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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雄的故事

2022-07-24党晨阳

延河 2022年7期
关键词:阿伯

党晨阳

等志雄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列车已经稳稳停靠在了台北车站的四月台。他的神志有些恍惚,但就在两个小时前,他还站在游行队伍末尾,穿过台中市区的大街小巷,高举着歪歪扭扭的手写标语,挥舞着色彩鲜艳的旗帜,混在如同蚂蚁迁徙般的人群中大声喊着口号,抗议食品加工公司的非法裁员。

志雄把头转向车窗外,相隔三个车道的不远处,停着一列喷着金色涂鸦的观光列车。这趟列车想必是专程从瑞芳开来台北例行检修的,只是最近平溪线的小火车观光产业不甚景气,它静静地停靠在那里,无人问津,像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准备表演节目的孩子,临上台前却被告知节目取消般茫然无措。

一个身着深蓝色背心的铁路检修工正弯下腰用铁锤敲击车轮,检视车底的零部件有无异样。他不时捡起被人们随意丢弃在铁轨中间的废纸巾、塑料瓶盖、玻璃碎片,将其妥善地寄存在随身携带的工具箱中。这些物件的存在本无可厚非,可一旦它们失去了使用价值,便会成为废品,不再被人需要。志雄仿佛看见那些同他一样失业的劳工,蚁群似的游弋在铁轨间,等待着进入好心公司的工具箱。过了好一阵子,检修工才满怀成就感地抬起头,望向这头安静沉睡着的庞然巨兽。

看到这样的情景,志雄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想成为一名火车司机。但每当他在大小场合说出来以后,却总是受到身边师友的无情嘲讽,他也逐渐觉得年少时的幻想过于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回想起上次乘这辆金色列车去瑞芳观光还是三年前,同行的人是志雄大学时期的女友清,她是一个活泼健谈的女孩,主修文化创意产业,岛内几乎所有的文创园区,清都带着志雄参观过。志雄清晰地记得那天,是一个晴朗的三月午后,空气里弥漫着鸢尾草的甜香,四周高大的榉树投下丝丝凉意,他牵着清的手走在废弃铁道上,这处象征着工业文明衰败的遗迹仍在发出嘶哑的悲鸣。清想留下一些照片,志雄对着她不厌其烦地按动拍立得快门:很快他的手上便多出了厚厚一沓相片,清蹲在杂草横生的铁道旁假装看风景;清坐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低头看脚尖;清站在字迹模糊的站台前面把咖啡高举过头顶,笑容灿烂……

即使坐在观光车厢里,清也不安分,她拉着志雄离开车尾的座位,走到驾驶室和火车司机攀谈起来。这是志雄第一次进入火车驾驶室内部,司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笔挺的西式制服,戴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他告诉清自己在平溪长大,从曾祖父那代开始,家中每个男孩都驾驶着这列平溪线,往返于瑞芳和平溪之间。他对这条铁轨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家卧室一角的藏宝箱,所有转弯、交汇、标识他都了然于胸,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开到终点。他感叹现在正是这条铁路线最美的光景,漫山遍野雪白的山茶花簇拥着油绿色乔木掩映下的隧道,火车有时不得不放慢速度,为这些植物的生长让路。他坚定地认为火车司机这门职业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山里的居民要外出谋生,山外的游客要游览观光,二者都不能没有这趟火车,他无比热爱这份工作。

通过反复咀嚼这场奇妙的际遇,志雄有理由相信,如果在不久之后的将来,机器会全部取代人的工作,那么火车司机一定是最后消失的职业。他同时也相信,自己和梦想职业之间的差距,不过是缺少一些祖辈的遗传因子。

走出台北车站,腹中传来一阵饥饿感,志雄才意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来到附近的全家便利店买了一份早报外加一盒素食便当。他打开便当盖像往常一样搜寻着隐藏在紫皮茄子大军中的微量肉沫。他一只手搅动米饭,另一只手拿起报纸,报纸头版赫然列着大写加粗的标题,配合占据报纸三分之二的大幅彩色照片,用四版篇幅报道了某当红女星地下恋情公开的大新闻,甚至梳理了有关她绯闻男友们的故事。记者担心民众质疑这则爆炸新闻的真实性,特意贴心地用放大镜贴纸为读者显示出该女星的小拇指正若有若无地勾着那名男子粗壮的手臂。

“先生,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志雄从报纸堆中露出两只眼睛,女人拿着一瓶矿泉水笑意盈盈地问道。站在志雄面前的女人穿着黑色连衣裙,拥有阿佛洛狄忒式的曼妙身材,乌黑细腻的卷发清亮而有光泽,一条银色金属质感的项链垂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志雄木然地点头,将散落在桌上的报纸叠好装进背包。此刻,比起关注报纸上女星的绯闻,志雄更关心身旁这位阿佛洛狄忒的一举一动。

“您今天要赶车吗?”女人转头看向志雄,带着笑意。

志雄向女人表明来意,说他乘台中的车来台北求职。

“想好找什么工作了吗?”女人抚摸着脖子上的项链,饶有兴致地问。

几个小时前,志雄还未登上北上的列车,电话那头的父亲和女人问了同样的问题。志雄只好说自己刚来台北不久,对这里还不太熟悉,会四处走走看看,多去几家公司面试。

“抱歉,一直在打听你的事。该做自我介绍了,我是淡江大学的兼职老师,叫我Amy姐就好。”女人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让志雄不大自在,但他还是接过了女人伸出的善意之手。

自称Amy姐的女人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声称自己是大学里一个兴趣社团的负责老师,这个叫作“生命品格社”的社团近期正在广泛招募新成员,欢迎有识之士的加入。

志雄在读大学时,校园里倒是有接近四百个由学生组建的社团,但他一个都没有参加。在志雄看来,相较于加入鸡尾酒社团调制出来一杯蓝荧荧发着光的不明液体,还是宅在公寓里简单敲打键盘带领蓝方取得游戏胜利更有趣。所以志雄立刻想到了拒绝的理由,那就是他天生就抵触社团活动,况且自己也不是哪所大学的学生。

Amy敏锐地识破了志雄复杂的心路历程,她再次以阿佛洛狄忒的甜美语气引诱道:“我们生品社对所有人开放,不限学校、年龄、职业……而且,我有位亲人是台北一间知名制药厂的经理,我可以介绍你去他那里工作。”

就在那刻,志雄好像看到了她頭顶隐约浮现出天使般的光环。他决定加入美神的队伍,这说不定正是一份珍贵工作的开始。人生总有许多意料之外的时刻,在这个狭小逼仄的便利店就潜藏着改变人们命运轨迹的机遇,志雄这样想着。

Amy的眼中迸发出喜悦的光芒,就像出海八十四天徒劳无获的老人突然发现了那条比船还大的马林鱼。或许是担忧马林鱼中途跳船,Amy以超乎肉眼可见的速度流畅地完成了皮包中抽出一张白纸和一根原珠笔的动作,她将一张灰白铅字印刷的调查问卷在桌上摊开,就像准备审判囚犯的法官。根据她手指的顺序,志雄依次填写了他的姓名、年龄、出生日期、手机号码、籍贯。问卷上面其实还有二十多道题目,不过Amy说他不需要做了,经过她的亲自考察,志雄完全符合加入社团的要求。志雄填写基本信息时,用余光瞄见了几道,都是简单的心理测试题目,就算Amy要求他得满分,他也没在害怕的。

Amy把那张寄托着志雄全部希望的白纸对折,装进了随身携带的鳄鱼牌皮包里,还留下了一长串让志雄听了想流泪的话:“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们社团需要的人。那我们礼拜天早上八点,崇德路160号,我介绍你和经理见面,不见不散!”

志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便利店外盛开的那丛六月雪后面。

寻找旅馆的路上,志雄一直在回想Amy最后说的话,到底自己身上有什么特质吸引到了她,让她觉得社团没他不可了呢。他经过一幢玻璃外墙擦得发亮的高级建筑,凝视着镜墙内落魄男人的身影,志雄终于找到了答案,他仅仅是一个经济窘迫、情场失意的无业青年,社团没有他可以照常运转,没有Amy却不行。

玫瑰色的夕阳悬在破败不堪的街道上,街边的店铺纷纷亮起了灯。志雄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过眼镜店、美语补习班、中医诊所,还有号称是“世界艺术中心”的服装店,店外悬挂着价格低廉的打折衬衫。“原来不仅人会贬值,艺术也会贬值。”志雄惋惜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左右两座闪烁着霓虹灯牌的旅馆像一对凶神恶煞的护法,阻挡住了志雄的去路。他的左手边是一间精致的红褐色骑楼,屋檐上悬挂着“西岸旅馆”的亚克力招牌;右手边是一间古旧的鱼灰色屋宇,木制招牌上效仿颜体書法雕刻着“东岸旅馆”的字样。

在志雄犹豫不决之际,鱼灰色的屋子开口说话了。他定睛一看,坐在东岸旅馆柜台前的老伯正向他招手。他走近那块书法匾额,透过室内昏黄的光线,才勉强看清老伯的长相。他的眼球像金鱼般凸起,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平顺不少,浑身散发着不劳而获的气质,他穿着一件洗得泛黄的白色短袖,上面还淋了几滴新鲜的蚵仔煎酱汁。他戴着一顶光亮如新的海员帽,脚上挂着一只伟民牌黑色塑胶拖鞋,另一只拖鞋孤零零地躺在小花猫旁边的地板上。

老伯放下手里的书,狠吸一口波霸奶茶,弹力十足的珍珠在他嘴里打转,等他好不容易把它们全部嚼碎咽下后,才问志雄:“要住店吗?”

没等志雄回答,老伯就取出金丝眼镜戴上,拿起柜台里的旅客信息登记簿,让志雄接着上一位客人填上姓名和身份证号。

“我还是先去对面那家问问吧。”志雄指了指身后那座红褐色的骑楼。

“我跟你讲,对面环境没我们好,你不用去问啦。”老伯盯着登记簿头也没抬,因为他碰巧发现上一位客人的身份证号少填了一位。

志雄愣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这时小花猫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奋力抓他裤脚上吊着的绳子。

“阿文,不许对客人没礼貌。”伴着老伯一声怒喝,小花猫停了下来,乖巧地蹲在地上舔爪子。

“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对面旅馆曾经闹过鬼。”阿伯踩着仅有的一只塑胶拖鞋,一瘸一拐地走到志雄的耳边悄悄说道。趁志雄震惊的空当,光着的脚迅速勾起了阿文身侧的那只拖鞋。

“假的吧,你别诓我了。”志雄脸色煞白,活像扮演庙会常客的陶瓷娃娃。

“不会有假。”阿伯试图按捺住激动的情绪,但他明显失败了,因为他的金鱼眼愈发向外突出,几乎快要贴上镜片了,“两年前,有一对情侣来我这边住店,他们本来住在对面的西岸旅馆,结果女孩半夜被奇怪的声音吵醒,起来看到房间里的电视正在放映《小红帽》动画片,她以为是男友忘记关,就关掉电视继续睡觉。第二天他们睡醒以后,男孩否认开过电视,还说女孩混淆了梦境和现实,二人争执不下,于是决定换一间旅馆住。”

“你怎么确定是鬼干的?”志雄和阿文同时挠了挠脑袋,迷惑不解。

“拜托,那家前任屋主阿婆和我多少年的老交情了,可惜五年前她的旅馆突发大火,阿婆失去了唯一的孙女,没过几天全家就搬走了,西岸旅馆也换了新房主。据说房子着火的时候,她的孙女就在房间里看《小红帽》动画片。”此时阿文应景地叫了两声,表示他赞同阿伯的说法。

窗外的虫声不绝于耳,志雄躺在东岸旅馆301房间的单人床上,举目所及皆寂寥,屋内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低矮的透明桌几支撑着笨重的老电视,旁边的双开门乌木衣柜借着月影泛起一层鬼魅的幽光,湿漉漉的墙壁上挂着蒙克的《呐喊》,此刻只有这幅表现主义世界名画能够传达志雄的心境。他整晚都盯着那台老式电视机,随时准备和它来场殊死搏斗。

天边第一缕太阳光照到门匾的时候,阿伯已经伏在案台上开始看书了,嘴角还沾着状元糕的渣滓。他看到志雄走下楼梯,两弯眼睛眯成了月牙:“昨晚睡得好吗?”

志雄揉着乌青肿胀的黑眼圈,头直往下沉,不解风情的阿伯还是自顾自地说着:“我最近在读宫泽贤治的诗集,很喜欢这首《风雨无惧》。”

继而阿伯向志雄展示了一段声情并茂的即兴诗朗诵,若宫泽贤治本人在场,说不定会为自己在百年后拥有这么忠实的读者而感动得涕泗横流。“人人皆称蠢材,不得赞誉,亦不以之为苦,如此为人,是余所愿……”放下诗集,他仍感到意犹未尽,又总结道,“你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就是要经历风雨才能成长嘛。”

志雄看向柜台上密密麻麻系满绳结的钥匙串,没好气地说:“你又没有经历过风雨。”

没想到阿伯居然破天荒地承认了:“对啊,这栋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过我很小的时候,一直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海员,我有次坐他的轮船出海,见过真正的暴风雨。当时轮船停在花莲港外的太平洋海面上,海水淹没了船舱的一半,船上的人们有慌忙跳船的,有画十字祷告的,有写遗书的……”

志雄只在《泰坦尼克号》电影里见过海难发生时的场景,他同情那些身处于一艘不确定何时翻覆的巨轮上的人们,毕竟对于直面死亡的人而言,无论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都是合理的。

“没有出过海的人生是不完满的,既然我们这么有缘分,我这有两张周日花莲港‘花东号’的观鲸船票,免费送给你。”等志雄缓过神来,手上多了两张淡粉色的船票。

“阿伯你留着用吧,这周天我有约了。”志雄没有忘记美神的邀请。

“那有什么关系,你们两个一起去。”阿伯呷着白瓷缸里泡好的高山茶,熟稔地把茶叶梗啐在地上,不再理睬志雄。志雄只得接受阿伯的好意,把船票揣进上衣口袋。

志雄转身上楼之后,阿伯把视线从茶杯移向了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花猫。

“该死的囡仔阿文,说好这周末回来,又泡汤了……看我干嘛,不是说你啦。”

志雄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人们非常期待某个事件的发生,时间就会慢下来,甚至会静止。

在志雄时间静止的七天里,他去过最多的地方是旅馆附近的和平公园,步行仅需十五分钟。志雄经常去公园的理由很简单,这里的人都和他一样无所事事。参天的椰林郁郁葱葱,志雄躺在树根旁的藤椅上乘凉,离他不远处的环形广场上,一群鸽子和团雀迈着欢快的步伐凑近星星点点的玉米粒,后来它们似乎起了争执,开始啄对方的羽毛。广场外侧有座由冷杉叠成的小木屋,绣着樱花图案的遮阳伞下方是穿着校服排队买松饼的学生,而在刚洒过水的草坪周围,穿着运动服的几个老年人正排成三角队形跳有氧健身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等到耳畔虫声鼎沸,志雄才依依不舍地从藤椅上坐起,准备回旅馆。不料迎面走来一位约莫七十岁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她的灰色棉袄上打着几块厚重的补丁,黑布鞋面上有一道硕大的裂口,银灰色的发髻有些散乱,脸上曲折的皱纹仿佛诉说着经年的风霜,怀中还有一个婴儿在哭闹。志雄开始怨恨上天的不公,眼前的老妇和旅館的阿伯完全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老妇从袖口拿出一条揉皱的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水,另一只手顺势握住了志雄的胳膊:“好心的年轻人,我带着孩子从台南来台北探亲,可是刚出车站钱包就被偷走了,也联系不上家人,一天都没吃饭了。你能不能借我们点钱,让我们买点东西吃。”

志雄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可是老妇又说她和孩子没钱搭公车、乘捷运,再加上孩子的纸尿裤也该换了,一来二去,志雄把口袋里的五张钞票都给了她。

翘首以盼的星期天终于到了,志雄一大早就穿着熨得板正的白色衬衫,打上紫色格纹的领带,把多余的胡须刮干净,穿戴整齐出门了。阿伯才提着火腿蛋饼优哉游哉走回来,看到面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男子起初感到震惊,但很快反应过来,认为志雄很重视这次旅行,心想船票真是给对人了。

休息日清早的街道上没几个行人,整条街只有一家早餐店还开着门,透过雾气氤氲的玻璃窗,志雄看到店员正忙着把一盘苹果派从烤箱里端出来。志雄哼着轻快的《波基上校进行曲》走向古亭捷运站。他觉得今天简直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直到他在捷运站旁遇见了昨天钱包被偷的老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坐在电动轮椅上,向进出站的乘客兜售绿箭口香糖,志雄短暂的幸福生活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志雄瘫坐在蓝绿相间的捷运座椅上,无法控制纷飞的思绪,他和头脑中的魔鬼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我是不是认错人了?没错,台北这么大,极有可能遇到样貌相似的老妇人。她昨天抱着的婴儿怎么不见了?你蠢啊,她找到家人自然把小孩放家里,不出来卖口香糖工作怎么养小孩。我的钱到底去了哪里呢?反正钱进了她口袋,就当是买了她的口香糖罢。

直到志雄的精神胜利法起了作用,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坐上了相反方向的捷运,而且车就快开到终点站了。他慌忙下车,乘松山线对面的列车往崇德路赶,出站时他快速瞄了一眼悬挂在红色砖墙上的木质挂钟,比约定时间整整晚了一个小时,志雄突然放松了下来,但他还是决意前往约定地点。

经过认真比对Amy给的地址,志雄在一幢白色复古的中世纪建筑前停了下来,他透过伏在栅栏上的法国蔷薇向内张望,一眼就看到了这座西洋风教堂和它高耸的钟楼尖顶,还看见了铺满地毯草的宽阔庭院,几只小狗在互相争抢草地上滚动的皮球。一尊阿佛洛狄忒雕像静静地伫立在庭院中心的喷泉间朝着志雄微笑,而他的美神Amy则站在喷泉旁边,身着黑色牧师长袍,紧紧地攥着脖间亮闪闪的坠子,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楚在讲些什么,年龄各异的人们围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频繁点头致意,他们时而低头苦思,时而恍然大悟。每当她讲完一段长长的话后,虔诚的信徒们都会异口同声地说:“阿门!”接下来,他们轮流传递着奉献袋,纷纷把口袋里的钞票放进去。仪式的最后,Amy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了一个录音机,他们伴随着悠扬的音乐齐声唱歌,手舞足蹈,抱住彼此痛哭流涕,Amy还贴心地从鳄鱼牌皮包里拿出纸巾递到每个人的手里。待到在场的所有人都平复了心情,他们重新聚集在铺着白色餐布的宴会桌周围,开始往高脚杯里倒红酒喝。

医药经理今天也在这里吗?是那个哭声最大的男人吗?奉献袋里的钱去了哪里呢?志雄不愿再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他默默转身离开了。

志雄又明白了新的道理,期待很久的事情不尽如人意者,十之八九。

中午十二点过五分,志雄呼吸着花莲港冷冽的海风,脖子不自觉往衬衫里缩了半寸。当他像个迷途羔羊般站在崇德路十字路口不知去往何处时,偶然摸到了口袋里的两张船票,他终究不想辜负阿伯的善意。

花莲的城市上空阴云密布,颇有暴风雨前夕的宁静,港口的广播循环播放着推迟船只出海时间的通知,售票大厅里到处都是叫嚷着要求退票的人们,声音沉稳的中年女人不紧不慢地安抚着乘客,请他们耐心等待两小时,天气转晴后便可正常行船。

志雄喜欢等待,他享受在等待中时间流逝的感觉,更何况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不正是在漫长无果的等待中结束了荒诞的一生吗?他来到隔壁的海岛咖啡厅,寻了处靠窗的位置,独自品尝着海港特色的炸弹柠檬茶。玻璃窗外相邻的青石台阶上,一个穿白色碎花裙的女生来回踱着步子,腰间系着粉色蝴蝶结丝带,她和志雄匆匆对视了一眼,便走进了咖啡厅。志雄屏住了呼吸,好像这样他就可以不存在了。

“请问先生有空吗?我这里有很多免费巧克力……”女生径直走到志雄身旁,将胳膊上挂着的塑料袋翻得哗哗作响。

“不需要。”女生话音未落,志雄就打断了她的产品介绍,警惕地看着她。

“我不是骗子。”女生急切地表明身份,“事实上,我参加了花莲港巧克力制作比赛,巧克力做好以后需要随机找路人试吃,在评分表上打分。”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巧克力女生从塑料袋里取出了五种不同口味的巧克力,有包裹着坚果仁的,撒着糖果颗粒的,印着爱心图案的,五角星形状的,还有一块普普通通的黑巧克力。作为连续三次被陌生人选中的幸运儿,志雄觉得概率不亚于中头等彩票,只好自认倒霉,剥开那块黑巧克力的透明包装纸,塞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巧克力女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志雄。

“比商店卖的好吃。”志雄含含糊糊地回答,甜腻的巧克力将他的上下两排牙齿牢牢黏住,他赶快喝了几口桌上的柠檬茶润嗓子。

“太感谢你了,竟然给我这么高的评价,这些都送给你。”就像哆啦A梦打开了百宝袋,志雄的咖啡桌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座堆满各式各样巧克力的小山坡。

志雄向女生添油加醋地讲述了自己在台北这一周生活的趣闻,逗得她频频发笑。她说上次笑得这么开心还是去年的圣诞节,在台北极地水族馆里,她看到一只海豹在表演中弄丢了球。但当志雄郑重其事地说出火车司机的梦想时,女生好像顿时失去了兴趣。

“时候不早了,可以请您帮我填一下评分表吗?”巧克力女生托出一张手掌大小的彩色卡纸,指着口感、香味、色泽下面的方框说,“在这三个地方打钩,再签上您的名字就可以了。”

“只写名字?”志雄想再次确认。

“是的,祝您的花莲之旅一路顺利。”女生一本正经地说。

志雄看着女生走出咖啡厅,直奔停靠在港口的“太平洋号”豪华邮轮,得意扬扬地举着卡纸向几个身穿比基尼的青年男女炫耀,他们看起来就像缴械投降的士兵,垂头丧气地拿出钱包给她。

海上的薄雾还没有散去,“花东号”观光船缓缓行驶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志雄乘着这艘两层楼高的游船,注视着远去的青色海岸线和乳白色灯塔,直到它们变成一条银线。天际线的尽头是淡淡的远山,山峦微黛,海水澄碧,宛若名工绘就的水墨画。海风过处,翻涌的海浪好似巍峨的群山。“没有出过海的人生是不完满的。”在这个四周没有坚固土地的钢铁船舱里,志雄想起了老伯。

船长打开了游船上配备的声呐系统,这项高科技探测技术可以帮助“花东号”发现鲸鱼的位置。海平面的乌云换了几拨,海底的鲸鱼始终没有任何回应,看来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船长无奈地通知海员准备返航。“花东号”发射出的声波引来了一群海豚,它们跟着游船前进,在水中深潜再上升,露出一截短短的背鳍,它们看游船上的人類就像看关在笼子里的动物。

广播里传来中年女人和蔼的声音:“亲爱的各位旅客,旅程总有遗憾,今天我们‘花东号’航线上没有发现鲸鱼的踪迹。那么我们现在就要返回花莲港啰,期待下次再见!”

一只幼年海豚脱离了队伍,它拍打着尾鳍游到志雄脚边,溅起的水花弄湿了他的裤脚。志雄将半个身体伸出船舷,想伸出手抚摸它光滑的背鳍。没想到“花东号”毫无征兆地骤然转弯,志雄失去平衡,从船上失足跌了下去。甲板上眼尖的乘客惊慌地探出头,惊恐的脸就像东岸旅馆墙上挂着的画。

志雄觉得时间仿佛在他落入海面的瞬间静止了,带着些许海风咸味的泡沫在大脑里碎裂开来,交织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修理工敲击火车轮发出富有节奏感的音符……

泰坦尼克号上的人们等待巨轮缓慢沉入海底……

抹香鲸忍受着刺耳的声呐寻找失散的同伴……

志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病房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床头的案几上放着一份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晨间报纸,一张巨幅抹香鲸照片占据了报纸头版,照片上方用醒目的黑体标题写着:“花莲港发现近十年来体型最大的抹香鲸,比观光船还要大!”志雄把报纸从头翻到尾,终于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则社会新闻,“花莲海上救援队成功救起落海男子”。照片中的志雄脸色苍白,不省人事,被几个体格健壮、皮肤黝黑的海员拖进了救生艇。看着这张照片,他露出惊喜的笑容,反反复复把这篇新闻报道读了好几遍。

“1号床的病人,该换药了。”伴随着玻璃罐子碰撞的声音,年轻护士推着医疗用具和营养液来到病房,却发现志雄早已进入了梦乡,一张印着鲸鱼照片的报纸覆盖在他的脸上。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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