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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鳞片羽诗界撷拾

2022-08-02白婉清

美文 2022年15期

◎ 白婉清

田间

“擂鼓诗人”田间在诗界久已闻名。我认识他是1952年夏在中央文学研究所进修期间。那时田间是文研所第一期一班学员兼所部秘书长,属于领导班子成员。我们这些分配来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是二班学员。在上大课开大会等集体活动中和他时有接触,他个头中等偏瘦,一副圆圆的朴实沉静的面孔,不怎么喜欢说笑,但言谈诚恳实在,是个比较认真老实的人。

我熟悉他始于1953年夏秋之际。我任作协诗歌组干事期间,田间是干事会成员。干事会开会研究工作时,田间在会上的发言总是经过认真思考,简短而中肯。在诗歌组召开讨论诗歌形式问题的会上,根据干事会的决定,由田间和组长艾青做带头发言。艾青的诗偏重于自由体,田间的诗偏重于格律体,他们代表两种诗体的发言引发了热烈的讨论。田间为了写好发言稿,还收集参考了大量格律诗集,让发言内容更加充实具体,从而引发了与会诗人更多的兴趣。三次讨论会中大量的话题都集中在格律诗方面,许多人的发言都举出很具体的例子,谈论比较格律诗的特点、优点和对传统的继承,其中也不乏争论和探讨,使会议开得很成功。讨论会间隙,干事会开会部署下步工作时,除组长艾青带头请吃午饭外,田间也不甘落后积极做东。大家轮流请客,最沾光的自然就是我了。

我和田间的进一步交往是1957年在《诗刊》任编辑之后。田间是《诗刊》编委,又是重要的诗作者,我则负责联系在北京的诗人作者,需要打交道的情况就更多了。田间那时经常下到基层深入生活,写出的作品大多提供给《诗刊》。1957年他曾经到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生活过一段时间,吸收和利用当地的传说、生活习俗和民歌语言,前后写出三部反映少数民族生活和斗争的长篇叙事诗。其中一部数千行的《佧佤人》在《诗刊》分成两期刊发。他还到河北怀来县南水泉大队蹲点,在那里倡导以街头诗、诗传单的形式配合政治任务做宣传。60年代初,他将解放初期出版的长诗《赶车传》续写出第二第三卷,歌颂新时代新生活。这些作品都是在坚持走民族大众化道路的基础上,以朴实的口语化的语言风格来展现的,多数都曾在《诗刊》发表。那时《诗刊》倡导形式多样化,特别是群众喜闻乐见的民间形式的作品。在编辑部的动员下,田间曾写过一篇近似鼓词形式的小叙事诗在《诗刊》发表,虽然还不完全适合演唱,但这种改变诗风的写法也是诗人为贴近群众做出的有益尝试。

60年代期间,田间的诗在坚持民族化群众化的同时,也逐渐产生一些缺陷,就是形象和表现手法比较单一,易于重复,语言运用上也常选择一些简单夸张的词汇,企图加强力度和美感;但由于不是从生活中来的自然发挥,缺少鲜活内涵,反而显得空泛单薄,缺少感染力。有的句子甚而显得生硬拗口。读者常有意见。虽然如此,他还不甚同意我们作出修改。后来编辑部收到读者提意见的来信越来越多,我们便综合整理成内部资料,一方面反映给上级领导,一方面提请他参考。当我把读者意见送给他时,他的初步反应仍有些不以为然。后来我们对他拿来的诗在处理上便改变了做法:从下到上层层把关,对诗中用词生硬、语句拗口的地方一一标出,并尽量提出修改方案,然后由我代表编辑部登门找他商谈。这样,一向为人淳朴厚道的他也就改变了态度,不但对我们的修改意见虚心接受,对我们指出的表达上的不妥之处也认真做出改动。经过这种编辑和作者之间坦诚交流,共同商榷推敲的做法,取得了良好效果,读者的意见也少多了。

田 间

田间的家是面对后海的一个独立小院,门前有一片开阔地,有树木及水域,风景优美,走到那里令人心情舒畅。我去的次数多了,就很随便,常常直接推门而入。有时赶上他还在午休,衣冠不整便迎出来,当着我的面穿衣服也很自然。他夫人葛文和我爱人都是文研所一期一班的学员,关系很好。葛文曾邀请我们夫妇到家中做客,两家人一起包饺子吃,其乐融融。田间时常送我新出版的诗集,如《给战斗者》《英雄战歌》《田间诗抄》《汽笛》等我手中都有。可惜大都散失了。

很长时间,大家都中断了联系。直到1978年,我被借调回诗刊社筹编建国三十年诗选,才重新回到诗歌界。这时田间已经调任河北省文联主席,家也迁到了石家庄。一次他回北京来诗刊社参加活动时,我才有机会见到了他。虽历经沧桑,他仍是那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久别重逢,昔日情谊依旧,那时他刚出版一本新的诗集《清明》,就送给我们几个借调回来的老编辑每人一本。当时诗刊社有意将我调回来,但由于我已隶属河北地区,又转行到教育界,按政策无法直接调入北京。诗刊社人事部门就想了个转圜办法:让我先设法调到河北省文联,再由文联调往诗刊社,就顺理成章了,其实就是想借河北文联当个跳板。他们把这意思和田间商量,对这个近似无理的要求,田间不仅表示同意,还愿为我的调动尽最大努力,甚至还代我给省领导人写过介绍信。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个调动设想没能实现,但田间这番真诚的故人情意使我感动不已。

以后我和他常有书信往来。上世纪80年代初,我和张家口的一个同事曾设想结合地方特色编一本以长城为题材的诗集,已经收集了不少作品,但还缺少名家之作。我就试着提请他写一篇有关长城的诗,其实这很有点勉为其难,不想他很快就写好寄过来了,让我喜出望外。但后来这诗集并未能成功出版,又一次辜负了他的情意。

1985年的一天,我突然意外地收到一份田间治丧委员会发来的讣告,才知田间病逝,使我震惊不已。想不到才69岁的他便过早离世,让人痛心。附信中还提到要收集田间的手迹以供登记留痕,并承诺用毕后归还。我便将他亲笔写的那首诗和一些信件收集起来寄了过去,谁知从此一去无返。那时复印技术还不普及,没能留下他这难得的手迹作为纪念,留下的就只有怀念和遗憾了。

袁水拍

袁水拍的名字最早是和《马凡陀的山歌》连在一起的。自抗战以来,在大后方重庆,年轻的诗人袁水拍就以尖刻犀利的笔触写下歌谣体风格的大量诗歌,把国民党统治下的社会黑暗和腐败内幕揭露嘲讽得淋漓尽致,读来大快人心。因此,知识界的人们或许还不知道袁水拍,但无人不知马凡陀。

我也是从看了《马凡陀的山歌》才知道袁水拍这个诗人,而且以为这一定是个喜欢说笑、谈吐诙谐的人物。当我来到作协以后,袁水拍是诗歌组干事会成员之一。在工作接触中才发现他和我的想象正相反,原来是个严肃呆板、不苟言笑的人。那高大魁梧的身躯、黑框眼镜下深沉的目光似乎自带一股威严的气势。因此,在诗歌组工作的前两年,我和他打交道时始终抱有一种敬畏的心态。

1955年,作家协会决定编辑出版诗歌年选,指定由我任责编,负责初选。袁水拍任主编,负责定稿,我才开始直接和他打起了交道。由于我自1953年7月来到创委会诗歌组工作时,即负责掌握全国诗歌创作动态,积累了一些优秀诗歌的资料,因此这第一部诗选收录的时间范围就定在1953年下半年至1955年底。我第一次担任这个涵盖广泛内容庞大的诗集编选工作,开始时不知如何着手。时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的袁水拍就以他那老编辑的丰富经验,教给我具体选稿原则和编辑方法。他告诉我选稿时要考虑到题材的多样性和作者的代表性,题材范围应包括多种行业多方面内容和表现方式,作者范围除一些知名诗人外,更应考虑到群众作者的广泛性,要兼顾不同地区、不同职业、不同民族等诸多因素。在他的具体指导帮助下,我才得以把一大堆芜杂的稿件归纳分类,逐步理清头绪,掌握遴选标准。经过和他多次商讨,进行斟酌增减,平衡取舍,终于满意定稿。最后他还写了一篇长长的序言,介绍了近年来全国诗歌创作的概况和成绩,并对诗集中一些重点作品和重点作者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和评点,圆满完成诗集出版任务。在编选过程中需要时常找他商谈和送审稿件,每次都是电话约定后,到王府井人民日报社去找他。进门通报后,他便从办公室来到一楼会客室接待我。若逢他休假,我便直接到他家中去,走的时候他定要穿过几重院子送我到大门口。经过这段工作交往,我才对他有了新的认知:那不苟言笑的严肃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和淳朴诚挚的为人态度,给我的感觉不再是一个威严神气的领导,倒像一个和蔼亲切的兄长。

这次成功的合作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我们还有过一次未成功的合作,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大约在上世纪60年代初,中国青年出版社打算编一本青年诗作者的诗集,已经初选了一批较优秀的作品,特邀我为之做责编,并邀请袁水拍做主编。能够再有一次与他合作的机会,我自然十分高兴。这个额外工作要靠业余时间完成,但业余时间有限,常被临时写稿任务占用,不免拖延了些时日。本想袁水拍工作更忙,早晚把稿给他看都是一样,不想有一天他突然来电话问我诗稿选好了没有,我却只完成了一半。既然他催问,我便集中精力突击了几个晚上把工作完成,并详细说明我对编选的总体意见和做法,对尚拿不稳的稿件也注明我的看法请他定夺。当我把选稿全部交付他以后,却迟迟得不到回复。时间拖得一久,这项工作也就不了了之。回想起来,还是由于我起始时的拖拉,错过了他百忙中恰好出现的时间空隙,才导致这项工作流产的吧。这不免辜负了出版社的厚望,也成了我一个不圆满的憾事。

袁水拍

解放以来,以辛辣的讽刺诗成名的袁水拍诗风大变。除有时写点针对时弊的政治讽刺诗之外,多是以满腔热情歌唱新生活,写出了大量歌颂祖国建设成就以及国际友谊的作品。其实他更擅长的还是抒情诗,有一首取材于肖洛霍夫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的抒情诗《寄给顿河上的向日葵》,上世纪50年代曾被选入初中语文课本,还被谱成独唱歌曲,听起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但他并非专业作家,解放后始终负有工作重任:从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到中宣部文艺处处长。如果不是为繁重的行政工作所累,被过多的政治任务分散精力,相信他会写出更多更美的抒情诗来的。正如徐迟所说“诗人需要的是桂冠,不是乌纱帽”。

曾经有一段时期,中宣部成了被砸烂的“阎王殿”,身为文艺处处长的袁水拍则成了“大判官”,在批判中自然首当其冲。不知遭受了怎样的冲击,不堪其辱的正直诗人竟愤而服毒自杀,幸而被及时抢救过来。随后中宣部全部人马被下放到宁夏回族自治区贺兰县“五七干校”劳动。在那大西北风沙烈日的艰苦环境中,对长期生活在大城市的袁水拍来说更是严酷的考验,经受了不少折磨。后来,他才得以返京工作。这个老实人又被“四人帮”选中,升任文化部副部长,不论他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服从安排。这段短暂的不光彩经历便成了他一生中莫大的耻辱,不仅为同行所不齿,更受到党的长期审查,迟迟未能恢复工作。大约1980年的一天,我在回到北京时,有机会参加了一个作协组织的诗人集会。会上见到了不少隔绝已久的诗界故人,大家都非常高兴,彼此有说不完的话。座中我突然发现了独处一隅的袁水拍,他的形象把我吓了一跳:头发花白稀疏,面容苍白憔悴,全身消瘦得几乎成了一副骨架,和过去相比判若两人!我不禁惊呼道:“水拍同志,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一看周围也没人搭理他,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只好默默走开,但他那异乎常人的形象和抑郁的神态深深印入我的脑海。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痛苦煎熬和心理上的巨大压力才把这一向庄重自持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后来得知,两年后他便在苦闷和期待中病逝,生前迄未得到党做出的结论。为他送行的人寥寥无几,只有不愿随众投石,不忍他身后过于凄凉的邵燕祥和朱子奇为他送了花圈。由于晚节未保,生前身后饱受诟病和冷落,袁水拍可算是个悲剧人物了。虽然不知道他究竟犯了多大错误,如今斯人已逝多年,盖棺论定,该给他个公正评价吧。不知社会舆论有无共识,我却总认为对他情有可原。他一贯对党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坚决完成党的任务,不会质疑,不敢违反,已经成了他的思维定势。在那个一切反常,是非难辨的年代,他这天真虔诚得近迂的老实人,对四人帮的错误路线盲目紧跟、忠实照办,也就不足为奇了。他这不慎失足的错误行为虽属咎由自取,却也是身不由己。他既已彻底痛悔,且已得到了足够的惩罚,又何必再做苛责呢?全面公正地看待他,充分肯定他的成就和贡献,还他诗人的荣誉桂冠,享受在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应该是公正合理的吧。

邹荻帆

和我所熟悉的一些老诗人相比,我和邹荻帆的关系似乎有点“与众不同”。既不像诗歌工作者与诗人间的工作关系,也不像编辑与作者间的业务关系,倒像是普通朋友关系,寻常邻居关系。尽管他早已是蜚声诗坛的大诗人,又是位领导干部(对外联络局办公室主任),而且也大我十多岁,但和他相处似乎没有什么距离感,说话无需客套,十分随便。说明这人非常随和,非但没有架子,还是个“自来熟”,很容易交往。总之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就和他熟悉起来,不论请他参加诗歌活动,或是约他写稿,都很痛快,差不多有求必应。他在对外联络局工作的时候,时常有出国访问的机会,也就常写些国际题材的诗歌,见面时也常和我谈起国外见闻,出版诗集时总不忘送我一本。不久他兼任了作协外国文学委员会委员,1956年又调到《世界文学》编辑部,我们就成了同属作协的同事了。1960年起,我们又成了邻居,同住安定门外和平里的作协宿舍,我们各自住的楼正好面对面,在阳台上见到时还能招一招手。他家里有当时还少见的电视机,我晚上没事就去他家蹭看电视。最难忘的一次是看一场乒乓球赛。那是1961年在中国举办的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中日两队争夺团体赛冠军打到最后决胜局,由中国名将徐寅生对阵日本老将星野,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精彩对决。为了能目睹这场激烈的生死之战,我当晚连从幼儿园接回来的女儿也带上,去邹荻帆家看电视直播。邹荻帆和我一样紧张,我们为每一板得来不易的胜利而喝彩。特别是打到最后一局争夺最后一分时,徐寅生打出了那已成经典的十二大板扣杀,直到打完最后胜利的一板,连不懂球的五岁女儿也和我们一起跳起来鼓掌欢呼。以后连我女儿也和邹荻帆熟悉起来,一次在院子里看到他时,藏在汽车后面喊他的名字,和他捉迷藏玩,邹一回头她就跑掉了。

几十年来,我和邹荻帆之间始终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淡关系:有机会见面时很是高兴亲切,见不到面也无所谓,因此没有留下多少可以追忆的内容,只有一次共同参加的诗坛聚会才留下了较深的印象。那是1984年为庆贺臧克家80岁诞辰在济南举办的臧克家作品研讨会,规模较大,与会者除了诗界人物还包括文学界教育界的一些嘉宾。我们老《诗刊》编辑就去了六个人,邹荻帆作为新上任的《诗刊》主编自然也参加了。《诗刊》故人又一次聚首十分难得,大家和老主编臧克家照了一张合影留念。邹荻帆那年已经67岁,大约半年前才做了一次肺切除的大手术,恢复得还不错,看精神头完全不像生过大病的样子。会议议程约四天,前半段是有组织的大会发言,后半段是自由发言,还有人即兴发表朗诵诗。我便准备趁下午自由活动时间写一首诗第二天做朗诵发言。刚写了没几句,邹荻帆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邀请我和同室的《诗刊》老编辑吴家瑾一起去游大明湖,还带着装有彩色胶卷的相机要给我们拍照。我们自然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在他的引导下,我们不仅领略了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著称的名湖风貌,还游览了号称“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品尝了那里甘甜的泉水,在“趵突泉”三字的石刻旁和不记得位于何处的孔子墓高大墓碑前等几处,他都给我们拍了照。大家以轻松欢快的心情尽兴玩了一下午,虽然发言稿没有写成,我却毫无遗憾。最后一天的活动是人人感兴趣的登泰山,虽然明知山高路陡,大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邹荻帆虽已年近七旬,又大病初愈,也和我们一样信心满满。当面对蜿蜒而上、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时,他毫不畏缩,拄着租来的登山杖(一根细竹杆)拾级而上,步子虽缓却不落后。我都走得气喘吁吁,他却神色自若。半途经过一些景点或寺庙,他还兴趣盎然地拐进去观赏一番。特别是来到著名的刻经石景点“经石峪”,他更是十分认真地欣赏着那些大小不一的摩崖石刻,赞叹着古人的高超书法,流连忘返。更有趣的是,山路旁遇到一处算命摊,几个算命先生正口若悬河地为人算命。他们那一套套似乎有根有据的算命术语,竟把邹荻帆和我吸引了过去,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明知道这是迷信的骗人把戏,邹荻帆出于好奇还是忍不住掏钱算了一卦。可能算命先生看他像个大人物,便讲了一堆吹捧的好话,说他是贵人有贵命,生活和事业如何顺利成功等等。有的话居然也蒙对了,如说他65岁以后会有一难,闯过之后将会运气更好,一帆风顺事业亨通。这所谓一难恰好应合了他不久前的那场大病,他便饶有兴味地和算命先生聊了起来。同行的吴家瑾在前面等得不耐烦,返回来寻找,发现我俩原来在算命,简直哭笑不得。在她的调侃中我们才继续登程。路上我们意犹未尽地讨论起算命的话题,分析起算命先生所以能取得对方信任,自有其妙招。他们善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讲点似是而非云山雾罩的套话,其中总会有对得上号的内容,于是让人越听越高兴。连邹荻帆这样高智商的人都能被唬住,何况是一般老百姓呢。至于对未来命运的预测,本是个未知数,更不会有人去较真了。

邹荻帆

这次聚会之后,邹荻帆不忘把所拍的照片给我和吴家瑾分别寄来。但除了这次的通信之外,我和他再也没有继续联系,直至他1995年去世。在济南的那张合影就成了最珍贵的纪念。若是追溯一下自那以后他的成就,倒也应验了算命先生的预测:越来越好。首先在创作方面取得大丰收,不仅陆续出版了一些诗集、译诗集,还有长篇小说和文集。其次社会活动方面更是活跃,足迹遍及国内外,还参与了一些诗集的编选工作。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在1993年南斯拉夫举行的斯梅代雷沃诗歌节上,他荣获“斯梅代雷沃城堡金钥匙奖”。这个奖只授予国际上享有盛名的诗人,而他是中国获此奖项的第一人。其实细想起来,邹荻帆之所以在晚年仍取得诸多成就,正是基于他那一贯积极乐观、热爱生活的处世态度,那毕生孜孜不倦、勤奋探索的进取精神。有了这些努力,命运之神自然会给予特别眷顾,又何须听算命先生的饶舌呢?

邵燕祥

自我参加工作之始认识的诗人中,邵燕祥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至今唯一健在且和我依旧保持联系的一个。这维系了60多年的友谊弥足珍贵,值得在此记上一笔。

邵燕祥小我三岁,算是小老弟,但他各方面都比我成熟得多。他从小即早熟:写作起点早,不满13岁就开始发表作品;投身革命早,14岁就参加党的外围组织“民青”;参加工作早,16岁就从华北大学来到中央广播电台工作;创作成名早,18岁即出版诗集《歌唱北京城》。总之,他的成长步伐似乎总是走在年龄前面,让我十分倾慕。我和他认识的时间虽长,但只有在诗歌活动中才有交集。几十年来,由于政治风云动荡,交集的机会并不多,归纳起来大致只有三个阶段:青年、中年、老年。前两个阶段比较短暂,到了老年时光我们的交往才算正式开始。

我们相识始于1953年。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作为作协创委会诗歌组干事,负责组织在京诗人会员活动。这些成名的诗人大多在中年以上,年轻人很少。聚会中竟然出现一个有着娃娃脸学生模样的大男孩,显得十分突出,这就是年方20岁的邵燕祥。如此年轻就已经在诗歌界崭露头角,多么难得!记得有一次,我曾邀他同去东裱褙胡同的一处平房大院拜望老诗人肖三。肖三一见到他就惊奇地说:“邵燕祥原来这么年轻啊!”是啊,就是这个年轻人在众多老诗人中毫不逊色:他积极参与各项诗歌活动,在诗歌组的讨论会上积极发言;他的作品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多种报刊上频频出现;在诗歌组针对当前诗歌创作的讨论会上,他的作品也被提起引发重视。后来,当诗歌组干事会换届时,原本都由知名老诗人组成的干事会,把他作为新生力量的代表吸收进来,以期通过新老结合,活跃诗歌组的工作。的确,干事会里有了他这年轻的新人,不仅在制定计划时能提出新的思路,在具体操作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活动,是由诗歌组牵头组织的一场大型诗歌朗诵会。诗歌组当时和一些演员组成的朗诵群体合作,由我们从报刊和出版物中选出一批优秀的诗歌作品提供给他们,他们负责排练演出。朗诵会在一个大剧场举行,观众席中坐满业内人士,十分正规。我对组织这种大型活动毫无经验,感到手足无措。邵燕祥这时早早来到会场,以组织者的身份承担起该做的工作,从前台接纳观众,到后台安顿演员,安排演出事宜,都做到有条不紊。有了他做表率,我才有了信心。演出开始后,他又手握节目单坐在上场口,担当起催场员的工作:按照节目顺序,一个演员上场后,就通知下一个演员候场。看到他那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反而轻松了不少,感到放心又安心。有了他一丝不苟地把关,演出进行得很成功。通过这次合作,他给我的感觉仿佛不是小老弟,反而像个大哥;不像是领导班子成员,倒像是我的助手。使我感佩于他的成熟老练,感动于他的负责担当,感激于他的及时相助(近年我曾和他提起过这件事,他却毫无印象,可见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极其平常的小事而已)。

那些年他的创作处于鼎盛时期,他曾奔赴全国多地采访,作品中充满了对祖国建设成就的激情歌颂,对火热斗争生活的热爱和赞扬。1957年初《诗刊》创刊后,我担任编辑,和他就成了编辑和作者的关系。他也常有作品在《诗刊》发表。然而就在当年下半年,一场横扫全国文化界的风暴汹涌而来,无数知识精英惨遭劫难,他也未能幸免。自此,邵燕祥这位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正以全部热情和忠诚为祖国放声歌唱的时候,却被无情地扼住歌喉,打入另一世界。几年之后,我也因《诗刊》停刊,又为政治形势所迫,被放逐于边远塞外的小小县城,从此便与诗界隔绝,跨入另一领域。接着又遭遇十年浩劫,与诗界故人越隔越远,再无交集的机会。直至,春回大地,一切美好的事物逐渐复苏,生活中才又燃起新的希望。

邵燕祥

1978年,复刊不久的诗刊社为了筹编建国三十年诗选,将我和另两位《诗刊》老编辑吴家瑾和许敏歧从天南地北借调回来。十多年隔绝之后重回诗界,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苏醒,重新拾起遗忘的记忆,重续故人的情缘。邵燕祥那时虽已回归社会,恢复了在广播电视局的工作,但头上还有一顶隐形的“灰帽子”尚未去除(在他的《一个戴着灰帽子的人》里有详细叙述),工作中被“另眼相看”,未能正式回归诗界。不过希望之星就在眼前,那时他已经和诗刊社建立了密切关系,时常来参加各项活动,于是我们又有了交集的机会。在重叙旧谊之际,我们发觉彼此虽历经波折磨难,仍然锐气未减,豪情依旧;虽已人到中年,仍然身手矫健,精神抖擞。大家都有一股为重获生机的祖国奉献余生的信心和干劲。有了这些同感共识,彼此的心仿佛又贴近了一层。大约为尽地主之谊吧,在一个周末,邵燕祥热情地邀请我和吴家瑾到他家做客。他家住在复兴门内广电局宿舍楼第十层,由于电梯不通,他有点抱歉地带我们爬楼梯上去。在他那不十分宽敞也比较简朴的房间里,我们聊得畅快而舒心。他的贤内助谢文秀和他同在广电局工作,也和他一样热情好客,为我们准备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真不知她是花了多少时间下了多大功夫安排出来的,实在让我们过意不去。欢乐的时光过得很快,告别时已近傍晚,邵燕祥还要坚持送我们下楼。我们一再劝他不要为我们重爬这十层楼了,他却毫不在乎地表示反正已经习惯了,也算是一种锻炼吧。是啊,在他的坎坷经历中,又曾无所畏惧地攀爬过多少漫长的阶梯呢!

在我们借调期间,诗刊社试图将我和吴家瑾两人正式调回去。由于我的单位在河北省涿鹿县,又是中学教师,受到政策限制,虽几经努力,始终未能如愿。最后只有在太原高校的吴家瑾调动成功。那时邵燕祥已经调到诗刊社担任副主编,和吴家瑾成了同事,而我则失去了和邵燕祥再度共事的机遇。这段短暂的回归诗界的经历便成了昙花一现,和邵燕祥简短的交往只是我中年时段记忆中的一个亮点而已。

以后,我调往诗刊社的目的虽然未能达到,但经过不断努力,得以从最基层的县城中学调到张家口市的高等专科学校(张家口师专),总算向前迈出了一小步。此后若干年来,虽不时在返京之际和《诗刊》故人有所往来,但和邵燕祥却无缘相逢。不过从报刊上时常见到他的名字,他的作品已不仅限于诗歌散文,更多地出现在杂文领域。他的杂文充满对现实生活的锐敏观察,对不合理现象的深入剖析,以犀利的文笔尖锐又有说服力地予以揭示和鞭辟,警人耳目,快人肺腑。随着一些杂文集的陆续问世,他已从诗人兼成了杂文家。我惊喜于他再次焕发创作青春,惊叹他的骄人才华得到纵情发挥,更仰慕他晚年的辉煌成就,心中默默为他祝福。

时光进入新世纪,人也进入耄耋之年,竟出于偶然的机缘我们重新建起了联系。缘由是,他的居所和我最要好的老同学邓可因家相距不远,他们在偶遇中成了朋友。当发现我是他们共同的朋友时,邓可因就在通信中把他的信息告知了我,并说他想向我了解当年诗歌组活动中有关诗歌讨论的情况,不知能否提供信息。我从保存的作协内部刊物《作家通讯》中找到了一篇关于那次讨论会的综述,复印后寄给他。他很快还赠给我一本回忆青少年时代在北京生活的《邵燕祥自述》。这本书读来十分亲切,因为其中所记的有些地点和事件同样勾起了我的少时回忆。比如,他曾在一所美国教会学校“汇文中学”读初中,而我也在这个教会(美以美会)办的另一所女中“慕贞中学”读书,两所学校应算兄妹(或姐弟)校。又如,他当时家住东单船板胡同西头,而我在慕贞上学时每天都要从船板胡同东头经过,只不知和他相遇过没有。我把这情况写在给他的回信中,我们的联系就此开始。我们重新会面是在2013年春节之后。我回北京去看望姐姐和一些老友,到邓可因家时也通知了邵燕祥,他立即和夫人谢文秀赶来相会。这年我们都已年逾八旬,从1953年相识已过去整整60年。一个甲子的友谊多么值得珍惜!但我们的话题没有放在数十年沧桑经历上,而是兴致勃勃地追忆起儿时在北京的生活,叙起了同乡之谊。有了这次会面,以后我每年回京探亲,几乎都要在邓可因家和他们夫妇相聚一次。他总会带给我出版的新书,而且多数都由他们夫妇热心做东,外出聚餐,也不忘留下珍贵的合影。

最感人的一次相聚是在2015年夏天。他们夫妻二人应友人之邀赴内蒙古鄂尔多斯游览归来,途经张家口,便决定留下来看望我。不巧的是,我恰恰到已经定居涿鹿县的两个女儿家中小住了。他们却不肯放弃,宁愿在张家口逗留一晚,也要坚持到涿鹿县来看我。于是第二天上午由我在张家口市工作的小女儿开车送他们来涿鹿。对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嘉宾,我和女儿两家人自然要竭尽地主之谊,让他们在这里游览尽兴。涿鹿县城内没有多少可观赏的地方,下午小女儿开车带他们很快就绕遍了。唯一有名的景点是百里开外矾山镇附近的“黄帝城”。这里一带正是史书所载“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的遗址所在。近年才依照考古发掘出来的遗迹建成了这有历史价值的旅游点,吸引了无数中外游客来参观。我却一直没有去过,这次自然要抓住机会与他们同游。第二天上午,由我的大女婿带领,大家一同租车前往。黄帝城是在黄帝族人活动过的原址建造的,占地面积不小。走进景区大门,过了长长甬道,上了重重高台阶,才到达最高处的主体建筑“三祖堂”。里面设有黄帝、炎帝、蚩尤三位代表中华民族始祖的塑像,墙上绘有关于涿鹿之战等历史事件的壁画。我们请了一位导游,她一路上为我们讲解了许多有关“三祖”的历史背景,也讲解了壁画的内容,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导游又引我们来到数百米之外的“黄帝泉”,这是一个有栏杆围绕的大而深的圆池子,据说是黄帝族饮水之处。奇特的是,此处水质清澈,冬不结冰,夏不生腐,久旱不竭。女儿好奇地取水试饮,果然甘冽无比。半日盘桓,十分尽兴,收获多多。下午我们便遵从邵氏夫妇的回家意愿,送他们登上直达北京的大巴车。回去后,邵燕祥不忘给我寄来了两本杂文集,我也把在黄帝城的合影从电脑邮箱里给他们转过去。以后我们通过邮箱联系便成了常态。这次同游黄帝城,我们不仅共同领略了悠久的三祖文化,见识了这远古遗留的史迹,还在这里留下了难得的合影和友谊的足迹。游览中我发现这对年过八旬的老夫妇依然步履矫健,神色奕奕,登台阶上山坡如履平地,精神和身体都不逊年轻人,让我既钦佩又感欣慰。事后邵夫人谢文秀常谦虚地表示这次来涿对女儿们的生活有所打扰,我却认为这是一段十分美好的记忆,他们那坚持不懈、跟踪造访的深情厚谊让我感动。

回顾我们相识60多年来几段交往中的友谊,可以说:青年时代因诗结缘,在工作接触中的友谊单纯而质朴;中年时期劫后重逢,历经世事沧桑和生活颠簸后,友谊显得深沉而厚重;老年阶段生活安定,旧谊再续,这经过岁月淘洗沉淀的友谊恰似陈年老酒,甘醇浓郁,品来顿觉齿颊留香,余味无穷。但期此酒愈陈愈浓,品之不尽,绵绵不绝。

补记: 这篇文章是2020年3月份写成的,8月1日本文主角邵燕祥竟猝然离世!至此,20世纪50年代我结识的诗人中,这位最年轻唯一健在的诗人也离我而去了。幸而他建议我写的与诗人们交往的文字(包括写他自己的这篇)已经完成,经他过目并首肯,庶几无憾了。如今此文已成悼文,再加悼诗一首表我心迹吧。

悼燕祥

识君方弱冠,才富情亦酣。

颂党歌喉展,时乖厄运连。

丹心终未改,坎坷志弥坚。

才智与时进,诗文并争妍。

慧心明真伪,直笔判忠奸。

慕君老益壮,豪勇胜当年。

友谊如陈酿,岁久更醇甘。

且喜同增寿,噩耗震心弦:

梦中西游去,无感亦无牵。

长遗生者憾,哀思正绵绵。

2020年8月

郭小川

最早听说郭小川,是上世纪50年代初期他用“马铁丁”的笔名发表《投入火热的斗争》《向困难进军》那些激情澎湃的诗篇时。那时我分配到作家协会不久,在创作委员会诗歌组当干事,负责了解全国诗歌创作情况。在通读了各报刊上所有的诗之后,郭小川那种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政治抒情诗特别引人注目也激动人心。后来,他调来作协任党组副书记,我才知道这位早已闻名的诗人原来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多岁,一副和善的面孔,说话不紧不慢,给人亲切温和的印象。这时我和他的工作接触不多,还不很熟。

1957年《诗刊》创刊,我成了《诗刊》编辑。郭小川那时是作协秘书长,又是《诗刊》编委,和诗刊社的关系自然就密切起来。他的办公室和我们编辑部斜对门,他一有空就来“串门”,不仅谈工作、谈诗,也谈生活、谈心;不仅和《诗刊》领导臧克家、徐迟及老编辑们交谈,对我这新上任的年青编辑和做编务工作的同志也一视同仁,无所不谈。很快的,他就和编辑部全体同志成了朋友。

那时,小川同志在工作之余仍致力于创作。他已不满足于写一般的鼓动口号式的政治抒情诗,而是努力从题材内容到形式风格进行着多方面的探索,写出《深深的山谷》和《白雪的赞歌》这两首可称之为姐妹篇的长篇叙事诗。两首诗的主人公都是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女战士,都是写她们成功地经受住战争和爱情的双重考验成长为坚强革命者的故事。然而,小川与众不同的是,他刻划人物不是停留在表面简单化的描摹,而是重在揭示人物内心深处细腻复杂的思想感情变化,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可信;不但敢于闯爱情禁区,而且敢于探寻知识分子的心灵隐秘,这在当时是要冒一定风险的,是需要有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和献身精神的。正因为如此,他在写《白雪的赞歌》时,显得十分慎重也十分执迷。那一阵子,他几乎每天都要来编辑部,谈他的想法他的构思,而且几乎每写出一部分初稿,都拿来征求大家的意见。记得他说过,单是给主人公起名字就经过反复认真地考虑,最后定为“于植”,是从暗示其品质纯洁可以“植于雪”的寓意而来的。对他的这部作品,我们都很感兴趣,并且真诚坦率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中,大家最关注、讨论最多、修改次数也最多的是当主人公的丈夫在战场上失踪之后,和给自己儿子看病的医生间那若即若离、朦胧隐晦的感情描写部分。这也是全诗最难处理的环节,难就难在既要接触到人物心灵中最难捉摸的隐秘角落,又不能伤害人物的完美形象;既要表明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又要颂扬他们勇于战胜自我的可贵人品。起初作者交代于植和医生的关系和感情时用笔较多,也较显露,听了我们的意见后他下了很大功夫修改,我们也一再帮他推敲琢磨。尤其关键的一处是:当于植发现医生不辞而别之后,突然产生一种感情上的失落和痛苦,致使她察觉自己和医生间的感情“已不限于友谊”。在这个地方经过了三四次的修改,才写成情理表达较自然而含蓄的定稿。其中包括把原来肯定的语气改为不十分确定的反问句“难道对他的感情已不限于友谊”这样细致的改动,小川同志对这次修改的艰苦曾感叹地说:“如果能在什么地方轻轻一点,既把问题点透又不露骨就好了,找到这一点实在不容易啊!”然而,即使经过这样精细的推敲,这首诗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还是没有逃脱被批判的命运。而这受批判之点恰恰是小川对艺术的顽强探索之处。小川还以同样执着的精神写出《一个和八个》这样题材新奇独特又有思想艺术深度的作品。当时他曾把手稿拿到编辑部来给我们看,我的确被诗中传奇般的人物和故事所打动,劝他拿出来发表。他却说这只不过是个大胆的尝试,还需要广泛征求意见,不能急于发表。谁知即使没有发表,1959年还是和他那充满大胆想象的《望星空》一起成了被批判的靶子,从此沉睡了20多年,直至作者去世之后才得以见天日。郭小川在艺术追求上蒙受了种种挫折和打击之后,他旺盛的创造力和进取精神并没有失落。此后他开始了长时期深入生活的“北战”和“南征”,写下了一系列歌唱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新时代的颂歌,诗中注入了一个革命战士和诗人热爱生活的澎湃激情。他有时回到北京,就来编辑部小坐。1962年夏天,他兴致勃勃地拿来新作《乡村大道》。我们作品组的同志认为这是一首富有哲理性和思想深度、形式也较新颖的好诗,他也表示这里蕴蓄了他丰富的思想感受,写的时候想了许许多多,虽然似还言犹未尽,但还是比较满意的。以后,他又接二连三送来《秋日谈心》《祝酒歌》等气势磅礴、充满生活和时代气息的作品。那些年,他差不多每年要出一部诗集。每逢新作出版,他总要送给诗刊社全体同志每人一本,在扉页上工整地写上“XX同志指正”。直到今天,我手头还存有他签名的好几本诗集,可作为宝贵的纪念了。

郭小川

1965年,《诗刊》奉命停刊,编辑部人员四散。我也下放到作协当年的下放基地——河北涿鹿县,从此改行当了教师。随之而来的文化大革命给文化界带来无穷的灾难,作家协会这个文化人云集的单位更是首当其冲,我自然也和作协的同志们断了联系。直到本世纪70年代初,我在回京探亲之际,有时见到作协和《诗刊》的老同志,才从他们那里断断续续听说过一些小川同志的消息。他先是和作协干部一起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在十分恶劣的条件下仍坚持创作,并争取机会尽可能为党的文艺事业多做工作。然而,他热情的歌喉又受到无情的扼制;以后,还是因为写诗,又被“四人帮”罗织罪名,重罹噩运。最后又从咸宁被“押送”到天津团泊洼干校劳动,中途经过北京还不许他回家看望。同时也听说他始终保持着乐观情绪,对生活和创作仍抱有坚定的信心。这些消息,令我慨叹,也使我感佩。

到了l975年秋天,我又一次回到北京时,听说他刚刚获得“解放”,回京休养。我立即和几位作协的老同志相邀去家中看他。阔别10多年,历经坎坷,他面容已明显憔悴而消瘦了,但精神仍然健旺,言谈仍是那样爽朗。多年来的不幸遭遇他并没有提起,也没有怨言。虽然工作还没有恢复,他却兴奋地谈起他的设想:他还打算下去深入生活,要以河南林县为生活基地,因为他曾采访过那里有名的红旗渠,他还要写关于红旗渠的长诗。谈话之间,他拿出在团泊洼干校写的《团泊洼的秋天》和《秋歌》的手稿给我们看。诗还是那样气势恢宏和富有战斗气息,正是他那永不低头、永不停步的战士气概写照。有些段落给我的印象很深:

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

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

是战士,绝不能放下武器,哪怕是一分钟;

要革命,绝不能止步不前,哪怕面对刀丛。

我们读了都很赞赏,认为这样的诗不发太可惜。他却笑着摇摇头,表示现在不能发,要放一放。的确,这样充满火药味的诗在当时还没有结束的政治气候下是绝不合时宜的。正如《团泊洼的秋天》末段所写:“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诗人的预见是准确的,今天,它不但早已生根发芽,而且绿荫遍地了。

记不得我们畅谈了多久,只记得天将晚时我们告辞出来,小川硬要送到约半里外的汽车站,陪着我们等公共汽车,还热情地邀我们再来。有人打趣说:“小川同志,我们下次若再来,你就已经坐上小车了,还会步行来送我们吗?”小川开心地笑起来,回答什么已记不清了。但我知道,他从来不会忘记和慢待老朋友的;他的岗位不在小车里,而在人民中间。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1976年10月,当粉碎“四人帮”的喜讯刚刚传来,还没来得及庆贺的时候,一场突发的意外竟使他过早离世。他那继续为祖国效力、为人民歌唱的宏大抱负便成了永久的遗憾。

回想从认识小川以来,岁月磨洗,许多往事早已如烟飞逝,残留的一些只鳞片羽,已经勾画不出完整的印象了。然而,他那诗人兼战士的刚毅形象在我脑海中却是难以磨灭的。令人惋惜的是,当他意气风发地在革命征途上,在艺术领域里开拓前进时,却遇到重重障碍和险阻;当无限广阔的艺术天地向他敞开,更多美好事物需要歌颂、丑恶现象需要鞭挞时,他却永远闭上了眼睛。“战士的一生,只能是战斗的一生!/战士的作风,只能是革命的作风!”“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化烟、烟气腾空;/但愿它像硝烟,火药味很浓、很浓。”(《秋歌》)他给我们留下的不仅是遗憾和思念,而是鼓舞和鞭策。他并没有化作飞烟,而是“生根发芽”于人民心中。但愿他留下的“硝烟”和“火药味”浓些、再浓些,驱走当今社会上和诗坛中的某些霉气、怪气、邪气,带来更多令人头脑清醒的新鲜空气、斗志昂扬的皇皇正气、奋发进取的时代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