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之微
2022-08-02◎艾华
◎ 艾 华
消火栓
美术馆,历来挂画的一面墙,某次展览中变了模样:满墙的涂鸦,墙里钻出一个消火栓。
这可能吗?如果可能,这个消火栓可以命名为《喷泉》(Fountain),以致敬杜尚。
1917年4月某日,纽约,杜尚在他买来的一个白瓷小便池上用黑漆写下:R.Mutt1917。1917是真实的年份,R.Mutt则是虚拟签名。因为签名,杜尚将现成品变成了艺术品,因为虚拟,杜尚同时消解了艺术家。艺术因此重新定义。
这件被杜尚命名为Fountain(《泉》)的艺术品,是通过照片广泛传播的。原件已毁,复制品存世十五件,照片及其印刷品不计其数。
致敬杜尚的《喷泉》,原件在我家附近,是固定的、露天的、钻墙而出的一个消火栓。2017年2月,一个阴天,中午,我拍下了照片,同时开始期待照片被复制,被看见。
室内、户外,消火栓本来都是人们视而不见的物件。在室内,墙上,一扇玻璃门后面的消火栓不能像绘画那样装饰墙面。户外的地上、道路与建筑之间,消火栓也不能像雕塑那样点缀街头。除非起火,消火栓才会被人猛然看见。
没有火灾,而我猛然看见了消火栓,是在一个逼仄的居民区,一堵墙的下端,它从墙里钻出来,就像室内的消火栓以一个弯管钻出墙面,暴露在了户外。所以,它抢眼、抢镜头。
细看照片,整体的消火栓和局部的外墙,满溢的构图逼人眼目。墙隐藏了水管,也凸显了末端。平面的墙上钻出立体的消火栓。仿佛绘画与雕塑的结合,墙面上的涂鸦让消火栓有了固定的背景。
涂鸦应该是小孩的乱写乱画,粉笔。乱画的是一个巨头男孩手舞足蹈,庞大的阴茎,是对消火栓的拟人化?都有水喷射而出,画画的小孩在阴茎和消火栓之间有了联想?
乱写的字当中,笔迹清晰且意思明确的是: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这是童真而大胆的“到此一游”,它戏拟了孙大圣的记号,也虚设了如来佛的中指。我把它视作涂鸦者的虚拟签名。那么,手舞足蹈的巨头男孩是涂鸦者心中的“齐天大圣”?而且正要夸张地模仿孙猴子撒尿?
面对照片,视线无处逃遁,思维只好旁逸斜出。以《喷泉》致敬《泉》,在想象中和杜尚下一盘棋,在天堂?不,在美术馆。
走出美术馆,我看见街头有消火栓破裂,变成喷泉。喷泉中有光屁股小孩玩耍,恍若没有翅膀的天使。如果幸运,我还会看见小小的彩虹……
走出美术馆,也许我会听到救火车的叫声,我循声而去,不是脚步,是目光循声而去——烟雾正冒出天际线……
如果视觉落空,僵硬的天际线令我不安,那我将回到现实,回到2017年2月,在一个叫枫树塘的地方,我猛然看见了一个消火栓——一个安稳的消火栓……凑近看,消火栓上贴着小广告:
专业钻孔
空调安装维修回收
上大下小两行字,中间一个手机号码。张师傅李师傅之类的字也没有。小广告后面的他们,本是城市的匿名者,甚至失踪者。小广告不是他们的签名,就算不被人当成牛皮癣清除,也终将被日晒雨淋风吹去。
中午,居民区。看不到一个人。看天,好像要下雨了。
有点无聊,有点冲动,我开始拨打小广告上的号码,看它是否失效。我希望它长期有效。也许某一天我需要它。如果电话通了,如果电话那端的人正好不忙,如果碰巧是个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人,我会跟他闲聊:
在枫树塘,您看到过齐天大圣?
结果,电话忙: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颜色
有一天,我将窗户遮严,只让一孔阳光进来黑屋子,再把三棱镜放在阳光照射处,于是阳光被折射到了对面墙上——
不,不是我,是牛顿看到了七彩!1666年1月,远离剑桥、在家乡躲避黑死病的牛顿解析了古希腊以来的“白光”,也解构了亘古以来的彩虹。
据说,也是在瘟疫期间,上帝的苹果砸中了牛顿的脑袋。
1817年12月,寒冷的一天,肺结核患者济慈穿好黑大衣,从郊外早早动身,去伦敦城里赴“不朽的晚宴”。晚宴是画家海登设的,他展示了尚未完成的宗教画《基督进入耶路撒冷》,三位客人的脸被画进了欢迎的人群,人群中还有大名鼎鼎的牛顿。
“不该画牛顿!”兰姆说,“这家伙只相信三棱镜。”
“是啊,他葬送了彩虹的诗意。”济慈轻轻咳了一下,“来,让牛顿见鬼去吧,干杯!”
“不,诗并不畏惧科学。”华兹华斯说,“诗包容了科学。诗是一切知识的起点和终点,就像人的灵魂一样不朽。”
“来,为不朽干杯!”
“干杯!”
1872年11月13日,早上7点35分,法国勒阿弗尔港,莫奈画出后来定名为《印象:日出》的风景画,将一瞬间的光和色捕捉到了画布上。此前为避战乱,莫奈在雾都伦敦写生,已经练就用小笔触描摹散漫光线的本领。
是莫奈们发现和再现了户外一息万变的色彩。
据说,在《印象:日出》的黑白印刷品上,已很难找到灰色的太阳。
我试过,是真的。
2016年8月11日,七夕节后的第二个傍晚,19点19分,我在阳台上拍下了一堆暮云和半个月亮。随着暮色变成夜色,我分行写下《颜色》:
煤黑,玫瑰红,鱼肚白
大自然给人无数种颜色
太古的曙色,昨天的暮色
都是最会变化层次的灰色
夜色是万物的保护色
所以,夜色温柔而深沉
先天的肤色,后天的脸色
人会给人两种颜色
然而无论哪种防腐方案都只考虑了短期效益,对电厂因选材错误或质量控制不当而出现防腐层大面积失效,进而危及烟囱本体结构安全的问题缺乏考虑,以至于企业可能遭受巨大的经济损失,甚至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4-5]。为了从现有的常用防腐方案中选出一种使火力发电站能够以最低的成本可靠地获得最佳功能要求的方案,本文运用价值工程原理[6],从功能和成本的角度进行分析,不单纯地选择低成本或者高功能的方案,致力于选择合理的成本与功能组合方案。
肤色本色,浴后更其本色
脸色善变,梦中仍在改变
当脸色融入通体的肤色
变白的在死,变红的在爱
电视墙
以方位命名,位于城市西边的湖往往被称为西湖。我居住的长沙也有个西湖,以前是渔场,修公园时在广场上立了座鹭鸶塑像,算是对渔夫的纪念。
渔夫不见了,鹭鸶好像也少了一些,湖里不再养鱼,但野生的还是野生。湖水是活的,活水里总有鱼,于是有鹭鸶仍旧在湖上飞,猛然撞上自己的倒影,八九不离十,嘴里就叼到鱼了。
“除非你们只演奏舞曲。”警察说,“不然还是另找地方。”
玩乐队的只好另找地方。《友谊地久天长》,平时的最后一曲这回提前流出音箱,跳交谊舞的就这样把地盘打牢了。
观察久了,我发现比“人以群分”更准确的是:人以年龄分。玩滑板的少年,玩乐队的青年,跳舞的多是中老年。三岁的小孩和七十岁的老翁,在上帝眼里都是迷途的羔羊,在魔鬼眼里肯定是不同的人类。
最整齐的一次同龄人聚会,是一群少男少女在塑像周边嬉戏,都穿着校服,而校名是虚拟的。原来是在拍电视。少年们一遍遍演着,铃声一响,都朝一个方向跑,无疑是“上课”去了。借公园的地盘,演绎校园的课间,十分钟,喷泉只喷十分钟,的确短暂而珍贵。
被阻拦在不远处,我和看热闹的人一起看热闹,慢慢被孩子们一遍遍的追逐打闹感动了。应该是自由表演吧,每一遍都有所不同,几十个孩子的十分钟,自由自在的十分钟,只有在铃声中往一个方向跑的动作是一致的。
如果这几十个孩子聚合为两个成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么上课的铃声就是逐出伊甸园的指令。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嬉戏过头,被上帝放逐,与眼前的孩子被铃声驱离喷泉,似乎是同类的情景,放逐与规训,都是命令成为了命运。
“最后一遍!最后一遍了!”一个导演模样的人拿着喇叭喊。
终于散场,我和看热闹的人一起走到刚才热闹的地方。都是中老年人了,看少男少女们被大巴载走,竟然若有所失。少男少女们当然只是临时演员,但脱下了平时的校服,穿上剧组的校服,好像就跟现实隔了一层,可以是任何人的少年替身了。
喷泉不再。塑像下的一层浅水平静了,鹭鸶的影子倒映在平静的天空中。夕阳西沉,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这天是星期六,公园里本来人多,但恰逢元宵节,游人就大多趁早回家了。我也正要离去,去看东边的月亮,突然塑像正对的一面墙上亮了一块,是巨大的屏幕,播放起了公园的宣传片。
“枫林路、金星路、咸嘉湖路、滨湖路,四面环绕……”
置身公园,看着公园的影像,电视墙前的我一时驻足凝思,有些恍惚了。立体的实物怎样变成了平面的像素?古希腊古罗马的镶嵌艺术应该是源头。建筑物上的石子、画布上的点彩、显像管电视、液晶屏,艺术随技术而改换媒介。如果我把自己当媒介,来一次行为艺术,除非上帝给我降维打击,否则我怎能穿墙而过?把自己变成像素,在电视墙上露一小脸是容易的,纳喀索斯早就借水面做到了。电视墙,不过是垂直的水面。
元宵夜,月亮升起来了。人类早已登月,但水中的月亮,即便地球上富有巫性的诗人,也终究是捞不起来的。
第二年的元宵节,还是在下午,我再次来到已定名为“西湖文化园”的公园。鹭鸶依旧,电视墙依旧,游玩的人们依旧游玩。有意思的是,正好赶上了去年开拍的电视剧的首播仪式。应该是长了一岁的孩子们,看着电视墙上胡乱嬉戏的自己,情不自禁在鹭鸶周边追逐打闹起来。喷泉不再只是十分钟,喷啊喷的,好像永远不会停息的样子。不远不近看见,起初我以为又是拍电视呢,但很快明白了,这是庆典,是难得的狂欢。
我和看热闹的人一起走过去,果然没有人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