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遗址

高鹏程

又读到了这枯荷的狂草，这满湖散乱的

书写。

又摸到了如梦令，这面梦幻的门牌。

孤山已是一只发烫的酒杯，已被无数游客

把盏。

而白堤和苏堤

仍是两把生锈的锁。

需要把多少沿堤的灯火兑换成一湖

陈旧的月色，

才能打开断桥的锁孔，去抵达

一面湖水的内心。

心怀残山与剩水的人，

需要把多少枯荷残柳，兑换

成前朝的草木，

才能把偌大的西湖，沏成湖心亭内

一杯可供孤獨啜饮的茶？

楚国郢都之野，

茅屋屋檐矮下去的时候，章华台就高起来了。

细腰宫烛光摇曳之际，人间屋舍里的灯火

就黯淡了。

曲栏拾级。

宫灯，一盏一盏

抬升着夜空的高度，

最高处的，已经和星辰混为一谈。

章华台，一座传说中的煌煌建筑。

高上去的是楼台，是凛冽的人心，

低下去的

是国运，是云梦泽水洼一样的满目疮痍。

风吹夯土。如今，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事物

都需要掘地三尺去探寻。

那些曾经显赫的威势，需要借助

一枚锈迹斑斑的铜质门环上的光泽去加

以想象。

九层之台，归于尘土。

没有什么是不朽的。

风吹田野，时间的波纹又一次掠过了废墟

上的稻浪。

只有最后一位宫女的细腰，瘦成了一弯

下弦月

还在映照着一座名叫龙湾的遗址。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被过滤过。长乐米酒

酒浆清冽

时光的粗制纱布，过滤掉了多余的酒渣。

讲故事的人，过滤掉了人心深处的幽晦

曲折，

只留下脸谱上

清晰的善恶忠奸。

踩高跷的人，用高高的木跷过滤掉了人

世间的坎坷。

来自玉笥山的风，也过滤掉了空气中的

血腥味。

江水过滤掉了死亡的气息。

只有一首诗，还坚持着，用原汁原味的

楚国的方言

古老的拉魂腔

突然一声，把你拉回两千年前的，那个

风雨飘摇的国度。

寺还在。鸡鸣声已经没有了。

不断变换的寺名，隐藏着

蔓延了一千多年的身世之谜。

胭脂井还在。但胭脂已经化成了满城盛开

的樱花。

时间似乎在证明

有些耻辱能够被调制成香艳之美。

塔还在。我曾从远处眺望它的倒影——

一根伸进玄武湖水的吸管，汲取着暗处

的营养

而它伸向天空的部分，像一支笔

还在继续书写。

一座古老的寺庙，被包裹在越来越现代

的城市里

它暮色下急速的车流，迟缓的钟声

让我有理由，完成以下的比喻：

一辆跑得太快的车辆，需要一颗老马达

来平衡它试图冲出身体的冲动。

南京有湖，名叫莫愁。第一次听说。

这让我吃惊。

在这样一座城市里

居然会有这样一座湖泊。居然就叫莫愁。

第一次见到，湖水黏稠，像一杯

混合着胆汁的苦酒。

又像是一只眼睛，暗绿的瞳仁里，

闪现出众多短命王朝的幽怨。

姚风说，你可以和南京人谈六朝，

谈女人，谈秦淮河，但就是不能轻易

谈历史。

但南京人不这样看，他们说：

“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

他们还说：“欢歌伴短笛，笑语满湖流。”

一座身怀隐痛的城市，需要这样一杯酒，

来缓释时时袭来的伤痛。

需要这样一只眼睛，一只永不瞑目的瞳孔

替他们死死盯着一段

不愿提及更不会忘记的历史。

燕子北回，油菜花开。

又一年，大地动用它的黄金储备，为人世

赎回了春天。

但状元坊已经遍寻不见。

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生前的三间草庐。

透过雨帘，顺着村民的手指，孤云岭下

一座枯草环绕的古墓

像长在彼岸的一只

时间之眼，凝视着此岸的历历变幻。

与之对应的，是隔壁村庄

一座富丽堂皇的礼堂。据说，仅其中的纹饰

就用去黄金若干。

一切都在流逝。

包括当年被墓主人贬斥过的白鳖土狗，

包括今天，被黄金装饰的生活。

它坚固、闪亮，但终将成为土灰。

唯有一个人的清名，如碧溪水波和青山雾霭。

因为死，获得了永久的生。因为消失而

变得无处不在。

一面时间里的镜子，

它的裂痕需要借助一个时代的残缺才能

准确地描述。

它的深度，需要借助

一个人内心的悲怆才能测度。

国破山河在，太平湖也几经风雨。

而历史何曾有过真正的太平？

生在风雨飘摇、金瓯残缺的时代是你的

不幸，也是

你的幸运。

在你之后，龙山之外的山河

不知残缺了多少次，

而太平湖仍旧完整。

相对你而言，我失手打碎的江山都过于渺小，

几乎不值一提。

现在，环湖而行，我需要再次压住身体

的漏洞。

但湖面平静，仍是一面完整的镜子。

它拥有遗憾，却未曾让人深知。

一面大地上的镜子，倒映着完整的龙山，

包括你的衣冠冢，一座形而上的建筑。

这些都有足够的理由让我投去深深一瞥：

因为曾经的裂痕而获得了更深的深度，

因为曾经的残缺而拥有了

更大的完整。

无法得知他们为什么会挖一口井。

它距离一条河流如此切近。

也无法得知河流有无改道，他们又为什么

离开。

时间的确长着一张河流一样的脸孔，

井水一样的脸孔。

可以确认的是：

肯定有最后一个身影，凝固在五千八百年

前的井面上。

肯定有最后一支河流，

悬挂在一张离乡者的脸颊上。

五千八百年后，一口井重见天日。

连同你看到的，洛阳铲和碳十四测定的

一格又一格的探方，

连同探方里的这些干栏式的窝棚、陶罐

瓦缶。

它们粗陋、笨拙，了无是处。

但你得相信，正是眼前的这一孔不起眼

的水井，

为我们保留了一脉潜流，一泓有关祖先的

远古的回声。

我们了解它吗？那伸向时间体内的

垂直的河流，

我们如何丈量它的深度？

如果还有什么训诫，那就是：

一代又一代背井离乡的人，请保护好你体内古老的渴意。

当你试图从身体内部汲水，

当你触到井底，你就能摸到家园的入口。

“废墟比生活重要。”

很多年后，一片重新暴露在日光下的陶片这样说。

在良渚遗址，时间已经删减了太多的东西：

比如一堆5000年前的火光，

火光下面的灰烬，

灰烬里的

一只夹炭陶平底盘，以及盘子里曾经炙烤着的食物。

“为了繁衍的生殖，比爱情重要。”

火光后面

一张侧向阴影中的脸，减去了秀发、明眸

和纤细的腰身。

“种子比生存更加重要。”

于是，

时间再次减掉了所有的东西：粮食。爱情。家园……

最后的秘密，都融进了

对一粒稻谷的凝视。

那里，收藏着一个古老部族文明核裂变的全部基因。

①长乐古镇，位于湖南汨罗市汨罗江边，镇内有回龙门，传为屈原尸骨发现处。

②徐俨夫，浙江永嘉郡人（今浙江温州苍南县观美镇桃湖村人）。字公望，号桃诸，生卒年不详。宋理宗淳祐元年（l241）辛丑科状元。

③太平湖，在浙江永康境内，附近有龙山，立有陈亮衣冠冢。

④下王渡遗址，位于奉化江口下王村境內，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距今约5800年。遗址内有水井一孔，略早于目前已知最早的河姆渡遗址内的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