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不示人的国宝
——《回元观钟楼铭》
2022-08-02◎杨烨
◎杨 烨
柳公权(778年—865年),唐朝中晚期著名大书法家、诗人,兵部尚书柳公绰之弟。官至太子少师,所以也叫“柳少师”。河东柳氏一族自古门阀,当时的颜家、韩家等贵族也多与其联姻。据史书记载,柳公权一共臣事七位皇帝,从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年)到唐懿宗咸通六年(865年),最后以太子少师死于任上,享年88岁。
柳公权仕途通达,各朝皇帝都爱他的书法,爱他的诗才,对他的谏议也乐意接受。柳氏的一生,除了少许时间在外任官,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在京城,在宫中,在皇帝身边。其一生,一直在不断地为皇家、为大臣、为亲朋书碑。
柳公权颇像一只被关在禁笼中的金丝雀。这样的生活使他缺少壮阔的气度、宽广的视野和浩瀚的生活源泉。颜体曾一碑一碑不断地在变,柳体在其成熟以后变化较少;颜真卿像奔腾咆哮的洪流,柳公权却似流于深山老林的溪流。这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情调在书法上的舞动。
书法使他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更没法在文坛上显露自己的才华,但是让他留名青史、赢得声誉的却也恰巧就是书法。他以楷书最胜,初学钟繇、王羲之,后来遍观唐代名家,认为颜真卿、欧阳询的字最好,便吸取了颜、欧雄浑之长,依托了晋人的遒媚,创立了自己的“柳体”书风。
宋代朱长文《墨池编》说:“公权正书及行楷,皆妙品之最,草不夫能。其法出于颜,而加以遒劲丰润,自名家。”柳体字匀衡瘦硬,骨力遒劲,结构严谨。与颜真卿一样,柳公权也开创了我国书法史上的一代新风,他与颜真卿被后世并称“颜柳”,又有“颜筋柳骨”之称。
柳公权作为唐朝最后一位书法巨匠,倔强地活跃于晚唐书坛,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如果说晚唐国力衰微,连书法在内的各种文艺都渐趋冷寂,却凸显得只有他一人独步书坛、成绩斐然,那这也许是万幸吧。
柳公权在当时以88岁的长寿年龄留下了无数书迹,据宋人《金石略》《宝刻类编》等文献记载,光碑刻就有76种之多。只可惜千年沧桑,几经浩劫,存世佳作屈指可数。除了一些碑拓以外,最好的碑石就只剩下人们一直以来在西安碑林所看到的《玄秘塔碑》这唯一的一件国宝级文物了。
上天也不愿辜负那曾经千万次挥毫泼墨的努力。1986年11月15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还有一天就是农历十月十五下元节了。在西安市太乙路北段,北距西安城垣东南角约480米处,化工部第六设计院即西安化工设计公司基建工地施工过程中,出土了一方从未见过任何文献记载,也没有拓片传世,甚至连传说故事都没有的柳公权真迹碑石《回元观钟楼铭》。
石长124厘米,高60厘米,厚18厘米,青石质。碑面刻字完好,碑侧及碑阴粗糙不平。碑题为“大唐回元观钟楼铭并序”,令狐楚撰文,柳公权中楷正书。铭文共41行,满行20字,共761字,唐开成元年(836年)四月廿日立,邵建和刻字。
当天,正在西北大学进修的陕西省博物馆陈忠凯老师(原先也在化工院工作过)接到了爱人从设计院打来的电话,向馆里和相关部门汇报这一重大发现。博物馆不敢怠慢,马骥等专家立即前去将碑石妥善运回西安碑林。
马骥先生回忆,碑石埋藏在约3米深的地下。出土时,碑面向上斜置土中,并伴有砖、石碎块等建筑材料。为了进一步了解碑刻的身世,他们又在离碑相距不远处挖出了一截残断的无字八棱形经幢,以及直径1米的八角形经幢顶盖,其每个角下都刻有祥瑞云纹,线条流畅饱满,从雕刻风格判断,当属唐代遗物。
据20世纪50年代以来考古工作者在唐长安城遗址所获资料,这里应是唐长安城东市的位置。而碑文上记载回元观所在的亲仁坊,应该在距此1千米以外的西南方,即今西安市南郊雁塔路瓦窑村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之间。同时从出土的物品看,石碑应该属于道观所立,而经幢却是佛寺用品。
根据清人徐松的《唐两京城坊考》记载,在唐大历六年(771年),有一位名叫贾昌的佛教信徒,曾在东市海池这里为资圣寺僧运平出资建立陀罗尼经幢,修建过僧房佛舍。据此推测,这里可能就是“资圣寺”遗址,同出的经幢顶盖及残块,很可能也就是贾昌所立的“陀罗尼石幢”。那么原在道观的石碑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原因,搬到了东市佛寺呢?这还是个未解之谜。
也许因为唐末五代的战乱,如黄巢起义、朱全忠迁都,回元观被毁,原本应该镶嵌在钟楼墙壁上的这块钟楼铭,从此埋没地下。所以北宋以后的金石学家们,当然并不知道还有如此重要的一件国宝。但是读过碑石上的文字,却又让人吃惊地发现,也许还有别的原因让它成为一件无法示人的国宝!
碑文前半部分记叙了唐代回元观的历史沿革,其中简练而隐晦地提到回元观旧址原是唐玄宗赏赐给安禄山的宅第,同时还涉及促使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而安禄山是唐后期整个国家的忌讳。
碑文写道:
“京师万年县所置回元观者,
按乎其地在亲仁里之巽维。”
八卦方位巽在东南方向。据碑林陈忠凯老师的《唐长安城坊里宅第的有序分布》一文,亲仁坊毗邻皇城,位于长安城核心地区,距国子监仅一坊之隔,紧邻京兆府万年县廨(即万年县县衙)。这个皇城根上的黄金小区是皇亲国戚、名门望族、公卿大臣和高官显贵们聚集的宅第,唐朝重臣、十六卫将领亦多栖身于此。
坊内的知名宅第有睿宗居藩旧邸、滕王李元婴宅、昌乐公主宅、西华公主宅、燕国公于志宁宅、给事中冯衮宅、驸马都尉郑万钧宅、太子詹事韦琨宅、中书侍郎杨宏武宅、太仆卿王希隽宅、郭子仪宅、安禄山宅、滑州白马县令孙起宅、柳宗元宅、李国昌父子宅、给事中陆质宅、太子典膳郎卫君宅、宰相李石宅、大将军崔善福宅、将领吴巽宅等。
2004年,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图书馆北侧道路翻修时出土了残断的石刻基座,基座上方格内雕莲瓣花纹,花纹中心仿门铺首浮雕。根据这些特征判断,应该是宗教建筑附属物。
2005年6月,图书馆北侧草坪搞基建,挖掘机开挖到地下约5米处发现大面积唐代殿堂内部地面。其以条砖、花砖砌筑为主,秩序井然,明显是宗教建筑基址;同时又发现灰坑多个,其中出土三彩饰件、黑釉小瓷碗、铁器等文物。附近的绿化带中也曾发现唐白瓷器皿残片与灰陶器物残片。
此处是坊址东南部,正与史料中唐代华阴县尉姚汝能撰的《安禄山事迹》中“禄山旧宅在道政坊,玄宗以其陋隘,更于亲仁坊选宽爽之地,出御库钱更造宅焉。今亲仁坊东南隅玄元观,即其地也……九载,禄山献俘入京,方命入此新宅”所记的史实基本相同,也与碑石记载一致。
碑文接着写道:
“天宝初,玄宗皇帝创开甲第,宠赐燕戎。无何贪狼睢盱,豮豕唐突。亦既枭戮,将为污潴。肃宗皇帝若曰:‘其人是恶,其地何罪?改作洞宫,谥曰回元。’”
碑文中的“燕戎”就是指安禄山及其部将。安禄山父亲可能是康姓胡人,母亲阿史德氏是个突厥巫婆。相传,其母多年不育,便去祈祷轧荦山(突厥尊轧荦山为战斗之神),遂于长安三年(703年)正月初一感应生子,故名轧荦山。其父死得早,他从小随母在突厥部落生活。后其母改嫁于突厥将军安波注之兄延偃。开元初年,其族破落离散,他与将军安道买之子孝节,安波注之子思顺、文贞一起逃离突厥,遂与安思顺等约为兄弟,从此即冒姓安氏,名禄山。
天宝十四载(755年)冬,安禄山在范阳(治今河北涿州)起兵叛乱,南下攻陷东都洛阳,次年称帝,攻入长安,大肆烧杀抢掠。同时,安禄山部将史思明占有河北十三郡地。无奈之下,玄宗皇帝逃往西蜀(今四川)。756年太子李亨于灵武(今宁夏灵武市区)为朔方诸将所推而自行登基,遥奉玄宗为太上皇,改年号为至德,是为唐肃宗。
两年后,令这个表面上装得呆头呆脑,其内心则狡黠异常的胖子(安禄山)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被吃里扒外的亲儿子安庆绪给杀了。他京师的宅邸也就此废弃,被唐肃宗李亨改建为回元观。碑文中的“贪狼”“豮豕”都是对这个死胖子以及他儿子的蔑称。“回元”二字有恢复元气和回归正元的意思,由此也可看出肃宗皇帝的良苦用心。
《回元观钟楼铭》,国宝级文物。唐开成元年(836年)四月廿日立,令狐楚撰文,柳公权书丹,邵建和刻字。1986年出土于西安市和平门外,遂入藏西安碑林。长124厘米,共41行,761字。碑文叙述了回元观的历史沿革及观内景物设施的状况,并颂扬了观内的铜钟。回元观位于长安城安仁坊,始建于唐至德元年(756年),原为唐玄宗赏给安禄山的宅第,在今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图书馆一带。1995年,经国家文物局文物鉴定委员会专家组认定,西安碑林博物馆11000余件藏品中,有国宝级文物19组134件,一级文物535件。在一座博物馆内同时认定如此多的国宝级文物是非常罕见的。现在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展品中,人们能欣赏到18组133件国宝级文物,唯独只有一件国宝级文物一直尘封在碑林地下第二层的库房里。
碑文中还有一段特别诡异的记载,非常神奇。唐德宗李适要把道观改作园林,竟然惹到了神灵,闹出很多灵异事件。
“贞元十九年(803年),规为名园,用植珍木,敕以像设,迁于肃明(观名)。辇舆既陈,絙绋将引,连牛胸喘而不动,群夫股栗以相视。俄而或紫或黑,非烟非云,蓬勃窗牗之间,纟因缊阶砌之上。主者惶恐,即以状闻。德宗皇帝骇之,遽诏如旧。而廊庑未立,鼓钟未鸣,入者不得其门,游者不知其方。”
碑文的后半部分,讲述了唐文宗给回元观赏赐铜钟的经过,并赞扬钟声的美妙:
“闻其声者,寝时兴,行斯归。贪淫由是衰息,昏醉以之醒悟。虽三涂六趣之中,亦当汤火沦寒,拲梏解脱。”
对这件国宝书法的评价,北京师范大学倪文东先生的《柳公权书法及其书论》总结得很好:“书写此通碑时柳公权59岁,正处于书法风格的转型期。这件作品前5行署款的小楷书中时有钟繇、王羲之的体态,正文的结体多与褚遂良的《孟法师碑》相似,方正宽博。偶尔也可以见到欧阳询的影子,尤其是‘宫’和‘门’字旁的写法,与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几无二致。在这件作品中,已见不到虞世南、陆柬之的体势,很多字的结体已是柳公权个人的面貌。整幅作品字形较小,笔法瘦硬峻利。结字稍见宽疏,没有像后期的《玄秘塔碑》那样端严劲利。”
我个人也用此碑同他的代表作《神策军碑》拓本比较。我觉得它不像《神策军碑》那样精练苍劲、锋芒凛然。其主要特点是平正端庄、风神烁烁、一笔不苟,其用笔重骨力,以方笔为主,辅以圆笔,劲利清健。其结构往往错位中求变化,比如左右结构的字“蹲”“钟”“楼”等将左边偏旁往上挪,形成左短右长的结字法,在不平衡中求韵趣。还有碑中诸如“礼”“俄”“盖”“随”等字,依然明显地带有初唐虞、褚的影子。而其中的“绝”“锡”“名”“身”等字则为柳书成熟时期的典型面貌。
从中还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变化规律:柳字在不断地对点画进行锤炼,越到后面,越强调笔的弹性和起落笔提按、顿挫、转折的丰富。这些点画的丰富特征,多吸收自前代各家,并进行取舍与融合,比如他去掉了颜体的藏头露尾夸张的特点,代之以方劲整饬,一点一画如刀切斧砍般明快利落。在结字上也越发强调中宫紧凑、四面铺开的特点等,显现出点画与结字特征的逐渐完善和协调,使得成熟时期的柳体迥别于其他各家,卓然独立。
《回元观钟楼铭》沉睡于地下1000多年之后又重见天日,躲过了人间的战乱和自然的灾害,除了碑面和个别字有些许残损石花外,字迹仿若新刻写一般清晰有神,碑文全部内容可以无障碍通读。与其他今存的柳书作品相比,它的保存状况无疑是最为完好的,是柳公权早期书法的实物见证。
只可惜碑林博物馆面积有限,国宝太多,只展出了千余件的碑石就已经满满当当。这件刚刚经过1000多年沉寂的国宝,又进了博物馆的地下库房。这件“无法示人的国宝”距发现到现在又已经在黑暗冰冷的地下待了36年了。最近博物馆迎来了好消息——国家计划要扩建西安碑林博物馆,《回元观钟楼铭》也许很快就能带着那位为书法忘我的柳先生,穿越千年,与今天的知音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