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窈窕
2022-07-28枕上浊酒文叶嘉
图/枕上浊酒文/叶嘉
(一)
谢聿登基为帝的第三个暮春时节,身负从龙之功的尚宫崔窈以年满二十五岁为由向谢聿请辞。
谢聿接到崔窈递上来的折子时正在与顾兰生商议政事,谢聿看罢之后便将折子递到顾兰生手中询问他的意思,顾兰生看着那娟秀的字迹静默良久,而后缓声回道:“臣无措,还请陛下自裁。”
谢聿与顾兰生相识二十余年,从未在顾兰生口中听到过“无措”二字,意外之余倒也不再强求,在顾兰生告退之后便独自拿着折子在紫宸宫中来来回回地踱了一夜。
翌日早朝过后,谢聿虽然批了崔窈请辞的折子,却又随即命人将崔窈召了过来。
一盏茶后,崔窈端正地跪在御阶之下,思忖着方才谢聿给她的两个选择。
虽然谢聿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但谢聿愿以四妃之首的贤妃之位作为报答,予她一世荣华富贵。可若她执意离宫,谢聿也愿意赐她金银阔府,放她荣归故里,但她必须饮下“哑药”作为换取自由之身的代价。
若是换作旁人,两相权衡之下大抵会选择前者,可崔窈战战兢兢地囚于深宫二十年,早已无比厌弃这个地方,若是一碗“哑药”便能助她离开此地,她自然是甘之如饴。
随后,崔窈便倾身拜了下去,对着谢聿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那一刻,谢聿负手立于高阶之上,看着崔窈将手伸向面前的褐色汤药,她的面上虽不动声色,但一双盈眸里却透着隐不住的欢然之意。
……
崔窈拾裙而出之时,顾兰生正领着政事堂的官员候在门外,方才,顾兰生已经在谢聿的近侍口中得知崔窈会面临的选择,此刻,他看着久久不言的崔窈便知她做了何种选择,美人无声,任谁都会觉得是一种遗憾,他自也不能例外。
然而,就在顾兰生向崔窈投去憾然之色时,崔窈却缓步朝他而来,福身行礼后道:“顾相,三日后,下官便要离宫,届时还请顾相下朝之后在熙华门外稍后片刻……领下官归府。”言罢,谢聿命顾兰生等人入殿的宣召便匆匆而至,顾兰生讶然之余,一头雾水地望着崔窈施然而去的身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后来,顾兰生方才知晓,原来就在崔窈饮下“哑药”之时,谢聿终究还是上前将她手中的青盏打落,直言“罢了”二字。
“尚宫如此才貌,‘哑了’实在可惜。朕有意与顾相缔结姻亲,尚宫离任之后便去顾府教养怀瑾那孩子,五年之后,怀瑾入宫,尚宫便可离去,朕再无阻拦如何?”
谢朝女官离宫之后若不嫁人,大多入高门为贵女之师来维持安逸的生活,崔窈本就是这般打算,岂料谢聿上来便赏她一个成为未来国母之师的机会,保她余生荣华无忧,她除了感激涕零,哪里还能说出一个“不”字?
(二)
崔窈来到顾府的那一日,顾兰生本想一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一番,可谁知,崔窈前脚刚踏进门槛,顾兰生便被一道宫中急令召去,直到暮色四合时分方才回到府中。
“崔姑娘,东苑的布置可有不妥之处?直言无妨。”顾兰生看着院子里散放着的行李忍不住开口问道。
崔窈闻言随即朝顾兰生福了福身,回道:“相爷误会了,崔窈只是觉得,依着主东客西的规矩,住东苑实在太过抬举崔窈了。”
“崔姑娘言重了,崔姑娘奉的乃皇命,自是顾府上宾,区区东苑有何住不得?”言罢,顾兰生便命人将崔窈的行李尽数搬了过去,不给崔窈任何开口拒绝的机会。
崔窈没有办法,只能牵着顾怀瑾跟在顾兰生身后,缓步朝东苑而去。
待一切摆放妥当之后,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分,顾兰生一边命人将顾怀瑾抱回屋子安睡,一边与崔窈并肩立于高檐之下,望着那抹渐然远去的小小人影缓声道:“小女生母早逝,家中长辈怜惜她的境遇,宠爱非凡,我虽知这般不妥,但因公务繁忙实在无暇顾及,往后还请崔姑娘稍加劳心,多加担待。”
“相爷这般说话可是折煞崔窈了。相爷昔年救命之恩,崔窈至今仍未敢忘,往后定当倾囊相授,以报大恩。”
顾兰生闻言思及旧事,霎时也生出万千感慨。
“朝野内外至今还有人在猜测崔姑娘是在何时纳入陛下麾下的,殊不知,你我与陛下之间的缘分竟远起于舞勺、金钗之年。”
……
崔窈五岁那年被家人卖入宫中为婢,后来因为容貌端丽,性格灵巧被选入太后宫中服侍。
太后曾经摄政十年,身边皆是富有大才的女官,崔窈耳濡目染之间自也学会许多。
谢朝女官律定,女子十二岁可参选拔,崔窈自从生出这个念头,得空时便会捧着借来的书籍躲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认字。
PLC是可编程序控制器的简称,实践应用中对计算机技术有着较强的依赖性,且这种控制仪器的智能化特点显著,可以为各行业发展中的智能化控制提供技术支持。在运用PLC的过程中,为提升对其整体的认知水平,需要了解与之相关的内容,具体包括:
那一日,就在崔窈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之时,崔窈听见有两个少年结伴而来的脚步声,崔窈知道那不是小太监,生怕撞到贵人,连忙躲到了大石后头,可谁知两个少年觉得此处阴凉,驻足于洞口之间,缓声交谈。
渐渐地,“夺嫡”“东宫”“太子之位”……这些原属于史书里的字眼一点一点落入崔窈耳中,也将她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抽去,她不想死,咬着唇想往后躲去,可一双腿却颤抖到无法克制,只一动,她便从大石后摔了出去,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谢聿的手已经掐住了她那纤瘦的脖颈。
渐然而起的窒息感令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惶恐,求生的本能让她抬眸望向站在谢聿身后的俊美少年,那一刻,顾兰生望着散落在地上的书籍,字帖,终究在谢聿准备发力之前,伸手拦了下来。
她被吓得说不出话来,顾兰生便让她在他的掌中写下名姓,而后便快步离去,日色西沉之时,匆匆而回的顾兰生对谢聿表明,已经查清她的身份,确是贫苦孤女无疑。
“此女日后若是成器,执掌六宫文书,定然可助殿下大业,不如就此留之,这可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绝好细作!”
……
就这样,她的命被顾兰生这样一句话留了下来,而她也在自身的努力与谢聿、顾兰生的暗中帮助之下,一步步地从最低等的洒扫宫女走到了女官权力的巅峰。
(三)
谢聿见状自然生出不小的愧欠之意,隔三差五便命人将顾怀瑾抱入宫中让顾兰生瞧上一眼,若是错过宫门下钥的时间,谢聿便会命人将顾怀瑾抱到崔窈所在之处,让她代为照料一二。因此,顾怀瑾对于宫中这位容貌昳丽的尚宫大人很是亲近,自打崔窈来了府中,顾怀瑾每日都规规矩矩地坐在院子里听崔窈授课,丝毫不见往日的骄纵之气。
花朝那日,顾兰生终于在谢聿那里讨了个休沐的恩典,于是便带着顾怀瑾与崔窈前往京郊踏青。
这是崔窈多年来第一次在宫外过节,街边的一切事物对于她来说都是格外新奇的,于是顾怀瑾便牵着崔窈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告诉崔窈,俨然一位小师者,因为她们过于兴奋,所以她们都没有注意到,跟在身后顾兰生命人将她们一路上摸过的奇趣之物尽数买了下来。
午膳过后,在一片茵地之上,顾兰生与数位官员不期而遇,崔窈虽然已经没有品阶在身,但官夫人们可丝毫不敢怠慢这位曾经的尚宫大人,三三两两地围聚在她身边,与她攀谈,那场面着实引得过往的百姓都以为顾兰生与崔窈是一对显赫夫妻,方才一左一右地被这么多贵人簇拥着。
暮色落下之后,一行人上了停靠在湖边的大船上行宴饮之事,崔窈不喜酒乐,陪顾怀瑾用过饭后便牵着她上了甲板透气。
当时大船停在圆湖中央,周遭夜色深浓如墨,崔窈直觉背脊发凉,片刻之后便想带着顾怀瑾返回船舱,可谁知一众官夫人中有人在为自家女儿图谋东宫储妃之位,想要借此机会除掉顾怀瑾,便花费重金买通了一位船夫,在崔窈与顾怀瑾必经的狭窄廊道上抹了大量桐油,当时,顾怀瑾跑在前头,脚底一滑便坠了下去,崔窈拉扯不及,慌乱之下竟连自己不会凫水一事儿都给忘了,跟着便也跳了下去……
好在当时落水之声甚大,随即引来船上护卫的注意,待顾兰生匆匆赶至之时,顾怀瑾已经被人抱了上来,吐出几口水后便无大碍。反倒是崔窈因为腿脚为湖中杂草所缠,溺于水中过久,待她被顾兰生抱上甲板急救之时,浑身上下仅余心间一丝微弱心脉。
崔窈因为身子极度虚弱,昏昏沉沉地在榻上躺了月余之久。
半昏半醒之时,她能够感觉到顾兰生常常纡尊降贵地为她喂药拭汗,而顾怀瑾也常常守在榻边,一遍又一遍地朝女医询问,她何时才能醒来?
她有时能轻轻动一动手指,而这时候,顾怀瑾便会伸出小手与她交握,那一霎的温暖总是令她忍不住想起旧日往事,有谁能够想到云英未嫁的她曾经怀过一个女胎,若是平安降世,如今该与顾怀瑾一般大了……
(四)
自从崔窈成为谢聿埋伏在宫中的一枚棋子之后,崔窈便常常与顾兰生在那假山洞里互通消息。
谢聿二十岁生辰那日,谢帝在宫中大宴群臣,当时的太子觉得谢帝此举大有易储之意,心生惶恐之下便想让谢聿当众出丑以失圣心,于是命人在谢聿的酒里下了分量极大的催情之物。
只不过令太子没有料到的是,谢聿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竟然将那绝世佳酿当作赏赐给了顾兰生,顾兰生饮下两杯便觉得不对劲,连忙向谢聿告辞离开。
那一夜,正是顾兰生与崔窈约定碰面的日子,因为顾兰生一向守时,所以当崔窈发现顾兰生错过时辰之后,便知道定是出了差错,于是选择连忙离开。
只不过,令崔窈没有料到的是,在她返回住处的一条僻静宫道上,她竟然撞见顾兰生极为痛苦地卧坐在一座废弃的破殿门前,她心下一惊,以为顾兰生受了伤,于是连忙上前问候,可谁知那下作之物已经让顾兰生乱了神志,闻到女子身上的馨香之后,随即将崔窈一把抱起入了身后那人迹罕至之所。
崔窈不是没有挣扎过,只是当顾兰生那灼热的吻落至她的唇畔之时,便如蛊物一般惑了她的心,让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的感激之情已经在悄无声息之中化成了男女之爱……
因为顾兰生醒来之时,崔窈早已悄然离开,所以顾兰生始终不知这一夜与他欢好之人究竟是谁。
三个月后,顾兰生奉命外放,而谢聿与太子之间的较量也到了最为艰难的时候,可就在这时,崔窈在外出采买之时突发眩晕,经过女医诊治过后这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那一夜,崔窈是心甘情愿将身子交给顾兰生的,原就没有想要顾兰生为此担负什么,可因为这孩子,她第一次生出了要将实情告诉顾兰生的念头,她知道,依着顾兰生的性子,若是知晓此事,必然会想尽办法帮她出宫,可若是这般,谢聿便会在这关键时刻断去一只利爪,也极有可能因此而断送多年以来的辛苦筹谋。
崔窈并不在意谢聿是否能够成功,但她却不能不顾及顾兰生的生死,因为一旦谢聿落败,那么自小跟随谢聿的顾兰生便也只有死路一条,她哪里舍得见顾兰生沦落至那般境地,所以两相权衡之下,她最终只能选择用一碗落胎药送走孩子……
她知道,人人都以为那天夜里,她奋不顾身地跳下水中去救顾怀瑾,是因为顾怀瑾乃谢聿钦定的东宫储妃,是为了保住她日后的荣华富贵,殊不知,她只是在竭尽全力弥补当年没有保护好那个孩子的遗憾罢了。
(五)
数日后,深夜。
顾兰生带着顾怀瑾一起前去探望崔窈,可谁知父女俩刚走到门口,顾兰生便透过半开的绮窗看见崔窈撑着尚未恢复的病体,披着一身单衣坐在案前,无比虔诚地抄着佛经。
昔年宫中人人都知,镇国公府家的小公子裴奕曾掌宫中禁卫,一心爱慕崔窈,只可惜后来随父兄去了边疆,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裴奕的丧讯传回帝京之时,崔窈为此难过得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断,水米不进,躺了三十余日都下不了榻,若非两情相悦,何至于悲痛至此?
思及此处,顾兰生忍不住脚步一顿,斟酌片刻之后便将顾怀瑾抱起转身走了出去。
顾怀瑾自从落水以后便变得格外懂事,直到两人绕过花廊,她才开口朝顾兰生问道:“爹爹,我们不去看崔姑姑了吗?”
顾兰生闻言沉吟片刻道:“崔姑姑正有要事在忙,明日爹爹再带你来可好?”
顾怀瑾心中虽不情愿,可也只能乖巧地点头,顾兰生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甚是可怜,于是便转了话头,问她今年想要什么样的生辰礼。
顾怀瑾闻言,一双稚秀的杏眼霎时亮了起来,她窝在顾兰生怀里,奶声奶气道:“爹爹,怀瑾不要珍宝,怀瑾想要崔姑姑当怀瑾的娘亲……”
顾兰生闻言一怔,随后便陷入无边的寂然之中,顾怀瑾从未见顾兰生露出过这般神情,当下觉得有些害怕,连忙开口道:“爹爹,如果不可以,怀瑾就不要这生辰礼了……”
顾怀瑾的话将顾兰生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顾兰生想着数月前女医为崔窈看诊后对他说的那些话、白日里宫中密探给他送来的信,以及方才崔窈为裴奕抄写佛经祈福的画面,终究还是对顾怀瑾开口道:“爹爹知道怀瑾喜欢崔姑姑,但崔姑姑有自己喜欢的人,所以爹爹不能强人所难,让崔姑姑当怀瑾的娘亲……”
懵懂的孩童虽听不懂“强人所难”为何意,却又因为早慧看懂了顾兰生眼中的落寞之意,顾怀瑾舍不得见顾兰生这般难过,所以,从此以后,顾怀瑾便将这个念头悄然压下,再也不敢重提。
是年裴奕忌日,崔窈带着佛经亲自前去拜祭,回程途中与裴家人撞了个正着,裴母感慨万千地拉着她的手,感谢她为裴奕所做的一切,直言裴奕此生无福,没有娶到崔窈这样的好妻子。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崔窈眼中泪意婆娑,是因为过于思念裴奕所致,殊不知,其实崔窈对裴奕并无半点私情,这些年,她为裴奕抄经全然是源于愧意而非情爱。
原来当年裴奕之所以突然请命前往边疆,是因为裴奕向她表明心意之时遭了她的拒绝,裴奕那样的高门贵子,鲜有这般被人下脸面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不想再看见她,也或许是觉得再见尴尬,总之裴奕默不作声地便弃了宫中这清闲显贵的差事,披甲上了战场,最后也把性命丢在了那塞北黄沙之间。
(六)
崔窈自打落水之后,每每遇到信期便会腹痛难耐。
偏巧那日又是顾怀瑾的生辰宴,小姑娘粘她甚紧,她也不忍心拒绝,只能咬着牙前去赴宴。
因为顾兰生一直没有再娶,所以顾兰生旁边那个原属于当家主母的位置给了崔窈这位上宾。那一夜,总有不知情的宾客前来问候顾兰生与崔窈,累得两人一遍又一遍地朝人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再听着宾客一声又一声的抱歉,只有顾怀瑾注意到,那时顾兰生虽然面上装出不耐烦的模样,但他的唇角一直都是微微往上翘起的。
宴席散罢过后,崔窈像往常一般哄顾怀瑾入睡,可谁知哄着哄着,自己便疼得晕了过去,顾怀瑾少不更事,还以为崔窈是睡着了,便也没有声张,直到顾兰生前来,方才发现崔窈的异样,连忙将人抱回了东苑。
那天夜里,顾兰生因为担心婢女照顾不周会加重崔窈的病情,于是便抱着舍不得离开的顾怀瑾一直守在榻边,子夜时分,顾怀瑾在那半梦半醒之间看见,顾兰生趁着婢女不在之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安放在崔窈那平坦的小腹之上,而后便有一滴硕大的泪珠从顾兰生的眼中滑落下来,滴在她的手背上,似乎透着痛彻心扉的寒凉。
(七)
当东苑里的三十六株寒梅第五次染红雪枝之时,便已到了顾怀瑾入宫教养之年。
谢聿是位信守承诺的君主,早早地在江南膏腴之地为崔窈置办好了宅舍与土地,甚至连家中仆从都给她备了个妥妥当当。
崔窈离开帝京那日,谢聿易了服色,与顾兰生一同出城相送,三杯清酒一敬,十余载的风雨琳琅似乎都化作天边流云倏然而散……
一盏茶后,崔窈所乘的马车渐渐消失在了官道之上,可顾兰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送着。
“朕就说这些年要给你赐婚,你怎么一概不应?原来一门心思尽在崔窈身上。既然这般不舍,方才何不开口将人留下?”
顾兰生也不知自己是在何时喜欢上崔窈的,也许是初见时的不忍便惹他动了情肠,又或许是后来与她频繁接触时为她的机敏灵慧所打动,总之,顾兰生这一颗凡心只为崔窈一人动过。
崔窈为救顾怀瑾溺水那日,女医曾经告诉顾兰生,崔窈的身子似有滑过胎儿之象,起初,顾兰生是不信的,只觉是女医诊错了脉,过后又请了人来,方才证实女医所言不虚。
当年破殿一夜,顾兰生虽未留存什么记忆,却也知道崔窈并非轻浮之人,断然不会与宫中侍卫无媒苟合,所以忍不住便派了心腹前去查探,谁知不过月余便将崔窈隐瞒多年的秘密探了个一清二楚。
“陛下,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没有对臣吐露过只言片语,可见对臣实在无意。更何况如今还有一个已故之人挡在那里,臣便是使出三头六臂的手段也定然是比不过的。承蒙陛下恩惠,让臣与她相伴数年,臣已然心满意足,如今可以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送她归乡,他年春日,若是有幸路过江南,或许还能腆着脸面向她讨杯春酒来饮……”
谢聿当下虽未再言其他,可他的心里却不似顾兰生这般想,当日回宫之后,谢聿便命人将顾怀瑾找来,细细问了崔窈这些年在顾府的生活。
“臣女记得,有一年爹爹为了救护陛下而身受重伤,病势凶险之时,崔姑姑食不下咽,泪不能止。后来,爹爹转危为安之后,崔姑姑又亲自侍奉病榻,一刻都不敢轻离。一日暮时,臣女练完字帖前去探望爹爹,却无意中窥见崔姑姑趁着四下无人之时俯身亲吻爹爹的唇角,彼时爹爹尚未自昏沉中醒来自是不知,过后崔姑姑也让臣女莫要将此事告知爹爹,那时臣女年纪尚小,不知此为何意,自然答应下来,如今明了其中缘由,却仍然无法对爹爹言明,否则便辜负了崔姑姑教给臣女的‘言而有信’四字……”
(八)
顾怀瑾成为太子妃的那年暮春时节,谢聿率领亲贵重臣初次巡幸江南。
崔窈早早得了消息,在府中备下江南佳肴以及亲手酿制的春酒静候贵客莅临,只可惜,当贵客一个个地自车轿上缓缓而下之时,崔窈并未见到那个惹她日夜牵念之人……
顾怀瑾陪着崔窈在园子里赏了许久的花儿,方才将话头转到顾兰生的身上。
“崔姑姑不问问爹爹的近况吗?”
崔窈闻言眸闪一瞬,静默了好半晌才缓声问道:“相爷如今可还安好?”
顾怀瑾有意测一测崔窈对顾兰生的心意,于是便蹙着黛眉摇了摇头。
果然,崔窈见状当即面露焦色,连声追问:“何故?”
顾怀瑾见状便知自己吓到了崔窈,于是连忙出声回道:“崔姑姑倒也不必太过担心,爹爹只是在途中染了风寒,起了高热方才没有前来,并无大碍的。”
崔窈闻言这才缓了神色,随后便命人备了好些退烧的土方交给顾怀瑾。
顾怀瑾一看便知崔窈对顾兰生的心思始终未变,忍不住出声询问:“崔姑姑不随车驾一起去看看爹爹吗?”
崔窈闻言,垂眸思忖片刻后道:“民女已无品阶,不便随意出入行宫,惹人非议,只能劳烦太子妃代为转交了。”
顾怀瑾从来都舍不得逼迫崔窈,见状也只能将堵在喉间的那些话悄然压下,与崔窈告别之后由人扶着上了车驾。
倒是谢聿再也沉不住气,见顾怀瑾上车之后便命人将崔窈带到自己的车驾上,开门见山便问:“你心悦兰生多年,却始终不让他知晓你的心意,可是因为兰生亡妻之故?”
崔窈闻言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绣帕,静默半晌后如实答道:“陛下圣明,民女虽未见过那名女子,但自太子妃的闺名之中便可读出一二,‘怀瑾’……‘怀瑾’,相爷对发妻的情意何其深重,岂容民女肆意插足其中?”
“原来当真是因为这般原因。可若朕说,兰生从未娶过妻妾,而怀瑾也并非兰生之女,你相信吗?”
崔窈闻言一怔,颇有些怒道:“陛下怎能与民女开这般玩笑?”
谢聿并不介意她的态度,只是不再出声应答,一动不动地回望着崔窈,直到崔窈在他的眼中看出他所说的字字皆是实言之后,方才开口向她娓娓道出一段鲜为人知的高门秘辛。
原来,顾兰生外放出京那年,顾兰生的胞姐顾兰瑾在前去探望的途中为山匪所掳,待被顾兰生救回之时,早已被人破了清白之身。
因为顾兰瑾体虚气弱,受不了落胎之苦,只能选择将孩子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羞怒难当,孩子落地的第三日,顾兰瑾便骤然撒手人寰。
顾家痛失爱女,却只能对外宣称病故,顾兰生因此自责不已,誓要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未来,只能让旁人以为那是他的亲生骨血。
“顾怀瑾的‘怀瑾’,怀的从来都不是兰生那从未有过的亡妻,它怀的乃是兰生的嫡亲姐姐。”
……
(九)
这日暮时,谢聿带着崔窈写下的那封解释前尘往事的亲笔信前去探望顾兰生,彼时,顾兰生还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下不了地,可谁知翌日晨时,谢聿便见顾兰生容光焕发,穿了一身外出华服匆匆朝行宫门外奔去。
谢聿从未见过顾兰生这般焦灼,忍不住出声打趣道:“崔窈让你病愈之后再去赴宴,你这般着急作甚?”
“臣与崔窈已因那些误会蹉跎许多年头,臣实在是一刻也等不了了。”言罢,顾兰生对着谢聿拱手一拜后便匆匆而去。
……
崔窈听闻门外有客之时直觉纳闷,因为她平日里深居简出,并无多少友人。
“来人可报了名姓?”
“他说他姓顾,名兰生,帝京人士……”管家话还没有说完,崔窈眼中便泛起难忍泪意,随即提起裙摆快步奔了出去。
片刻之后,朱红色的大门一开,崔窈便看见一俊美男子长身鹤立于府门之前,面上虽还残着尚未完全消退的病容,可靥边却泛着止不住的欢欣笑意。
崔窈含泪笑望顾兰生许久,而后问:“公子远道而来,可要入府饮一杯江南春酒?”
顾兰生拱手一谢,良久过后,哽声回道:“多谢姑娘盛情相邀,顾某荣幸之至!”
……
这一日,行宫上上下下都在猜测顾兰生抱病出行的缘故。
有人说顾兰生是去探访故友,有人则说顾兰生是去密见红颜知己,唯有顾怀瑾安然坐于游船之上,一边摇着团扇,一边赏着江南美景,末了笑道一句:“待爹爹饮过那杯春酒,便该为我迎回一位娘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