街的门打赌:“看吧,这次出来的一定是赵洁。”结果,赌妹妹的,总是惨败。赵家临街门对面是三十八号院,院里有个比赵洁大两岁,和姐姐赵晶同岁的细高个儿男孩,名叫木头,他次次把赌注下在赵洁身上,结果,不到半个月就输掉三块香橡皮、五支自动铅笔,还有一个他父亲从北京出差回来刚给他买的天蓝色海绵铅笔盒,用了还不到一周,这事,让他刻骨铭心了一辈子。

对了,有必要再细说说赵家的那两个门。那是20 世纪80 年代,棉花巷还没有出现过平地起高楼的稀罕事,走遍整条巷子,都是灰砖砌起的老式平房,年久失修的老瓦房无精打采,挨挨挤挤的灰砖墙伤痕累累。好在这些老房子都很有自知之明,因为老或者因为破或者什么也不因为,本性就是内敛的,它们一概缩着头,巧妙地藏在一进或二进的四合院儿里。赵洁不明白,为什么单单她们家要独立特行,临街开一个门。在那时的她看来,门的裸露,就好比人的赤身裸体,让她深感无地自容。

无地自容的她丝毫改变不了街上这个门的存在,就像改变不了她父母的看法一样。赵家夫妇坚持认为这个门开得合情合理,没有什么不对,父母表达这种观点的态度和这个门的态度一样理气直壮。

属于她们家的平房一共三间,全部临街。两间北房,一间南房,像冰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从街上看,南房和两间北房连在一起,但两间北房除了临街的一面,还有一面朝向院子。南房则不然,朝向院子的那一面和院里东房另一家人的房子背靠背。总不能把自家的门窗开到别人的家里吧,就是从采光的角度考虑,这间南房也只能朝北,也就是朝大街上开一扇窗和一个门。

小窗出于安全考虑,开得特别高,一般路人就是从赵家窗户下走过,也不会在意。所以,赵洁对小窗基本持保留态度,在她看来,这个小窗虽然临街,却无伤大雅,有时,还透着些说不出的浪漫气息。

有一阵子,台湾歌手陈美龄的歌曲《归来的燕子》传遍太原的大街小巷。“越过大海,你千里而归,朝北的窗儿为你开……”歌声透过半开的小窗,飘到赵洁耳朵里,正坐在床上拆线线的少女,放下手中正拆的线线,心被歌中的意境带着怦怦乱跳。拆线线是那个年代棉花巷好多人家给孩子们揽的副业,赵家妈妈在针织厂工作,更是近水楼台,赵晶和赵洁每天回到家除了洗碗做饭外,还得把针织材料的碎布片拆成一团团棉线。拆线线挣的钱大部分用来贴补家用,少部分母亲会当作奖金,赏给她们姐妹俩零花。

听着窗外的歌声,赵洁从红红绿绿的线片线团中惊醒似的抬起头来,呆望着她家这个正好朝北的小窗,心中月朦胧鸟朦胧的,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她痴痴地幻想:“要是光有这个朝北的小窗,没有旁边这个临街的门,该有多好!”可是不行,就像有天就有地一样,在临街这面墙上,除了有窗,还有门。

如果说小窗是天,把赵洁的心带到了天上,那临街的门就是地,把她的心、她的手、她的脚、她身体里每一处隐匿着的少女情怀都向下拽,从天上的云朵中直拽到地上的尘埃里。十五六岁海棠花般鲜嫩洁净的小姑娘,哪个人的心不是在天上长着,凭什么单让她的心掉到尘埃里!

就为这个门,赵洁不快乐,整天都在生它的气。可惜,她生门的气,门是不理解的,不但门不理解,就连亲生父母也不理解。赵家妈妈经常在她们姐妹俩眼看就要误了上学的关键几分钟里,打开门说,赶快跑。从这个门里慌慌张张跑出来的,从来都只有姐姐赵晶,赵洁宁可迟到被老师罚站,也拒绝走这个门。为此,她没少挨老师的训,甚至还挨过母亲的打,但赵洁终不改其志,打死也不走临街的门。

巷子里的男女老少,谁也没有见她从临街这个门上走出来过。时间长了,非但关注赵家姐妹俩行踪的男孩子们知道,就连她们家对面晒太阳的一帮老头老太太也晓得:出出进进总走街上这个门的是前额光光的顶着一脑门青春痘的姐姐赵晶,而梳着齐刘海童花头的妹妹赵洁是只走院里的门,不走临街这个门的。

“有钱不住东南房。”暑热难耐的炎炎夏日里,像蒸笼一样热气腾腾的赵家南房,临街的门总是敞开着,绿漆门框上挂着条状的纯手工门帘在夏日的微风中像秋千一样轻轻地摇摆着。这摇摆来自赵晶和赵洁一个暑假的忙碌。爱串门的赵晶发现别人家都在用旧画报做门帘,她当即转身回家,动员妹妹也和她一起做门帘。赵洁眼珠一转盯着姐姐问:“做好往哪挂?”

“还没走,就想飞。”赵晶拿着剪刀命令妹妹,快动手,要不别人家都挂上了,咱家还没做好呢。

赵洁站着不动,固执地坚持道:“就是做好,也不能往临街的门上挂,妈妈说了,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可以不开临街的门。”

姐姐拿起桌上的尺子塞在妹妹手里:“行了行了,先做好再说。”

妹妹不情愿地接过尺子,配合姐姐先是把旧画报用尺子比住,剪成尺寸相等的长方形,然后,逐张搓成细棍,再用细麻绳穿起来,固定在一个和门框相同长度的木板上,最后,再刷上一遍无色的清漆,纯手工的画报门帘就诞生了。

赵晶踩着板凳,把新做成的门帘往临街的门上挂,赵洁缩在门里求姐姐:“姐,求你了,别往这儿挂,挂院里。”

赵晶不理她,觉得妹妹在说笑话,有粉不往脸上搽,难不成往屁股上抹?赵家的门帘因为挂在街上出尽了风头,全棉花巷人都感叹,这人长得俊了,做出的东西也好看,你看赵家的门帘和他们家俩丫头似的,怎么看怎么顺眼。只有赵洁觉得不是顺眼,是碍眼,她讨厌临街的门,也爱不起这个好看的门帘,哪怕这个门帘是自己亲手做的。

3

一次,赵洁给南房的火炉里添炭,煤烟熏得她嗓子发干,不停地咳嗽。站在一旁的赵母眼疾手快,打开临街的门,不由分说就把女儿拖到街上。赵洁脸涨得通红,扭着身子喊道:“妈,你干什么呀?”

“能干什么?外面空气好,风一吹,你就不咳了。”

赵母是个四十来岁的细高个白净女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腰杆挺得笔直,用力拖拽着扭扭捏捏的赵洁。赵母没念过什么书,只读过妇女识字班,和传说中的洋学生毫不沾边儿,恰如赵父的出身也是一个南辕北辙的误传。赵父的老家在晋西吕梁山上,从赵父这代往上数,几代都是无房无地的穷农户,靠租种有钱人家的土地勉强糊口。不是家贫活不了,也不会十二岁上就把他送到太原,在钟楼街的一家绸缎庄做学徒。1949 年后,公私合营,赵父因无资本,拟定店员出身,他不同意,坚持随父亲的雇农出身。这样,他们夫妻俩都有着那个年代引以为傲的贫雇农出身。在他们朴素的世界观里,小女儿走这个门不走那个门的臭毛病,就是十足的小资产阶级爱面子思想。

赵家夫妇为此忧心忡忡,特别是赵母,逮着机会就要人为地把女儿的面子往开撕一撕。她私下里和丈夫说,面子这东西,撕得多了,破了,自然就没了。现在,赵母又借机把赵洁拖出临街的门,在大庭广众下暴晒着女儿的面子。赵洁不知是因为呛咳还是因为难为情,反正母亲看见女儿脸涨得通红,头垂到胸口上,比犯了罪拉去游街的人还垂得低。

赵母心头的火腾腾地往上冒。我们赵家个个堂堂正正做人,谁都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女儿摆出这副丧气样儿给谁看?母亲本来还想让女儿弯下腰,给她拍拍后背,可是现在,恼火改变了她的主意。她板起面孔,铁青着脸让女儿面朝大街抬起头站直了。赵洁不听,扭转身子就朝院里跑。

“你给我站住!”

赵母大声喊叫着,一把拉住女儿衣服的后襟,女儿站下,用幽怨的眼神瞅着母亲。赵洁看见母亲眼里的火比家里的炭火还旺,只得老老实实站在街上,装作咳得厉害,趁势弯下了腰。赵母到底是亲妈,见女儿咳声如雷,只好妥协,也弯下腰,把心中的火气变成手中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全拍打在女儿的后背上。

街上的风不知趣地吹来吹去,吹到赵洁的脸上,更吹到了她的心上,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泪眼蒙眬中,听到一群男孩从巷子那边说笑着走了过来,她猛地直起腰,转身又想跑,母亲伸手,一把又拽住她衣服的后襟说:“往哪跑,你给我咳顺畅了再回去!”

赵洁低下头,背对那群男孩走来的方向,更用力地咳着,恨不得把自己咳成一粒小小的果核,让这串冰糖葫芦房子瞬间就把她包裹起来。估摸着那群男孩都走远了,她才直起腰,母亲指着街上的门说:“进去吧!”

赵洁像没听见似的,转过身径直跑进院子。

4

在赵洁和临街门的坚强对峙中,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转眼的工夫,她和姐姐就出落成大姑娘了。二十岁的姐姐赵晶,从小不爱学习,一看书就头疼,好不容易熬煎着上完初中,说什么也不上了,在家待业两年后,在棉花巷背后铁匠巷的副食商店当了售货员,每天乐哈哈地数着一毛钱十块的古巴糖。十八岁的赵洁,和姐姐正相反,文理皆通,嗜书如命,赵家妈妈每次开完家长会都笑逐颜开,再不计较她不走临街门的事。

别看赵家夫妇都没什么文化,但在对待好学生赵洁的态度上,和有文化的老师如出一辙,惊人的相似。他们一致认为,一好带百好,只要学习好,其他的毛病都不是毛病。就在大家拭目以待静候赵洁金榜题名的美好日子里,晴天一个霹雳,赵洁落榜了。

赵家夫妇手拉手小心翼翼地走到女儿面前,先是安慰她不要伤心,还有明年。后又问她有什么要求,只要她同意再考一年,他们什么条件都答应。赵家妈妈特意强调,如果临街的门还让她堵心,他们明天就雇人把门封上,全家都走院里的门。赵洁摇头,不提门的事,但答应再复读一年。

在等候复读的一天上午,赵洁正看书,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站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坐下,心想又是姐姐在捣乱。赵洁落榜后,父母都变得哑巴了似的,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一个字,只有姐姐非但不以为然,似乎比以前还更爱拿她开心了。父母提醒赵晶在妹妹面前注意点,她当着赵洁的面大声反驳,有什么好注意的,她考不上有理了,又不是我让她考不上的。

头天下午,赵洁把临街的门从里面插住,下班回来的赵晶就站在院里这个门外,捏着鼻子边敲门边问:“请问赵洁同学在家吗?”

赵洁以为姐姐今天又故伎重演,不曾想,姐姐换了战术,不说话,只是敲门。又敲了几下后,她拿起书,三步两步走到门口,一把就把门拉开:“你……”无聊两字还没说出口,手中的书“嗵”的一声就掉到了地上。门外站的不是姐姐,是她的同桌——男生李旭东,她抬手捂在半张半开的嘴上,垂下眼帘,雪白的脸瞬间变成块大红布,连脖子都红了。

前几天,落榜的赵洁,含着泪,仰着头,站在学校贴着大红榜的砖墙下,为自己懊恼,也为李旭东高兴。他和她这次都是超常发挥,不过方向不同,他向上,她向下。她盯着他的成绩,看了又看。听说他第一志愿是北师大,她想,这个分,走北师大应该没问题。受老班影响,他们班好多同学都报考了师范类院校,她报的是武汉的华中师范大学。

回到家,躺在床上,还在想成绩。他和她的成绩,像两股红白丝线,那么分明地缠绕在她心上。是因为这意外的两极,还是因为别的?她说不清。她劝自己,别胡想了,不要说自己没考上,就是考上,自己在武汉,他在北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能有什么可能。况且,之前的关系,充其量就是同桌,而且是连话都不敢说的同桌。

在他们那个年代,男女生之间不说话,几乎是每一所中小学共同的风气。赵洁和李旭东不说话除了入乡随俗的原因外,还有另外一个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的原因,那就是临街的门,这个门遮掩住自己身上所有的光芒,让她时时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特别是在他面前。

听同学们说,李旭东家是地球物理研究院的,不像她住街巷。她住街巷不说,偏偏还有一个临街的门让她比别的女孩更多了一层说不出的难堪。而李旭东家就不同了,住宿舍大院的楼房,家里还有电话。

对楼房和电话,她不羡慕。她羡慕的是宿舍大院,在街巷长大的她认为,自成一体的宿舍大院散发着一种集体的气息,集体的力量给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平添了一种了不起的异样神气,李旭东的身上就带着那么股高不可攀的神气劲儿。她和他坐了两年同桌,但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不能用同桌来等量的。在这个街巷女孩的心里,她和他就像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中描绘的那样:“一个在天上,一个却深潜海底。”后来,她时常悔恨用这两句诗比喻他和她,是墨菲法则吗?一语成谶。

那天,看着仰慕已久的男神突然从天而降,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她却像静默之石,一动不动,立在门里,无法开口,也无法呼吸。一缕柔美的阳光轻轻地搅在他们中间,不,不止一缕,四面八方都是跳动的阳光,柔美、明亮、洁净,无声地拥抱了他们,虽然很轻很轻,却猝不及防。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时间一分一秒地从两个少男少女的身边走过。过了好像几个世纪,男生捡起地上的书说:“让我进去?”女生红着脸,侧身迎进了他。

5

那时,赵家还没有沙发,木箱和大通铺是那个年代棉花巷大多数人家的标配。俩人进屋后,李旭东坐在床的一角,赵洁坐在床的另一角,从未有过的窘迫感,让俩人不知如何开口。沉默地坐了半天,赵洁才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从暖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她端着水,在地下转了好几圈,竟然找不到一个放水杯的地方。她先把水杯放在火炉上,因为是夏天,火炉靠墙闲置着,放下后看看,又觉得这杯水离男生太远,又搬了一个高板凳,放在他面前,把水杯重新放到板凳上。

李旭东看着眼前这个女生,手不停地哆嗦,水先是洒到火炉上,后又洒到板凳上。他站起来,想接过水杯的同时,突然很想伸出手,摸摸她的手,这双手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纤细、洁白、柔嫩。男生脸红了,他没有敢接水杯,更不敢摸女生的手,目光也聚焦在水杯里,一杯白开水变得深不可测,两人的眼神在水里闪烁着,谁都不敢看谁。

宭迫中,李旭东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看到箱子上小书架上的书,便说他是来借书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好像不借书,他就不会来这趟似的。天知道,这不是他的心里话。

“借书?跟我借书?”

“嗯,是借书,你课间看过的那本《晋阳秋》。”

其实,这本描写太原抗日救亡的长篇小说,李旭东早已读过。那时,他刚考入高中,和赵洁分在一个班,但还不是同桌。一个冬天的早上,他先于她走进教室,身为班长,又是男生,他天天都比别的同学早到,总是在同学们进教室后,就已经生着火炉,把不亮的灯管想办法弄亮,他弯腰生火和站在课桌上摆弄灯管打火的形象,给赵洁的感觉温暖而可靠。

有天,赵洁也到校早,火炉刚生着,落在课桌上的灰尘还没来得及掸,赵洁拿过鸡毛掸子掸着课桌上的灰。这时,站在李旭东身旁的另一位女生,在她背后大声喊道:“赵洁,用完,把鸡毛掸子扔给我。”赵洁用完后,随手把鸡毛掸子扔给那个女生,对方没接住,掸子落在李旭东头上。

赵洁赶忙道歉,李旭东伸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根本没听清赵洁在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之痛,仿佛他不是被鸡毛掸子打中,而是被爱神丘比特的箭击中。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喜欢上了她;也许比这还要早,从见她第一天起。

他清楚地记得,刚开学那会儿,功课不紧,他天天躺在被窝里看《晋阳秋》。看到那些熟悉的街名,看到相爱着的男女主人公郭松和兰蓉,在夜幕下的桥头街、柳巷恋恋不舍,十八相送,他心潮起伏,闭上眼,自比郭松的同时,把兰蓉的形象也置换成了赵洁。

鸡毛掸子事件过后,班里经过了一次测验,按考试成绩,李旭东和赵洁成了同桌。自从赵洁坐在他旁边,他的眼睛就有了斜视的毛病,不由自主就要转向她那边。细心的老班,也就是他们的班主任,有次在他办公室,似有意又似无意,总之,是用很委婉的口气说:“窗外的风景再好,现在也不是欣赏的时候,对现阶段的你来说,黑板上的字远比窗外的风景更重要。”

李旭东低头不语,赵洁靠窗户坐,他何尝不明白老师嘴里的风景指的是什么。他看着老班皮鞋上的土说:“王老师,我错了,您给我换个座位吧!”

老班笑笑,看着他说:“傻小子,老师说你错了吗?”老班喝了口水又说:“你啊!就是性子急,这座位还用我换吗?雷打不动按成绩排,你和赵洁的成绩都靠前,你的成绩跌下来了,自然你们就不能坐同桌了。”

说完,老班站起来,手搭在自己学生肩上,用亦师亦友的口吻感叹道:“长大,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

从那以后,李旭东强迫自己不看风景,看黑板。直到毕业,他和赵洁一直坐同桌。他没想到她会名落孙山,他替她惋惜,但他不是来安慰她的。对十八岁已经达到老班嘴里长大标准的李旭东来说,考上的赵洁,他喜欢,考不上的赵洁,他一样喜欢。他来,就是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一直喜欢。赵洁不知道,当他得知赵洁报的是华中师大后,他没有犹豫,说服父母,想去南方,也改报了华中。从改志愿那一刻起,他就对他和她的未来充满向往。他想和她说,在他眼里,她就是那本他一直想找的枕边书,百读不厌,直到终生。

赵洁冷不丁听李旭东要借《晋阳秋》,顾不得多想,只发愁书不是自己的,他要失望了。她低着头小声嗫嚅道:“对不起,这本书是我借的,已经还了。”

“那就不用了,我再找别人借。”李旭东原本就不是来借书的。

可赵洁不这么想,刚说完书不是自己的就后悔了,要知道他可是第一次上门,第一次开口求她呢!她不能让他失望。可是,她现在再说去隔壁院找廖姐借书,他一定会阻拦。

“怎么办呢?”赵洁暗自思忖着,突然,她想到了临街的门,她庆幸没有让父母堵了这个门。过了一会儿,赵洁装作到最里面的那间屋子取东西,径直穿过中间的北屋,走到了有临街门的南屋。到了南屋后,她蹑手蹑脚打开门栓,箭一般飞快地从临街的门上跑了出去。后来,这一幕像电视剧的片花,经常闪回在她脑海里,令她追悔莫及。她常想:如果那天,她不从临街那个门上跑出去,也许她命运的轨迹,就是另外的模样,谁知道呢?

6

那天,赵洁一阵风似的跑到了隔壁院,谢天谢地!廖姐家的门敞开着,廖姐正靠在被子上看书,马上就能拿到书的兴奋,让她脚步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

“廖姐,快,把那本《晋阳秋》再借我看看。”赵洁喘着气说。

被称作廖姐的年轻女子,正捧着一本厚书看,她叫廖玉梅,但棉花巷的人都随孩子们叫她廖姐。她是国家恢复高考后,棉花巷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山西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学生。看着气喘吁吁的赵洁,廖姐放下书说:“慌什么?《晋阳秋》你不是看过了吗?”

“廖姐,再借我一次,就这一次,最后一次。”赵洁不说原因,撒娇似的摇着廖姐的胳膊恳求着。

“好吧,爱读的书,也就是和自己气息相投的书,这样的书,完全可以反复读。”

廖姐说得慢条斯理,赵洁却听得心急如焚。她看着不慌不忙脱家居服换外出衣服的廖姐着急地问:“廖姐,你去哪?先给我拿书!”

“这就是去拿啊!你把书还回来后,六十九号院的小丽又借走了。”廖姐说完,弯腰找出一双凉鞋穿了穿,放下,又找出一双布鞋自言自语,这双也好久没穿过了。

“廖姐,就穿拖鞋不行吗?”

“那怎么可以,你平时挺注意的,今天怎么穿拖鞋就跑出来了?”

赵洁脸又红了,也不解释,低头看廖姐换鞋。廖姐脱下布鞋,换上一双白网鞋,系好鞋带,然后,又拿起布子,不紧不慢地把整个鞋面擦拭了一遍,最后,穿戴整齐的廖姐,走到门口,拿起镜子又把头发梳了梳,才转身和赵洁说:“可以了,走吧。”

那是一个如饥似渴的读书年代,新华书店门前车水马龙,为能抢购到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人们迎着寒风,裹着军大衣,在书店门前彻夜排队,是那代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共同记忆。廖姐作为棉花巷文学沙龙的发起人和组织者,那天,她丝毫不怀疑赵洁借书的真诚和渴望再看一遍的急切,沙龙每周举办一次的读书活动,赵洁次次不落,听到动情处,总是先于别人泪流满面。对书籍的热爱和对生命的感悟力,让廖姐对她刮目相看。后来,棉花巷成为专卖海绵的一条街,在叮当作响的数钱声中,来听廖姐朗读的人越来越少,只有赵洁还沉浸在她的抑扬顿挫中。

有次,面对赵洁一个听众,廖姐举着手中的《荷马史诗》问:“还要念吗?”

“当然。”赵洁答。

最后,只留下廖姐和赵洁俩人的沙龙,成了棉花巷的另类存在,甚至是笑话,但她们不以为意。失望的廖姐用李白的诗自嘲:“众鸟高飞去,孤云独去闲。想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赵洁安慰她,你不是孤云,还有我。书籍像连结俩人的绳索,帮她们共同攀援过世俗的悬崖峭壁,使她们终其一生都保持了这种由智性而知心的友谊。

六十九号院在棉花巷的尽头,中间要路过六十一号,六十一号不是居民住的院子,是这条巷子里唯一的一家综合商店。当廖姐和赵洁并排走过这家商店时,赵洁突然站住,货架上绿皮红瓤的大西瓜,像探照灯一样照出了她的粗心,怎么能光用白开水招待自己喜欢的人呢。她拉住廖姐的手说:“廖姐,你去取书,我去买西瓜。”

廖姐不同意,坚持一起去拿书,回来的路上再买西瓜。赵洁虽然觉得这样太浪费时间,但为了拿到书,也只好听廖姐的。到了小丽家,小丽不在,好在她弟弟说人没走远,他去喊姐姐。

赵洁和廖姐坐着等了约两杯茶的工夫,小丽就被找回来了,那本《晋阳秋》小丽还没看完,但因为是赵洁要借,书的主人廖姐又亲自来取,她没有迟疑,笑着把书递给赵洁说:“没事,你先看吧!我们大学的图书馆肯定有。”听小丽这么说,廖姐慌忙打岔说:“赵洁看完,你随时还可以来取。”说完,拉起赵洁就走,生怕刚考上大学的小丽再提一句大学的事。

全棉花巷的人都知道,赵家小姑娘学习好,她没考上,受打击的不止赵家老小,所有棉花巷的好心人都替她惋惜,廖姐更是首当其冲。回来的路上,廖姐绕着弯劝赵洁,人生的路就是这样,曲里拐弯,你看迎泽大街是直的吧!可是过了迎泽大街呢,不是向左拐就是向右拐,两边全是和咱棉花巷一样的小街小巷。

廖姐劝得正起劲,赵洁手指前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快到六十一号了。”刚才,和小丽拿书时,赵洁心里只想着李旭东,根本没注意小丽说了什么,现在同样也没理会廖姐的苦口婆心。听赵洁说要买西瓜,廖姐对她更多了几分同情,成王败寇。她想,赵洁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出来一会儿,还得排队买西瓜。

那是个供不应求的年代,买肉要号,买布要票,六十一号商店向来门庭若市。看着长龙似的队伍,廖姐皱着眉头让赵洁快走,说道:“回去和你妈说,人太多,排队浪费时间,有这时间,还不如看了书。”赵洁不听,让廖姐先走,她则坚定地走向队尾。快轮到她时,她举着钱,绕过前面的人,对售货员说:“我要半颗西瓜。”

“着什么急,西瓜还没称,怎么收你钱?”

矮胖的中年女售货员瞪了她一眼,又喝斥道:“大人还不急,小孩子着什么急。”

赵洁笑笑,没接话。她急的原因,自然是好的。好事要悄悄的,不能随便告诉人。

胖售货员称好西瓜说:“六斤一两,九毛二。”赵洁把一元钱递上去,又接过找回的八分钱,提上西瓜就跑。其实,她根本用不着这么急地往家跑,因为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

她不知道,就在她跑进廖姐家的同时,姐姐赵晶“咣”的一声推开了临街虚掩的门,她半中间回来,是取落在北屋火炉上的水杯。进了北屋,一眼就看见坐在床边的李旭东,她惊讶地大叫:“你是谁?”

李旭东看赵晶的长相,和赵洁就是大小、胖瘦之分,赵洁看上去,比她小,比她瘦。他猜这个人可能是赵洁的姐姐,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自报家门,说他是赵洁的同桌,后想不太对,又改为同学。

”同学?而且还是个男同学?就算是男同学来家,也应该成群结队,单独找上门来,什么关系?可疑,可疑,太可疑。”

姐姐赵晶这样想过之后,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不客气地睁大眼睛,从头到脚打量起李旭东。边打量边在心里嘀咕,别说,这头一个上门找妹妹的男生,浓眉大眼,还蛮精神的,个头也不低,就是皮肤没有赵洁白,不过,别说男生,大多数女生也没她们姐俩白。

李旭东被赵晶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根本不晓得赵家有两个门,他以为赵洁进里面的屋子就是故意把她姐姐换出来考察他。本以为姐姐考察后,就会回里面的屋子把妹妹换出来,没想到,赵洁迟迟不露面,赵晶倒搬了个板凳,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开始审犯人似的询问起来。

“你家有几个孩子?”赵晶问。

“三个。”李旭东答。

“几个男孩几个女孩?”

“三个全是男孩。”

“全是男孩?”赵晶惊呼道,“你是老几?”

“老大”。李旭东又答。

“那你考上大学没?”

“考上了。”

这个笃定的回答,让赵晶心里酸溜溜地起了波澜:“难怪妹妹能看上他,大学生嘛!”在中国恢复高考的头几年,大学生比大熊猫还稀缺。谁家出一个大学生,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捷报传来,父母先要背起手,在人前走几遭。在姐姐赵晶眼里,就因为妹妹比自己学习好,有望成为“大熊猫”,父母的心就越长越偏。赵洁要买录音机,六百多块!父亲眼都不眨就买了回来,说什么学英语用得着。可她想换辆新自行车,才一百多块,父亲却说旧的还能骑,没必要换新的,母亲也帮腔,什么刚上班,不要大手大脚,太张扬。

“偏疼不上色”,赵洁今年没考上,父母难过,赵晶偷着乐,凭什么赵洁就事事如意,这次活该现眼没考上。可气的是父母,妹妹都成落架的凤凰了,还对她那么好,低声下气地求她,要不要把临街的门堵了?好像赵家不出个大学生,天就会塌下来似的,就算塌下来,还有她这个大块头姐姐顶着呢!要知道,她才是这个家的老大。

赵洁落榜后,赵家阴云密布,只有赵晶兴高采烈。全家人都觉得这是她的性格使然,只有她清楚,她是故意的,她飞不高,也不想让妹妹飞得太高。为此,她也内疚过,但更多的时候,是不满,她就是看不惯父母像捧月似的捧妹妹。现在,妹妹这个月陨落了,不曾想,又跑来一个替代品,要代替妹妹在这个家发光发亮。不行,她得想办法,让他发不成。

面对手足无措的李旭东,赵晶用更加不客气的语调问他:“你考上哪个大学了?”

“华中师范大学。”

赵晶心里一愣,赵洁报的不也是这所大学吗?看来,她的猜测千真万确,没准,这俩人暗地里早搞到一起了。刚才她想的还是有枣没枣打三竿,现在可不是,她要以姐姐的身份,明确表态禁止他再来找赵洁。

赵晶咳嗽了两声,模仿她最讨厌的老师的腔调说:“这位男同学,你考上大学了,我妹可没考上,明年还要考呢!希望你不要再来找她,她的心可高呢!你那个学校就算了吧。我爸妈都盼着她明年考北大清华呢!”

李旭东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习惯了家人间那种内敛而含蓄的表达,他的温文尔雅在赵晶的无礼面前溃不成军。

赵晶以胜利者的姿态越说越起劲,期间,两次把唾沫星子喷到了李旭东的脸上,他不敢擦拭,脸涨得通红,想说点什么,可根本轮不上他插话。赵晶滔滔不绝地说了又说。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不管说什么,都一个意思:眼前这个已然飞上天的人,回他的天空去,不要来她们家做“大熊猫”。

那天,李旭东是被赵晶下了逐客令赶走的。期间,赵洁回来过两次,但不敢进家。临街的门她跑出去时是虚掩的,回来后却推不开,预感大事不好的她绕到院内,刚一进院子门洞,就听到姐姐在屋内说话,这熟悉的声音,在此时此景下听来,不亚于疾风暴雨电闪雷鸣。她呆立在门洞里,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临街的门肯定是被姐姐从里面插住的,就算是开着,只要姐姐还在屋内,她就没有勇气从临街的门走进去。这时,她多么后悔自己曾经发过的誓:“我就是不走临街的门,一次也不走。”

院里的门开着,但她不能从院里的门进去,就算她肯硬着头皮告诉李旭东,她家还有个临街的门,姐姐那关也难过。书和西瓜赤祼祼地拿在手里,像当厅陈列的罪证,供出了她的多情。她不想让这份如春笋般小心翼翼才刚发芽的情感,经过姐姐夸张的转述,日后成为全家嘴里的谈资,甚至会让父母误以为这就是她名落孙山的根源。

她只能躲,躲到姐姐看不见的地方,等姐姐像以往那样从临街门上走后,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李旭东身边,这样,他也不会发现她家有个临街的门。她相信他的教养如同相信自己的矜持,只要她不说,他不会追问刚才她究竟去哪里了。

然而,凡事有例外,她这个梦没做好。当躲在对面院子大门后的赵洁,眼睁睁地盯着自家临街的门时,她姐姐和李旭东,一前一后,从院子的大门走了出来。她看见俩人站在大门口,李旭东不知和姐姐说了句什么,姐姐不耐烦地摆手,看样子是示意他快走。看着他们俩一东一西走远后,赵洁无奈地跺着脚,院里的门一定也被姐姐锁上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拖鞋,脑子一片空白,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她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手中的西瓜,也成了烫手的山芋,刺眼而多余,好在有廖姐可送。因为没带钥匙,她在廖姐家边看书边等,估摸着姐姐下班后,才抱着书回了家。一进门,发现不但姐姐,父母也回来了,她心虚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心中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吃饭、洗碗、收拾,一切都平静得令她心悸。她把那本《晋阳秋》大大方方地摆在了显眼的地方,她想,不论家里谁问起上午的事,就说李旭东是来借书的,本来就是借书的嘛,这点没什么好心虚的。她倒要问问姐姐,李旭东为什么不等她回来就走了,她想知道李旭东在院子大门口到底和姐姐说了什么。

“是告诉姐姐什么时候再来找她吗?”她太想知道。

奇怪的是,直到临睡前,父母和姐姐谁都没提那事,看来,姐姐这次没有在父母面前夸大其词地告她的黑状。等父母都睡熟后,她钻到姐姐的被窝,充满感激地对她说:“姐,你没和爸妈说吧?他是来找我借书的。”

赵洁说着,打开手电筒,照亮手中的《晋阳秋》,让姐姐看。

赵晶装睡,半天不理妹妹。赵洁用力推她:“姐,你听见我说话没?你看,我没骗你,这就是他要借的那本书。”

赵晶翻了个身,背朝妹妹,含糊地表示,她听不懂妹妹说什么,她回来后,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男生女生,她不知道。只知道家里两个门都开着,埋怨她太粗心,就是出去一会儿也应该把门锁上。

赵晶说完,又呼呼装睡。其实,白天,是她把李旭东赶走的,在她肆无忌惮的问询中,她发现这个男生并不知道她们家有两个门,他以为赵洁在里屋。于是,将计就计顺坡下驴,说赵洁不喜欢他,所以才躲了起来,让她这个当姐姐的代劳发言人,请他以后别再来找她。为了让这个男孩相信赵洁在里屋,赵晶把他送走后,过了一会儿,才返回来锁上院里的门,她返回来锁门时,赵洁已经到了廖姐家。

赵洁明知姐姐胡说,但也不能点破,为这事闹起来,惊动了父母,还是自己理亏。只能沉默地躺回自己被窝,一夜未眠。

那个假期,赵洁没过好,她一直在等,等李旭东。她想,至少,他应该再来一次,并告诉她那天何以不辞而别。但,她始终没等来他。

7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赵家两女儿在棉花巷再一次声名大噪,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在旧城拆迁办,快退休的女工作人员问前来办理拆迁手续的赵晶:“你家就你一个孩子?像你这个年纪,不应该是独生子女吧。”

“当然不是,但和一个也差不多,我有个妹妹,她放弃了这套房子的所有权。”

赵晶说着把有妹妹签字画押的公证书,递到了她手里。女工作人员扶了扶眼镜框,端详着公证书上娟秀的字体,感叹道:“真是民风淳朴!棉花巷拆迁过半,不但没有一家为争房子打闹的,而且还拆出个‘孔融让梨’的佳话。”

在场的老邻居听后,都围了过来,争着要看公证书,赵晶大方地让开,高声喊着:“羡慕吧?嫉妒吧?命好,有个妹妹,也与众不同。”有人附和着:“可不是,我们都还记得她小的时候,从不走你们家街上那个门。”

对门院的李大妈办完手续后,也凑了过来。赵晶把公证书举到她眼前说:“李大妈,你想看,也看看。”李大妈摇头:“我不看,我们家的房子,平分,老子养儿,个个有份。”

赵晶耸耸肩,轻蔑地扫了她一眼说:“我倒想平分,可命好,妹妹不分。”

李大妈宽厚地笑笑:“赵晶,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占你妹便宜,是想给你妹说个对象。”

赵晶摇头说,她的事,我管不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不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不管,是她不找。

李大妈有的是耐心,拉着赵晶走出拆迁办,走到一个僻静地,看四下无人,示意赵晶站住,一只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的腰说:“她不找,那是没对上眼,看对了,一下就找成了。”

赵晶还是摇头:“没用,她一个也不见。”

“一个也不见,也要见见这个,这可是我家亲侄儿,刚从南方调回来,在高校当老师,虽说离过婚,但没孩子,和头婚也差不多。”

赵晶继续摇头:“不瞒您说,李大妈,这么些年了,凡是说媒介绍的,我妹压根儿就没见过。”

李大妈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她沉下脸来冷笑:“难怪你妹老大不小了,还找不下人家,真不像咱棉花巷的,倒像是河西圪僚沟的,太圪僚。”李大妈说完,白了赵晶一眼,扔下她,径自离去。

许多年后,圪僚沟成了太原有名的樱花园,李大妈呼朋唤友,召集一大帮跳广场舞的老太太,让回迁后又住到同一小区的赵晶开着车拉她们去看樱花。赵晶话里有话:“李大妈,不说我妹圪僚了。”

“嗨,”李大妈像多年前说媒那样又伸出一只手,搂着赵晶的腰说,“多少年的事了,邻里邻居的还记着呢!我早忘了。”

再回到多年前,那天,赵晶受了李大妈的窝囊气,回到家,把手里拿的一摞拆迁手续,往沙发上一扔,鞋也不脱,就倒在床上。已经是她丈夫的木头倒了杯水过来问:“姑奶奶,事没办成?快喝口水。”

“喝什么喝,气都气饱了。”赵晶“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一把推开丈夫手中的水杯,跑到五斗橱柜前,抓起放在上面的白色座机,就开始拨号。

“姐,怎么了?”

电话里刚传出赵洁的声音,赵晶就连珠炮似的数落起妹妹:“因为你,我还得听街坊邻居说三道四,好像是我不让你嫁人似的。”

“姐,说什么呢?没别的事,我放电话了。”赵洁说着真就放了电话。

木头又把水杯端过来,想劝老婆几句,但不敢说,只说喝水。赵晶厉害起来不讲理,就是平时,木头也怕她三分,她说朝东,他不敢朝西,她说砂锅能捣蒜,他也不敢说捣不烂。

赵晶把水杯推开,在李大妈那儿受的气,还在胸口憋着,就冲丈夫吼道:“都是因为这个破房子,还有你家那个房子,和李大妈家一样,平分,平分。你家是平分,在我们家,你是拿全份,就算写我的名字,还不是一样,最后,都归了你们姓李的家。”

赵晶虽生气,但说的是实情,木头不敢发火。他家孩子多,五男二女,连他七个,他排老五,要拆迁的房子,比赵家的面积还小,父母商量,他们先住,百年之后,不论男女,七个孩子平分。木头回来和赵晶说了,老婆鼻子一哼:“就那两间小破房,也值得分。”

木头默然无语。赵家凭借临街的三间房,卖海绵发了财,他家自是不能和赵家相提并论。当年,棉花巷有两家暴发户,一家是买彩票中了头奖,在老军营白得一套房,另一家就是赵家。从小就进了买卖行当的赵父,比别人更早嗅到了赚钱的风向,他把赵母叫到跟前说,咱们不能端着金饭碗讨吃,我要把咱们家临街的那间南屋改为门面房。

“卖棉花?”赵母问。

“开玩笑,住棉花巷,就卖棉花?咱卖海绵。现在谁还穿棉衣?但家家打组合柜,坐沙发,睡席梦思,就算组合柜不用海绵,可沙发、床垫都离不开海绵,卖海绵肯定行。”

“要不行,咋办?”赵母心有余悸。

“怕啥,别忘了你男人从小吃的就是经商的饭,咱晋商发财,除了靠诚信和眼光,还靠胆量。”说到兴奋处,赵父又把晋商卖树梢发财的案例,连讲几个,最后总结说:“商机就是先机。”

容不得赵母反对,本着好男不挣有数钱的赵父,停薪留职,成了棉花巷第一个下海单干的个体户。没几年的工夫,赵家的生活就有了跨越式发展,棉花巷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赵家把日本产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兴冲冲地搬进了自家的北屋,一到晚上,整条巷子的人都想挤进赵家去看电视,但赵家只允许他们本院的人看,外院的人除了木头,谁都不在被邀请之列。

赵家没男孩,整张海绵,抬来抬去,别看轻,几张摞起来,也是个力气活儿。高中毕业闲赋在家的木头,有的是力气,他把这使不完的力气,全用在帮助赵父搬海绵上。搬来搬去,赵父就对木头有了意思,不仅让他像家人一样,天天来看电视,而且还时常请他来陪自己喝两口。赵母也喜欢这个勤快话少的男孩,常用十年坛儿汾招待他,当时的太原,在结婚宴席上,也很少有人家喝十年坛儿汾,大多数都是喝玻璃瓶装的红盖儿汾。“无商不富”,可见,赵家的生活提前小康了。

除了好酒,还有好肉,六味斋的酱肉是赵父和木头下酒的标配。当然,醋也是必不可少的,那些年,赵家的地下除了摆着水缸,还摆着醋缸。赵父吃醋用碗盛,一倒就是多半碗,木头吃醋先是用小碟子,后来,有样学样,见赵父用碗盛,他也用碗盛。

一到饭点,赵家窗玻璃外,就有人探头探脑向里张望,人们惊奇地发现,陪酒的不仅有赵父,还有赵晶。后来,木头娶了赵晶,整条巷子的人都以为他是看上了赵家的钱,其实,情归何处,冷暖自知,他打小看上的并不是姐姐,而是和赵晶性格迥异的妹妹,否则,他也不会输掉那个海绵铅笔盒。

木头帮赵家搬海绵,不是学雷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奈何“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赵洁根本没那个意思,别说亲近,就是连多看几眼的机会都逮不着。赵洁考上大学后住校,放假也天天泡图书馆,在家的时间可谓少之又少。倒是赵晶,女承父业,父亲停薪留职后不久,她紧步后尘,也办了停薪留职,一心一意帮父亲卖海绵,和木头天天黏在一起,明的暗的有意追他,再加上赵家夫妇从中撮合,李家父母也不反对,木头做梦一般稀里糊涂就做了赵家的大女婿。

当然,这点心事,只能一辈子放心里,不可与外人道,更不能和老婆说。只是睡不着时,常常会对着白月光,想起儿时,想起自己为赵洁输掉的那些香橡皮、自动笔,当然,还有那个海绵铅笔盒,为什么又是海绵?他在心里叹气,看来,他这辈子只能做赵家的女婿,做不成小女婿,也得做大女婿。

“发什么呆?半辈子了,还像个木头。你在家做饭,我去找小妹捣歇捣歇。不管猫了狗了,她得把自己嫁了。”赵晶虽当面推了李大妈,可还是觉得这事得知会妹妹一声。

李大妈说的这个男人,虽然是大学老师,但离过婚,单凭二婚头这点,就输给了自己的丈夫。赵晶从小就事事比不过妹妹,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在婚姻这件人生大事上,她完美胜出。赵洁再漂亮,也人老珠黄,像卖剩的蔬菜,再光鲜亮丽,也因为隔夜,只能委身于处理的货架上,以妹妹的年纪,想找个像木头一样长相帅气的头婚男人,几乎不可能。

以前,她还怕妹妹找回个大学生来,现在,就算妹妹嫁个博士,她也能在二婚男人的身份上找补回来。所以,赵晶要去找妹妹,劝她结婚成家,如果赵洁真嫁给李大妈的这个侄儿,没准将来自己女儿上大学,还能帮上忙,毕竟自己是她的亲姐嘛。

8

在一家三甲医院的心血管病区,忙碌完的赵洁,脱下白大褂和身旁几个小护士说,她有事,先走一会儿。

“科里中午聚餐,你又不去?还有面食表演呢!”

“你们去吧,我有事。”赵洁说着,匆匆转身走了。

“多余,人家是吃字的,天天看书,哪能和你们这些俗人吃饭?”看着赵洁闪入安全门后,有人指着她的背影,阴阳怪气地说。

“别这样说赵洁,她人挺好的,那年,那个孤寡老人,把一件脏兮兮的毛裤,拿到护办室,求咱们给他拆下裤腰,接到裤腿上,谁都捂住鼻子说不会。最后,还不是人家赵洁不声不响接下老人的活儿。”

“那是同病相怜,她也没家没口嘛。你看她平时傲的,比大夫都清高。”

“清高不是罪。”被指责多余的护士沉下脸来,斜眼看着说赵洁清高的护士,又补了一刀,“我倒觉得她在不多余,她不在反而少了点高雅之气。”

就在这俩人为赵洁唇枪舌剑的时候,赵洁早已走楼梯出了医院。半晌午那会儿,她压了姐姐的电话后就算见赵晶一定会来医院找她。自从她把房子让给姐姐后,姐姐对她的婚事突然上心起来。虽然她再三声明,她要不要房子,和她结不结婚没有必然联系,可姐姐不这样认为,似乎妹妹嫁个能干的男人,她这个当姐姐的占了房子,就成了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

赵洁在医院工作,工资高,奖金也不低。姐姐一见她的面就哭穷:“别看我们卖海绵挣了钱,但没保障,干一天有一天,哪像你,日后找个医生,强强联手,拔根汗毛也比我们的腿粗。”

赵洁起先还安慰她,后来听得多了,就懒得开口。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能和姐姐同频共振。姐姐说的,她不爱听,她说的,姐姐更不爱听。姐姐活在生意里,她活在书里。这么多年了,她除了单位,就是图书馆,书的滋养让她更注重精神层面的享受,把物质层面的好处,尽量让给姐姐。但放弃棉花巷这套房子,不是利益出让,纯属情感原因。她固执地认为是这套有临街门的房子,改写了她命运的轨迹,让她永失所爱。

当然,这个隐秘的原因,姐姐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也永远不会和姐姐讲。就像她这么多年,再没问过姐姐,为什么要胡说。明明她亲眼看见姐姐和李旭东一同走出来,他还在大门口对姐姐说了什么,姐姐却说她压根儿没见过这个人。姐姐始终一口咬定,她回来取杯子时,家中空无一人。

二十多年前,李旭东那次的突然造访又不辞而别,在赵洁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在这浪头的冲击下,她学会了思念。那天之后的整个暑假,她哪儿也不敢去,总想着他还会来,盼着他能像上次那样,那么突然、那么意外地出现在她家门前,然而,直到9 月开学,她都没再听到他的敲门声。失望之余,她不由自主老想起鲁迅小说《伤逝》的开头:“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

在寂静和空虚中,新的学年开始了。在老班的努力下,赵洁没进补习班,插到下一届的班里。有天课间,坐在她后排的女生李夏,拿着一张黑白相片举到她面前说:“看,我大伯家孩子,今年也考到了华中师大,这是他和你们班的李旭东在校门口照的。”

赵洁一愣,他没上成北师大?她不相信。接过照片仔细看,不错,照片上的另一个同学就是李旭东,蓝天白云下,他目视远方,踌躇满志。旁边的地上放着一把半旧的手风琴,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常拉的那把手风琴,每次班级或学校的文艺晚会上,他都会拉,她喜欢他拉手风琴的样子。

真是天意,没想到他那么高的分也没去了北师大,倒去了自己报的一志愿学校。只可惜自己不争气,要是今年也能走了,倒和他又能在一起了。没有人知道,她多想和他在一起。

“好好学。”赵洁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的双手在课桌下用力握成拳头,暗下决心,明年一定要考到华中师大,就站在他们照相的这个地方,问他,为什么那天要不辞而别?为什么找她一次之后,就再不理她?是怕她跟不上他前进的脚步?那他就看轻了她。如果她真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舒婷的那首《致橡树》就是她的誓言。“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第二年高考分出来了,父亲先替赵洁去看了榜,回来后二话不说,抱起女儿,就扔到海绵堆上。赵母吃惊地看着一向沉稳的丈夫问:

“孩子他爹,这是怎么了,考上没?”

“考上了,考上了,名字在榜的最上面。”

“去武汉,能去武汉了。”赵洁从海绵上爬起来,幽幽地说。那神情,好像不是坐在海绵上,而是坐在大船上、长江里,整个人都晕了。

赵父高兴地夸女儿给赵家改换门风了,只要是去上大学,天南海北都支持。赵母赶紧附和说:“可不是,我们家出举人了。”赵晶鼻子一哼,冲着父母嚷:“看看,两个偏心眼儿,这下心更要往歪长了。”赵父看着赵晶纠正说:“都不赖,都不赖,世界要转,干什么的都得有,你经商,你妹做学问,咱家花色品种就齐全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整条棉花巷都轰动了,人们对着赵家临街的门指指点点,说:“这家,就这家的小姑娘人长得好,学习也好,听说考到南方了,比小丽去年考的学校好很多。赵洁把录取通知书和准备送给李旭东的《晋阳秋》,装一个小包里,那本借的书还廖姐后,她又专门跑书店买了一本。

赵父托关系早早买上火车票,并费尽周折,打听到尖草坪那边太钢二中也有一个男孩,考到了华中师大,赵洁第一次出远门,赵父想让赵洁跟这个男孩同行,但赵洁断然拒绝。她从李夏嘴里得知李旭东这个暑假没有回太原,和李夏的堂哥一起留在学校做社会实践。她是奔赴他去的,和别的男孩同行,算怎么回事。

成行的前一天下午,赵洁特意跑到李夏家,李夏大伯托赵洁给儿子带两瓶醋去。不承想,说好的时间,来到李夏家,却见门上铁将军把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赵洁双手抱膝,坐在她家门前台阶上开始等,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李夏红肿着一双眼睛回来了。

见了赵洁,没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东西不用捎了。”李夏哭着说。

“没关系啊!统共才两斤,又是塑料壶,我爸送我,能带动。”

李夏摇头:“我哥不在了。”

“去哪了?”

“救人淹死了,还有你们班的那个同学李旭东,俩人都淹死了。”

“淹死了,都淹死了。”赵洁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理送她出门的李夏,眼前全是李旭东的身影在晃,跟着这个身影,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李夏家在河西,过了下元,还得往南,再坐三站公交。按当时的说法,应该说是住在城外了。那时,迎泽大桥东边才算市区,迎泽大桥旁还有日本人留下的洋灰桥,桥的两边全是庄稼地。家住河西的太原人,只要在下元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都这样打招呼,一个问:“干甚去呀?”另一个答:“没事,进城逛逛。”那天下午,家住城中心棉花巷的赵洁,来的时候,坐公交车,1 路倒5 路,回的时候,也不晓得坐车了,跌跌撞撞步行往回走。

走在迎泽大街上,想起李旭东站在操场的国旗下,当众朗诵他的作文《我们的十里长街——迎泽大街》,其中有一首相传是舜帝时代的民歌《南风歌》:“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首古老的民歌让同学们面面相觑,颇觉费解。后经老班耐心解读,大家也都变得有学问了,知道他们每天走来走去的大南门,比他们年长,在宋代叫迎泽门。有同学恍然大悟,先有迎泽门,后有迎泽大街,敢情这迎泽大街的名是这么来的。洞悉了迎泽大街的前世今生,这条街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朋友,突然就亲切了。后来,班上的同学,说起迎泽大街,不提街名,只说我们的十里长街。

走在桥上,看着河岸边长了一人多高的玉米,赵洁站住,傻傻地笑,不是和玉米笑,是和李旭东笑。高一后半学期,学校组织他们去学农,李旭东作为团支部书记,班上想进步的同学排着队和他谈心,她谈不上,急得要哭。打饭时,李旭东一边往她碗里盛饭,一边小声安慰她:“其实,我们坐同桌,你有话随时可以和我讲。”哪有随时?他忘了,班上男女生平时是不说话的。劳动之余和他谈心,是老师布置的功课,学完农,这个功课自然就取消了,她自然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说话。现在,他走了,她还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但,物是人非,纵有千般心事,更与何人说。

赵洁一路走,一路想,就这么想着走着,身边随便一景一物,都能让她睹物思人,马上就联想到李旭东,她不相信他真的走了。他年轻的生命不应该消失得如此迅疾,他们之间的缘分也不应该还没开始就结束。

想到他来借书那天,更是百感交集。她想:如果姐姐不要半中间回来,他拿走书后,还会来找她,至少借的书是要还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那么急迫地想为他借到书,潜意识里,就是想再见他。她承认,自己对他早有好感,只是觉得配不上他,不敢往那方面想。他的主动登门,让她敢想了,这想法一旦产生,就好比决堤的洪水,想拦也拦不住。

今年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决定放下少女的矜持,卸下所有的伪装,到武汉去,把自己对他的一片真情,毫无保留地全倾诉给他。然而,谁能想到,马上就能相见时,他却走了,走得那么猝不及防,就像他找她借书那天一样,来得也是那样猝不及防。

带着这种意外的内伤,赵洁走回了家,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等在大门上的赵家夫妇,看见她回来后,担心地说:“怎么才回来?都急死人了。”

赵洁呆呆地看着父母,听到他们说死,她想哭没哭,半晌才说:“我难受。”说完,身子一歪,人就往地下倒,幸亏赵父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扶住。

赵洁在床上躺了近半个月,大小医院跑遍了,也没查不出什么器质性的毛病。其间,赵父要去武汉,给女儿请个假,赵洁拦住,表态说她不去华中师大了,就在太原上。赵父看着生病的女儿,也不放心她去外地,就同意按她的意思,想上哪上哪。赵家上下,都认为赵洁改弦易辙是因病之故,谁也不晓得,这背后另有原因。

李夏来看过赵洁,告诉她,他表哥和李旭东的骨灰都安放在太原的双塔陵园里了,距离“解放太原烈士墓区”不远。赵洁点头说,他俩也是英雄。从小学开始,学校每年清明都组织学生去双塔陵园为烈士扫墓,赵洁知道那里,双塔也是太原的地标性建筑。

李夏不知道赵洁心里装着李旭东,只为有这样的堂哥自豪,当即附和,当然,他们和双塔寺埋葬的所有革命烈士一样,都是英雄。见赵洁听得专注,李夏又告诉她,追悼会市教育局局长也去了,表扬她堂哥和李旭东是优秀共青团员,是太原这方水土培养出的好后生,他们舍己救人的英勇行为,配得上这座英雄的城。

事隔不久,太原迎泽公园南湖畔,又树起一座烈士纪念碑,纪念的也是为救落水儿童献出生命的小英雄。这个名叫池越忠的女孩,牺牲时比李旭东他们还小,才十五岁。后来,赵洁只要走过那座纪念碑,就会想起李旭东,想起李夏说过的英雄的城。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李夏走后,赵洁做出一个令她自己都吃惊的决定:“不去武汉了,就留在太原。”这是他的城,也是她的城,他们都生于斯,长于斯,这是他们共同的故乡,他魂归故里,灵柩也安放在这里,她还要去哪儿?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当代诗人臧克家的这两句诗,给赵洁失魂落魄的病躯注入了复苏的力量。是的,李旭东活着,至少,在她心里,他没有死。李夏来过的第二天,赵洁起床下地,说要出去走走。父母不放心,要陪她,她不让,说只想自己走走。

走在熟悉的迎泽大街上,她又想起了“我们的十里长街”,宽阔的道路,让她心头突然敞亮了,阳光里,天空下,到处回响的都是他的声音:“好好活着,不仅为你自己、也为你父母、也为我,我还没活够。”是的,他还没活够,他走时那么年轻,剩下的日子,她要替他活,好好地活。

这时的赵洁,想再上太原的大学,山西大学和太原工学院都已经招满,山西师范学院在临汾,就是要她,她也不愿意去,她只想上太原的大学。后来,山西医学院听说这个孩子分数高,就破格录取了她,但只进了招不满的护理专业。赵父起初不同意,但见赵洁态度坚决,就没再坚持,和女儿的健康比起来,学业倒在其次了。赵洁虽然觉得护理专业和自己当初的志愿南辕北辙、相去甚远,但父亲不深究自己为何放弃华中师大不上,已经是相当宽容了。

为此,在山西大学读中文系的廖姐,特意从山大跑到医学院,把赵洁从自习室拽出来。大声质问她,是不是疯了,放着华中师大不读,读山医,还是护理专业。

赵洁低着头,不敢看廖姐,看着脚下的水泥地,她有好多心里话想和廖姐说,但说不出口。她的心和脚下的水泥地一样,平平整整,没有缺口可以让她把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昭告天下。

“说话啊!我虽不是你亲姐,可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老街坊,我们还是那个文学沙龙最后的守护者,你的父母和你姐他们都不懂,考你这个分数不容易。”

“廖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和谁都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这明摆着就是一个错误选项。”

“我不会放弃读书和文学梦的。”

晚霞中,有同学三五成群拿着饭盒,前去食堂打饭。赵洁拉起廖姐说:“走,我有饭票,跟我到食堂吃晚饭去。”廖姐自然不是为吃饭而来,她摇摇头,失望离去。

大学毕业后,赵洁的同学有的考研,有的出国,有的在外省找了工作,多数都离开了太原,只有她留了下来。这么多年,除了外出短期培训,她一直没离开过太原,人在心在,这是她的城,也是他的城,她始终没忘。

9

赵洁从医院出来,熟门熟路就往廖姐家走。二十多年前,一心劝她去外地读书的廖姐,在外求学多年后,兜兜转转,也回了太原。廖姐大学毕业后,读了研读博,在四川大学把博士读完后,导师要她留校,她婉拒。回来后,和赵洁说,离开过了,才觉得还是家乡亲。不但她回了太原,还带回了她的东北男友。

说起俩人回太原,还有一段小插曲。那是她读研时,刚入学不久,去领自己的学生证,领上一看,学生证后面附的那张假期火车票减价优待证,竟然写错了。乘车区间写的不是“太原至成都”,而是“太厚至成都”。廖姐面有怒色,转身把学生证放到桌上,指着“太厚”说:“好歹我们太原也是山西的省会,看看你们写的是啥?”一个瘦高个儿梳着小辫子的男孩,从桌子后面的人堆里跑出来,对着相片把廖姐上下端详,看得廖姐的脸由白变红,他才道歉:“不好意思,不是你们,是我,是我写错了,笔误、笔误。”说着就换了新的一页,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太原”两个字。

本以为此事就此打住。不想,中午的时候,这个梳小辫子的男孩敲开廖姐她们寝室门,说自己是高她一届的师兄唐朝阳,特为上午的笔误负荆请罪。廖姐笑笑,一挥手把寝室其她三姐妹都叫去,狠狠地宰了他一顿。吃完问他:“记住了吧?是太原,不是太厚。”唐朝阳举手求饶,连呼长见识了,以前光知道并州刀剪快,不承想,并州姑娘的厉害不亚于刀剪。想到这儿,他一脸醉意地看着廖姐,脱口吟道:“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这是杜甫题画诗《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的最后两句,廖姐学中文的,岂有不知之理?想借用民国张琴的一句诗回他:“劝君莫试并州剪”,想想算了,人家是谢罪宴,就是有弦外之意,也包装得名正言顺,说出来倒显得自己轻浮了。

就在廖姐不知如何对答时,寝室最小的室友,拖着一口苏州腔的吴侬软语,悠悠道出了清代陈维菘的两句诗:“沥尽并刀悲壮血,看有何人怜惜。”说完,不看唐朝阳和廖姐,只和其他两个姐妹相视而笑,笑得颇有深意。

回寝室后,三姐妹挑灯夜话,说唐朝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司马昭之心,是色胆包天。廖姐的反驳,不但孤掌难鸣,更像欲盖弥彰。果然,第二天晚上的饭点儿,唐朝阳晃悠着他头顶的小辫子又来了,说这个月的饭钱都让她们吃光了,他得和廖姐打伙,这个月先吃她的,当然,不白吃,下个月还她,俩人再一起吃他的。廖姐想说没钱,可刚报到,自己的钱,还没吃怎么就能吃完。

正不知如何推脱时,唐朝阳拿出一张粉红色的传单,举到她眼前说:“你是太原来的,晋商故里,不会算不清这笔账吧!看看这张传单,校园南区新开了一家餐厅,刚开张,前三个月优惠,咱们去这家吃。”

从一个笔误开始,从请吃、还请渐入佳境,三个月吃下来,俩人就成了公认的情侣,连各自的导师都觉得他们挺般配。后来,廖姐才知道,唐朝阳笔误是假,没钱是真。他每个月前半月是地主,想吃啥吃啥,后半月是雇农,米饭泡白开水,还得经常靠其他同学施舍。和廖姐搞对象后,财权交出,量入为出,再没出现过青黄不接的困境。唐朝阳逢人就说,他有眼力、有方法,靠一个笔误,拿下太原姑娘,不说别的,光精打细算这一条,就让他衣食无忧,从此告别半月光族。廖姐博士毕业时,已经在成都工作的唐朝阳,一听廖姐要回太原高校当老师,二话不说,打起背包就跟了回来。

从此,赵洁和廖姐的书信来往,又变成了面对面的促膝而谈。这么多年下来,在赵洁心里,廖姐是带她玩大的老街坊,是志趣相同的金兰契友,是能说掏心窝话的知心大姐。有些事,有些话,她和自己的亲姐赵晶不说,和廖姐却是说了又说,赵洁对李旭东的思念,只有廖姐清楚。

其实,姐姐赵晶说她一个也不见,不是事实,她见过一个人,长得特别像李旭东。廖姐给她看照片时,她倒吸了一口气,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后来,在廖姐家,他们认识了。他对她说,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看上你了。她愣了一下,心想,他的声音也像李旭东,可惜,李旭东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想起他那次借书时的局促,她在心里叹气,青春不是好媒人。之后,这个貌似李旭东的小伙儿,就对她开始了疯狂的追求。期间,对方家长还特意跑到医院,悄悄地看了赵洁,看过之后,同他们的儿子一样,也喜欢得不得了,俩人相处不久,男方家长就催着让领证结婚。赵洁觉得要嫁给人家,就不能有任何藏着掖着的地方,于是,就把自己心里还装着李旭东的事和盘托出,之后,那个男孩再没找过她。他让廖姐转告赵洁,他仍然爱着她,只是不想做别人的影子。

廖姐满脸严肃地问:“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李旭东有过什么亲密行为?”

“他让你问的?”赵洁盯着廖姐反问。其实,这个问题那个男孩当时就问她了,他说什么也不信她和李旭东之间连手都没碰过。那天,她的坦诚,换来的是他的不信任,同时,也让他像抓住她的短处似的,让赵洁马上就和她发生性关系,以示清白。她没有答应他,不是底虚,是失望。她对他说,如果你对我是真的,希望能等到你真正走进我心里的那一刻。他没说话,很失风度地转身走了。

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她心中是那样怀念李旭东,要是他肯定不会这样:如此无礼、如此唐突、如此随便地处理在她看来理应庄重盛大的两性亲密关系。如果她和李旭东在一起,他会尊重她,给她一种超越肉欲的、诗意的、温暖的情感体验,即使渴望肌肤之亲,也会等到两情相悦,水到渠成,不会用逼迫的方式,把她推向难堪的没有自尊的水深火热之中。她想念李旭东,虽然她和他连手都没拉过,但从他主动上门找他借书那次,她就认定了他是她将要终身依托的男人,他的儒雅、他的温存、他的体贴,无人能及,也无人能替代他,哪怕是长得如此相像,也只是形似,神不似。

廖姐见赵洁不说话,安慰她别多心:“他说了,你是个好姑娘。让我转告你,最好不要在一个男人面前老提另一个男人。他还说,你说起李旭东,就像回到了十八岁,一往情深的样子,让他受不了。”后来,又有几位廖姐认为不错的男士,她也想介绍给赵洁,结果,对方一听赵洁是护士,就嫌这个工作太累,社会地位也不如大夫高,见都不见。

廖姐感叹:“真觉得你太亏,以你的天赋和才能,如果当年上了华中师大,没准现在也是教授了,只有你挑别人的份儿,哪轮上他们挑你。”赵洁笑:“护士怎么了,三分治,七分养,没护士,医院还转不动呢。我偏要见人就说,我是护士。”对于心中还想着李旭东的赵洁来说,这倒阴差阳错成全了她。每晚上,她都是笑着入睡,她相信,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也在看着她笑。

10

那天中午,赵洁到了廖姐家,是唐朝阳开的门,一开门,他就对她说,难怪你廖姐今天做打卤面、油糕,你不来,我还吃不上呢!

赵洁弯腰换鞋,没接唐朝阳的玩笑。廖姐从厨房跑出来,推开他说:“去去去,吃面加醋去,别在这儿乱吃醋,我们俩的性别取向可都是异性恋。”

赵洁换上拖鞋后,马上就和廖姐结成同盟反驳唐朝阳:“就是,吃我的醋就错了,我呀,只钟情你们家的春暖花开。”赵洁每次来都要称赞廖姐家的房子,这套房子不仅格局好,没一点浪费的地方,还面朝汾河,一来她家,她总会想起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廖姐看着丈夫的背影,故意高声说:“还春暖花开呢,我们俩啊,现在是一说话就吵。”唐朝阳站在厨房门口接话道:“看看,我正准备表扬她长后眼,挑了房,没挑车,她却把激情对白说成吵架。”廖姐白了他一眼:“不是后眼,是德行。厚德载物,当初,你不是还反对我高风亮节吗?”

廖姐家住博士楼,当年,她和另一位老师同时被学院当人才引进,一套房,一辆车,供俩人挑选,廖姐让那位老师先挑,对方挑了车,以当时的市场价,车要比房贵。后来,房子的价格一路飚升,特别是汾河公园的建成,这套房摇身一变,成了观景房。大家都说,廖姐有眼光。廖姐和赵洁感叹:“哪有什么眼光?谁也没长后眼,这阴差阳错的倒应了那句老话,吃亏就是福。”

那天,赵洁在廖姐家吃过饭后,唐朝阳报社有事,午觉也没睡,就出门走了。他们的独生子唐汉上寄宿学校,家里就留下廖姐和赵洁,俩人坐在客厅,边喝茶边聊。

“说来说去,你不要棉花巷这套房,还是因为李旭东。”廖姐拉她坐下说。

赵洁点头说:“这事,也只能和你一个人说,我家人谁都不知道。”赵洁还告诉廖姐,不光棉花巷的,将来,她爸妈现在在城南住的那套,她也不要。说完,和廖姐开玩笑道,这还是受你高风亮节的影响。

廖姐笑,强调这不是一回事,当时,她让另一位老师先挑,也不纯粹是奔着吃亏去的。说到底,当时就是因为人家两口子都是南方来的,我一个太原本土人,怎么好意思和外地人抢。她把手中削好的苹果递给赵洁说:“这哪和你的情况一样,你总得嫁人吧!”

“如果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婚呢?”赵洁咬了口苹果又说,“与其瞎凑合,倒不如一个人清清爽爽,活成自己想活的样子。”

廖姐知道赵洁这是心里话,她一个人的生活并不单调。廖姐这辈子没几个佩服的人,但她从心里佩服这个小街坊,不论是情感上,还是其他方面,认准的事,只要开了头,就能坚持下去。从棉花巷文学沙龙开始,这么多年了,赵洁一直没有停止读书,还保持着天天阅读和做笔记的习惯。廖姐在高校,是在学术的前沿,但说到读书,她真的自愧不如,有什么好书,经常是赵洁第一时间推荐给她,有时干脆就直接买一本送给她。廖姐想,这可能就是单身的好处,没有家务活儿的拖累。除了和她有书的交往外,赵洁还和另外两个颇有修养的退休女编辑有很风雅的聚会,好像是两周一次,还是一周两次,廖姐忘记了,只知道她们三人定期相约在一起,弹古琴、唱晋剧、写古体诗。

因为赵洁是单身,活动场所就定在她的单元房里。她的房子不大,两居室,是医院的福利房,两厅两室,除了客厅和餐厅,还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后来,她觉得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大的卧室,就把卧室一分为二,改造出一间琴房。琴房的常客只有那两位退休的女编辑,廖姐也客串着常来坐坐,但只是听,不弹。前几年,廖姐的身体出过一次不大不小的状况,之后,她的心劲大不如前,好多事情只能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赵洁的斗室,除了她们几个常客,偶然也会有闲人来,多半也是文化人,可谓“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

好多年前的一天,廖姐有事去找赵洁,她正独自在琴房,盘腿坐在垫子上,边抚琴边吟唱《春江花月夜》。廖姐坐在另一架古琴前,她不能像赵洁似的,盘腿坐,赵洁天天练瑜伽,她比不了,只能随便坐下。听赵洁弹唱完后,廖姐随手拨弄着自己面前的琴弦说:“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向往过的长大以后的生活吗?让我又想起了我们棉花巷的文学沙龙,还记得吗?当时,你还说,我们朗诵时,如果有人会乐器,能在旁边为我们配上音乐就好了。”

赵洁粲然一笑:“怎么不记得?我当时说完这句话就脸红了。”

“可不是。”廖姐说着,想学赵洁盘腿而坐,试了几下没成功,索性伸展双腿,边敲打腿边说,我还记得,大家都笑你:“什么梦也敢做?你脸红得什么似的,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真是穷啊,没有谁能买得起乐器,更不要说像现在的孩子似的花钱学了。”

“廖姐,我不是为这个脸红的。”已经不再年轻的赵洁,说这话时,像讲外人的事般不动声色。廖姐看着她想,当一个人很难再脸红的时候,回想起曾经动不动就脸红的青葱岁月,相信在坦诚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多更能触及人心的情感体验,抑或是喜?抑或是悲?抑或是悔?更抑或是悲喜交加的悔不当初?谁又能说得清楚?只有说不清楚的东西,才会像潮水似的,在你一生中暗潮涌动。

面对回不去的小时候,赵洁平静地告诉廖姐,她当时脸红不是因为穷,不是因为买不起乐器。都买不起的穷,不叫穷,中国人的心理向来是“不患寡,患不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那天脸红是因为想到了李旭东,那时,她就常想起他,想起他总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她想和大家说,他们班有个男生手风琴拉得好,她想把他叫来。

“又提他不是,都怪我,老唐就说我现在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廖姐想用自责把话从李旭东身上引开,但赵洁欲罢不能。

“不怪你,廖姐。”赵洁说,“就是你不提他,我也会提。刚才弹琴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他在我身边,那么,就由他抚琴,我吟唱,他有乐器底子,是童子功,一定比我这个半道才学的人弹得好。”

“好了,就此打住,听我说,我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接着,廖姐就和她讲那个长得很像李旭东的小伙子,后悔了,托她来说合。他在和赵洁分手后,转了一大圈,还是觉得赵洁令他更满意,爱读书、修养好、不俗气,论学识也早已超越了其职业范畴。面对她的坦诚,他深恨自己小气了。廖姐转述了那个小伙想和她复合的急迫心情后,赵洁坚定地摇着头,说什么也不愿意了。她让廖姐告诉他,她心里还装着李旭东,也许会装一辈子。

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过去也十年多了。这十年多来,廖姐听赵洁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自由自在的不婚生活。有时,廖姐也想不劝她了,什么样的人生不是一辈子,人到底应该置身于何种生存状态,有对错吗?有规定吗?有范式吗?有标杆吗?

人人都向往纯洁的爱情,其实,真正生活到一起,鲜有不是一地鸡毛的。理想的生活,大多是精神层面的,最持久的爱情,是永远也得不到回报的爱情。就像面前这个痴情的小街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廖姐,你说,我那时多傻啊!”赵洁吃完苹果,抽了一张桌上放的湿纸巾,边擦手边说,我本来从来不走临街的门,可那天,偏偏就从临街的门上跑了出去,跑出去不说,还不告诉他,偷着往出跑,脑子里只想着给他借书,也不想这样跑出去,把他一个人扔在家算怎么回事。

廖姐笑而不答,喝着茶听她讲,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们已经能很默契地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对方的倾听者,只是听,像一只沉默的垃圾桶,任由对方把想倒的东西,一股脑地倒进去。追悔不已的赵洁苦在心里,也只有在廖姐面前,她才好意思把她对李旭东的思念和他俩那可怜的有限的交集,如数家珍般地悉数倒出。

“不就是借了一次书吗?”有时,廖姐也想,这个男生又没有向赵洁表白过什么。她再回忆得津津有味,可内容不丰富,甚至少得可怜,用她这个过来人的眼光看,完全可以说连恋爱的边儿也没摸到。

可赵洁就是认定这是她最初的爱,不管年方几何,她都始终如一投入了全部的情感。在世俗的眼里,这种异于常人的行为,是多么傻,多么不值!曾经的她长相出众,美名远扬,多少人把她当作梦中女神,然而,她却把自己最好的年华,甚至余下的人生都交给了绵绵的思念。

眼前的赵洁已经不再年轻。廖姐家的客厅朝南,阳光透过那扇大飘窗,照见了地上的微尘,也照见了赵洁眼角的细纹。再看她端着茶杯的双手,皮肤虽然还很白净,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饱满细腻,手指关节也略显粗大,失去了廖姐记忆中的纤细柔嫩。是的,她是护士,这双手离不开消毒水的浸泡,但除了消毒水的损害,难道没有岁月的摧残吗?

老了,她们都在一天天地往老里走。昨天自己因为低血糖,突然就头晕得起不了床,如果不是唐朝阳在身边,及时给她舌头上抹了些蜂蜜,今天她恐怕就不能坐在这里和赵洁闲聊,至少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点滴了。

廖姐顺口和赵洁讲了她突然头晕的事后,不由得又劝她,你姐也许逼你太急,方法也不讲究,但你想过没有,这可能还是你父母的意思。我昨天生病时,还想你身边没个人,病了连个倒杯水的人都没有,太孤独。赵洁冲着廖姐感激地一笑,她懂廖姐的心,廖姐从来都是真的替她想,就像多年前,跑到医学院找她一样。后来,她才知道,廖姐那天回去的路上,淋了雨,病了好几天。

那时,赵洁就想,以后再不能让廖姐为自己的事着急上火。可是,除了廖姐,谁还能真正走入她的内心,只有在廖姐这儿,她的心是敞开的,就是暴露出其间的疙疙瘩瘩,也不会招致嘲笑和讥讽。廖姐也批评她小的时候太矫情,比如不走临街的门就是佐证,后来,还当面指责她对李旭东的爱,太不真实,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甚至是过度自恋导致的幻想。

为此,她们也争执过,但从来不就事论事在一件事上见高低,总能像写文章似的,小口进,大口出,在更高的层面上,更深的人生境界里大而化之,达成共识,哪怕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各执己见,也不会为此低看了彼此,她们懂得和而不同。

廖姐虽然是为她好,怕她孤独终老,但赵洁还是不能苟同。再好的枕边人,也会有一个先走,最终,留下的那个终究要面对孤独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里程,她不过是比别人独自走得路更长一些而已。况且,“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人在世间,谁又不是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往。

见赵洁半天默然无语,廖姐也察觉到自己近来说话太重,甚至变得越来越世俗,可能因为身体的缘故,导致过多忧虑甚至无限放大了现实的困境,这种心绪显然异于生机勃勃行走在精神世界的赵洁。这样想着,廖姐看赵洁的眼光,就不再是怜惜,还有羡慕,人不管活到什么地步,心里得有光,赵洁心里有光,李旭东就是她的光。就像她说的,靠着这点微弱的烛光,她的夜从来不寂寞。

那天,她们又聊到很晚,直等到有应酬的唐朝阳进门时,赵洁才离去。廖姐一直把赵洁送出小区的大门,月光下,看着赵洁形只影单的身影渐行渐远,不知怎么,那种酸楚的情绪又一次袭击了她,她抬头看天,天上哪颗星是李旭东,他真的能照亮赵洁回家的路吗?

11

这样又过了许多年。2022 年3月末的一天,在报社做记者的唐朝阳接到了采访几位烈士家属的任务,其中有位烈士正好就是李旭东。在采访到李旭东二弟时,他拿出了大哥当年的一本日记,唐朝阳看了大为震惊。妻子闺蜜赵洁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在他看来,那就是赵洁人为想象出的爱情,是自己给自己画的饼。好多东西的珍贵就是因为它的不可复制性,李旭东去世后,赵洁出于想象,把她脑海里留存的原有形象经过无限向好的夸张、补充、增添,追加到她钟情的人身上,形成了她自己想要的样子,靠着这个虚幻的业已逝去的形象,来抚慰她寂寞的心灵,说穿了,这就是一个不真实的单相思的故事。然而,这本日记,彻底修正了他原有的看法。

虽然日记的主人,写到他心仪的女孩,并没有用真名,而是用英文字母X 代替。但女孩住棉花巷,家里有前后门,他怎样惴惴不安地去找她,她又怎样神秘消失,后来,她姐姐Z 意外出现等等,整个事件的关键点,和赵洁讲得都相吻合,他断定这个X 就是赵洁。经李旭东二弟同意,他把这本日记带回家,交给了妻子。

廖姐读后,感慨万千。原来,李旭东心里也一直有赵洁,他上华中师大,也是因为赵洁才改报了志愿,那天他根本不是来找赵洁借书,而是想表白。后来,赵晶的出现,告诉他赵洁不喜欢他,因此躲在里屋,让姐姐出来请他走。可是,他人被赶走,心还在赵洁身上。

那天之后,他多少次徘徊在棉花巷口,可就是没有勇气,再次踏进赵洁家门。去武汉前,他找到老班,想让老班把赵洁约出来再见一面,老班没同意,让他再等一年。老班给出的理由是,如果现在把这事挑明,会影响赵洁的复读。像上次那样,老班又扶着他的肩膀说:“一年很快,比长大还快,就是一眨眼的事。”

那年暑假过后开学时,李旭东到了武汉,就是在大学里,也没有停止对赵洁的思念。日记里写道,学校也有女生追他,而他却和风说,和风中的每一个人说,自己有初恋情人,在家乡,在太原,有比南方姑娘还白净的皮肤,她还有高耸的鼻梁,窈窕的身材和娴静的性格。

看到李旭东因为赵洁才改报的志愿,因为赵洁,那个暑假才不回的太原,偏偏那个暑假就出了事,廖姐的心拧巴成一团。李旭东是从老班处得知赵洁也考到了华中师大,这个消息,令他喜忧参半,喜的是他们又能在一起了,忧的是,如果赵洁的姐姐说的是真话,那么,她已经拒绝过他了。就是在一起,他会争取到她吗?他决定留在学校做社会活动,争取在赵洁入校后,他已经加入校学生会,那样,就会有更多机会接触和争取她。

最后一篇日记,是他出事的当天早上写的:“距离新生开学报到还有三天,辗转也没打听到她报到的确切日子,不管怎么样,反正用不了几天,我就能见到她了。X,你知道我在想你吗?这次,你想躲,也躲不开了。我始终不相信你姐姐和我转述的话,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你拒绝一千次,我就向你表白一千零一次。古人说,‘近乡情更怯’,我是见你情更怯,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你了,我的心好忐忑。”

鲜用眼泪表达情感的廖姐,从桌上抽了一张手帕纸,擦拭掉日记上的泪水,轻轻地合上,爆了两句粗口:“狗日的青春,狗日的爱情。”

一旁看书的唐朝阳扭过头来问:“嘿,怎么说起脏话了,你骂谁?”

“没骂谁,我又相信爱情了。”

廖姐说完,走到客厅窗前,推开窗子。正是阳春三月,汾河水面碧波荡漾;汾河两岸,烟柳朦胧,花影绰约。一股清新的空气,带着河水的潮气扑面而来。廖姐深吸了口气,凝神俯瞰着河对岸的一处松林,松林间有一处景点,是他们夫妇常带人去的,那就是著名的雁丘石。两块大体似长方形的巨石,相依相偎,比肩而立,面对河岸的这块石头上,刻着“雁丘”两字,背面那块石头上是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首词的左下方,还有一段作者自述的写作背景,其文用更小的字体篆刻:

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

“看什么呢?把窗户也打开了?”唐朝阳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件外套给站在窗前的廖姐披上。

廖姐指了指对面的松林。唐朝阳笑:“嗨,快别看了,今晚还得去,忘了告诉你了,我研究生宿舍的老三,就是分到银川的那位兄弟,去北京出差,在太原停一晚,指名要去汾河边的雁丘看看。”

自从家安在汾河岸边后,凡是外地同学朋友来了,白天去晋祠,晚上看汾河,已形成他们家多年的待客习惯。而且,他们夫妇间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不管谁的同学朋友来,他们俩只要在太原,就必须相携陪同。

“但今晚不行。”廖姐举起手中的日记本,“晚上,我要把这些日记都拍下来,微信给赵洁发过去。这是那个男孩的心,她早该看到了。”

那天深夜,参加山西首批援鄂的医疗队刚从武汉雷神山医院返并,还在太原一家酒店隔离的赵洁,从手机里看到廖姐发来的这些日记后,起身去了浴室,站在水龙头下,任由泪水伴着一生的思念,随着“哗哗”的流水声,流向岁月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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