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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之梦在何方

2022-08-02

美文 2022年15期

◎ 素 言

红楼之梦在何方

红楼一书,书名甚多,《红楼梦》《石头记》《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情僧录》都曾出现。书中这样写道:“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则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做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足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既是总要,“红楼”二字含义便需深究。

在中国文化中,红楼一词的联觉极为有趣。穷人家的“茅椽蓬牖,瓦灶绳床”撑不起灵石的豪华凡间游,住在红楼才能生出富贵梦。“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唐﹞白居易《秦中吟》);“红楼晚归,看足柳昏花暝。”(﹝宋﹞史达祖《双双燕·咏燕》);“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清﹞洪昇 《长生殿·偷曲》);“花外红楼,当时青鬓颜如玉。”(﹝宋﹞王庭珪 《点绛唇·花外红楼》);“红楼缥缈光风里,熙熙和气欢声。”(﹝宋﹞王之道《临江仙·红楼缥缈光风里》);“碧瓦小红楼,芳草江南岸。”(﹝宋﹞朱敦儒《卜算子·碧瓦小红楼》);“红楼斜倚连溪曲,楼前溪水凝寒玉。”(﹝宋﹞魏夫人《菩萨蛮·红楼斜倚连溪曲》);“红楼横落日,萧郎去、几度碧云飞。”(﹝宋﹞史达祖《风流子·红楼横落日》);“璧月小红楼。听得吹箫忆旧游。”(﹝宋﹞孙惟信《南乡子·璧月小红楼》);“红楼貯飞琼,夜夜令人忆。”(﹝宋﹞白玉蟾《红楼曲·红楼貯飞琼》);“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路人愁。”(﹝唐﹞王建《上阳宫》);“曲终似要君王宠,回望红楼不敢嘶。”(﹝唐﹞陆龟蒙《开元杂题七首·舞马》);“红楼翠殿,景美天佳。都奉俺无愁天子,语笑喧哗。”(﹝清﹞孔尚任 《桃花扇》);这里“红楼”是富贵之家,是财富托起的闲情逸致,是弄琴赏月拾花观霞之地,虽也是尘世间,却是一个屏蔽掉人间烟火,无柴米油盐之忧,无学业仕途之虑,只有风花雪月的尘世间。

除了道不尽的繁华奢靡,还有诉不尽的相思缠绵:“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唐﹞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红楼昨夜相将饮,月近珠帘花近枕。”(﹝宋﹞欧阳修《玉楼春》); “闲掩红楼睡。”(﹝宋﹞晏几道《点绛唇·碧水东流》);“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宋﹞苏轼《水龙吟·黄州梦过栖霞楼》);“试上小红楼,飞鸿字字愁。”(﹝宋﹞辛弃疾《菩萨蛮·西风都是行人恨》)这里是相思之地。无论是雨打梧桐还是秋卷残凋,要斜倚朱栏才能生出相思苦,如果倚着柴门,生的多半是盐米愁。红楼里的相思没有尘世烟火,只有秋水长波情来情往,是浮游在空中的云霞,是流淌在书卷里的诗意。

富贵缠绵之地怎可少得了风月事,红楼亦是青楼,“二卿有此才貌,误落风尘,翠馆红楼,终非结局,竹篱茅舍,及早抽身。”(﹝清﹞周友良 《珠江梅柳记》卷二);“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二);这里红楼连上了青楼。作者是否有此隐意不得而知,但贾家男人的行为实在难以脱离此地,至少是社交场所之一,宝玉曾在这里出现过,以贾府其他男人的行径来看,比宝玉只多不少,青楼是贾府男人的社交场所,既是社交场所,又岂止贾府男性流连于此。至于府内如何,不敢妄言,但“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也是断了贾府,至少是宁府的清白。

富与贵、情与欲是人生所求,当这种追求失去了节制,失去了“理”的约束,便步入堕落的深渊,富贵荣华如梦境般轰然坍塌。“红楼”一梦自然无常,“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石头记》记录一块本是无情无感、无知无觉的石头的梦幻之旅,于内容明示暗示皆无,是偷懒的作法,却也含义明确,无论如何跌宕起伏的故事,皆是一块被触发灵性与欲望的石头的入世之旅离尘之路,虽身为主角,终究是过客。来了,为着所求之物,走了,为着不可得之物,又来了,为求失去之物,又走了,为着得到又失去之物。世人皆是如此,在欲望得失之间徘徊、奔波,无论释怀与否,终归于尘土,也许有块石头,或有字或无字、或有名或无名,立于某个土馒头旁边,赚后人一把眼泪罢了。

《金陵十二钗》也许是作者初衷,写写行止见识皆不在作者之下的女子。十二是虚数,书中就不只十二个女子,而女子的行止见识确实高于男子。作者有趣,对男性的嘲讽似乎就没停过,或者想通过男性的蠢来体现女性的慧,或者是通过女性的雅来衬托男性的俗。第十六回,贾琏接黛玉从苏州回贾府,王熙凤见“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不识字的王熙凤言语幽默风趣又娇俏可人,把元春封妃的消息与丈夫回家的喜悦三言两语尽数道出,听者如沐春风如饮甘醇,而“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批书人都看不下去了,挥笔给一侧批:“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第三十七回,探春写给宝玉的请帖:“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再看贾芸送宝玉海棠花写的:“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批书人说:“思之则喷饭。”第六十二回,宝、黛夸探春管家管得好时,黛玉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见识胸怀高低立现。宝玉怎能不惭愧。还有王熙风与王仁、邢岫烟与邢大舅、薛宝钗与薛蟠等都是出自一家,却有天壤之别、云泥之殊。

但这些聪明灵秀、纯净美好的女子,在末世的萧条、男性的沉沦中陨灭,其悲剧不是源于个人的能力或性格特征,而是社会规定下女性角色的弱势,源于男性对女性的定位以及女性的自我认知。当女性成为男性坠落工具和目标的时候,也就成为男性坠落的尽头,男性在堕落中毁灭女性,最终毁灭自己。

《增评全图石头记》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

《风月宝鉴》以坠入欲望不能自拔、最后死于放纵的三个人来规劝众生,而同样沉迷至深的人却是毫无警觉。秦钟去世前,宝玉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此言出自秦钟之口让人惊讶,但反常之语更引人注目、诱人深思,面对秦钟以生命换来的醒悟,宝玉并无知觉。秦可卿担心贾府这赫赫扬扬的百载之家倘或有乐极悲生之日,“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临终嘱托凤姐“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对秦氏生出敬畏之感,说明凤姐亦觉察贾府危机,但听说贾府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时,更关心“有何喜事”,将可卿所托两件未妥之事弃之脑后,并未放在心上。这个贾府当家之人,这个最应觉察贾府危机并应有所作为的管家,迷失在贾府的盛事之中,同男性一起堕落,一起毁灭女性,最终亦被男性毁灭。

贾瑞在放纵与克制间的挣扎也是生与死的抉择,只是他深陷欲念之淖泥不能自拔,永远失去生的机会。专治“冤业之症”的“风月宝鉴”中美好的诱惑是假象,恐怖的现实是真相,能够克制贪欲,面对残酷,就能找到生门,但人性中自带短期趋利器,美好的、唾手可得的假,比残酷的、艰难获取的真更有魅力。于是,放弃真而抓住假,也就是放弃了生,在对虚幻欲望的追求中,坠入死的深渊。

空空道人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见一大石记载着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又在红尘中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生了情又失了情的石头所历之事。本来要去的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结果发现“投胎之处是堕落之乡”,果然欲望的终点不是美好。空空道人与石头一起体验了充满欲望的红尘之旅,又目睹最终的万境归空,遂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一块无知无欲的石头,经女娲之手有了灵性,却又无处施展,便有了悒郁之心,在僧道的蛊惑下坠入更多诱惑的红尘,于是有了情,有了欲,却是情不可得,欲不能求,只有割情舍欲,离尘为僧。只是情难弃,欲难舍,这为僧为道又该如何呢?

一书多名,也是不同阶段看《红楼梦》的焦点所在。儿时看到的是《金陵十二钗》,更多关注女孩子的爱情故事,少时看到了《石头记》,对一块石头从慕荣华富贵到弃尘世羁绊的开悟旅程感兴趣;成年后才理解了《风月宝鉴》制情制欲的含意,欲乃天性,既是天性为何要制,不制的结果如何?以生命的逝去演给你看,一个个生命的逝去唤起的是慧者之悟,不悟之人只有毁灭;《情憎录》似乎一直懂,又似乎没懂,不知道离尘遁世是绝望还是超然。情痴为僧,心境能否落个白茫茫真干净?还是把情埋在心深处,以僧的身份而生,以痴的心境而活?又或是把红楼过往当成一场梦,时时回望一下,以慰枯槁之心?

千红一哭在红楼

红楼梦是悲剧,是末世悲剧,更是女性的悲剧。

《红楼梦》开篇即有“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反失无考”,既不知何时,也不知何地,只知道这是一个发生在“末世”的故事。末世,是朝代的衰亡期、家族的没落期,生长于末世的个人大概率免不了悲剧命运。

小说含蓄隐晦,极少有明确表述,借三个颇具才能之人道出末世说:攀上贾家的贾雨村、嫁入贾家的王熙凤、生在贾家的贾探春。末世亦是乱世,贾雨村趁乱作恶,王熙凤趁乱获利,只有探春有救世之心,却已是无力回天。

贾雨村“本是胡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一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比起贾府男性,贾雨村还有些读书求功名之心,只是他读书的本意不在元元(黎民百姓),而在于对“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仰慕和渴望,既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家国情怀,也没有大丈夫乱世而立的英雄气概,虽也立心立命,却是为家宅、为后宅、为私利,他的“求善价,待时飞”,只是个人的飞黄腾达,与国无关、与民无碍,于是在世事沉浮中抓根稻草以期走得更远。当目标设定得自私且猥琐时,选取的路径自然不会光彩,他谋进林家做了西宾,通过林如海靠上贾家,贾政为他“轻轻”谋了知府,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置恩人的女儿香菱于不顾,任其落入“呆霸王”之手。之后,为贾家大爷贾赦夺取扇子“弄得人(石呆子)坑家败业”。用平儿的话说:“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生出来的事,自然不限于贾家。这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仗势欺人之举形成的权力链条,使上层官员的贪欲直接威胁到底层民众的生存,激发了社会矛盾,加剧社会的没落和家族的衰败。

《石頭記》大觀園全景 ﹝清﹞孙温(绘)

而没有精神追求的贾府男性陶醉于生理性需求的泥潭不能自拔,柳湘莲和焦大之言直接给出宁府画面:“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宁府之人也确实如焦大所言,在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的放任下,贾珍是“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秦可卿去世,不见她夫君贾蓉难过,不见婆婆尤氏伤心,却把个贾珍悲痛得恨不能代秦氏去死,他关于办理秦氏葬礼的那一句:“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尽失人伦,为儿媳办丧事,用了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木更是辩无可辩。批书者很是愤怒:“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很快就有了答案,我们看到了贾珍、贾蓉父子在贾敬丧事期间调戏尤氏姐妹。背离人伦?那是别人的看法,贾府不存在人伦。贾琏在服孝期娶了与贾珍、贾蓉父子有聚麀之诮的尤二姐,更是把人伦规范掷于脚下。

虽说“造衅开端实在宁”,但荣府的男人们也难辞其咎。

作为荣府长子的贾赦袭了官,却也不见做了什么官事,讨鸳鸯不成,又八百两银子买了十七岁的嫣红,后又把十七岁的秋桐奖给了贾琏做妾,为了要几把古扇把个石呆子整得不知死活。赖着祖荫“升了员外郎”的贾政“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眼里心中哪有齐家之事,竟命宝玉、贾环、贾兰等人跟着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的贾珍习射,任这些背离了所谓家规家训的世家子弟们在奢靡沉沦中腐朽下去。

不肯读书的贾琏虽无大恶,却是无知无能,混迹于各色女人怀中,真真是于家无利,于国无望;贾环的行为处世以及骨子里透出来的猥琐,使人想到贾家败落后的子孙样貌,败落迹象已明,贾府危矣;而宝玉,那个“如珍似宝”,在运终数尽的贾府,惟其一人略可望成的宝玉,最高理想不过是想醉死在女孩儿的温柔乡中。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众姐妹悲切心疼,“宝玉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果然是到了温柔乡、富贵场,欲醉死在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之中,只是这哭、这悲,不是醉死人,而是淹死人。

那些依着宁荣二府生活的亲支们,堕落程度只深不浅。颇受贾珍喜爱的贾蔷应名上学,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正照风月鉴的贾瑞真真是生命不息放纵不止;管着家庙的和尚道士,为王称霸,夜夜招聚匪类赌钱的贾芹是贾府祸首之一,诠释着什么是根烂枝必枯,人朽家必败;在姐姐葬礼中得趣馒头庵的秦钟,同贾瑞一样终因情欲而亡,但两个因放纵而逝去的生命并没有唤起一众男性的觉悟之心,仅为人们的茶余饭后平添些谈资罢了。

贾府中,当然不限于贾府,女性处于附属地位,成为男性堕落的工具和目标,并在男性的堕落中毁灭。

《红楼梦》中的女性在一片浑浊中保持清新明朗,其美好借警幻仙子和甄士隐、贾宝玉之口反复提及,宝玉到了太虚幻境,仙姑见到他说“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这里宝玉是“浊物”。而在宝玉口中“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但这样洁净尊贵的美好,无一不在男性的任意妄为中枯萎凋零。

无论从冷子兴口中还是从黛玉眼中,王熙凤都非凡人。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对贾雨村说王熙凤“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写尽凤姐之能;黛玉听到王熙凤的第一句话就是放诞无礼的“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句话尽显凤姐之威。但这个从末世来的“凡鸟”,这个使“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的凤姐,虽有贾母之爱、管家之威,也不能阻止贾琏之俗之淫,也不能避免那个时代的女性悲哀,更不能避免末世带来的毁灭,只能“哭向金陵事更哀”。

“才自清明志自高”,却因“生于末世”而“运偏消”的探春,只落得“千里东风一梦遥”。探春对赵姨娘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探春的悲愤在于空负一身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族败落却无能为力,这个坐船出嫁的姑娘,如同姐姐一样,到了难以见到爹娘的地方,她的才能能否给她带来幸福不得而知,但末世的悲凉恐怕是难以规避的。

贾家的长媳,“万人嫌”邢夫人,基本在别人的抱怨、咒骂中出现,她的生活状态大概还不如粗鄙不堪的赵姨娘,赵姨娘还有个夫君贾政给些家的气息,有个儿子贾环隐着些希望,有个“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挣得些面子,而她最温馨的一幕应该是留与她关系并不融洽的贾母及王夫人的至爱黛玉和宝玉吃饭的场景,带着真挚和温暖,是她生活中少有的温情。更不幸的是夫妻间的冷漠以及对丈夫的绝对服从,她忍受着族中长辈的责难和晚辈的嘲笑,为丈夫讨贾母的丫鬟鸳鸯做小妾,其心酸悲苦自是不能道与外人。

生命的逝去,使得女性的毁灭更为彻底。

贾赦在要鸳鸯不得后所说的:“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已把鸳鸯推入绝境。

秦可卿,这个贾母眼中极妥当、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都不能免受玷污,二尤的家境、地位就更是使得她们无可避免地成为贾府男性的玩物。尤二姐注定不被贾府接受,走入大观园之日就是其毁灭之时。柳湘莲对宁府的认知是“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投靠宁府、又追随贾琏和二姐的尤三姐哪里还有存身之地。

《石头记》第1回 士隱抱孩路遇僧道 葫蘆廟賈雨村出 ﹝清﹞孙温(绘)

贵妃元春那句“当初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是对被时代、被家族裹胁的无助、无奈、无望的哀叹,是男权社会中女性作为附庸的哀伤。元春的大梦魂消、迎春的受虐而逝、香菱的受屈而死、晴雯的抱冤而去,尤三姐、金钏以及鲍二媳妇的含羞自尽等等,女性的生命在男性不经意的忽略、轻视与污辱中悄然而逝,且不见波澜。

男权社会中,处于附属地位的女性无论是生命还是情感,在堕落男性的漠然与凌辱中毁灭,最终导致家族的衰败和社会的崩溃。

但是,社会在进步,现今,如果男性堕落,大概只会推动女性的崛起。

韶华流逝有几载

读红楼,常觉与书中人物同龄,少时不觉其年长,成年后也不觉其年幼,忘却黛玉、宝玉落入读者俗眼凡心时时仅为六七岁的幼童。人物年龄轨迹模糊且偶有混乱。原因之一在于作者多把年龄隐在事件之中,偶而给个光点,当你追迹而寻时,已是轻轻滑过消失在云雾中,只是白添惆怅。

但曹公没有混乱,只是高深,虽不明言,却在隐秘的线索下,给出清晰的脉络,细细究来竟是丝毫不爽。

第一回说甄士隐“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一日梦中见一僧一道携了‘蠢物’造劫历世,那“蠢物”便是经女娲之手有了灵性的石头,要下凡享荣华富贵来也,即,宝玉要出生了,此时英莲(即香菱)三岁,故英莲大宝玉三岁;第六十三回,群芳在怡红院为宝玉祝寿,大家抓签吃酒,袭人抽的签是“坐中同庚者陪一盏,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可知这四人皆大宝玉三岁;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在与王夫人谈到宝玉时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则宝玉比黛玉大一岁,宝钗、香菱、晴雯、袭人比黛玉大四岁。由此,宝、黛、钗、香菱、晴雯、袭人的年龄差已出。

第二回,冷子兴对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口中倒出“这位珍爷(贾珍)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为了葬礼的荣耀,贾珍花一千二百两银子给贾蓉买“龙禁尉”,买官履历上写道“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从第二回到第十三回有四年的时间。第十三回黛玉十岁,父亲生病、去世,宝玉十一岁,宝钗十四岁。

第四回,说薛蟠“今年方十有五岁”(庚辰本),“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即宝钗十三岁,根据第二回宝玉七岁、宝钗十岁,算出第十三回宝钗十四岁,可知第四回到第十三回过了一年时间,第二回到第四回是三年时间。

《红楼梦》主要人物年龄表(有标记的年龄为书中给定,其余是推算而来)

第四回,门子说到香莲:“……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与同岁的宝钗年龄一致。

第四回有“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至第七十八回贾兰写姽婳词时幕宾称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即第四回到第七十八回,有八年时间。

第二十二回,熙凤张罗给宝钗过生日,说老太太:“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从第四回到第二十二回有两年时间,此时宝玉十二岁,黛玉十一岁。

第二十三回,元春命众姊妹并宝玉进住大观园,宝玉写春、夏、秋、冬夜即景诗传至府外,知是贾府十二三岁公子所为,佐证此时宝玉已过十二岁不满十三岁。

第二十五回,宝玉熙凤被赵姨娘魇住,一僧一道来治病,那和尚(把玉)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宝玉十三岁了,黛玉十二岁,宝钗已是十六岁了。从第一回到第二十五回有十三年时间。

第四十五回,黛玉与宝钗互剖金兰语的时候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从第二十五回到第四十五回为三年时间。

第四回宝钗十三岁正准备到京都,约十四岁到的贾府,第二十二回说他(宝钗)才过第一个生辰,时十五岁,是合逻辑的。

由这些线索,可推算出上表:

没有给出确切年龄且有些错乱的是王熙凤母女。从表述上看王熙凤应该比宝钗大比薛蟠小,但第二回冷子兴说贾琏年二十,娶熙凤已有两年,宝钗此时十岁,薛蟠十二岁,熙凤应在10到12岁之间,有些不合情理。她女儿连名字都易了几易,大姐、巧姐儿、巧哥儿,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又是两个人,年龄更是混乱,前八十回一直被抱在怀中,不能给出确切说法。

年龄明确给定还前后矛盾的唯有晴雯。第七十八回,宝玉的《芙蓉诔》中说晴雯:“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此时晴雯应为二十一岁,但这句话不可当真。第一,以唯美的方式祭奠女子,自然二八才是佳人,二十一岁,有点过龄了,实是难入诗文;第二,本就是障眼法,诔的不是晴雯,何必以真龄示人?也许天下男人都情愿女子停留在一十六呢,水作的女儿到了年龄便要沾染男人的气味变得浊臭起来,在最美妙的二八时光戛然,美便成了永恒。

前八十回历约十八载,顽石、草木经历了富贵繁华、凄风苦雨,他们长大了。

黛玉五岁时,贾雨村做了她的老师,一年后,六岁时母亲去世,贾府派人来接,林如海对贾雨村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之后“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路上一来一往没有具体时间,推测应是六到七岁之间,所以与宝玉“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并无不妥;但第三回回末和第四回开始的叙述却有矛盾之处。黛玉到贾府的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到了王夫人房里,见王夫人与兄嫂即王子腾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所谓官司就是薛蟠打死冯渊之事,此时薛蟠十五岁,宝钗十三岁,宝玉十岁,黛玉九岁。这里有些疑惑,黛玉母亲死后即来贾家,九岁才到,算起来路上用了三年时间。第十二回林如海年底身染重疾,黛玉回扬州看父亲,第十四回跟贾琏送黛玉的昭儿回来说:“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之后“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第十六回“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看起来不过一年时间。从第十二回黛玉到第十六回不好推断时间,但第四回到第十三回只有一年时间,第十三回到第二十二回也是一年时间,所以第十二回去扬州到第十六回回贾府最多一年多时间,期间黛玉从京都到扬州、到苏州,再回到京都,林如海生病、去世、扶灵到苏州,路程远超当初黛玉从扬州到京都,黛玉当初历时三年到贾府存疑。且黛主初到贾府,与宝玉“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如果九岁才到贾府,这样的行为就不太合情理。

林黛玉五岁随贾雨村读书,六岁母亲去世到了贾家,庚辰本第三回的回目中有“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令人心酸。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黛玉对她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件认定黛玉尖酸刻薄之事,发生在黛玉九岁时。第十四回,王熙凤对宝玉说“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时黛玉十岁,林如海去世,她成了孤儿无家可归,只能寄居舅舅家。第二十五回,凤姐对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庚辰本有侧批“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这时黛玉十二岁;第二十七回,十七岁的宝钗滴翠亭甩锅十三岁的黛玉;第三十二回十四岁的黛玉等到了宝玉的表白;第四十五回,十九岁的宝钗征服了十五岁的黛玉,此后她们相互维护,宝钗再无反对者。

宝钗十三岁时哥哥打死冯渊,十四岁随着母、兄来到贾府。十五时贾母为她庆生,摆酒、唱戏很是热闹,还引得十一岁的黛玉、十二岁的宝玉和更小的湘云之间的一场混战。第二十八回十七岁时,元春赐给她与宝玉一样的端午节礼,第三十六回,十八岁左右的宝钗不掩饰对宝玉的情动;第七十回,二十岁的宝钗似乎得到了“金玉姻缘”,只是到了第七十八回,已是二十一岁“高龄”的宝钗依然未嫁。

宝玉七八岁时见到黛玉,不超过十一岁与袭人初试云雨情,十三岁被赵姨娘和马道婆用魔法魇住,十四岁时元春赐与宝钗一样的端午节礼,有赐婚的意思,但被贾母以不宜早婚为由驳回。第三十二回十五岁时向黛玉表白,此后二人再无嫌隙。

妙玉是大观园中年龄最大的女孩儿,比宝玉大七岁,她十八岁到了贾家,第六十三回给宝玉送生日帖子时,宝玉十七岁,她二十四岁。

到第七十八回,宝钗、袭人、香菱二十一岁,宝玉十八岁,黛玉十七岁,妙玉二十五岁,大观园女儿们的青春即将逝去,曹公,会以怎样的心境写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