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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通诗心,立足文本
——林庚楚辞研究的创见

2022-07-30

中国韵文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楚辞天问屈原

李 霖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林庚是我国楚辞学史上贯通楚辞与新诗、勾连古今诗脉的关键学者。他所著的《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天问〉论笺》,研究时间均长达数十年,但篇幅皆极简洁。林庚在极简洁的论述中,辨析楚辞之“体”、校释楚辞之“文”、考证楚辞之“史”、破译楚辞之“义”、阐释楚辞之“美”,涉及了楚辞研究的多个层面。凭借这两本楚辞学著作,林庚在20世纪楚辞学界有较大影响力,然目前学界对其楚辞研究的成果关注较少。我们通过对林庚用力较勤、影响较突出的创见展开重点讨论,分析他关于楚辞诗体、诗人、诗篇的重要观点,探究其观点的创新之处,以期呈现林庚对楚辞学史上重点问题的回答,展现他独特的审美趣味与研究思维,及其楚辞研究的特有风貌。

一 “楚辞源于诸子散文”说

关于楚辞体裁渊源,大多数学者认为“楚辞源于《诗经》”。刘安于《离骚传》中言,“《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较早阐述楚辞源于《诗经》。刘勰认为,“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认为《诗经》乃诸文学之本源。在刘师培看来,“《二南》之诗,感物兴怀,引辞表旨,譬物连类,比兴二体,厥制亦繁……屈平之文,……符于《二南》之比兴”,将楚辞渊源具体至“二南”。游国恩则认为,《楚辞》上源很多,《诗经》中许多带“兮”字的诗篇皆楚辞的老祖宗;老子是“南方学术的鼻祖,同时又是楚辞的祢祖”;流传下来的不少“古代南方诗歌,无一首不影响于楚辞”,遂将楚辞上源扩大,但《诗经》仍是其中之一。

及至林庚,突破陈见,另立一说。他认为,楚辞源于诸子散文,楚辞诗体是屈原所独创。在林庚看来:

屈原统一了这时代(战国时代)的节奏,与文字上的辞令,感情上的矛盾,就发展为所谓“楚辞”的诗体……楚辞的纷繁变化、紧张尖锐,与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无一不是当时散文的形态。

林庚是综合时代环境、情感节奏的变化、语言形式的变迁等因素,来考察楚辞因何源于诸子散文。针对“《九歌》源于‘二南’”这一流行观点,林庚指出,《诗经》“二南”的“兮”字运用极少,与《九歌》“兮”字运用极多的特点不相近;且“南”属雅乐,与具世俗性质的楚声不一致。故从“兮”字运用与音乐性质两方面予以否定。

林庚将楚辞渊源探索的视角由《诗经》转向诸子散文,体现出他勾连诗歌与散文这两类不同文体之“通”的意识。这一“通”的意识的实现,具体是从语言形式的角度切入。林庚分析指出,楚辞由诸子散文发展成诗的方式包含两种。其一,承续《诗经》句式,重叠四言以趋于散文语吻;其二,根据散文创制诗的新形式,“兮”字居句中,句式较长,参差不齐。他称前种体式为“改良体”,后者为“革新体”。并指出这两种体式普遍用“兮”字;讲求重叠排偶;除了极短的句子外,几乎句句用韵;开始采用“三字节奏”作为它的基本单位。林庚从语言的结构形式上确定了楚辞体裁的一致特征。

在分析楚辞由散文而诗歌的两种方式的基础上,林庚打通楚辞内部篇目,探析楚辞各诗篇本身的“诗化”路径,并由源至流探索楚辞体至七言诗的发展过程,呈现出“史”的勾连。

林庚认为,楚辞体是由《橘颂》《离骚》的“散文化”,最终发展至《九歌》而实现“诗化”。改良体的《橘颂》、革新体的《离骚》等篇,都是“散文化”的结果。其句法重叠变长,押韵形式一律为aabb(或aaaa);由“散文化”至“诗化”的《九歌》则恢复了诗的常态,“在形式上离开过渡的阶段而渐次是纯粹的诗”。《九歌》本身则经历“《国殇》—《山鬼》—其他敬神诸曲”的“诗化”过程,句式逐渐变短,由近于散文的形式演化为诗的形式。林庚进一步从音韵与句式的角度指出,楚辞“每句叶韵的方式又直接影响到后来的‘柏梁诗’体”,“七言诗的来源也就是去掉了‘兮’字或换上一个实字”。楚辞体即是七言的胚胎。要之,林庚对楚辞源流“史”的勾连,具体可概括为“诸子散文—楚辞(《橘颂》《离骚》体—《九歌》体)—七言诗”的发展过程。

关于楚辞体裁的来源,林庚未一般地从诗与诗的关系上切入,也未一般地从地域上找联系,而是打通诗歌与散文的界限,从先秦诸子散文上找依据。这与其作为诗人,面临新诗创作困惑的背景有关。20世纪30年代以后,新诗受散文影响而渐趋散文化,林庚将视角投向古典诗歌以探寻诗化的策略。他发现“五四”与先秦在文化及创作上极为相似,遂开始探索楚辞是否如新诗一般受当时散文的影响,这便是林庚“楚辞源于诸子散文”观的触发所在。而作为诗人,林庚深谙诗理,注重探索新诗语言形式的改进;作为文学史家,他注重古典诗歌形式发展规律的总结。因此,对楚辞诗体渊源的探索,林庚注重从“语言形式”这一角度,打“通”诗歌与散文,并进行诗体变迁之“史”的勾连。

高国兴发展了林庚的观点,他更具体地指出,“实际给予楚辞体形成最有影响的是老庄散文。”他从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对楚辞诗句四种基础用法的分析出发,指出楚辞不同于《诗经》两句话表达一个意思,而往往一句中含多个动词,此乃源于散文的结果。相较于林庚从“语言形式”上探求诸子散文对楚辞的影响,高国兴认为,老庄散文在“创作思维”与“表现手法”上影响了楚辞。故林、高两人的观点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游国恩曾指出,楚辞之生成,“必有许多原因,而且必须经过许久的酝酿。”传统的观点不可随意否定,新颖的观点自有其存在的价值。林庚不囿于陈见,从语言形式这一角度探析楚辞诗体源流,展示了由散文语言向诗歌语言演化的方式,提供了勾连诗歌与散文的新思路,可见其视角之独到、研究之创新。

二 “楚辞兮字为句逗”说

《说文》言:“兮,语所稽也。”刘知几《史通·浮词》曰:“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兮”字特殊的断句效果,常是学者关注的对象。林庚研究楚辞“兮”字,也主要解决相关问题。

林庚的“兮”字研究是其楚辞诗体探索的重要一环,见解新颖,论述全面,且对其“诗化”探索有重要启发,对其新诗创作有较大影响。林庚楚辞“兮”字的研究成果集中于《从〈楚辞〉的断句说到〈涉江〉》《〈楚辞〉里“兮”字的性质》《〈九歌〉不源于二南》三文。各篇分别作于1941年、1948年、1950年,历时10年,核心观点为:楚辞“兮”字是“表音不表情”的“句逗”字。“表音”涉及“兮”字之断句、调节奏等作用,“表情”涉及“兮”字之咏叹抒情的意味。林庚将楚辞“兮”字定位为“表音不表情”的“逗”,乃发前人所未发。对这一观点,林庚主要通过两条路径予以阐明。

其一,诸子散文语言向楚辞语言的演变路径。如前所述,林庚认为楚辞源于诸子散文,在由散文到诗歌的发展过程中形成“改良体”与“革新体”两种体式。林庚指出,“兮”字在这两种体式的形成中用法不同,作用不一。“改良体”的“兮”字置于句尾,如《橘颂》“后皇嘉树橘来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按:林庚因认为楚辞“兮”字是“句逗”字,因此他对屈原诗作的标点断句和通常的迥异。这是我们要特别注意的。)因句法较整齐,“兮”字可有可无,由于“改良”自《诗经》,人们习惯在句尾安排“兮”“些”等“语吻字”以断句;“革新体”的“兮”字则居于句中,如《离骚》:“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兮”字间连接不太整齐的诗行。林庚从音乐关系的角度指出,“革新体”之“兮”字不含有字义,也非“语吻字”,只是一个音符;并从诗体变迁的角度进一步强调,“兮”字这一“音符”使由散文演化而来的语言构成诗歌的节奏,产生“逗”的效果。

显然,林庚注意到了“兮”字在楚辞诗体形成、语言诗化过程中的意义。由《诗经》到散文再到楚辞的过程,即为“诗歌――散文――诗歌”的过程。在林庚眼里,“兮”字在此过程中起到重回诗歌体的作用,林庚已将“兮”字视为一种文体进化的关键性符号。

林庚此研究稍前,闻一多已从诗体变迁与音乐关系的角度研究“兮”字的作用。在闻一多看来,楚辞“兮”字的运用,对于楚辞进展到五言句法意义重大,是“炼句技巧在迈进途中的一种姿态”。他指出,《九歌》“兮”字是一切虚字的总替代,通过节省虚字,诗的语言更富弹性。闻、林两人的不同在于,闻一多是从“诗→诗”的变迁角度看“兮”字的作用,林庚则是从“散文→诗”的路径下予以审视。且林庚结合句法结构更深入具体地指出,“革新体”的“兮”字居半句处,平衡了句子上下部分,产生了“句逗”作用,这一独特印象由楚辞所创造。这也正是林庚“兮”字研究的创新所在。

其二,楚辞与《诗经》“兮”字句的对比路径。林庚指出,楚辞与《诗经》“兮”字在数量和性质上均有很大差别。

从数量上来看,楚辞里差不多每句都有“兮”字,而《诗经》则偶然用“兮”字。从性质上来看,林庚指出《诗经》的“兮”字皆有“表情”作用,因“表情”成分不一而分为三种类型,而楚辞因其句法多上下对称,感情相一致,因此其“兮”字不表情,纯然起“句逗”作用。他将楚辞“兮”字与民歌中的“来”字相比较,指出“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之“兮”字,即相当于“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的“来”字,认为两者本身都无意义,只是构成节奏,与《诗经》中“兮”字性质不同。游国恩也曾考察《诗经》与楚辞“兮”字句的异同。他以《诗经》一章为单位,总结出《诗经》“兮”字句包括八种类型,并指出楚辞由《诗经》过渡而来,具体过程涉及五个阶段。游国恩是从章到句看句式变化中的“兮”字位置,林庚则从句到字看“兮”字性质与作用,两人着眼点不同,结论自不一样。

通过结合上述两条路径,林庚较完整地论证了“楚辞‘兮’字乃‘表音不表情’的‘句逗’字”的观点。学界对林庚楚辞“兮”字的研究有所继承与发展。林庚关于楚辞“兮”字的“表音”作用一直为学界所重视。如姜亮夫强调,楚辞“兮”字有“调节音节或音步”的作用;汤炳正指出,楚辞“兮”字的运用,“是为了使诗歌跟舞蹈、音乐的旋律互相谐和。”然而,林庚关于楚辞“兮”字的用法及其认为“兮”字“不表情”的观点,则不被学界认同。学界公认的楚辞“兮”字用法为三种:用于单句末尾的《离骚》模式、用于偶句末尾的《橘颂》模式、用于句中的《九歌》模式。且大多数学者认为楚辞“兮”字的“表情”作用不可忽视。如王延海在《楚辞释论》中指出,楚辞“兮”字既调整节奏又表情;郭建勋认为,“‘兮’字具有特别强烈的咏叹表情色彩、构成诗歌节奏的能力。”他通过结合楚辞“兮”字所具有的咏叹意味、节奏意味、楚文化意味,以及与屈原身世相联系的悲剧意味等方面指出,“兮”字是楚辞体的表征,是楚辞体区别于他种文体的特征所在。

林庚从“散文→诗歌”这一动态变迁的角度审视“兮”字,无疑有其新意,应引起重视。但“兮”字作为一个特殊的语气词,作为骚体诗的符号标志,在情感抒发上有重要作用。因此,从“兮”字本身所具有的“气分而扬”的发声特征出发,看其在句中位置间隔及章节行文上所产生的抒情效果,也不可忽视。

三 “屈原享年40岁”说

20世纪初,学界掀起疑古之风,廖平、胡适、何天行等否定屈原的存在。林庚自始至终肯定屈原的存在,并详细考证屈原生年、放逐、沉江等问题,勾勒了屈原一生的主要经历,推断得出“屈原享年40岁”的独特观点。

关于屈原之出生年月日,学界目前大致有13种观点,较为公认的为郭沫若、浦江清、胡念贻三家之说。郭沫若推算屈原出生年月日为“楚宣王三十年(公元前340年)夏历正月初七日庚寅”。以郭沫若之说为基准,浦江清往后推,认为屈原生于“楚威王元年(公元前339年)夏历正月十四日庚寅”。胡念贻则往前推,得出屈原出生年月日为“楚宣王十七年(公元前353年)正月二十三日庚寅”。林庚认为,“屈原生于楚威王五年(公元前335年)”,是诸说中推定屈原生年最晚的一种。13种观点中推定屈原生年最早的则由清人刘梦鹏提出:“平生于楚宣王之四年(公元前366年)甲寅岁正月庚寅日”。林庚的推算与其说相差31年。

推定屈原生年,诸家主要着眼于《离骚》“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两句。然因其涉及古代天文历法等诸多问题,较为复杂,故而各家解说不一。其中关于“摄提”一词,因理解不同而主要形成两派。一派以王逸为代表,认为“摄提”为“摄提格”的省略,指“年”,这两句涉及屈原之出生年月日。另一派以朱熹为代表,指出“摄提”并非“摄提格”的省略,而是星名,故认为这两句未涉及屈原生年,只涉及屈原出生之月、日。林庚属朱熹一派。

1951年3月,林庚在《民族诗人屈原传》一文中,首次提出屈原生于楚威王五年(公元前335年)。同年4月,他撰写《屈原生卒年考》一文,详细交代推算过程。林庚着眼于“摄提”“孟陬”“庚寅”等关键词,结合《离骚》诗句,引述天文史书典籍,先是否定“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含“年”之意。接而联系“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两句,确定屈原生于“初春正月人日”。最终通过翻阅新城新藏的战国秦汉长历,推算出楚宣王、楚威王两代唯有楚威王五年(公元前335年)正月初七日为庚寅日,由此得出屈原出生年月日。同年10月,张汝舟发表《谈屈原的生卒》一文,否定林庚之说。张汝舟指出,林庚依据魏晋以后才有的“人日”风俗来推算,不符实际。

1979年,林庚又撰写《摄提与孟陬》一文,进一步论证“摄提”为星名,探究“摄提”与“孟陬”二者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并结合对“贞”字的阐释,深入分析“摄提贞于孟陬兮”一句所指。林庚认为,“摄提贞于孟陬兮”是吉占,此句即意味着天象上安定正常的吉祥好景。这一论证丰富了对“摄提”“孟陬”的研究,但他仍是坚持此前对屈原生年的推定方法与结论。1989年,蒋南华发表《屈原生年考辨》一文,综合采用岁星纪年、太岁纪年以及四分历术等方法,推算出屈原生年为楚宣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43年)戊寅夏历正月二十一日庚寅,并对林庚等各家观点一一考辨。他指出,林庚所推算出的屈原生年——公元前335年,是丙戌而非庚寅年。且通过翻阅《一甲数次表》,他指出从壬寅(正月初一)往下数二十九位(因该月小)或三十位,其中均无“庚寅”。故而否定林庚之说,并指出林庚根据新城新藏的战国长历来推算屈原生年,实不可信。

综合林庚对屈原生年的推算来看,确有不足,然其对“摄提”与“孟陬”的考究有值得注意与肯定之处。其一,林庚否定王逸之“摄提为摄提格”说并提供了自己的根据。他指出,《史记·天官书》言:“摄提者直斗杓所指以建时节,故曰摄提(格)”。而日本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猪饲彦博所注曰“格字衍”,指出《史记》中原本并无“格”字。林庚认为,王逸注“摄提为摄提格”,是未对此句详加校勘而随意引用,此乃其错误之源。林庚此论为探索王逸、朱熹二说分歧产生的根源提供了线索。其二,一般而言,学者多单从天文历法的角度论证“摄提”是否为“摄提格”,林庚则从字句校勘的角度来考究。他从字数特点上指出,《离骚》句法没有字数限制,没有省略“格”字的必要。从文通义顺的角度指出,若用“格”字,诗句意思即为“寅年‘贞于’初春的正月”,别扭不通。并结合《离骚》常用“之”字以使句法整齐的特点,如“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其犹未央”,指出“摄提格”较易说全,可写成“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格之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林庚从校勘的视角探究“摄提”,结合楚辞字词句法的特征来考证,较有新意。

关于屈原之放逐,学界亦众说纷纭。如:刘向、游国恩、陈子展等持“两次放逐”说;陆侃如、潘啸龙等持“一疏两放”说;林云铭、郭沫若、姜亮夫等持“一疏一放”说等。林庚在《民族诗人屈原传》《楚图说》《〈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论辩》等文中,通过对《哀郢》《涉江》《怀沙》等篇的解读,认为屈原经历“一疏一放一迁”。

一次疏远在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313年),屈原受谗,流浪于汉北,此年作有《离骚》。林庚此论,即是其不同于“一疏两放”“两次放逐”说的关键。持“一疏两放”“两次放逐”说的大部分学者认为,屈原之所以于楚怀王十六年到“汉北”,不是因“疏远”,而是由于遭“放逐”。然林庚依据《枯树赋》《晋书》《史记·楚世家》所载,指出“汉北”乃樊城一带。他认为樊城为通都重镇,商贾孔道,溪流回环,可登临游览,不是放逐罪人的地方。因而屈原只是流浪至此,并非放逐至此。林庚此解有一定可取性。从地理位置而论,汉北地区与南阳盆地相接,为战国时期各国相争的战略要地,并不适合放逐罪人。故,楚怀王十六年,屈原或并未遭放逐,但其已不得志于楚国则是肯定的。

林庚认可屈原确曾遭放逐,且认为其自此之后再未被召回,而是放逐后又被迁逐,并在迁逐过程中沉江。此论在诸说中较为特殊,这主要与林庚对《哀郢》文本的独特理解有关,与其主要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为依据探索屈原生平有关。

汪瑗、郭沫若、游国恩等认为“《哀郢》与白起破郢事件有关”,故此篇大致作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林庚结合《哀郢》文本与《史记·屈原列传》所载,认为《哀郢》并非哀叹郢都被秦攻占,而是屈原哀叹自己遭到放逐,难归故都,无法劝谏怀王入秦。并联系《史记·张仪列传》《史记·郑世家》所载,推测《哀郢》开篇所述“流亡东迁”之事与怀王十八年丹阳蓝田之战有关,进而推断出《哀郢》作于怀王被秦国软禁之时,即为顷襄王二年(公元前297年)二月。林庚以此时间点为基准,结合《哀郢》所言“至今九年而不复”往前推,将屈原具体放逐时间定为楚怀王二十四年(公元前305年)。并认为屈原因作《哀郢》得罪令尹子兰与顷襄王,遂于顷襄王二年(公元前297年)被下令迁放至更远更荒凉的溆浦。又根据《涉江》《怀沙》等篇,林庚得出屈原从鄂渚出发、往南再向西的迁逐路径。林庚上述考证,大体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载相一致。但他认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言“屈原曾劝谏楚怀王不要入秦”为误说,认为此时的屈原仍在放逐之中,应是远离楚国政治中心已久。并根据《史记·楚世家》所载,指出“谏入秦”者是昭睢。

楚顷襄王三年(公元前296年),楚怀王客死于秦国。林庚指出,无罪迁放、政治理想无望,加之国君受辱而死的消息,致使屈原亦于同年愤而沉江于汨罗,享年仅40岁。钱穆与林庚关于屈原卒年的观点较为接近,他认为屈原卒于楚怀王三十年(公元前299年)。林庚所论屈原沉江的另一重要特点,乃在于他认为屈原在被迁放到溆浦的路上即投水而死。但他未深入分析,只是从他所考订的迁逐路径出发,认为屈原若到过溆浦,再折回汨罗沉江,不合逻辑。

当代楚辞学者黄震云也认为屈原分别经历了疏、放、逐,其推断屈原疏、放时间分别为怀王十五年(公元前314年)、怀王二十年(公元前309年)后,认为屈原卒于楚顷襄王三年(公元前296年)或楚顷襄王四年(公元前295年)。黄震云所论与林庚之说大体相近,但没有林庚那般绝对。

林庚“屈原享年40岁”的观点,在屈原生年、放逐、沉江的考证上,皆提供了新的见解。从论证过程来看,林庚对屈原放逐、沉江的考证,没有其对屈原生年的考证客观充分,这或与研究对象本身有关。对于屈原生年,《离骚》“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两句,提供了较大信息。而对屈原之放逐、沉江的确定,主要在于《哀郢》《涉江》《怀沙》等篇,对这些诗篇的理解不可避免地多主观阐释,故难以得出较准确、一致的结论。周建忠《楚辞考论》一书,详细总结评价了古今学者对屈原生平的研究成果,指出各家所论皆有可驳之处。或许,不论是屈原生年还是卒年之考证,均有待于更多考古资料的发现与更为科学的研究方法的掌握。

四 “《天问》兴亡史诗”说

《〈天问〉论笺》是林庚晚年的学术力作,也是其楚辞研究成果中影响力最为显著的专著。探究林庚的楚辞研究,必须熟稔其对《天问》的笺注、诠释。就《天问》文本而论,自东汉王逸以来素称难解,文义、次序皆为各楚辞学家热论之点。王逸认为《天问》:“文义不次序。”游国恩也指出:“《天问》之文,若有序而无序。”胡适甚至指出:“《天问》文理不通,见解卑陋,全无文学价值。”林庚则认为,《天问》是一部次序井然,以夏、商、周三代为中心的兴亡史诗。

其实,在林庚之前,已有学者从“兴亡”角度对《天问》进行相关阐述。明人黄文焕指出《天问》:“盖首末共三大段焉。首溯天地之开辟,一也;中胪夏、商、周之治乱,二也;末乃归于楚国之事……三也。布阵至大,布势至顺。”此说认识到了《天问》明晰的结构层次,看到了《天问》对夏、商、周三代兴亡的描绘。其后,林云铭、蒋骥皆补充其说。林云铭言:“兹细味其立言之意,以三代之兴亡作骨。其所以兴,在贤臣;所以亡,在惑妇。”蒋骥言:“其意念所结,每于国运兴废,贤才去留,谗臣女戎之构祸,感激徘徊,太息而不能自已。”此二说均着眼《天问》之“兴亡”进行论述,丰富了黄文焕的观点。然前人所论多只言片语,论证不够充分。林庚在此基础上,通过对《天问》每一字、词、句的笺注,以及对《天问》结构的梳理,从而对《天问》的“兴亡感”进行了更为深入的阐发。他阐述道:

《天问》的兴亡史是以夏、商、周三代为中心的,这三代历史的发问占了整整一百句,超过全诗一半以上的篇幅,它的兴亡感也就是全诗主题的焦点。

林庚将《天问》定位为“兴亡史诗”,破译了《天问》的主旨,肯定了《天问》的文学价值及历史文献价值。其论《天问》为“兴亡史诗”,虽无专门文章进行阐述,但“兴亡”之解贯穿于其对《天问》之注、译、论之中。细究林庚之“《天问》兴亡史诗”论,有三点值得注意。

其一,对《天问》“帝”字的新解。林庚通过将《天问》《离骚》《诗经》中的“帝”字进行排列对照,结合《天问》中关于“人君”的全部用法,否定王逸将“帝”或释为天帝、或释为圣君(如尧汤)、或释为昏君(如桀纣),指出《天问》中的“帝”字应统一释为“拥有主宰人间兴衰力量”的天帝、上帝。林庚此解释,是其梳理《天问》中相关历史次序的重要一步,也是解释历代兴衰的重要一环。

其二,对《天问》所涉传说进行新的整理。人王化使原始的神话故事被改造,而林庚认为,“《天问》基本上却是根据楚人所保存下来的较原始的故事传说以发问。”在林庚看来,《天问》中的神话乃属于“泛神论”的系统。由此出发,林庚初步勾勒了由禹至启、由舜至后羿以及启、羿相争的历史轮廓。这打破了传统的尧舜禹固有的说法,理清了《天问》中涉及的传说与正统传说的区别,是林庚破译《天问》为“兴亡史诗”的关键。

其三,对《天问》次序进行新的梳理。林庚认为《天问》并非如前人所言零乱无序,虽存在错简,但只四处,无须太多校订即可划分为有秩序的八段。现用表格将林庚的整理结果表示如下:

表3.1 林庚《天问》段落划分表

林庚将《天问》归纳为问天体之事、问大地之物、问人间历史,并依序概括出了上古时期夏、商、周的兴衰史,次序紧凑,逻辑连接紧密,让人耳目一新。“《天问》是一部兴亡史诗”的观点也在这一梳理中更加明晰。

赵辉认为林庚的观点有一定合理性,但又不够全面。他结合屈原所处时代的政治思潮与社会形势,将《天问》与战国诸子散文进行作意上的探究、对比,并联系楚国贵族的教育,指出《天问》的创作用心在于,“引导学生从天人关系的角度,对历史兴衰进行探讨,明白楚国怎样才能兴盛,怎样就会衰败。”此说从创作动机的角度丰富了林庚的观点。另有学者董楚平指出,“从西南少数民族的古老叙事民歌里,可以发现《天问》的艺术血统。苗族、白族、彝族至今仍有多部史诗流传于世,采取问答形式。它们从内容到形式都与《天问》有相似之处。”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林庚所提出的——“《天问》是反映南方民族活动的诗歌,是以夏楚等南方民族为中心的兴亡史诗”这一观点的可信度。

此外,林庚在对《天问》为“兴亡史诗”进行诠解的过程中,蕴含着屈原“受命于天”与“人定胜天”相统一的思想,这也是值得探究的。

关于《天问》“天命观”,含尊天与疑天两派。王逸言“天尊不可问”,即认为屈原尊天。与之相反,李陈玉在《楚辞笺注》中认为“天道多不可解”。后人多从此疑天说。但在林庚看来,屈原既不单纯尊天,也不疑天。他解读出屈原只是对天保有“敬畏”之心,但对于“人”,屈原持肯定、乐观的态度。如林庚在《〈天问〉尾章“薄暮雷电归何忧”以下十句》一文中,既肯定了“天帝”对楚国君主选择的重要作用,又指出像子文这样的贤臣可以助君主成就一番事业,从而暗指屈原以子文之事终篇,含有自比之意、向往之情。又如在《〈天问〉中有关秦民族的历史传说》一文中,林庚指出“使秦民族在一度销声匿迹于无后的情况下又重新振作起来”,是“非子”这一非神话性的“普通人”,从而肯定了“人”在历史兴亡中的作用。故而,窃以为林庚认可《天问》中所涉历史兴亡,是一种“天与人共同作用”的结果。

林庚将《天问》中所有“帝”字均释为“天帝”,或忽略了“帝”字的多义性。但林庚对《天问》结构的梳理、内容的把握、主旨的诠释,新义迭现,不可否认林庚解读《天问》主旨为“兴亡史诗”的创新所在。

结语

林庚以《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天问〉论笺》二著,构建了其楚辞研究的独家坐标系,回答了关于楚辞体裁、屈原生平、《天问》结构与主旨等楚辞学重点问题。不论是楚辞诗体渊源的考辨、楚辞“兮”字的考究、屈原生平的考证,还是《天问》主旨的破译,林庚注重会通其创作的诗心,着眼楚辞文本,新义频现,创见迭出。创见中凝聚着诗人型学者林庚独特的审美趣味与思维习惯,凝聚着林庚敢破敢立、大胆假设的探究精神,呈现出其以楚辞本体为中心、以问题为中心、不囿于已有思维、不困于已有观点的楚辞研究态度,展示出了其特有的楚辞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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