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城市传记?
2022-10-28汪泉
汪 泉
城市传记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城市现代化发展中诞生的一种新兴的文体,其特点体现于书写地方性记忆、精神和建构城市文化认同。这种新兴的文体在文学史上才刚刚起步,具有重要的书写价值和意义。
目前有多家出版社出版城市传记,包括译林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新星出版社等,参与写作城市传记的作家有叶兆言、叶曙明、邱华栋、黄国钦、蒋蓝、徐兆寿、冯玉雷、谭平等。那么,如何界定城市传记这种文体,城市传记究竟应该书写什么内容,书写的侧重点和视角是什么,具体怎么展现,等等,这些都是值得探讨的基础性问题。
城市传记的文体界定
正如《伦敦传》的作者彼得·阿克罗伊德所说:“伦敦是一具人体,这个形象奇特又卓绝。这个意象可追溯到城市之神的图像,这是一具神秘的身体,其头颅为耶稣基督,余下部分为市民。伦敦也被想象为年轻男子,伸展两臂作解放状。这个形象虽源自一尊罗马铜像,却充分展示了一座以磅礴的进取精神和自信永在开拓的城市。”为一个城市写一本书,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撰写一部人物传记。一个城市可以获得某种想象出来的人格特征,乃至获得某种性别,并成为自身历史中的一个角色。这一点恐怕已经在业界达成一致,《芙蓉》将《北京传》发表在“非虚构”栏目,《收获》将《成都传》发表在2022年“长篇小说春季卷”的“非虚构”栏目,便说明了这一点。
英国史专家、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钱乘旦评论《伦敦传》说:“这是一本历史书,却写得像一篇散文;这是一部学术著作,却没有一般学术著作那样的严肃枯燥;它是按照严格的学术规范写作的,却能够潇洒自如,趣味十足,仿佛是在写一个个故事。”
如果和中国古代的志书相比,城市传记应既有文采,又有基于现实的严谨的学术品位。在中国古代能够二者兼具的,大概非《史记》莫属。
城市传记的书写内容
要说城市传记,有必要简单廓清城市的概念。《说文》曰:“城,以盛民也。”这是超越了城郭、城池、城垣、城府之上的一个定义。显然,一个城市要“盛民”,必有其精神依归,也就是说,这个城市要有支撑其市民昂扬向上的灵魂。这几乎是形而上的定义,也是对城市的至高要求。目前看到的对城市的最好定义,笔者认为是乔尔·科特金在《全球城市史·序言》中所说的“神圣、安全、繁忙之地”,即要成为一座世界名城必须具备精神、政治、经济三方面的特质,那就是:神圣、安全、繁忙。按照他的这番理论,一个城市要有自己独特的精神旗帜,以使其市民有认同感,并为此从内心付出努力;政治,是为了保障市民的基本安全,包括生存、发展、享受的安全,也是保障民生的底线;经济,就是“市”,凡城必是从市开始的,有了市场,一个城市才开始繁忙,而繁忙才能促进这个城市的经济发展。
据此,城市传记的书写内容首先要将笔墨落在城市史,即通过对城市变迁历史的书写辐射城市市民的生活状态,此中免不了对城市统治者的书写,但它绝对不仅是帝王更替史,自然也不能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城市志书。在城市史的书写当中,城建史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城市的主要建筑如庙宇、宫殿、集市、道路、花园、电影院、博物馆等,属于城市人文地理,也就是叶曙明所说的“城市形态”。
其次,城市传记的写作不可或缺的是意识形态,其实就是政治理念,也是一部城市治理史。一个城市是倚仗什么理念来治理,这很重要。一个城市最早的庙宇象征着精神内核,也就是市民的信仰。比如,广州这个城市的宗教崇拜,最早作为传说在东汉时期正式传入的是道教的“北帝”。为什么是道教?这和秦统一以后中原文化的渗透有很大的关系,后来才有了“一苇渡江”而来的佛教和惠能的禅宗,更有了罗明坚传来的天主教。三方相依而居,互不侵犯,包容的城市性格渐次形成。再如,公元前55年罗马凯撒征战不列颠,建起“伦敦堡”之后,罗马的教堂和文明便深深植根于此,也就形成了一种“文化形态”。
一部城市传记究竟要给读者带来什么?对于一个城市的土著市民而言,他起码应该从中找到祖先生活的模样。比如,一个人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天是怎么开始的?萧拉瑟笔下的《阿姆斯特丹》,从现实切入,再徐徐进入历史,就特别有意思。又如,在《潮州传》中,潮州人的一天从潮州茶道开始,洗盏、冲茶、斟茶、品茗。在《广州传》中,广州人的一天则是从“叹茶”开始。早茶是广州人的挚爱,一张报纸、三五小点、一壶心仪的茶,而伦敦人的一杯咖啡从17世纪中叶就开始了。此外,古代的广州人不分男女,喜欢在头上“簪花”,春日在头上插一朵鲜花,结伴春游。还有,古代的广州人还喜欢喝早酒,这在如今的岭南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似乎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习惯。笔者曾经在内蒙古阿拉善盟有幸承蒙“硬早餐”款待,牛奶泡羊肉,加白酒。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伦敦传》专门用一章写城市垃圾。《广州传》出版后,有读者和笔者沟通,他认为不应该把早年广州街巷恶臭的东西写出来。其实,哪个城市的治理都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正是城市文明演进的过程,岂能不写?
一个城市少不了“市”,“市”便是城市经济,也就是“经济形态”。城市传记的重要一部分便是书写市场。这也是乔尔·科特金所说的“繁忙”。城市是一个大市场,市场里面的商品是谁生产出来的、商品如何交换、市场流通的方向和历代的变化,这些都是传记书写的重要内容。伦敦的鸡禽街、老鱼街、面包街、谷物市场,“享有特权的市场”以及商贩的生存状态在《伦敦传》中都有摹写和记录;《潮州传》中牌坊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和人文景观,几乎是“天上的街市”,引人无限遐想;《成都传》中春熙路的盛况,也令人神往;还有《北京传》中的金融街和长安街的规划、设计和发展简史;等等。
无论是对城市建置的复盘、对经济形态的总结、对平民生活的再现,总是围绕着城市的精神和信仰,也就是乔尔·科特金所说的城市的“神圣”。对一个城市灵魂的摹写,最精准的莫过于伊塔洛·卡尔维诺,尽管他的《看不见的城市》属于虚构之作,但是,在马可·波罗讲述给忽必烈的城市见闻中,我们总是能很精准地找到城市的内核。譬如在该书的《城市与欲望之二》中说起一个叫阿纳斯塔西亚的城市是“诡谲的城市,拥有时而恶毒时而善良的力量”;又在《轻盈的城市之一》中提到一个叫伊萨乌拉的城市“有两种宗教形式。一些人相信,城市的神灵栖息在给地下溪流供水的黑色湖泊深处。另一些居民则认为,神灵就住在系在绳索上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转动着的辘轳上,在水车的绞盘上,在压水泵的手柄上,在把水井管里的水提上来的风车支架上,在打井钻机的塔架上,在屋顶的高脚水池里,在高架渠的拱架上,在所有的水柱、水管、提水器、蓄水池,乃至伊萨乌拉空中高架上的风向标上”。此段描述精准摹写出这个城市的信仰就是生活,就是烟火。
无论是非虚构的城市传记还是虚构的城市题材小说,摹写出城市的灵魂和精神内核才是文本的至高追求。
城市传记的写作方法
目前,城市传记基本上是以线性时间为纵,以单个的某种物象为横,交叉书写。如此纵横交错,既展现了城市在线性时间上的发展过程,同时也摹写了某种物象在某个时段内的通史。比如,在《伦敦传》中,“中世纪末期”这一时段专门用三章来写“伦敦自然史”;同时又用两章来写“建造热潮”,也就是城建史。因为在这个时期,伦敦的城市建设突飞猛进,有必要将城建单独提携出来纵向补充,从而横中有纵,将其集中书写。又如《广州传》写到最具文化个性的明代时,专门用一章《鸢飞鱼跃》,集中将以陈白沙为中心的广州文化人作了摹写,展现了文化大家代代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文化担当。但并不是在每个历史时期都需要专门辟出章节来写某一种物象,也可以相对单独成文,抑或只写一种物象史。
既然是传记,那么必属文学作品;既然是文学作品,就须有文学描摹。作为非虚构的文学传记,纪实性是基本要求,写作时不允许任意虚构,必须言之有物。但与一般的历史文献又有不同之处,文学性是传记的典型特征,在传记中,作者可以对材料进行选择、组接,在文字中渗透自己的情感、想象与推测,它需要用艺术的手法加以表现,以传达作者的爱憎,从而达到传神的目的。在文学性上,《南京传》《广州传》《潮州传》《中山传》《成都传》远远胜于《伦敦传》《巴黎传》,前者显然是将其作为文学作品来书写,而后者属于学术类著作;前者对城市历史的某个时段作了再现式的摹写,甚至有符合逻辑的虚构,而后者却主要通过引用作家的描摹来达到这个目的,如《伦敦传》中,就对《查令十字街84 号》中描摹的地址作了必要的考证。
以《广州传》为例,城市传记希望能够用文学的形式处理城市历史,描写可能发生的事实,而不是一板一眼地还原历史上已经发生的事实,甚至以小说的技法,去合理推理、想象历史事件,从而将历史事件转变为文学意义上的城市记忆。城市传记表面书写城市历史,实际是通过想象与书写完成城市记忆的复活与还原,从而完成城市的历史建构。在历史纪实与记忆虚构中构建一种新的历史,这就是城市传记,既描绘了城市历史又消解了历史的严肃性,再根据城市的过去与现实重构自身内涵,形成大众的城市记忆,进而引导城市认同。例如,伊塔洛·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的《城市与欲望之五》中虚拟了达佐贝伊德这座城市的建城起源,说不同民族的男人们做了同一个梦,梦中见到一座夜色中的陌生城市。一个女子,身后披着长发,赤身裸体地奔跑着。大家都在梦中追赶着她。转啊转啊,最后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踪影。从梦中醒来后,人们都去寻找那座城市却没有找到,于是,大家会聚到了一起,决定建造一座梦境中的城市[15]。
钱乘旦评价《伦敦传》“把伦敦这个‘人物’的方方面面都写到了,它的前世,它的今生,它的成长,它的变形;它的河流,它的街道,它的天空,它的教堂——几乎是无所不包:石头、草木、大火、灾难……但更重要的是伦敦人,那些在历史的尘埃中突然被唤醒的无数小人物,在这本书中都栩栩如生,默默地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伦敦传》确实是一部出色的历史研究作品,只是它用了最富有艺术想象力的动人写作方式”。
几乎所有城市传记作家都把城市当作“人物”“人”来描摹,大都强调其性格,也就是城市的精神内核。这些作者如彼得·阿克罗伊德、邱华栋、叶曙明都对此“达成共识”,在书中有明确的表达。譬如《伦敦传》开篇就用一章《城市如人体》,专门强调了作者的写作方法,或者说其写作目的。叶曙明在《广州传》中也明确提到,城市就像一个人。而城市年表就像一个人的履历表。彼得·阿克罗伊德在《伦敦传》中罗列了城市年表,正如人物传记中附了某人的年表一样。这正是书写的侧重点不同所在。对阿克罗伊德而言,侧重的是学术性,而对于侧重文学性的中国作家而言,却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用情感色彩浓厚的语言评说这座城市,将对城市的感情溢于言表。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南京传》上。叶兆言是知名作家,他对南京的感情甚笃,对其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情况加以评说,这也正是他的独特之处,令人想起他对城市传记的另外一种贡献,似乎类似于人物评传,那么就暂且称它为“城市评传”。而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城市故事”系列,包括《芝加哥规划》《〈芝加哥规划〉与美国城市的再造》《巴黎城建史》,以及“意大利四部曲”:《威尼斯故事》《西西里故事》《佛罗伦萨故事》《罗马城故事》。从这两套书的定义看来,前者似乎不仅仅是故事,而且是历史,而后者却是真正的故事,应属文学作品,却不同于城市传记。前者只具备了城市传记的城建史部分,而后者只是描摹了城市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国内目前的各种城市史话即与此雷同。
无论怎么摹写,有一个问题不可忽视,那就是城市传记写作的视角问题。这个问题的发现者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黄天骥,他说:“《广州传》以丰富翔实的历史资料,生动优雅的文笔;既继承传统,又创新地开启了平民视角的历史叙事角度,为广州这座千年商都,树立了一张翔实生动的文化名片。”“平民视角”非常重要,这事关史观。他进一步指出:“《广州传》打破了以往官方修史的窠臼,第一次以平民视角为这个城市立传,是一次全新的写作视角。”与其说是为这座城市立传,毋宁说是为这座城市的平民立传。《广州传》《中山传》《潮州传》里甚至引用民间族谱的文字,梳理某些原住民的家族史,甚而上推十八代,和地方志书相印证,这正是其价值所在。这一点从《伦敦传》里也可以得到充分的说明,在这部著作中细致摹写了妓女、乞丐、流浪汉、工人、园艺工、律师、小商贩、板车夫、脚夫、水手、苦力、理发师等,将市民生活状态贯穿于城市政治、经济、文化、城建的方方面面,可谓洋洋大观矣。
是否从平民视角书写城市传记、是否找到了这座城市的精神内核和“神圣”之处,应是评判一部城市传记优劣的两个标准。
注释:
[1][2][5][7][14][16]彼得·阿克罗伊德著,翁海贞等译:《伦敦传》,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5 页,封底,第23 页,第277—281 页,第110 页,封底。
[3][美]乔尔·科特金著,王旭等译:《全球城市史》(典藏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2 页。
[4][13]叶曙明:《广州传》,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67 页,第308—324 页。
[6][美]萧拉瑟著,阎智森译:《阿姆斯特丹:世界最自由城市的历史》,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3 页。
[8]黄国钦:《潮州传》,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33 页。
[9]蒋蓝:《成都传》,参见《收获》微信公众号2022年4月6日、7日、8日。
[10]邱华栋:《北京传》,《芙蓉》2020年第3 期。
[11][12][15][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著,张密译:《看不见的城市》,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0—11 页,第19 页,第45—46 页。
[17]叶曙明著,汪泉改编:《广州传》(简明版),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封底。
[18]黄天骥:《与笔者通信所述》,202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