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喜欢北京”
——鲁迅在京足迹寻踪
2022-08-02冯雷
1926年8月26日下午,在许广平的陪伴下,鲁迅乘车南下,离开北京。当时的情形,鲁迅在日记里作了详细的记载:
二十六日 晴。上午寄盐谷节山信。季巿来。有麟、仲芸来。下午寄小峰信。子佩来,钦文来,同为押行李至车站。三时至车站,淑卿、季巿、有麟、仲芸、高歌、沸声、培良、璇卿、云章、晶清、评梅来送,秋芳亦来,四时二十五分发北京,广平同行。七时半抵天津,寓中国旅馆。
彼时的鲁迅,心情如何?不舍但却无奈,彷徨而又欣喜,忐忑夹杂憧憬?这些也许都兼而有之吧。
1912年5月5日,鲁迅踏进了“四九城”。自1909年回国之后,鲁迅曾在杭州、绍兴等地谋生,后由许寿裳向蔡元培举荐,赴南京任职于临时政府的教育部。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各部随即改组、北上,鲁迅即在其中之列。纵然在杭州、南京,鲁迅与人多有争执,且对夫人朱安毫无爱情可言,不过以31 岁的年纪背井离乡,投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这对于鲁迅想必未见得轻松愉快吧。
北上之行真可谓舟车劳顿。鲁迅和许寿裳等从绍兴出发,经上海走水路到天津,上岸后改坐火车,京津路上,“弥望黄土,间有草木,无可观览”。短短12 个字,疲惫之余隐隐有些失望。晚上7 点左右,鲁迅一行终于抵达北京。当晚,鲁迅即往绍兴会馆拜访许寿裳的长兄许铭伯。第二天上午住进绍兴会馆,然后到教育部上班,正式开始在北京的生活。
会馆大约始于明朝永乐年间,是依托同乡、同业关系而建立起来的,一般由在京的外省官员、士绅所建,用于接待进京的候补官员以及赶考书生等。北京的会馆大多在宣南一带,绍兴会馆即是其中之一。
绍兴会馆位于宣武区南半截胡同,菜市口路西往南不远就到,前身是1826年修建的“山阴会稽两邑会馆”。1912年,山阴会稽两邑合并为绍兴县,于是会馆随之更名为“绍兴会馆”。“出宣武门一直往南,到了前清杀人的地方菜市口,迤西路南即是北半截胡同,在广和居门前分路,东南岔去是裤腿胡同,西南是南半截胡同,其实这也是一只裤腿,不知何以独承了半截的正统。”因为拆迁,现在北半截胡同已经没有了,如今的南半截胡同北口与莲花胡同相交,莲花胡同的东口有一处浏阳会馆,同时也是谭嗣同故居,像是路标一样,很是显眼。
绍兴会馆“坐西朝东,进了头门二门之后照例是一个大院子,正屋是历代乡贤的祠堂”。鲁迅最初是住在会馆里的“藤花馆”,但是条件显然很不理想,入驻当晚,三四十只臭虫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不得已只好搬到桌子上睡了一夜。将就了半年,鲁迅搬到了“院中南向小舍”。又过了三年半,鲁迅搬到了“补树书屋”里。从先贤祠“右侧弄堂往西去,后边一进平房,是鲁迅寄住过的地方。小小一个院落,南首有圆洞门通到东边,门内一棵大槐树,北首两间下房,正面一排四间”便是“补树书屋”,“只因极北一间被下房挡住了阳光,所以关闭不用,鲁迅所用的就是那外边三间”。1917年4月,周作人也搬到了“补树书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会馆变成了大杂院,已经看不出原有的形制了。2021年再去看时,门口已经被彩钢板围起来了。
绍兴会馆旧址(本文作者摄于2012年7月16日)
相比较于绍兴会馆,鲁迅供职的教育部似乎不大引人关注。其实教育部旧址目前仍然还在,位于西单十字路口西南角的教育街上。这里最初是清初敬谨亲王府,1905年清政府废除科举之后改为学部,辛亥革命之后改为教育部,门口东西向的胡同随之改为“教育部街”,1965年改为“教育街”。从1912年到1925年,鲁迅在这里工作了13年,先是被任命为佥事,后又兼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职责范围涉及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动植物园以及文艺、音乐、戏剧的调查,等等。
1917年1月22日乃是丙辰龙年除夕。鲁迅却在日记中写道:“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当时,鲁迅在北京的心情大多如此,显得不喜不悲,仿佛自己未曾活过一样。袁世凯治下的北京,空气沉闷,鲁迅不得不和许多同僚一样,通过种种方式来显示自己无心政治;和其他同僚不同的是,鲁迅埋首于石刻拓本,读佛经抄古碑。后来虽然袁世凯倒台了,却又来了一出张勋复辟的闹剧,其间鲁迅同周作人还一度躲到船板胡同避难。顺带一提的是,林语堂进京之后便曾住在船板胡同,但具体是哪个院子已经无从知晓了。
对于鲁迅来讲,“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而且,鲁迅对“文学革命”、《新青年》以及蔡元培主导的北大改革都兴趣寥寥,“大学学生二千,大抵暮气甚深,蔡先生来,略与改革,似亦无大效”。所以,鲁迅答应为《新青年》写稿显然不是因为钱玄同的一番规劝,更多的恐怕还是出自于调整他“精神的思缕”,妥当地处置“不能全忘的”“已逝的寂寞的时光”,驱逐内心使他痛苦不已的寂寞和黑暗。尽管如此,1917年8月9日下午,在绍兴会馆,鲁迅和钱玄同之间以“铁屋中的呐喊”为结论的对话仍然不失为是鲁迅一生中一桩醒目的事件。鲁迅答应为《新青年》写文章,先后完成了《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等,周树人由此“进阶”为鲁迅。
伴随着新文化运动,周氏兄弟在北京逐渐站稳了脚跟,将远在绍兴的家眷接到北京来就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绍兴的族人也希望能买下整个旧宅。在这样的背景下,鲁迅着手在北京买房。虽然鲁迅一直渴望远离故乡,早年认为“在它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但当真正要连根拔起的时候,内心显得也颇为动荡,一面莫名地“与绍兴之感情亦日恶”,一面又“不复有越人安越之想”。从1919年2月开始,鲁迅四处看房,报子街、铁匠胡同、广宁伯街、鲍家街、辟才胡同、蒋街口、护国寺,基本上都在西城,最后相中了八道湾11 号,接下来开始签约、凑钱、过户、装修、购置家具,其间还回了一趟绍兴,陪同亲眷一同北上,此行的许多风景、感受最后都安排在小说《故乡》里。从看房到入住,前前后后整整折腾了差不多一年。八道湾胡同位于新街口附近,11 号院坐北朝南,前后三进,西边还有一个跨院,非常宽敞,鲁迅最初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希望侄子们能有较大的场地尽情玩耍。中院有正房三间,母亲鲁瑞和夫人朱安住在东西次间,鲁迅住西厢房;周作人、周建人住在后院,后院东侧还有一个小荷花池。2011年,我曾专门去寻访过八道湾胡同,当时已经是一片瓦砾,11 号院虽已残破,好歹还拍到了几张照片。后来再去看时,整条胡同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学。2016年7月,赶上三十五中校园开放日,我进到校园里,发现11 号院的原址上盖了一座崭新的“周氏兄弟旧居”。
搬进八道湾之后,从1920年8月起,鲁迅先后被北大、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等聘为讲师,在《新青年》《晨报副刊》《小说月报》等发表了《头发的故事》《风波》《故乡》《阿Q 正传》《端午节》《白光》《兔和猫》《鸭的喜剧》和《社戏》等,鲁迅成为名重一时的作家。虽然是作着“遵命文学”,但“呐喊”这样一个极富动感的词语似乎颇能说明鲁迅这时的心态,他尊奉着陈独秀的将令,“步调是和大家一致的”。然而好景不长,1919年6月陈独秀被捕,“《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更为严重的打击是1923年7月鲁迅与周作人失和。7月14日,鲁迅“改在自室吃饭”。19日,收到周作人送来的“绝交信”。26日,前往砖塔胡同看房。8月2日,他便携朱安一同搬走了。
砖塔胡同61 号距离胡同西口更近些。2014年我曾专门去寻访,院子现在的门牌是84 号,宅门紧闭,不得进入,看不到院内的样子,房子似乎已经废弃了,朝西的外墙上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带圈的“拆”字,尤其那圈画得东倒西歪,不由得让人想到阿Q。鲁迅在砖塔胡同住的时间并不长,《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肥皂》等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砖塔胡同(本文作者摄于2014年9月21日)
当初鲁迅住的是院内北房三间,“总面积不过二十多平方米。房间很小,白菜、劈柴都堆在书架边、床底下”,鲁迅的房间“拥挤不堪”,“是卧室、会客室兼吃饭的地方”。鲁迅的母亲也想搬出八道湾和他同住,房子就更显局促、狭小了,而且院子里“整天吵吵嚷嚷”,“整个院子乱哄哄的”。一天夜里,鲁迅还被“两佣妪大声口角惊起失眠”,甚感疲惫。总之,条件并不好,鲁迅还须再物色新的住处。菠萝仓、砖塔胡同四近、贵人关、西单南一带、宣武门附近、城隍庙街、西北城、石老娘胡同、南草厂、半壁街、德胜门内、针尖胡同、阜成门内、达子庙,短短两个月之内,鲁迅把这些地方转了个遍,如此高频次的看房,其耗费精力可想而知。9月间,鲁迅的肺病复发,一直折腾到次年3月。1923年是鲁迅创作生涯中少有的歉收之年,除了一些翻译、校订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作品。10月30日,在朋友的陪同下,鲁迅终于选定了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 号院,此后又是繁琐的过户、装修、买家具,而且还得向许寿裳、齐寿山、李慎斋等朋友们借钱,之前买八道湾的房子鲁迅差不多已经用尽积蓄。1924年5月25日,鲁迅终于携母亲、朱安一道搬进了新居。西三条胡同这座院子坐北朝南,只有一进院子,正房明房三间,东屋是母亲的卧室,西屋是朱安的卧室,中间的堂屋朝北加盖了一间小屋,东墙根下放着书桌,抬起头来便可看到墙上挂着的藤野先生的照片,这一间既是鲁迅的起居室,也是他伏案写作的地方,鲁迅时常以“灰棚”和“绿林书屋”来代称。
重又安定下来,鲁迅逐渐恢复了创作的活力和耐心,然而从《长明灯》《示众》等短篇小说、从《秋夜》《影的告别》等散文诗来看,鲁迅的情绪显然并不明快,“黑暗”一词一再出现在他的作品里,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写道:“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
北京市西城区阜成门内宫门口西三条21 号鲁迅故居(本文作者摄于2011年9月17日)
住在西三条胡同时,鲁迅一度被八所学校聘去讲课。在女师大,鲁迅被卷入到学生对抗校长的风波当中,他坚定地站在学生一边,也就在这一期间,鲁迅和许广平的来往日益密切,西三条胡同见证了鲁迅和许广平之间情感的微妙变化。但同时,鲁迅却开罪于一批学者和政客。因为抨击“三一八惨案”等军阀暴行,鲁迅的人身安全一度受到严重威胁,不得不离开西三条胡同,在外边东躲西藏了将近半个月。紧接着,奉系军阀进京,“白色恐怖”横行,鲁迅又在东交民巷的使馆区等处躲了半个多月,直到5月2日晚才返回家中。北京的政治空气确实难于让鲁迅放心,特别是,在北京碍于母亲和朱安,他和许广平的关系也难以处理。1926年,45 岁的鲁迅又一次“走异路,逃异地”。8月26日,鲁迅和许广平同车离开了北京。
除去故乡绍兴外,鲁迅在杭州、北京、厦门、广州、上海都曾居住过,其中尤以在北京和上海居住的时间最长。身为南方人的鲁迅却显然更喜欢北京,鲁迅晚年曾多次在书信中向朋友表达对北京的留恋与惦念。1934年12月18日,在致杨霁云的信中,鲁迅写道:“中国乡村和小城市,现在恐无可去之处,我还是喜欢北京,单是那一个图书馆,就可以给我许多便利。”1936年,在去世之前的几个月,鲁迅扶笔致信颜黎民,信中谈道:“我很赞成你们再在北平聚两年;我也住过十七年,很喜欢北平。现在走开了十年了,也想去看看,不过办不到,原因,我想,你们是明白的。”
鲁迅故居内的“老虎尾巴”书房(本文作者摄于2011年9月17日)
注释:
[1]鲁迅1926年8月26日日记,《鲁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34—635 页。
[2]鲁迅1912年5月5日日记,《鲁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 页。
[3][6]周遐寿:《鲁迅的故家》,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55—156 页,第156 页。
[4][5]鲁 迅1912年11月28日、1916年5月6日日记,《鲁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 页,第226 页。
[7]清学部原为清顺治初年所建敬谨亲王尼堪(1610—1653)府之一部分。尼堪系清太祖努尔哈赤长子褚英之三子,因有战功,并战死沙场,谥号“庄”。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设学部在此。原府坐北朝南,府门5 间,银安殿面阔5 间,前出丹墀,东西翼楼各面阔5 间;启门3 间,神殿5 间,遗念殿(后罩楼)7 间,东院有花园。此府是北京唯一留存的翰林院旧址。1912年后,改学部为教育部,教育部南边的胡同也就改称“教育部街”。1965年整顿地名时改为“教育街”,这一名称沿用至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此地为北京三十三中北院,后成为北京外事服务职业高中实习饭店。
[8]鲁 迅1917年1月22日日 记,《鲁 迅 全 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3 页。
[9][16]鲁迅:《〈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8 页,第469 页。
[10]参见鲁迅1919年1月16日致许寿裳信,《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9 页。
[11][24]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 页、第440 页,第437 页。
[12]鲁迅1911年7月31日致许寿裳信,《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9 页。
[13]鲁迅1919年1月16日致许寿裳信,《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0 页。
[14]参见 鲁迅1919年2月11日、2月13日、3月19日、4月13日、5月2日、5月29日、6月3日、7月10日日记,《鲁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9—373 页。
[15][17]《鲁迅年谱》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5 页、第27 页,第108 页。
[18]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转引自《鲁迅年谱》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08 页。
[19]鲁迅1923年12月18日日记,《鲁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1 页。
[20]参见鲁 迅1923年8月16日、20日、25日、28日,9月13日、15日、22日、23日、24日,10月12日、14日、16日、24日、27日日记,《鲁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8—485 页。
[21]参见鲁迅1923年10月9日,1924年1月14日、3月31日、4月25日日记,《鲁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3 页、第498 页、第506 页、第509 页。
[22]1926年8月,鲁迅离京后,母亲及朱安继续在此居住。1949年10月19日作为鲁迅故居对外开放。1954年在故居旁兴建鲁迅博物馆,占地1.2 万平方米。鲁迅生平基本陈列有1000 平方米,于195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20 周年纪念日落成开放。1994年扩建后的新展厅是四合院式的仿古建筑,与故居相邻。
[23]鲁迅1924年9月24日致李秉中信,《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3 页。
[25]鲁迅1934年12月18日致杨霁云信,《鲁迅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1 页。
[26]鲁迅1936年4月2日致颜黎民信,《鲁迅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