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雀声
2022-07-28言峭枕上浊酒
文/言峭 图/枕上浊酒
(一)
秋寒方至,百亩枫树迎风摇曳,赤红的叶片飞落在贫瘠的土地上,碎石在一年复一年的马蹄下深嵌进土里,穷阴冰结,昭节湿软,朱明干皱,白藏寂沉。
黑夜里的月北城在玉钩的清辉下溢满缥缈的凉意,萧瑟的秋风又为这座屹立百年的城郭添铺了无尽的落寞,干城狼烟方歇,人间离愁又至。
黑衣墨发的女子驱马进城,飞舞的发丝裹挟着百里的烟火与炊烟,将近十天的尘雾一并带进月北城。
森严的宫殿在月色与灯火之间明灭不休,瑞狮亦蒙上了几分散漫,此处的主殿已燃了三天三夜的烛火,觥筹交错,云鬓花颜,身姿曼妙的舞姬们着艳色纱衣纵情舞动,方踏入大殿,香浓的气味儿扑面而来。
透过粉青纱帘,主座的黑衣男子满脸陶醉,迷离的黑眸在舞姬身上穿梭勾连,下座的将领们亦各个沉浸在酒色中无法自拔,身上的金甲戎衣披上了厚重的尘埃。
随着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大殿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无数道目光落在绛雀身上,片刻后又默默收回,均有些坐立难安,纷纷将目光投向主座的将军。将军长眸微抬,冷寒的眸光笔直地落在绛雀身上,又漫不经心地移开,对着舞姬与乐师斥道:“继续。”
乐声响起,主座上的男子起身揽了一名舞姬,舞姬依偎在他的身上,娇嗔着推搡,绛雀默不作声地转身,谁料后面传来声音,“副将既然来了,何不与我等饮上一杯?”
绛雀望过去,淡声道:“不必了,末将还有事情要做,就不打扰将军的雅兴了。”
才踏出一步,一只角觥落地,四溅的酒水爬满短绒地毯,大殿登时静若寒蝉,“副将看来是不给本将军面子了。”
大殿之中,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幸灾乐祸者众,无一人出来调解圆场,绛雀看着陆长洵,垂眸恭敬道:“末将不敢。”
陆长洵推开舞姬,舞姬识趣地跪在漆桌旁倒酒,而后一步步将酒水送到绛雀面前,“将军请。”
舞姬低垂着眉眼,像是怕极了,绛雀未动,陆长洵凝视着她,唇角勾起薄诮,“副将没什么事是不敢的。”
绛雀淡声道:“末将不会饮酒,还望将军体恤。”
“体恤?”陆长洵讥讽一笑,眉梢微挑,“本将军只知在何处便要守何处的规矩,副将既不愿意守南淮军中的规矩,那便离去吧。”
绛雀沉默片刻,“末将不会饮酒。”
长眸微扫,陆长洵微抬下巴,声音桀骜冷漠,“副将是从宫中出来的,想来舞技不逊于寻常舞姬,既然副将不肯饮酒那便献艺赔罪吧。”
毕竟是副将军,供人赏玩多少有些屈辱,在座的将军面面相觑,可谁都没有站出来说话,一是不敢,陆长洵的脾气大家都知道,没必要自找麻烦;二是不愿,绛雀是皇帝任命的副将,好听点是将军,难听点就是监视他们的细作,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上报。近两年来,华明帝疑心甚重,对于军队调遣十分谨慎,大范围收权,许多征战沙场的老将都被收了兵符,稍有不敬之心便会被下狱,一时间,朝野动荡,武将人人自危。
绛雀垂眸,刚伸出手,舞姬手腕一抖,酒水全部溅了出来,奴婢抖如糠筛,跪地谢罪。
陆长洵黑眸直视她,漫不经心的眸光中涌现出一丝薄诮,“既如此,那副将便准备献艺吧。”
(二)
绛雀压下怒火,冷眼朝陆长洵望去,“末将只会杀人,不会跳舞。”
陆长洵似乎有一丝遗憾,惋惜地摇了摇头,“曾在教坊见副将身姿曼妙绝伦,艳容无双,未成想竟不会跳舞,实在是可惜。”
话音落下,举座惊骇,原来绛雀出身教坊,在座将军纷纷面露不屑,看向绛雀的眼光均带了露骨的打量。
绛雀漠然不语,转身推门而去,大殿又恢复了该有的喧嚣,锦绣笙歌,轻烛长影。
半月前,南淮军打退扰边的东夷人,探子报东夷人已全部退至桑度平原以东,谁料夜里一批东夷人放火烧毁了月北城外五十里的浣花村。
陆长洵手指地图,“这批东夷人想必一直藏在附近的村落里,严查这几个地方。”
顺着陆长洵所指的村落,各有一位将军前往搜查,至最后一个杜力村,陆长洵看向绛雀,“此处便交给副将了。”
入夜,所有外出将军尽数归来,独绛雀杳无音信,绛雀早晨单独外出,未带一个士兵,陆长洵的心腹杜岩道:“肯定又去哪里给都城送信去了,指不定明日问罪的圣旨便来了。”
长眸浮现幽光,陆长洵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叩在案上,忽然一阵浓烈的血腥味传来,绛雀走进来,面色苍白,手捂住腹部,左臂划出一道口子,右手捏着长剑,鲜血顺着手背往下流。
“杜力村有潜藏的东夷人四百名,如今还剩三百二十七名。”绛雀的声音又哑又低,似乎下一秒就会倒下。
立在沙盘前的将军都有一丝惊讶,杜岩眸光变了几瞬,讥道:“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要真有四百名,你还能活着出来。”
其他将军闻言也有些怀疑,绛雀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说话,缓缓地转身朝外走去,步履艰辛,待到她彻底走出议事殿,将军们才收回目光,如今也没有任何讨论的意义了,各自出去调兵前往杜力村。
果如绛雀所言,在杜力村发现了三百二十七名东夷人,以及七十三具尸体。
回到月北城后,将军们都心情复杂,沉默着回了各自的房间。
陆长洵来到绛雀院子时,院中烛火还未歇,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绛雀正费力地包扎着左臂,陆长洵看了片刻,转身离去。
浣花村被焚只是开始,紧接着四百名东夷人藏身的杜力村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撤退桑度的东夷人卷土重来,一连向月北城下了三道战书。
如此嚣张的挑衅让将士们愤慨不已,半月后开战,每日校场上的操练声响彻云霄。
重伤还未痊愈,绛雀只能日日在房间里研究月北城外的百里的地图,正看到关键处,一群人破门而入,为首的老仆倨傲扬声,“众将士皆在校场训练,军中后勤人手不足,大将军交代了让副将军随我们一起去打扫军营。”
(三)
绛雀抬眼望了一眼,片刻垂首看着地图,淡声道:“我没有扫地的义务。”
老仆愤怒不已,碍于绛雀的身份什么都说不了,只能出去搬救兵,半盏茶功夫后,杜岩出现在门口,“大将军交代的事情便是军令,绛雀将军还是遵令的好。”
绛雀仍然无动于衷,杜岩有些气愤,从怀中取出一个玉佩,“将军说了,若是你不遵令,就让我把这枚玉佩砸了。”
绛雀淡漠的眸子这才有了一丝情绪,压下地图,冷声道:“若是玉佩损坏,我也不会让你们完整。”
威胁的话令杜岩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绛雀出了房门。
正值训练时间,军营中空无一人,绛雀拿着扫帚穿梭在各处,炊事房的伙夫探出头去,“那不是绛雀将军吗?怎么在扫地?”
半柱香时间过去,许多人前来围观,绛雀默然不语,安静地做着手里的活,右臂的伤口因为劳作崩裂开来,好在身着黑衣,倒不至于过分窘迫,不知谁在楼上将一盆水泼下,本就天气寒凉,绛雀被这盆水浇得怔在原地,抬头望去,楼上空无一人。
身上的伤口遇水,痛感顿时席卷全身,绛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扔下扫帚便朝房间走去,谁料陆长洵迎面走来,声音带着他特有的讽意,“这还没结束呢,副将是要哪里去。”
绛雀看他一眼径直离开,但陆长洵拿出玉佩,神情薄凉,“若是今日扫不完地,这玉佩的碎片便由副将来拾了。”
绛雀怒目看他,“你别太过分!”
陆长洵长眸划过薄诮,抬脚离去,绛雀忍着疼痛的身躯弯腰捡起扫帚,待到天色沉下来才回到房间。
晚膳时间已过,绛雀去厨房找食材备膳,刚熬好一锅粥就被进门的伙夫盛走,“有几个新兵肚子饿了,陆将军让我取点吃的。”
“这是我做的。”
伙夫一笑,眸光涌出几分不屑,“都是一个军中的,绛雀将军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绛雀眸中闪过寒光,一脚踢向伙夫的腿窝,一只手迅速地接过瓷盆,伙夫哀嚎不止,几名士兵闻讯赶来,见到绛雀在里面便去禀报陆长洵。
陆长洵看了绛雀一眼,而后对伙夫道:“怎么回事?”
伙夫眼珠转了一圈,爬在地上诉苦,“有几个新兵饿得睡不着,我瞧着心里不忍,就来厨房熬了一锅粥,谁料绛雀将军抢走了粥。”
话音落下,围观的士兵神情都有些许微妙,陆长洵看着绛雀道:“身为将军,怎可抢夺食物。”
绛雀看着他,眼神澄净,“我没抢,这粥是我做的。”
跪在地上的伙夫瑟瑟发抖,狡黠的眼珠闪过几丝慌乱,谁料陆长洵道:“不管粥是谁做的,恃强凌弱便是错的。”
绛雀面色霎时沉了下来,又听陆长洵道:“副将军绛雀目无军法,恃强凌弱,杖责三十。”
(四)
半月过去,到了开战的时间,南淮大军严阵以待。
绛雀重伤,又因为三十杖责,连发了三日高烧,才退烧便被陆长洵叫到了阵前,望着气势汹汹的东夷军队,绛雀知道陆长洵想借东夷之手除掉她,战死阵前,皇帝无法问责,南淮军也能少一个监视的密探。
谁料绛雀虽然重伤在身,可身姿仍然矫健,动作快的让东夷将军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命丧九天,首将出师不利,东夷军心溃散,不多时便被南淮军打得节节败退,最终退回了三十里外的营帐中。
首仗告捷,南淮军又恢复了往日载歌载舞的欢庆。回到房间,绛雀重重吐出一口鲜血,她对医术有所涉猎,上阵之前用银针封了几处穴位,感受不到痛疼才能敏捷如斯,如今解开穴位,浑身痛的让她如被千刀凌迟。
好在东夷首战不利,再战必会周全筹谋,这也给了绛雀养伤的时间,只是陆长洵这个变数让她不得不防。
入夜,绛雀潜入陆长洵的房间,陆长洵从小谨慎异常,在绛雀走进便睁开了眼睛,一柄长剑横在绛雀面前,烛火点燃,望着眼前的人,陆长洵微愣,片刻眯起长眸,“你终于耐不住了。”
绛雀冷眼看他,“将玉佩还我。”
陆长洵瞥她一眼,刺诘道:“当日可是你亲手给我的。”
绛雀冷声道:“我后悔了。”
陆长洵紧紧盯着她,黑眸仿佛能沉出水,声音薄凉森寒,“你的东西如你一般恶心肮脏,我也不屑于留,只是若这玉佩是你心爱之物,我定不会让你如意。”
绛雀眸中情绪翻涌,语气低缓虚弱,“我知你恨我,那今日这条命便赔给你吧。”
言罢倾身撞去,陆长洵大惊,急忙收剑,绛雀撞进了他的怀里,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陆长洵有一瞬的恍惚,绛雀眼眸微眯,掐住陆长洵的喉咙,一枚丹药滑进了陆长洵的唇腔。
陆长洵怒火点燃眉睫,一把推开绛雀,“你给我吃了什么?”
绛雀跌坐在地上,冷笑一声,“毒药,每一旬需要按时服解药,若有片刻迟缓,当即丧命。”
黑眸中幽沉一片,陆长洵讥讽道:“你想如何?”
“我需要养伤,近期安分点。”
绛雀费力地坐起,在他凶狠的目光中转身,“我从来都没有做错,也不欠你陆家什么,只要你们南淮军安守本分,陛下不会做出任何不仁之事。”
陆长洵讥笑一声,“皇帝有你这条狗应该很满意吧。”
绛雀没有理会他的刺讽,径直拉开门走出。
(五)
控制住陆长洵,绛雀的伤势恢复的很好,若是日后陆长洵再生事,绛雀也有把握保全自己。
东夷人于寒露那日再发攻击,陆长洵定好作战路线,大战一触即发,绛雀立在城楼上观战,待到东夷人退到枯石林时纵马出城,一路上瞧见南淮军与东夷军队的殊死搏斗,还是第一次见南淮军抗敌的场面,同在城中的散漫不同,各个都是训练有素,骁勇非常。她于两月前被皇帝指派来月北城,期间南淮军也打了数场仗,但陆长洵将她留在城中,以保护安全为由行禁锢之实,她并没有亲见传闻中的南淮军是如何铁血。
才走进枯石林,肃杀之气腾跃而出,绛雀握紧佩剑打量着周遭环境,忽然数支箭矢自四面八方袭来,绛雀敏捷地躲过,而后弃马藏在大石后。毫无疑问的,陆长洵算计了她,他并未给她一兵一卒,却让她来枯石林襄助,她依约而来,等待她的是周密的埋伏。
先前在城中看过月北城周边的地图,她凭着记忆快速地穿梭在林间,很快突出了包围圈,可左臂中了一支箭,正落在先前的伤口上,她倒吸一口凉气,更加迅速地寻找出路。
走出石林已是傍晚,马已被乱箭射死,现在想回去只能徒步,途径一处低洼的谷地,南淮军与东夷人正在交战,望见满脸血污的杜岩,绛雀眯了眯眼眸,陆长洵也在此处。
果不其然,在荒凉的低丘后,陆长洵执着长枪与东夷人战斗,数十名东夷人围着他,陆长洵已经杀红了眼,左背部一道刺目的刀伤,绛雀立在丘顶,默默看着陆长洵战斗,确定他不会有性命之忧后转身离去。
夜里,无数将领回归,独不见陆长洵,军中一片混乱,陈将军立刻出城去寻找,其他体力尚可的将领也追了出去。
绛雀看着他们疾驰的身影,从马厩里选出一匹马也出了城。绛雀找到陆长洵的时候,他伏在一截短粗枯黑的枝干上,背上中了插着一把刀,见她走来,他期盼的神情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幽沉,明明狼狈至极,还露出几分讥笑,“你现在很开心吧。”
绛雀看着他默然不语,而后一剑劈开大树,陆长洵从树枝上掉下来,绛雀随脚踢了一具东夷人的尸体过去,那东夷人的死相实在是残忍,背部皮肉穿透,露出森森白骨与浓稠干涸的鲜血,陆长洵落在那具尸体上,愤怒地瞪着绛雀,绛雀看他一眼,拽住他重伤的双腿拖行。
陆长洵面色狰狞,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屈辱,这将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丢人的一次。好在进城之后,绛雀给了他点面子,将他定在马上,她在地上牵着马走。
“为什么要救我?”
明明他不止一次的对她动过杀机,枯石林的埋伏也是他命杜岩给东夷人报了信,也正因为这个报信,让他行踪暴露,险些丧命。
陆长洵的声音带着愤怒、羞愤、以及实打实的疑惑,绛雀缓缓道:“你不能死,战争未结束,南淮军不能乱。”
简洁又无情的回答,陆长洵黑眸凝视地上的女子,忽然勾唇一笑,森寒的神情配上满脸的污血,宛如地狱的恶鬼。
(六)
与东夷的大战持续了三个月,临近年关才彻底歼灭敌军。南淮军也受了帝令返回都城,绛雀未跟他们一起走,在打完仗后,她便收拾好行李出了月北城,才走出城门就见陆长洵站在城楼上遥遥望着她,黑眸中夹杂着她不能理解的愤怒,“你要去哪?”
绛雀没理他,转头勒紧缰绳,忽然一支箭矢射过来,绛雀连忙闪身避开,只差一寸,那支箭便射穿了她的脑袋,她气愤地转头,却见城楼上的人微抬下巴,唇角勾着浓烈的讥讽,“我不让你走,你哪都不许去。”
陆长洵是个疯子,绛雀一直都知道,但她没料到,他竟然疯到敢在皇帝召她回去之时杀她。
要制服一个疯子就需要比他更疯,绛雀无比清晰这一点,不然她也不会当日能脱离陆长洵的掌控。在陆长洵震惊的双眸中,绛雀拔出剑一剑一剑划破自己的肌肤,黑衣瞬间翻飞无数条裂痕,破损的血肉在阳光下无比刺目。
绛雀收回剑抬头冲陆长洵粲然一笑,而后策马奔去。陆长洵想也没想地纵身往下跳,还好杜岩机灵,眼疾手快地抱住自家主子的腰,眼见着绛雀越走越远,陆长洵将牙关咬得作响,黑眸被愤怒填满。
回到皇宫之后,绛雀事无巨细地向皇帝禀报南淮军的行事,却绝口不提陆长洵对她的羞辱以及暗杀,皇帝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幽幽道:“陆长洵待你可好?”
绛雀眼眸微垂,“陛下亲封的副将,陆长洵不敢不尊。”
皇帝看她良久,终是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绛雀下去,绛雀离开后,皇帝将案上的密信扔在了地上,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
不日陆长洵回朝,在皇帝的褒赞声中却交出兵符,自请留居都城,朝野震荡,武将们都猜不透陆长洵究竟想做什么,南淮军是南淮王陆泽交到长子陆长洵手中的,陆泽病逝,五年来陆长洵将南淮军训练的比陆泽在世时还要骁勇,此次归朝却自愿交出军权,将父亲的心血悉数让出。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拒绝了陆长洵的提议,赐封地,赏黄金百两,绸缎千匹,甚至还让陆长洵袭父位,陆长洵并非南淮王嫡子,并没有袭父位的资格,谁料皇帝金口玉言,群臣大赞皇帝圣明之时也暗中揣摩皇帝的用意。
究竟是捧还是毁。
陆长洵叩谢之时,皇帝又为陆长洵赐婚,将胞妹荣敏公主嫁于陆长洵为正妃,一时间所有的猜疑都变成了对陆长洵的羡慕,皇帝的器重之意昭然若示。
随着荣敏公主的轿子抬进王府,一台略质朴的轿子从侧门抬进。
大婚之夜,陆长洵并未去到公主住处。看着眼前着桃红色嫁衣的女子,漆黑的眸子闪过一抹幽光,盖头揭下,绛雀清冷的眸子直视陆长洵。
往日冷艳的面容因为妆容增了几分娇媚,陆长洵伸出手去,绛雀别开脸,陆长洵眸中玩味更浓,擒住她的下巴,食指摩挲她的朱唇,绛雀的牙齿牢牢锁死那截骨肉,陆长洵吃痛,长眉皱紧,已有鲜血从绛雀嘴角渗出,陆长洵另一只手捏住绛雀的脖子,声音冷寒,“你以为本王稀罕碰你,把解药拿出来。”
(七)
陆长洵离开之后,绛雀呆坐在床上,手中的瓷瓶应声落下。
陆长洵向皇帝要她,皇帝应允,将她赐给陆长洵做侧妃,与公主同一日入府。
自新婚之夜之后,绛雀再未见过陆长洵,总是听旁人说王爷王妃琴瑟和鸣,绛雀只是低头一笑,若是一个疯子能够对妻子温柔呵护,也算是尽了心了。
谁料除夕夜陆长洵抛下公主来绛雀院子陪她一起守岁,绛雀在确定陆长洵要留宿之后神情严肃了起来,“公主才嫁过来,如此冷落不妥。”
陆长洵只是盯着她,“我记得你曾说除夕夜总是守不到天明,今日我来陪你守,你便不用担心三尸神偷走你的寿命了。”
绛雀微怔,想起五年前的过往,有一瞬的恍惚,瞬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踩着那么多人是尸体走到现在,陈大人的,孙侍郎的,李郎中的……”绛雀默了一瞬又道:“以及淮南王的,我早就睡不着觉了。”
陆长洵长眸中光芒变了几瞬,握紧拳头,片刻后语气一如方才,“都过去了。”
绛雀忍不住望向他,俊逸的侧脸,微抬的下巴,一如当时那个骄傲放荡的少年郎,她忽然有些怀念那段时光。
绛雀已经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只记得每日都是被教坊姑姑的叱骂声叫醒,稍有懈怠便会被鞭打。她从来不是个有天分的人,甚至不是一个被神灵眷顾的人,不然为何她才记事父母就被斩首,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打入教坊,在教坊的那十年,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若不是遇见淮南王府的大公子,她大概永远不知道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
五年前,淮南王大寿,教坊编排了新的曲目,绛雀随着一众女子入了王府,锦台上跳舞的都是教坊司名声响亮的妙人,像她这种身子僵硬如铁的只能演奏乐器。
教坊司离开之时,绛雀因为丢失玉佩没有跟上,她在漆桌木椅之下翻找,险些被人当成了贼,找到玉佩之后却被王府侍从拿下,百口莫辩,还是陆长洵出来为她解围,陆长洵捏着玉佩上下打量,最终嫌弃地丢给她,对着侍从责备道:“你们自己识不得好赖货,就别出来丢人。”
陆长洵虽然丝毫不留情面,玉佩却是实打实地拿回来了,绛雀躬身道谢,但听陆长洵道:“你是方才演奏笛子的乐人?”
绛雀怔怔点头,陆长洵下巴微仰,眸光有几分动人,语气却是溢满了刺讽,“气息不足,全凭技巧。”
绛雀默然垂头,正欲离去之时又听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二日陆长洵来了教坊,狡黠的眸子扫过楼台轻杆,待见绛雀望过来时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倨傲的模样,“虽然你吹得不好听,但好在有几分情感在。”
(八)
除夕夜陆长洵从绛雀房间负气离开之后,近三月绛雀都没有再见过陆长洵。
那日公主设宴,城中许多夫人应邀前来,绛雀被公主安排在门口迎客,才回去便听一夫人道:“王妃真是好性子的,那侧妃出身卑贱,哪能跟您同住一个屋檐下,要是我早想办法把她弄走了,眼不见为净。”
话音落下,绛雀出现在众人面前,说话的夫人面露尴尬,手掐一个荔枝往嘴里送,绛雀也不多言,行完礼便走,谁料公主叫住了她。
宴会结束后,公主与她并立廊下,一向温柔的公主忽然凝视她,言语冷寒,“本宫知道皇兄交代了你何事。”
当天晚上公主忽然腹痛难忍,太医入府诊治道公主受惊胎像不稳,原来公主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当晚陆长洵来了绛雀院子,陆长洵望着她,“今日在廊下你推了王妃?”
绛雀微怔,片刻摇头,“是公主告诉你的?”
陆长洵深呼一口气,语气有些失望,“有人看见了。”
绛雀登时抬起头来,望着他,声音有一丝不稳,“你不信我?”
被绛雀质问,陆长洵眼眸微动,再抬眼是一片冷漠,“所有人都比你可信。”
望着陆长洵一步步离开,绛雀立在夜风中,怔然若失。
陆长洵再次出征亦是半年后,公主即将临盆,为了让公主安心养胎,绛雀被迁入了别院,这本该是最好的结局,可绛雀止不住的彻夜难眠。
其实,于她而言,他曾是她孤独人生中唯一的一道光。
望着天空雀鸟高飞,绛雀一日日爬在古树的树根上画朱鹀,从晨光画到日暮,她也不知画了多少张,仅在画朱鹀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一丝温暖,自入秋以来,她的身体就凉得可怕,她担心她画的朱鹀太少,又痛恨时间太短,到了十月的时候,院子里彻夜燃着灯烛,一张又一张的朱鹀飘出窗户。
院里的丫鬟看得心惊,又不敢上前问询,大家都知道这位侧妃脾气古怪,又有一身好功夫,因此个个敬而远之。
陆长洵终于在公主临盆的那一天赶了回来,等到一声啼哭响起他才转身离开,去到别院发现几名丫鬟正在烧着纸张,他走近一看,纸上画的全是朱鹀,他压下情绪淡声询问,谁料丫鬟们看到他吓得缩做一团,一个劲地叩首说若是王爷不喜欢他们便不烧了。
看的出来丫鬟们也不想干这差事,他问了一句侧妃在何处,丫鬟神情有些微妙,抬手指了指正中的厢房。走进去,房间静默的可怕,只有他的脚步声以及呼啸而过的风声,终于在案上看到了她,伏在那里安静的如同一座石塑,右手握着毛笔,纸上是未完成的朱鹀。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没有醒,他上前轻拍了一下她,她仍然不为所动,他呼吸滞了一瞬,僵着身子扶起她,这才发现她浑身凉的惊人。
如被火光燎过一般,他身子微颤,呆看了她半晌后将她揽在怀里,握着她的右手如曾经一般画朱鹀,待到画毕,他痛哭不已,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只是再也不会有人应了。
她的名字里有雀,她亦如雀,不过是笼中雀,于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便是朱鹀,她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是她母亲的遗物——她视若珍宝的玉佩。在纸上的朱鹀会迎风飞走,于是她央求他教她作画,那些时日,他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笔的勾画朱鹀的轮廓。
(九)
绛雀死后,陆长洵的魂也像被人抽走了,自从公主在除夕夜从陆长洵那里得知绛雀给他喂了毒之后,她便将朱雀的解药全部拿走,陆长洵离开都城之时,她遍寻名医,可始终没有人能解此毒。如今解药断了,公主终日以泪洗面,心中恨不得将绛雀凌迟,谁料过了半个月,陆长洵始终没有毒发的迹象,请来太医一看,言陆长洵身子康健,未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陆长洵与公主皆呆在原地,陆长洵忽然意识到他一直都错了。
其实陆长洵从来没有恨过绛雀,他也知道父亲之死跟绛雀没有关系,只是当绛雀心甘情愿跟着皇帝时,他的愤怒以及嫉妒充满了心房,他只能一遍遍的用恨来麻痹自己。
他也知道以绛雀的性子不会谋害公主,但他担心皇帝会借公主之事发难,便送走绛雀,没想到这一送就再也见不到了。
其实他不怕死,但他害怕死在绛雀手上,于是他明明想靠近她却又不得不远离她。终究是他没有了解过绛雀,她能为了他与淮南军的安危自请为探,为的就是确保不会有人暗做文章,可他一直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当她是皇帝的走狗。
她亦能吃下皇帝为他准备的蛊虫,以命抵命,让他不至于在回军途中凄惨暴毙,究竟是报曾经的陪伴之情,还是别的缘故,她至死都没有弄明白,他亦不懂,这么多年来,她究竟还对他有没有爱。
终究她没有机会亲耳听他说一句:“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数百张朱鹀随着一整日的雀鸣一同化作尘埃随她一起去了,此一走,她终于可以翱飞九天,无羁无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