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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人以鉴赏之金针,示人以学术之正途
——读《词学与词心》

2022-11-05叶帮义

中国韵文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唐宋词词学赏析

叶帮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最近读了由杨海明先生口述、钱锡生先生编撰的《词学与词心》一书,很有收获。全书包含《怎样鉴赏唐宋词》《唐宋词鉴赏录》《我的词学人生》三大部分,还附录了《唐圭璋先生词学研究讲课实录》和《杨海明论文、论著目录》。

比较而言,《怎样鉴赏唐宋词》《唐宋词鉴赏录》这两部分关于唐宋词鉴赏的内容在全书所占篇幅最多。《怎样鉴赏唐宋词》是关于唐宋词鉴赏的访谈,体现了杨海明先生在理论上对鉴赏的重视。《唐宋词鉴赏录》收集了《唐宋词鉴赏词典》《历代小令词精华》中由杨海明先生执笔的鉴赏文章(少数几篇是从《唐宋词纵横谈》中过录的,还有一篇是发表在《文史知识》上的),是杨海明先生对具体作品的精彩鉴赏。理论的揭橥与精彩的鉴赏相得益彰,度人以鉴赏之金针,示人以学术之正途。

鉴赏不仅要读出作品的特色,也要读出自己的心得。杨海明先生说“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有滋味”,高水平的鉴赏应该是“嚼自己的馒头”。赏析作品,“首先要自己读,反复吟咏、朗读。然后到了一定程度,再去看别人的赏析文章,作为参考,提示自己”。柳永的《雨霖铃》是宋词的名篇,自宋以来对它的点评和赏析非常多,后人赏读很难读出什么新意。但杨海明先生把这首词放在离别文学作品中加以考察,敏锐地发现这首词中的送别者有自己的“身份”特点——既不是“楚臣去境”,也不是“汉妾辞宫”,只是两位极普通的人物之间的话别:一位是多才而失意的下层文人,另一位是美貌又多情的歌妓。由此透露出了一种新的信息:在前代诗歌中不大敢正面和大胆抒写的男女恋情,现在却被当作了最为突出的主题来咏写;“普通人”之间的正常感情和人类普遍的“人性”,随着宋代市民阶层力量的壮大,开始跃居到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位置上,并为词的抒情增添了无穷的“人情味”,这种深契市民阶层审美嗜好的“人情味”必将越来越深地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这也是它受到后人普遍欣赏的原因之一。写带有市民趣味的普通人的感情是这首词的特色,但之前很少有人对此做出如此明晰的解读,这不能不说是杨海明先生的心得,是他的独特发现,可谓深契柳永词心。

那么,鉴赏如何读出作品的特色和自己的心得?

首先,鉴赏要善于比较,只有通过比较,才能见出不同作家的艺术个性,才能见出同一个作家的不同作品的特色所在。尽管有人看不起赏析文章,但写好赏析文章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写过赏析文章的人大概有过这样的体会:赏析的文章写多了很容易雷同,写一两篇这种感觉还不明显,写多了就觉得没词了——毕竟古典文学研究,鉴赏作品能用得上的理论就那么多,用多了就是重复。如何破解这个难题?我觉得鉴赏作品不能全靠理论、概念,而要多加比较,突出作品的个性、作家的创造性才行,不这样做,我们又如何体会到词人的良苦用心呢?杨海明先生的鉴赏深谙此道,他在读晏殊词时着重提到了词人对“渐变”的敏锐感悟与精细描绘,并在鉴赏《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时深入分析了这一特色,还与李后主的词做了细致的比较,指出大晏捕捉到了人生的渐变,并察觉到了渐变其实也是“惊心动魄”,他写的“花落”不同于李煜所写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那种疾风骤雨式的迅猛变化,而是一种“风定花犹落”式的平缓的景象。《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念奴娇·过洞庭》都是张孝祥的作品,但各有特色,并不因为出自同一作家之手就大同小异了,杨海明先生在鉴赏中突出了前者的爱国激情、后者的宇宙意识,很好地揭示了各自的特色。这些都是宋词中的名篇,鉴赏起来固然有难度,但更难的似乎是鉴赏并非名家或者并非名作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品亮色不突出。怎么办?比较仍然是有效的办法,因为比较不仅显示特色,也能见出高低。只有通过比较,我们才能发现真正精彩的作品,才能把普通乃至平庸的作品与经典之作区别开来。《唐宋词鉴赏录》中也鉴赏了一些谈不上经典的宋词,但杨海明先生心中有比较,笔下有参照,所以对这些作品都能做出恰当的评价,既指出其亮点所在,也指出其不足之处。如果不是有很多作品的阅读与比较,鉴赏就很容易不分轩轾,很难得出这样的持平之论。

其次,鉴赏还要注意文体差异,重视文体个性、文体优势,这在分析作品的艺术性时尤其如此。就词的鉴赏而言,我们要重视诗词这两种文体的差异,以及词在文体方面的优势。不仅如此,词体内部也有文体差异,比如小令与慢词在艺术表达上就有很大不同。不重视这些差异,就很难触摸到词心所在。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选择的风流人物是周瑜,而不是诸葛亮、曹操,杨海明先生指出这可能是考虑到词体的特殊性,即年少英俊、雄姿英发的周郎形象更适合出现在词体中,也能更好地与“早生华发”的“我”形成对照。因为在宋人看来,作词与作诗作文是有差别的,宋人沈义父就说过:“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乐府指迷》)也就是说,作词最好要用些“艳语”,多少要带点艳情色彩,不然就不合词的“本色”。不少人把词中“羽扇纶巾”的形象视为诸葛亮,正是不明这种文体差异导致的错误认识。杨海明先生在赏析柳永的《定风波》(“自春来”)时,指出词中光是描写一个“懒”字,词人就花了多少笔墨:从春色的撩拨愁绪,到芳心的无处安放,再到“日上花梢,莺穿柳带”时的犹压香衾高卧,进而又写她的肌肤消瘦、鬓发散乱,最后才揭出她病恹恹的倦懒心境,这种重笔和加倍的写法,是只有在慢词长调中才能大显其身手的。试想一下,一个不理解慢词艺术特色的人,怎能读出这么多的兴味?杨海明先生在赏析韩元吉《六州歌头》(“东风着意”)时指出:这首词“比之崔护那首结构较简单的七绝诗来,别有一种委婉的风情和绮丽的文采。而这,又是与作者活用《六州歌头》长调的特有声情分不开的”。这里既有诗词的比较,也有长调与小令的比较,多方面比较,自然更容易揭示出作品的特色,也就能更好地体会词心。

再次,鉴赏主要靠阅读文本,但有时也需要结合考证,包括对作家作品背景的考证以作知人论世之助,也包括文字的校勘以作文本之可靠依据。学界中不乏擅长考证且以此自重之人,但由此忽视对作品的鉴赏或文学的进一步研究,未免偏颇;至少,把考证与鉴赏对立起来,于学术研究实为不当。也有人搞作品鉴赏和学术研究,忽视必要的考证,导致有关的鉴赏和评论流于表面甚至出现错误,同样不利于学术研究。杨海明先生认为:“鉴赏还是需要必要的考证的。当然有些问题可能考证不出来。”虽然不是所有的考证都有文学的价值,也不是所有的考证都有结果,但基于文学研究而必须进行的考证不能不引起重视,有些考证还可能让我们对作家作品甚至文学史有新的发现,词的鉴赏也是如此。比如宋人魏泰的《东轩笔录》记载范仲淹守边时作了好几首《渔家傲》,每一首都是以“塞下秋来”四字开头,欧阳修称之为“穷塞主”之词。后来另外一个叫王素的大臣出守平凉,欧阳修也写了一首《渔家傲》(“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并对王素讲这个才是“真元帅”之词。经过考证,杨海明先生发现“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几句词是当时一个打仗和写词都乏善可陈的官僚庞籍写的,跟欧阳修没有关系,这样的作品根本就不能跟范仲淹的词相提并论,尽管它当时享受着“真元帅”之词的美誉。这个考证结果对我们认识范仲淹的词乃至当时的词学观念都很有启发。若是没有这番细致的考证,《东轩笔录》的记载对我们理解范仲淹的词就无甚帮助,其价值大概也就是提供了一个本事而已。张炎的《清平乐》(“候蛩凄断”)在《珊瑚网》与《山中白云词》中存在着文字差异,杨海明先生经过比较发现《山中白云词》中的定稿在文字上更胜。如果不经过校勘比对,我们以《珊瑚网》为版本依据来赏析这首词,该作出何等的结论呢?至少是得不出像杨海明先生这样的结论:“修改以后,却由艳情转向了愁情——这种令人‘夜夜关情’的悲愁之感,说穿了,便是一种深沉的家国身世之感!两相比较,便可见出后者在主题方面的深化。”

最后,好的鉴赏能在具体作品的赏析中提炼出有价值的学术课题,从而实现作品鉴赏与理论阐释的完美结合,这有利于消除有些学者对鉴赏的轻视(有的人以为鉴赏层次低,理论性不强)。杨海明先生自述其名文《论秦少游词》的写作心得:“是一篇微观的文章,却反映了一个宏观的变化,微观里面有宏观,这个文章就有深度。”他在著作中专题讨论的“以诗为词”、词的南方文学特色、词的忧患意识、词的趣味等理论问题,在他的鉴赏文章中涉及过,他的鉴赏文章在很多方面与他的理论性文章不无相通之处。比如杨海明先生在鉴赏《洞仙歌》(“冰肌玉骨”)时,指出这首词的贡献在于它为读者塑造了一位十分成功的“冷美人”形象,并为婉约词提供了一种经过“雅化”的新风貌,苏轼用他深邃的哲理思考和高雅的审美趣味,“改造”了传统的“宫体”艳情词,使它们显出了与前迥不相同的风味。在此基础上,杨海明先生引申出一个重要的词学问题:以往人们在评论苏轼在词史上的作用时注重他开创的豪放词风,但苏轼词中仍有很大比例是传统的“婉约”词作,苏轼对传统婉约词风进行了一番“雅化”与提高,从而使婉约词出现了优雅洁净的新面目,可见苏轼对词的革新并不限于开创豪放词风这一方面。同时,从热美人到冷美人的变化,也体现了文学趣味的变化。这就不是单纯的鉴赏了,而是融鉴赏与词史研究、词学理论探讨为一体的学术研究了,这样的鉴赏岂能等闲视之?杨海明先生说:“宏观要有微观做基础,而微观的作家、作品,又要渗透宏观的穿透力,那么这个文章就有深度了。”这真是长期研究之后的学术真言,对我们理解鉴赏与学术研究的关系很有启发。在鉴赏张炎的《壶中天》(“扬舲万里”)时,杨海明先生指出这首词在写作上最可注意的一点是它的词风问题:本来,张炎是一个祖述周邦彦、姜白石词风的婉约派词人,然而这首词无论是写情写景,都带有古黄河那种苍劲寂寥的风味,所以他就十分自然地向苏、辛词风靠拢。这说明南宋后期的婉约词风与豪放词风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存在互相影响的可能性,这对我们理解南宋中后期词坛面貌和词史演进不无启发。

值得一提的是,杨海明先生的鉴赏乃至词学研究有着强烈的当代意识。他认为:“学术研究的动力是兴趣,要有益于人生”,“词学研究、古代文学研究应该是背靠遗产,面向今天”,“词学研究要把古代文学的精华,如宋词里面有益于人的人生意蕴,和它的艺术美感,介绍给、推荐给当代的读者,包括我们自己”。尽管这些话是他晚年才对我们说的,尽管“人生意蕴是唐宋词的第一生产力”这个著名的观点是他后来才提出来的,但这种强烈的当代意识在他的鉴赏文章和早期的词学研究中已经暗露端倪。这种强烈的当代意识不仅影响到他的学术视角,也影响到了他的行文风格,并成为杨氏风格的重要特色。他在鉴赏作品中关注词中的市民意识或普通人的情感,甚至因为琼瑶的书名和相关电影的名字大多从唐宋词里来(如“庭院深深”“一帘幽梦”)而联想到唐宋词中的人生意蕴和艺术美感,不就是这种当代意识的体现吗?这种当代意识渗透到唐宋词的鉴赏和词学研究中,丝毫没有违和感,说明唐宋词中的确存在着与当代人的情感相通的地方,杨海明先生对此努力加以抉发,大大提高了文学鉴赏的趣味性,使得高深的学术研究也能为普通读者所接受。

《词学与词心》一书虽不是专门的学术著作,但同时又有许多学术专著所没有的轻松活泼,这种轻松活泼不仅增强了著作的可读性,也似乎比某些学术著作更能带来学术的启迪,至少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有这种强烈的感受。我之前读杨海明先生的学术著作也有类似的感受,并常常感慨于他的文笔活泼灵动,再怎么枯燥的学术问题,他都能谈得很有趣味,这在学术界里很少见,因而被学界称为杨氏风格(用学界的话来说就是“不看名字就知道是杨海明写的文章”)。不过之前我只是觉得这种风格很独特,从未细想杨海明先生为什么会具有这种独特的学术风格,这次读了《词学与词心》一书(特别是《怎样鉴赏唐宋词》《唐宋词鉴赏录》这两部分内容),恍然大悟,原因之一在于他非常重视且擅长鉴赏,深契词心,在此基础上展开深入的词学研究,其成就之高自不待言。

也许有人会说,鉴赏只是文学研究的基础,不是文学研究的全部。但通过杨海明先生的理论与实践,我们可以看到鉴赏既可以与考证结合起来,又可以通往理论,是文学研究的基本功,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没有过硬的鉴赏功夫,文学研究很难说是真正的文学研究,至少是难以突出文学的本位。就词学研究而言,没有很好的鉴赏功底,就无法触摸到词心所在,自然就没有真正的词学研究,所谓的词学研究充其量是诗学研究或者文学研究的附庸,甚至连附庸都不是,何谈词心与词学?我们通过杨海明先生的鉴赏理论和实践,可以看出他是深知词心之人,这也是他在词学研究方面取得巨大成就的一个重要原因。学术界已经通过《唐宋词风格论》《唐宋词史》《唐宋词美学》《唐宋词与人生》等经典著作了解了杨海明先生的词学成就,他也通过这些经典著作奠定了他在当代词学界的重要地位(2016年他获得“首届中华词学研究终身成就奖”可以作为明证)。但如果没有《词学与词心》一书,我们分析他取得如此大的词学成就的原因,大概只能归之于他师从名师以及自己的勤奋学习这类原因了,但这远远不够。读了《词学与词心》一书,我们知道杨海明先生对鉴赏的重视和擅长,对他取得巨大的学术成就和形成独特的学术风格应该更有会心之解了——词学研究要深知词心才行,而要懂得词心,不能不懂得鉴赏。鉴赏立足文本,沟通了词心与词学。虽然不是所有人的鉴赏都能契合词心,但不懂鉴赏肯定与词心无缘。我们很难设想一个对具体作品读不出心得的人,还能在此基础上做出什么精深的词学研究。实际上,所有的文学研究都是建立在鉴赏的基础上的,有了鉴赏,就可能有自己的心得,就可能在此基础上进行富有创意的学术研究,舍此别无他途。单纯靠一些学术名词或者概念、术语,对具体的作家作品进行生搬硬套的研究,不是学术的正途。只有在鉴赏过程中培养出敏锐的感受力,我们才可能开展真正有价值的文学研究,而不是空洞的、隔靴搔痒的、人云亦云的研究。杨海明先生从唐老那里得到过一个深刻的启示:“一定要从基础研究开始,文本研究,如果你脱离了文本,脱离了基础,你头脑再好,天马行空,看起来你能写一些文章,花花巧巧,但实际上是不扎实的。”他在访谈中总结自己的学术经验也一再说:“最大的问题就是要自己读,自己有观感,最宝贵的就是自己的观感,把观感积聚起来,以观感为中心再去找书看,再补充深化。”《词学与词心》一书和杨海明先生的其他著作深刻地揭示了这一点,这正是我读本书最大的心得,所以特地呈现出来供大家参考,并就正于杨海明先生和各位同门、词学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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