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传(一):诗书传家
2022-08-02黄乔生
黄乔生
家世
鲁迅生于浙江绍兴府会稽县(今绍兴市)东昌坊口新台门周家。据周氏族谱,周家祖籍所在地湖南道县,是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的家乡。明朝正德年间,周氏迁居绍兴城内竹园桥。六世祖周煌(韫山)中乾隆丙辰恩科举人,拣选知县,进入士大夫阶层,置地造屋,家族逐渐发达。
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原名致福,字震生,又字介孚,号梅仙。幼时家境不好,一度交不起学费,在家塾读“蹭书”。因刻苦钻研,成绩优异,1867年由附生赴浙江乡试,中式第86 名,次年考取方略馆誊录(清
平定太平天国战史编纂处高级誊录员)。1871年会试中式第199 名,殿试三甲第15 名,朝考第一等第41名,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入庶常馆学习。三年散馆,选授江西省金溪县知县,任期期满。两江总督沈葆桢评价其“办事颟顸而文理尚优”。1878年改选教官,次年遵例捐升内阁中书,九月到阁当差,在京候补。1888年实授内阁中书。1893年在家丁忧期间,为儿子和亲戚乡试贿赂主考官,案发,被判死刑,后缓刑,遇大赦出狱。不过,周福清丁忧回乡时,家里还有四五十亩稻田,一年可得近五千斤稻谷,可养活十来口人。
《阿Q 正传》中,阿Q 有一句名言:“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阿Q 是不是自吹,待考,但周家先前确乎阔过。周福清在《恒训》中说:“予族明万历时,家已小康(述先公祭田,俱万历年置),累世耕读。至乾隆年分老七房、小七房(韫山公生七子),合有田万余亩,当铺十余所,称大大族焉。逮嘉道时,族中多效奢侈,遂失其产。复遭十七爷房争继,讼至京师,各房中落者多。而我高祖派下,小康如昔也。自我昆季辈,不事生计,侄辈继之,卖田典屋,产业尽矣。”“万余亩”“十余所”,就是现今听起来也让人感到震撼。最后一句的“尽”,应该是“气运尽”的意思,并非“弹尽粮绝”,活不下去。实际上,在鲁迅的童年时代,周家的生活还维持在小康水平。但周福清写《恒训》的时候,周家的境况就更为悲惨,因为遭到两个致命打击:一个是社会骚乱,即太平军占领绍兴,严重破坏了周氏家族的产业;另一个是周福清自己犯了王法——这篇家训就是在监牢里写的。
鲁迅位列族谱第十四世。他出生时,祖父正在京城担任内阁中书。此时周家四代同堂。家境虽然败落,但精神上的高标没有降低,诗书传家的理念仍在。周敦颐是品格高尚的理学宗师——祖上的荣耀不能忘记。鲁迅小时候还能看见族中人夜晚出行,头前开路的仆人打着的灯笼上写着三个大字“汝南周”。“汝南伯”是周敦颐的封号。
中国古代对家族优良传统的称赞是“诗书传家”。与“官宦之家”相比,立意高下不言自明。有了诗书,才有培育出官宦的可能。“学而优则仕”,科举是正路。诗书传家,为什么把“诗”放在“书”前面?这是因为“诗”是书的菁华,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最为耀眼。在中国,衡量诗书的重要性的更实际的办法和标准,就是在学子们借以跻身上层社会的科举考试中,作诗是重要科目之一。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尧曰》)后人发明的考试制度变本加厉:不写诗,难做官。诗书传家,不是留下多少卷藏书,印行多少卷诗文,而是凭借赋诗作文在科举上取得优胜。
在绍兴,有权势、多资财人家的宅邸称为台门。周家台门不算大,但门楣上高悬的出自浙江巡抚手笔的“翰林”匾,是很高的荣誉,说明这家有人学问优异,进入了官僚系统。
周家台门的翰林匾
周福清在江西金溪县知县任上得到两江总督沈葆桢的评语中有“文理尚优”四字,说明他的文字水平不错。可惜的是,他不但仕途不顺利,就是在文学上也没有什么佳作流传。他现存的一本诗集《桐华阁诗抄》,要不是长孙鲁迅在南京上学时工工整整抄写留存,可能早就丢失了。当然,“尚优”的应该是他的公文写作,因为上级考评他的政务表现,不会太看重他的文学创作——古代圣贤的教训是“余事作诗人”。
1927年,鲁迅在广州接到台静农的信,说瑞典学者斯文·赫定等商量推荐他去参评诺尔贝文学奖,他写信辞谢,谦称自己作品水平不高,不配得奖。并说假如得了奖,会生出更多烦恼,其中之一是受束缚,只能写一些没人要看的“翰林文字”。他写“翰林文字”这四个字的时候,可能想起了他的祖父。他青年时代抄录祖父的诗作,对翰林身份的祖父崇敬自不必说,直到祖父因科场案毁了整个家庭,鲁迅也仍然并不厌恶他。到北京教育部任职几个月后,在1912年9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季巿搜清殿试策,得先祖父卷,见归。”指的是老朋友许寿裳从旧纸堆里找到了周福清的考试卷,交给了他。鲁迅在北京的前七年,住在祖父曾经住过的绍兴会馆,他一定常常想起祖父。往事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但也有温馨的情节,比如他的名字就是祖父在北京拟定的。
1881年9月25日,鲁迅出生。周福清在北京接到长孙出生的消息时,适值一位姓张的官员来访,就为长孙取小名阿张,表示吉利;又取同音异义的“豫章”典故,为之取名樟寿,字豫山。鲁迅后来根据祖父的字“震生”自己取号为“震孙”,他的几个弟弟也都以乔木命名:櫆、松、椿,号也都带“孙”字。樟树北方没有,在南方也算名贵树种。樟木箱子具有防虫效果,是比较贵重的家具。
周福清思想通达,读书有鉴赏力。他不排斥小说之类想象力丰富的文章,让孙子们读《西游记》。据周作人回忆,祖父津津有味地给他们讲孙悟空变成一座庙而尾巴无法安置只好变成旗杆的情节。可以说在鲁迅成长为诗人,尤其是获得旧诗学的功底上,家学的修养功不可没,而家学主要来自祖父。
周福清藏有《癸巳存稿》《章氏遗书》这样思理通达的书。《章氏遗书》是绍兴乡贤章学诚的著作。周家还藏有一本小书《古人小品咀华》,收录的都是古代的短文,简练有力。周福清在书尾写了一段题识:“售旧书者,挟此本,纸劣字拙,而文可读因以薄值得之。”书前还有鲁迅父亲周伯宜题写的书名。此书最后传到周作人手里,周作人也写了几句题识:“此抄本末尾有祖父题记,四五十年前偶从旧书堆中检得,订为一册。书面有先君署书名,计其时在清光绪甲午乙未年间也。”三代承接,堪称“传家宝”。
周福清的文风喜好显然影响了后辈,在把文章写得简洁精炼方面,鲁迅兄弟可能得力于祖父的教导。周福清对书籍版本很在意,对错字连篇的书深恶痛绝。他在《唐宋诗醇》的封底写了一段话,批评该书刻印质量,提醒孙辈注意。
祖父和父亲积累的家藏书籍,鲁迅兄弟得以翻阅。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藏书》中说:
厨里的书籍可以列举出来的,石印的《十三经注疏》,图书集成局活字本《四史》,《纲鉴易知录》,《古文析义》,《古唐诗合解》为一类,《康熙字典》大本和小本的各一部,也可以附在这里。近人诗文集大都是赠送的,特别的是《洗斋病学草》和《娱园诗存》,上有伯宜公的题识,《说文新附考》,《诗韵释音》,虽非集子也是刻书的人所送,又是一类。此外杂的一类,如《王阳明全集》,《谢文节集》,《韩五泉诗》,《唐诗叩弹集》,《制义丛话》,《高厚蒙求》,《章氏遗书》即《文史通义》,《癸巳类稿》等。现在末一种书尚存,据说是伯宜公的手泽书,虽然没有什么印记,实在那些书中也就是这最有意义,至今还可以看得……但很奇怪的是有一部科举用书,想不到其力量在上记一切之上。这是石印的《经策统纂》……里边收的东西很不少,不但有陆玑《诗疏》丁晏校本,还有郝氏《尔雅义疏》,后面又收有《四库提要》的子集两部分,这给予很大的影响,《四库简明目录》之购求即是从这里来的。
鲁迅也在《随便翻翻》里说过自己从四库目录的子部和集部中获益甚多:
现在有一些老实人,和我闲谈之后,常说我书是看得很多的,略谈一下,我也的确好像书看得很多,殊不知就为了常常随手翻翻的缘故,却并没有本本细看。还有一种很容易到手的秘本,是《四库书目提要》,倘还怕繁,那么,《简明目录》也可以,这可要细看,它能做成你好像看过许多书。
虽然语气带着调侃,但也有不少真实的成分。20世纪30年代,他给在大学国文系读书的许寿裳之子许世瑛开列必读书目时,特别写上这部工具书性质的目录:“《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其实是现有的较好的书籍之批评,但须注意其批评是‘钦定’的。”
诗教
中国古人读书都是从韵文开始的,这是因为儿童在不认字之前就聆听或者哼唱儿歌。韵文虽然并不能都称为诗,但有诗的样式和声音,容易记诵。即便是《四书》《五经》,也是《诗经》当先。古人在经书里设了“诗”一项,可谓是英明之举。
诗言志,孔子家庭教育中的“诗教”,后世人们津津乐道。有一天,孔子独立于庭,他的儿子孔鲤恭敬地从他身边走过。他叫住儿子,问道:“学诗没有?”孔鲤答:“没有。”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因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学诗可以开发想象力,培养人的高尚情志,提高观察能力以了解自然与社会,提高交往能力,学得观察、评论的方法,学习孝顺父母、报效国家的本领,从学习知识上来说能认识很多鸟兽草木的名称。后来孔子又让儿子学礼。在孔子看来,诗和礼对人格养成至关重要:“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对于《诗经》,孔子有高度概括的评价:“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论语·为政》)“思无邪”,就是思想感情纯正。《诗经》的很多篇什表达诗人真情实感,不虚假、不做作,千载以后,读者仍能理解、欣赏,与之产生共鸣。
孔子将《诗经》作为启蒙教材,认为其具有对儿童的情感教育和社会教化功能。孔子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诗有韵,容易记诵。诗歌语言简练,情感表达有节制,对用词和用情都是一种约束、一种规训、一种涵养。当然,初学的儿童是难以理解《诗经》的,因此需要浅显的诗歌启蒙读物。蒙学期的韵文教材,就是诗教的初级读本。
鲁迅6 岁那年,祖父主张孩子的启蒙读书中应该包含中国历史知识,因此,鲁迅的第一本课本是韵文的《鉴略》——诗与史的结合,甚至是诗、史、画的结合。鲁迅在《随便翻翻》中说:“我最初去读书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读的是《鉴略》,桌上除了这一本书和习字的描红格,对字(这是作诗的准备)的课本之外,不许有别的书。但后来竟也慢慢的认识字了,一认识字,对于书就发生了兴趣,家里原有两三箱破烂书,于是翻来翻去,大目的是找图画看,后来也看看文字。”
鲁迅读的《鉴略》,又称《启蒙鉴略》或《四字鉴略》,是四字韵文。他在散文《五猖会》中写了一段他父亲在他即将出门看戏之前逼迫他背书的经历: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而且要背出来。粤自盘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开混茫。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呵!……
鲁迅所背《鉴略》开篇的“二三十行”如下:
粤自盘古,生于大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天皇氏兴,澹泊而治。
先作干支,岁时爰记。
地皇氏绍,乃定三辰。
人皇区方,有巢燧人。
太昊伏羲,生于成纪。
时河出图,用造书契。
八卦始画,婚娶以正。
《启蒙鉴略》
炎帝神农,以姜为姓。
树艺五谷,尝药辨性。
轩辕黄帝,生而圣明。
擒戮蚩尤,神化宜民。
就是这些词句,让鲁迅那天受尽煎熬。最后,书是“梦似的就背完了”,父亲示意放行,但外出游玩兴致全无。鲁迅几十年后还在纳闷为什么这个时候父亲要他来背书,在小孩子快乐的时候兜头浇一盆凉水。这次不愉快的经历,让鲁迅记忆深刻。
此外,蒙学书中比较有名的是《百家姓》,用四字韵文罗列姓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原来,“周”姓也是比较靠前的,虽然离“第一”的赵姓差了几个位次。《阿Q 正传》中鲁迅对赵家那么敏感,安排情节和发表议论,所占篇幅颇多,或许与读了这本蒙学书有关。人们读《百家姓》时都不免会思忖:为什么“赵”排在第一位呢?宋朝人编写这本书是为了讨好当朝皇帝,自然可以理解,但鲁迅还可能会想到本城就有一家姓赵的高门大户。这印象一定很深,所以当写作《阿Q 正传》时,就把未庄的两个大户人家之一分派姓赵了。
赵家花园还在,离周家不远。鲁迅也许去过,但没有留下记录。两个弟弟去游玩的情景有周作人的七律一首《游赵园有感》(园在灌英桥)为证:
耶溪风暖日初长,
醉后登临宿愿偿。(予素慕赵园,屡欲一游不果。)
松槚欹斜窜鼯鼠,
亭台废坏牧牛羊。
野花衰草眠荒径,
断瓦残垣卧夕阳。
叹息沧桑频变易,
倚栏凭眺一神伤。
周作人游园当天的日记写道:“上午同三弟……往观音桥游,赵氏园内皆空地,虽台榭皆无,而废址犹存,池沼假山颇佳,青草满塘,苍龙踞石,仅于断瓦残垣间,仿佛见遗址。回忆当年盛时,不胜洛阳名园之感矣。”
1892年年初,鲁迅入私塾三味书屋读书。三味书屋离家不到半里,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塾师寿镜吾先生“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时候施行体罚,学生学习不好、调皮捣蛋是要受惩罚的。鲁迅学习用功,遵守塾规,很少受罚。在学堂的环境中,与伙伴在一起学习,有时候还有竞赛的成分,反而能激发学习的热情。三味书屋后院就是百草园,鲁迅常和同学们溜到园里去玩。放学后则参考绣像小说书上的画像,糊纸盔甲、兵器等。
鲁迅进入三味书屋时,该读《诗经》了。《诗经》中难词很多,有的读音是古音,与现在的发音不一样。《诗经》中的有些篇章读起来并不容易,背诵下来更难。鲁迅16 岁前读完了《四书》《五经》,之后又读了《尔雅》《周礼》《仪礼》等,随后就开笔学八股文和试帖诗。因为寿镜吾先生不喜欢八股,不赞成科举功名,就由他的儿子辅导学生。
私塾里用新刊行的俞樾《曲园课孙草》作课本。俞樾(1821—1907),字荫甫,清末著名学者、文学家、经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清道光三十年(1850)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他是诗人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吴昌硕、井上陈政皆出其门下。《曲园课孙草》收录初学作八股文的题目即考秀才题目,所收30 篇文章都是优秀的启蒙范文,甚是实用。所谓“课孙”,就是教授孙子俞陛云。俞陛云后来成为知名学者、诗人,把祖父的这套教学方法继承下来,老年时教授自己的孙辈学诗,每日讲一首,后来集成一部《诗境浅说》,也是一本很好的诗教读本。鲁迅从寿镜吾先生之子学《曲园课孙草》,未读完就能作八股文满篇了。
谣曲
诗可以吟唱,因而诗要押韵。周福清从北京寄回音韵学工具书《诗韵释音》两部,有助于掌握诗韵,正确发音。周福清嘱咐儿子将该书“分与张、魁两孙逐字认解,审音考义,小学入门(吾乡知音韵者颇少,蒙师授读别字连篇),勉之”。
鲁迅时代的儿童读书,特别是读诗,吟诵是通行的方式。而且并非一开始就读经典,最先接触的往往是通俗读本和民歌,包括儿歌、童谣、俗谚、小曲等,因为讲述的是切近日常见闻和体验的事,更容易理解和记诵。实际上,文学发源于民间。鲁迅在《门外文谈》一文中特别强调民间文学的重要性:
希腊人荷马——我们姑且当作有这样一个人——的两大史诗,也原是口吟,现存的是别人的记录。东晋到齐陈的《子夜歌》和《读曲歌》之类,唐朝的《竹枝词》和《柳枝词》之类,原都是无名氏的创作,经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留传下来的。这一润色,留传固然留传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许多本来面目。到现在,到处还有民谣,山歌,渔歌等,这就是不识字的诗人的作品;也传述着童话和故事,这就是不识字的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就都是不识字的作家。但是,因为没有记录作品的东西,又很容易消灭,流布的范围也不能很广大,知道的人们也就很少了。偶有一点为文人所见,往往倒吃惊,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为新的养料。旧文学衰颓时,因为摄取民间文学或外国文学而起一个新的转变,这例子是常见于文学史上的。不识字的作家虽然不及文人的细腻,但他却刚健,清新。
在如何通过诗歌了解民情风俗方面,周福清为孙辈找到一个比较好的办法:读乡贤的诗歌。鲁迅青少年时代喜欢整理先贤的著作,就是受了祖父的影响,由此也养成了他对民歌的喜爱——切近自己生活的诗歌更容易理解记诵。他抄写了本家长辈周玉田的《鉴湖竹枝词》一百首,咏唱的是本地风物人情。在抄本后面,他恭敬地署上“侄孙樟寿谨录”。
儿童接受的诗教,还有一个重要来源是戏文。戏剧是常常以韵文的形式体现,三国戏、目连戏、猴戏,表现社会种种样态,演绎佛教故事,改编文学名著,老百姓喜闻乐见。
鲁迅是官宦人家子弟,平日是不被允许接触这些市井活动的。即便如此,鲁迅对绍兴这些民间风俗也有很深的印象。每年秋天,“绍兴大班”演年规戏,戏文内容大多为祭神,观众自带凳子来观看。剧团分“文班”与“武班”。文班叫高腔,武班叫乱弹。还有目连戏,主要内容是“目连救母”的故事。《盂兰盆经》上说,目连是佛的大弟子,神通广大,曾经入地狱救母。这出戏宣扬因果报应、生死轮回观念,人们听得津津有味。目连戏中穿插的反映现实生活的短剧搬演现实生活场景,很受欢迎。周作人回忆小时候在长庆寺前的路亭台上看过演半天一夜的目连戏,穿插戏有“泥水作打墙”“张蛮打爹”等,妙趣横生。鲁迅在《偶成》一文中赞扬农民编排即兴戏的本领,还记录了其中一段:“台上群玉班,台下都走散。连忙关庙门,两边墙壁都爬塌(平声),连忙扯得牢,只剩下一担馄饨担。”
地方戏中有两个角色日后被鲁迅写进文章。一篇是中年时期写的《无常》,一篇是晚年写的《女吊》。《无常》中的“鬼”而有人情,当他去收人的性命时,又念又唱,鲁迅还记得大概:“……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我道nga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就将我捆打四十!”但只好执行“命令”:“难是弗放者个!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鲁迅说他非常喜欢无常的形象:“一切鬼众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的相亲近。我至今还确凿记得,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
鲁迅手绘的无常及《无常》手稿
女吊,顾名思义,是女性的缢死鬼,命运更是悲苦:“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奴奴本是杨家女,呵呀,苦呀,天哪!……’”
鲁迅曾在一封信中谈及自己有一个整理绍兴地方戏的计划:“这种戏文,好像只有绍兴有,是用目连巡行为线索,来描写世故人情,用语极奇警,翻成普通话,就减色。似乎没有底本,除了夏天到戏台下自己去速记之外,没有别的方法。我想想只要连看几台,也就记下来了,倒并不难的。现在听说其中的《小尼姑下山》《张蛮打爹》两段,已被绍兴的正人君子禁止,将来一定和童话及民谣携手灭亡的。我想在夏天回去抄录,已有多年,但因蒙恩通缉在案,未敢妄动,别的也没有适当的人可托;倘若另有好事之徒,那就好了。”
《阿Q 正传》中,阿Q 唱的是《龙虎斗》:
……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得得,锵锵!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悔不该,呀呀呀……得得,锵锵,得,锵令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阿Q……昂了头直唱过去。
这句唱词出自《龙虎斗》第十四场《大斗》,赵匡胤一句“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呼延赞一句“手执钢鞭将你打”。赵匡胤唱“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时心情十分沉痛,阿Q 却用它来表达平生最快乐的情绪:此时他觉得自己将要成为革命党了,“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情绪高涨,不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能不唱。下一句“悔不该酒醒逼走了苗先生”,阿Q 也许不会唱——他是醒不过来的——而且,阿Q 从小不读书,对历史知识不熟悉,“诗教”全无。虽然阿Q 行动滑稽可笑,但这句带有“斩”字的唱词的确引起赵太爷的恐慌和赵白眼的不安:阿Q 是有可能做革命党的,他有了武器,就有了力量,一旦“手执钢鞭”,既可以打小D、王胡,也可以打赵太爷、钱太爷、秀才和假洋鬼子。
从儿童启蒙教育的实际效果来看,古诗反不如民歌、儿歌更吸引人。因为对于古诗,儿童还没有足够的文学修养去理解和欣赏,只能背诵词句。鲁迅跟母亲到外婆家消夏,有机会见识新天地,结交新伙伴。鲁迅在《社戏》中写道: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健,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
但农民的生活并不都是如《社戏》中描写的那样,像田园诗。鲁迅曾在书中看到过历史上的饥荒年的悲惨景象。在他描摹的诗和画中,有《诗中画》的山水美景,也有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但还有另一面,如家藏的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最末一册中的《野菜谱》,画的是灾荒之年穷苦人借以度日的各种野菜,每种都配有歌谣。
农民一年到头劳作,出力流汗,也仅能填饱肚子。鲁迅的小说《风波》写傍晚的农家景象: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后来鲁迅在《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自序”中对此有更深刻的反思:
中国的劳苦大众,从知识阶级看来,是和花鸟为一类的。我生长于都市的大家庭里,从小就受着古书和师傅的教训,所以也看得劳苦大众和花鸟一样。有时感到所谓上流社会的虚伪和腐败时,我还羡慕他们的安乐。但我母亲的母家是农村,使我能够间或和许多农民相亲近,逐渐知道他们是毕生受着压迫,很多苦痛,和花鸟并不一样了。
对鲁迅而言,农村确实“远哉遥遥”。台门少爷身处高墙大院之中,日常除了家中的兄弟和家族的同龄伙伴,没有别人可以一起玩耍,生活单调沉闷。因此,鲁迅见到短工的孩子闰土,就欢喜非常,跟着他见闻了不少新鲜事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