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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锅

2022-07-24羽瞳

延河 2022年7期
关键词:柳青

柳青在我忙活着把脑袋钻出衣领时,对着我妈当年的照片赞叹:“你妈妈真漂亮啊。”

我妈的去世得过早,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彼此一眼。都说血浓于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妈难产,大出血,我一只脚迈进新世界,一只脚留恋母胎,憋得乱蹬,最后被医生护士用毛巾无声无息地擀了出来。一个青紫肉团被护士狠狠拍了几巴掌,神志不清地欢畅大哭,满室嘹亮,成为我妈最后听到的模糊声音。

事实证明,男人是不该单独带孩子的,尤其是女孩。我漫长地长到了二十多岁,我爸一晃也过了二十多年,时常忘记他还有个闺女。我刚出生那阵子,他为我妈的葬礼焦头烂额,忙了快三天,从农村赶来的姥姥嘶吼着问孩子哪儿去了,他才愣怔着,直勾勾地瞪起眼睛,我还在医院新生儿产房里扔着。

我生在新历三月,农历惊蛰,万物出乎震,虫豸倒乾坤。说是春天,家乡尚未从冬眠的梦魇中缓过劲儿来,临海的东北小城,打一个哈欠是一场雪,一个喷嚏便是风。读初中的时候,我尝试在七级风里骑自行车回家,风扯着我的书包,书包扯着我,我带着自行车一起向人行道横向平移,不出所料地磕上马路牙子摔了个狗吃屎。

我出生的医院寒酸得可怜,紧挨着一所高中,还没等我读到高中时,它就被扒掉了,成了一片迄今为止仍是残垣断壁的待建工地。曾被遗忘的我躺在断了暖气的产房里,生命伊始坦然接受早春赐予我的考验和馈赠,抢在我爸来医院认领我之前把气管冻出了毛病,小学时转为咽炎,咳嗽得太剧烈,上课时人神共愤,老师便主动准我半个学期的假。我跟姥姥回到空气清新的农村养病,姥姥一边往西红柿盅里拌白砂糖一边说:“咳嗽算啥,当初没冻死那算命大。”

我爸也沒见到我妈最后一面。他比我更像个没妈的孩子,我奶奶麻利地诞下了六个,其中有个他,小时候在煤矿家属区抄着板砖、钢管、铁锹、改锥打野架长大的。有个从朝鲜战场退伍后自谋职业开了个中医诊所的老兵,茶余饭后在野架圈外观察过几回他的身手,就教了他两年硬功夫,不是推拿是擒拿。三十六手擒拿,每手都分一招两式,三分进攻,七分守卫。不知道这个老卫生兵是咋教的,让我爸三十六手齐全,每手都练会了前边的小半截,边练功夫边中专毕了业,分配在火车上当乘警。我爸是标准的东北老爷们儿,大高个儿,肩宽腿长,兼有警察的威严和乘务员的服务态度,往那儿一站压迫感就贼强。小时候野架打狠了,某次不知受了什么重伤,治疗时需要缝合后打链霉素消炎。受伤了本就该缝就缝,该打针就打针,这些都是医生的决定和责任,我奶奶通情达理相信医生,家里不用过问。谁料我爸竟然因打链霉素中了毒,少年时耳朵就半聋了一只,想听清人说话必须稍微偏过头,本来就凶悍的大眼珠子瞪得更大,同时附赠一句“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我爸那人又轴,跟人较真,跟狗都那样。

我最怕他偏头,容易让我产生联想,好像来了三个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人和蔼地请我坐下,他们三位在我对面摆桌而坐一字排开一样。他吓得我从小就不敢在列车内外偷任何东西。小时候没电脑、没网络更没智能手机,大背投电视只能收到十多个频道,家乡台成天播《黑猫警长》,东北太冷,我爸一年有六个月都裹着统一制式的深色大衣,大檐帽一扣,活脱脱从少儿频道里蹦出来的警长。那还是小学二年级,一周必须上交两篇日记,我玩疯了来不及写,在班长抢作业本之前写了篇《我的爸爸》,底下抄了一遍《黑猫警长》的歌词。

我爸毫无悬念地拎起作业本冲我歪了歪头:“嗯?再说一遍,为啥不写作业?”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我爸爸的犯人,别人的孩子叫教育,他遗忘过的孩子得管教。因为这篇《我的爸爸》,我房间门上至今还贴着一张他口述我手写的《保证书》:我,羽瞳,保证以后对人对事认真负责,该完成的事一定要拼死完成,否则没脸面对拼死把我生下来的赵女士。

我爸让我按手印,家里没印泥,用大拇指蘸着红钢笔水完成了这个仪式,那张稿纸特别脆,最上头印着一排墨绿色的“凌州列车乘警队”,贴在门板上随着开门关门飘飞。我时常躺在床上望着那张飘飞的纸,觉得我爸像个战士,我妈像个烈士。

生我那天,我爸把我妈送去医院之后,本打算回家取些生活必需品再回来,那时候我家还住平房,伪满时期留下的日本房,冬冰夏暖,我爸看见灶台上搁着几个正准备下锅的生鸡蛋,干脆把六个鸡蛋接搂进大铝饭盒跟大米粒一起蒸了,我爸向来瞪着眼睛把饭盒直接坐火煎熬,无论结婚前后。把熟透的饭盒往包里一塞,挤公交去医院。

我妈疼痛地想这人怎么还没来呢?被隔壁床孕妇的婆婆好心地帮着推进了产房。

公交上的小偷很少有不带刀的,他们职业性胆怯。刀划破我爸的手掌险些捅进他的肚子,幸亏被他的大包小裹挡了一下,饭盒撞翻了,黏着饭粒儿的鸡蛋骨碌碌滚了一地。初春,一场薄雪刚化,车厢里都是乘客鞋底带上来的泥水。就近派出所的片儿警上车把被擒拿手揍得窝在座椅底下哼哼的小偷儿带走时,我爸的一米八几正熊蹲在地上满地找鸡蛋,鸡蛋壳上不是泥就是血,还有几个乘客也猫着腰满车厢帮他捡。

小偷的脸在我爸夺刀时割破了两道,一长一短一个大叉,血糊了满脸,一双眼黑是黑白是白,瞪着我爸,厉鬼似的。

片儿警说,“回去做个笔录?”

我爸歪着头确认了一遍:“爱人在医院生孩子,等我过去瞅一眼自个儿过去成不?”

片儿警想想:“也行。”

我姥后来对我说:“六个煮鸡蛋,他是觉着你妈刚生完你能吃下去是咋的,还不给噎吐了?媳妇儿在医院躺着,还想着抓小偷儿,关键是小偷儿也没偷他啊,你瞅他那个虎样儿,穷得叮当响,小偷儿进你家都得哭着走,他还来劲儿了,你妈出殡没完事儿,他还真回派出所做笔录去了,你舅咋拦都拦不住,你说这是个啥浑王八犊子。”

我抱着拌了糖的西红柿啃,满手汤汤水水,我姥扯一截卫生纸给我擦嘴,瞥一眼墙上的旧相框:“想吃后院儿还有,跟你妈似的,就乐意吃甜的。”

我妈是个美人,我姥说她长得像张曼玉,照片是她在县城读职专时拍的,白衣白裙,短上衣翻领绣蓝边儿,样式类似于现在的水手服,我妈脚底下踩一双矮方根的凉鞋,头上梳一条麻花辫,身材清瘦面容清秀,未施粉黛,一双眼含桃花,有点近视,看向镜头时眼睛微微眯着,一小撮嘴唇,嘴角翘翘的,还带些拍照时的刻意和拘谨。

一切都是美的。

读大学之前我一直是短发,我爸除了管教之外没时间对我做别的事务,我拿个电推子把自己的头发剃成板寸,身体发育之前进女厕所经常被驱逐。我扒着相框,鼻尖几乎抵在我妈脸上:“姥,我是不是跟我妈一点儿都不像。”

姥姥在炕上用锡箔纸叠金元宝,头都没抬,说:“你像你那个二虎爹。”

说完这话总不忘补一句:“那一家子都忒不是玩意儿。”

姥姥说,我妈收到的情书论麻袋装,凑灶坑能烧个把月,来家里说媒的能从主房排到猪圈,也不知道咋就眼瞎看上我爹了。说真的,我爹长得谈不上多英俊,除了身高比較出众,也就剩一双在阳光底下比旁人颜色略浅的大眼睛谈得上特别。这两双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不知怎的就看对了眼儿,我曾经想问我爹,是不是他也在火车上见义勇为帮我妈抓小偷儿来着,我爹一偏头,我赶忙把话咽了。

据我姥说,我妈是直接拎着行李跟我爸上火车去城里的。我家有本绒布大红色封面镶金字的影集,里头前几页是他们俩的结婚照,后头就空了,最后一页塞着一张穿开裆裤的我躺在床上啃脚丫子的不雅照。照片上的我妈穿了身缀满亮片的粉色旗袍裙,头上戴一朵红色塑料花,还是没怎么化妆,只涂了口红,花瓣形的眼睛,眼尾斜飞,仿佛刚刚于枝头绽开,便迫不及待随风飘零。

我想借母亲的一双眼睛。

照片上的亲戚只有姥姥、姥爷、舅舅,我爸那边没出一个亲属。姥姥说我爹是离家出走的,结婚前她给那家人打过电话,被挂断了,挂断前我那素未谋面的奶奶冷淡而十分有涵养地说了句:“哦,他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的。”

我问过我爸:“你是钢轨里蹦出来的还是枕木里长出来的?”

有一件事很奇怪,女生的可塑性仿佛很单一,单身父亲把女儿当小子养,养出的闺女都像驴粪蛋儿,跟男生干架一个顶仨。单身母亲带出来的女孩比前者还要早当家,主人气概比前者更加浓厚,但值得前者羡慕的是,至少在穿衣打扮上,人家更像个女生。

比如柳青。

我和柳青是在纸锅的缕缕青烟里相识的。初三毕业,马上升高中,她和她妈刚搬到我家对面的楼里。她妈是个倒闭的三流医院前任护士,又一个下岗后租个门市房开诊所的。上过朝鲜战场的老卫生兵早已过世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们娘俩,她们租住的处所长盛不衰、光荣悠久,首任所长是个教警察练擒拿的名医,后来被一个兽医接了盘,又再次风流水转回归人医。我不知道这都是些个什么因承或缘分。

农历七月十五,夜晚依然溽热异常,我穿着初中短袖校服,找了块碎砖头在丁字路口人行道上画祭锅,小时候我和我爸给我妈烧纸时啥也不懂,锅画得挺圆,没留开口,叫我姥姥好一顿痛骂。这片地儿已经布满了各种颜色的粉笔画的祭锅,里头都是纸钱焚烧过的黑色灰痕。我好不容易找到块空地,刚打算把袋子里的金元宝倒出来,柳青大大咧咧选了个别人烧过的锅,抄起纸钱用打火机点了就往里扔。

我吓了一激灵。

小城遍地都是这种烧纸过后的痕迹,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我记不全,都是我姥给我打电话,我提前做准备,金元宝是我学会用纸折的第一种东西,我爸不行,他手太笨,像钢锉。后来上学没时间折,姥姥会特意托人把叠好的金元宝从乡下捎来给我,金灿灿的,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

早些时候,我看见锅就跳着走,也不知道是怕沾了晦气还是冲了人家收钱的喜气。金元宝纸钱在风中瑟瑟颤抖,火焰舔舐着空气,掀起热浪,火星噼啪作响,旋转着向半空中飞溅。纸张被火舌席卷,褪去粼粼金光,染了一层暗红色的火烬,簌簌破碎成灰。

远处路灯在狭窄的街道两侧拉长伶仃的昏黄光影,夜归的汽车箭一般突刺,偶尔一两声鸣笛,惊了半空中须臾而茫然的火星,我盯着火光,不远处横穿过马路的铁轨嗡鸣震荡,一列绿皮车呼啸而过。

我用木棍翻了翻纸灰,把仍在燃烧的火灰打灭,天上一轮即将圆满的月,银灰色,勾着一层寡淡的红晕。柳青点了支烟,把烟灰也弹进她脚下那只锅里,我看了她好几眼,她也饶有兴致地瞧着我忙活,她带的东西很少,两摞十万一张的“大钞”,印着阎王爷那种,不一会儿就烧完了。

她冲我扬了扬下巴:“给谁烧?”

“我妈。”我站起来,“你呢?”

“我爸。”柳青踩着一地灰烬冲我走过来,“这王八蛋走之前就稀罕钱,不敢放银行就一捆捆在床底下塞着,大半夜还得爬起来挨张数,自己大把大把花,不让我动一个钢镚儿。有一回我偷他一百块钱上网吧,他娘的拿木头椅子旋我,差点儿没把我打死。”

我支吾着继续折腾我的纸灰。柳青很高,十五岁已经快一米七,瘦高个儿,穿了件吊带背心配牛仔短裤,露出一双大长腿和扎实白皙的膀子。我站起来脑袋顶只蹭到她下巴颏,得抬头看她的脸。这张脸小巧,很尖,一双眼细长,微微上挑,嘴唇也薄,同样因为鄙夷些许地上扬。

我丢了木棍:“烧纸得自己画锅,用别人的那不给别人烧了么,你爸收不着。”

柳青踩了烟头,“那更好。”

这片儿原来有个电厂,房子是给职工分配的家属楼,后来电厂搬到城市南边儿去了,人去楼空,繁荣渐渐凋零,不知不觉地就荒了下来。旧电厂再往北便快出城,路上都是进城出城运货的大型车。居民楼楼体是脏兮兮的水泥灰,最高五层,方方正正,像炮楼太矮,像碉堡太大。旧电厂办公楼没拆,大铁门锁了,苏式三层小楼贴了白瓷砖,早已泛黄,瓷砖与瓷砖之间的缝隙积尘纳垢,楼门上头顶着一排涂成红黄蓝绿的灯泡,隔三五个便有一个碎的,也是一层的土灰。

城乡结合部萧条到耗子都少见,房价低得像白菜,我和我爸是电厂迁移那年就搬过来的,比柳青她们家早了好多年。我家过去住的日本房动迁,新房被我素未谋面的二姑划到她名下。房子没捞着,只得另寻住处。城里人大多往南边儿去,南边儿是开发区,临海,空气清新。这片儿新来的骨干住户都是进城农民,劳动人民勤劳朴实,小区的每一块土地都能物尽其用,原来无人打理荒草疯长的草坪垦得平平整整,萝卜白菜生机盎然。

这座蕞尔小国的国民面目模糊又清晰,低头抬头都是熟人,可哪天真缺了一个又压根儿想不起来这人是谁。我印象里所有男的都长一个样儿,穿着打扮也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比如我爸,头发天然卷,压在大檐帽底下还行,一解放就像只迎风招展的狮子,除了统一制式的衣服裤子便是万年不变的皮夹克,腋下和下摆早就磨破了皮,露出白色的纤维,皮革护理什么都是扯淡,想起来就用护理液随便擦两下,那个扁扁的塑料小瓶子里浑浊的半透明液体气味格外刺鼻,海绵头发黄发黑,可怜兮兮地掉了一半儿。

长裤里头套毛裤,皮夹克里头套红毛衣,红毛衣据说是他二十四岁本命年時我妈给他织的。人家毛衣破了就拆了重新织,我爸的毛衣破了用线缝,一开始他缝,后来我缝,针线脚像老太太的豁牙子。我爸挺能喝,有点啤酒肚,一根真皮腰带在肚子上扎着,他结婚时买的,皮带孔穿了太多次,越穿越大,皮带即将拦腰折断。

我爸爱出汗,衣服总得洗,我家那台风烛残年的旧洗衣机插上电动静儿比坦克大,省水、省电、省洗衣粉,费耳朵,小学时我爸把我的校服和他的毛衣扔一块儿洗,白蓝两色的运动服洗出一块块红,红得极不均匀,渲染得模糊而写意。小学六年,每次周一升旗我就穿着这身水墨版的世界地图,接受全校师生的目光洗礼。

我和柳青站在丁字路口等红绿灯,背对着对故人思念的灰烬。这个丁字路口原本是没有红绿灯的,马路不算特别宽,对面就是居民区,但是来往进出城的大货车和出租车多,几年前,一辆红色夏利轧断了一个人的胳膊,那人命大,没被卷入车轮底下,捡了一条命。半个多月后路口多了红绿灯,柏油马路上平行延展出崭新雪白的斑马线。

红灯润红了柳青过于苍白的脸色,她又摸出支烟,向我示意了一下,我摆手拒绝了。我爸过去抽烟挺凶,但养孩子太费钱,五块钱一盒的红梅都觉得太贵,后来也就渐渐抽得少了。抽烟的事我也不是没试过,过年放二踢脚,我把二踢脚插雪堆里,烧了根烟点引信,二踢脚窜上半空叮当作响,我在地面呛得死去活来。

我从口袋里翻出两块糖,我爱吃糖,尤其爱吃大虾酥。这种酥糖只有老家这片儿才有,用亮红亮黄的正方形糖纸包着,包装纸上画着只佝偻着身子的大虾,上头一排印刷楷体“大连大虾酥”。

姥姥说我妈就乐意吃大虾酥,这种糖齁甜,入口即化,化了一嘴渣子。我姥说我不会走只会爬时哭得四六不管,她就用开水把糖化开喂我,我就不哭了。她说我妈长得太漂亮,总被男生欺负,受委屈了也哭,吃了酥糖就不哭了。

天儿热,糖最外层化了,还被我压碎了一小半,没人的时候,这张糖纸都能被我舔薄。不过现在一个陌生大美女站旁边打量着我,我不太好意思,只能尽可能矜持地用舌尖把糖渣蘸进嘴里,末了还不忘递过去一块:“吃吗?”

柳青摇头:“太甜,受不住。”

车多,红绿灯比较长,柳青和她妈没搬来前,比红绿灯更加夺目的是街对面那块“兽医院”的灯牌,叫“兽医院”。我从没见有人把牲畜家禽领进去过,兽医只有一个,每天就靠卖几斤猫粮、狗粮维持生计。这附近住户养宠物的少,养也是不怎么值钱的白毛京巴,真得了病治疗费比名狗还贵。兽医一身本领毫无用武之地,憋得他开始给满院子的流浪猫瞧病。中考前我是兽医院的常客,那些猫有的生了癞疮,满身的毛掉得七七八八,有的不知被哪家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畜生打瞎了一只眼,眼眶黑洞洞地往外淌脓血,还有的生了一身的跳蚤,跳到我身上咬得我苦不堪言,夜里睡不着觉又不敢跟我爸说,怕他骂我不好好学习净扯犊子。我在自己房间里痒得满地打转,我爸的呼噜声隔着客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些流浪猫都有名字,我起的,也只有我一个人叫。孙悟空、九纹龙、叶问啥的,我见过孙悟空猎杀麻雀,和电视上动物世界里猎豹、狮子一样矫健而凶猛,麻雀扎着翅膀,扑腾了几下就在孙悟空的尖牙下开膛破肚,那之前我还摸过孙悟空的脑袋和肚子。它翻过身将最脆弱的肚皮暴露给我,乖巧得令人心情柔软。

东北的春风把兽医院隔壁凌北超市门口挂的鸟笼子刮掉了,他家养了两年的红靛颏刚挣脱变形的笼门扑腾出来,就被孙悟空飞身而起一口咬死了,没过几天,有人在小区里下了毒鼠强,我再也没看见那些流浪猫,连尸体都没见着。

兽医院倒闭了,柳青母女进驻。柳青指着换成“柳姨诊所”的灯牌,灯牌依旧是红色。“快拆了,变成社区诊所。”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诊所的卷帘门上贴满了开锁通下水的小广告,色彩斑斓,像野猫身上的癞疮。兽医院、凌北超市、松之春养老院、金杯汽车维修、枫叶理发、小伟棋牌室、不差钱炸串……电厂搬走之后门市房贱卖,五万块钱就能到手,我跟我爸商量要不我不念书了,学美容美发回来开店得了。我爸巴掌都抬起来了,却落在了自己脸上。他那身高块头儿练家子的好身手,抓贼都跟抓鸡似的,扇我一耳光我能半天听不见动静儿,我被他打习惯了,养成了越挨揍,越要梗脖子瞪眼、誓死不躲的好习惯。我爸撂下手在裤线上擦擦:“你瞅你这样儿,能乐意一辈子猫腰弓脊地伺弄人家脑袋啊?”

理发店门口站着个傻子,快三十的人了。我搬来之前就在,老住户走得七七八八,关于傻子的传奇却是这片住宅区人人皆知的秘密,就像进门前要迈过门槛一样,知道了他的故事才算成了这一片儿的人。刚搬来时我才小学一年级,裹着红套绒外套,像颗西红柿,跟在我爸后头背个粉色书包,低着头数地上有多少块砖。我的全神贯注令我成了傻子恶作剧最成功的试验品,他突然从暗处蹿出来冲我“啊!”的一声,吓得我哭都没哭出来,就那么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秒我爸一个半截招就把人按地上了。

傻子是电厂老职工的儿子,从小就傻,九几年时电视上播古天乐、李若彤版的《神雕侠侣》,这傻子成天穿着捡来的工作服,一身腌臜油污,把一条胳膊揣在怀里,抄着炉钩子模仿独臂大侠杨过,从来不许别人说他有两条胳膊,说了就急眼。后来电厂搬走了,本来他家也打算搬走,房子都敲定了,傻子却抱着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灯柱号啕大哭,差点把灯柱连根拔起。过了几天,家人趁他睡熟把他塞进车里强行带走,他又一路摸索着穿越大半个城区往回跑,终于在丁字路口被车轧断了一条胳膊。

他还穿着那身不属于他的、过于宽大的工作服,一年四季剃光头,冬天顶多加一顶脏兮兮的绒线帽,炉钩子换成了小孩子玩儿的塑料宝剑,一按开关,灯泡闪亮,还有类似小霸王游戏机的电子音,后来没电了,也没人给他换电池,他就把塑料宝剑塞进空荡荡的袖管里,装作自己的胳膊还在。

由于儿时的惊吓,我特别害怕傻子,做噩梦梦到过好几次,也在醒来后构想过好几次他的死法:在轨道上玩儿石子时被火车碾死、过马路时被厢货撞死等。我的孙悟空、九纹龙、叶问们死得一干二净时,我盯着超市货架上的毒鼠强怨毒地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绿灯亮了,柳青看出我的踟蹰,她瞥了傻子一眼,用没拿烟的手攥住我的手腕,一边拖着我迈上人行道,一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站好!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路不宽,几步就过去了,傻子原地转了两圈,面朝墙壁规规矩矩。我讶然:“你把他咋了。”

柳青叼着烟含混道:“揍过一顿,他吓唬我妈。”

我有点想笑:“然后呢。”

“然后我妈把我揍了,说我歧视弱势群体。”柳青一笑,吐出口烟,“完了我妈还给他涂药水,还给他泡了碗方便面。”

我到底还是笑了:“你妈人真好。”

“好,可不好,医学世家,救死扶伤,心怀慈悲。”柳青蛮不正经地骄傲着,“就是做饭太难吃,最好吃的是泡方便面,煮都不行,容易煮成一坨。”

我说:“我都没吃过我妈做的饭。”

柳青想都没想,特别痛快:“那以后你来我家吃,吃完帮我夸她两句,我夸她她不信。”

过了马路柳青就把手松开了,夏天,手腕上一层汗,夜风一过凉气丝丝缕缕往里渗。柳青说:“你应该比我小吧,初几?”

我仰头看她,她足比我高十公分,我爸引以为傲的身高我没继承到一点儿,我姥说我妈顶了天一米六,估计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挠挠额角:“毕业了,开学高一。”

柳青毫不掩饰她的惊讶:“哪个高中?”

“铁中,刚过七百分,差一点儿就掉下去了。”

“学霸啊你。”柳青拍拍我的肩膀,“我不行,我比你少快一百分,择校进的铁中,花我妈老多钱。”

我笑笑:“那挺好,以后能一起上下学了,咱俩还可能分一班呢。”

柳青门儿清:“上下学没问题,一班不可能,一个年级十三个班,四个重点班,七百分是重点班分数线,我是后头平行班的。”

我因重点班的消息窃喜,也将信将疑,又不能写在脸上:“你怎么知道?”

柳青笑得狡黠:“我跟我妈一块儿去学校交的钱,我妈那人忒实惠,买菜被人短秤都不知道,我怕我妈挨蒙,堵着教导主任问的。”

我苦笑,柳青的精明令我不知所措。我糊涂,我爸比我更糊涂,别说短秤,交了钱东西没拿就回家的事儿他都不知道干过多少回。中考发榜那天我是一个人去的,在公共电话亭花两毛钱给他打电话报喜,他那边吵吵嚷嚷正准备上车,夸了我一句就把手机挂了。

就刚才,我把录取通知复印了一份,烧给了我妈。

柳青说:“那傻子要是吓唬你,你告诉我,我揍他。”

我点头,柳青又说:“别忘了去我家吃饭,要是头疼脑热的,先别去医院,我妈医术可好了,打针都不疼,多胖的大胖子一针就能扎上,开药给你打折,咋样?”

我笑笑摆摆手:“行。”

我没咋吃过柳青她妈开的药,却吃过不少她妈做的饭。我爸跟的车跑兰州,一去五天,回来再歇五天,歇这五天不是倒头就睡就是翻来覆去看法制频道,买两斤煮花生毛豆给自己下酒,我也乐得他不咋搭理我。一开始我没想过真的去柳青家蹭饭,我对外界尤其是外人总是表现出某种无措,更不知如何释然旁人给予的好意。这是种习以为常的受施者根性,充斥着拒人千里的尴尬和难堪。直到开学第一周的最后一天,柳青大清早6点砸我房门叫我去吃饭,并扬言不开门就放火,我才拖拖沓沓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柳青穿着崭新崭新的运动服,还是蓝白两色,只不过初中的浅蓝变成了高中的墨蓝,胸口刺绣校徽鲜红,她个儿高,又吊了个高马尾,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晨曦微明,将她映得高挑动人。

这位不施粉黛便能轰动全校的大美女揉了一把我干草似的鸡窝头,拎着我脖领子就把我拽出了家门。我挣脱她的魔爪回身取书包和车钥匙,方便面包装撕开了,水也烧开了,正好没来得及泡。学校管得严,七点二十上早自习,过七点十分进教室都算迟到,晚自习上到九点,一周只有周日下午休息,骤然加剧的负担令我苦不堪言,浑浑噩噩坐在柳青家饭桌前,我捂着嘴连打了三个哈欠。

柳青问我:“你昨晚几点睡的。”

柳青妈在厨房忙活,门市房的面积要比普通户型大很多,擦得通透的玻璃药柜占据了三面墙壁,药盒琳琅满目有条不紊,旁边是诊室,摆着四张输液用的铁架子床,清一色的白床单、白被面,一股药品混合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萦绕不去。再往里是卧室和厨房,我瞥见墙角堆着的纸壳箱子,上头印着氯化钠、葡萄糖、头孢曲松那等字样。

柳青妈端着两个大海碗出来,我小声:“半夜一点多。”

柳青毫不客气:“你要死吧。”

我在柳青妈面前坐直了:“我入学考试全班倒數第一,学号最后一号,提高班二百人排第二百,你说我能活不。”

柳青翻白眼儿:“大姐,你后头还有九个班四百多人呢,你还让我等小碎催活不,再往后算,铁中后头还有俩更次的高中呢,你让人家活不。”

我想说铁中前头还有俩更好的高中呢,想想还是把话给咽了。我把脸埋进碗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柳青掷地有声:“别放屁。”

柳青妈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大姑娘家家的,跟谁学一嘴啷当话。”

我有点想笑,柳青妈做的炸酱面,面是挂面,没太大毛病,没黄瓜丝,只有酱,酱里就和的葱花像用手揪的,足有手指关节那么长,酱太咸,咸得都发苦了,进嘴里恨不得别嚼直接咽。柳青妈长得挺漂亮,不是柳青那样先声夺人的漂亮,而是温柔的、润物细无声的那种,带有医护工作者特有的耐心和体贴。从小没娘的我被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阿姨温和地注视着,浑身不自在得都快顺着椅子钻桌子底下去了。柳青妈声音也温润:“学习刻苦是好事儿,但是总熬夜对身体不好,真要是累垮了别说学习了,啥都不能干,那不得不偿失么。”

我点头,味觉已经快失灵了,柳青妈又补了一句:“阿姨再给你盛点儿?”

我连连摇头:“谢谢阿姨,够吃了。”

柳青撂下筷子:“有水么妈,好家伙,没把我齁儿成燕巴虎。”

柳青妈迅速撂下脸瞪她一眼,起身倒水去了。

饭桌上摆着收音机,电台正在放评书《罗通扫北》,讲到罗通自幼丧父,抑扬顿挫悲怆动人,谁说的书我听不出来,说评书的我只能听出单田芳和田连元,其他人在我耳朵里都是一个人。柳青妈端着两碗水回来,脚步很急,急着听评书。

柳青家的碗有种很特殊的气味,我认识的人少,也极少去别人家吃饭,听说每一家都有自己特殊的气味。我家、姥姥家、柳青家,这三个地方的气味各不相同,姥姥家的气味更多体现在被子上,大红色印牡丹花、工厂、大吊车和电塔的家织布被面,棉絮里渗着苞米杆烧炕的烟尘气味,有点呛,我盖的便是从姥姥家拿回来的被子,是我妈当初盖过的,那股烟火气多少年都不曾散去一丝一毫,夜深人静时钻进去,星河斗转,虫啸枭啼。

柳青家的碗里栖息着说不清的甜,像奶香,也像女人指尖的气味,是唇舌尚未接触到碗沿时,鼻尖先行一步的雀跃。我喝了大半碗水,水里加了蜂蜜,味道遮掩不了独特的气味,我低下头舔了舔嘴唇,柳青妈说:“秋天了,太干,喝点蜂蜜润润嗓子肠胃,对身体好。”

我仰头把碗底水倒进喉咙,鼻腔里一点酸涩也随之入喉。

柳青妈说:“柳青都跟我说了,以后就来阿姨这儿吃饭。”

为了这碗水,我点了头。

人的适应能力总是强得惊人,像弹簧和海绵,第一次月考和期中考试之后,我的成绩从倒数第一到了前二十,不怕从提高班滑出去,也不必像刚开学那样拼死拼活。期中考试以后,学校分了文理班,还是四个提高班,理科占三个。我选了文科班,柳青也选了文科班,理由是和我选一样的科目方便抄作业。柳青的脑子远比我机灵巧变,就算不那么努力,成绩也算不错,不打狼也不力争上游,教导主任曾经问她考不考虑滚动进提高班,柳青刚被教导主任没收了一副崭新的扑克牌,正气儿不顺,想都没想就顶了一句:“滚犊——老师您是打算让我当着那群学霸书呆子的面儿滚进文科四班?”

教导主任教历史,脾气好,所有学科里,柳青历史成绩最好,是他的课代表,教导主任气归气,到底没舍得说重话,也再没提过要她进提高班的事儿。

分文理班的意向书是我自己签的字,学校要得急,我爸跟车去兰州了,家里没别人,我模仿我爸的签名出神入化,毕竟从小到大着急签字的东西太多了,而且就算我爸在家,有些事我也懒得麻烦他。小时候我半夜发高烧,强忍着头疼虚脱把他摇醒,我爸没睡醒,穿着睡衣睡裤开了小灯在电视柜最底下的抽匣里翻退烧药,他太高,往昏黄灯光底下一蹲,挺大个人看上去屈屈巴巴,我把一片扑热息痛就凉水吞了,药片太大,又苦,卡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我爸问我行不行,我点头说还行。他刚从火车上下来,比我还精神萎靡,守了我一会儿自己先一头栽下去睡着了。

我浑浑噩噩烧了一宿,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没睡着。我以为我会梦见我妈,但是没有,清醒的那部分大脑开始幻想来自母亲的关怀和照顾,笨拙而自说自话,毕竟回忆终究善变,比噩梦更容易篡改。

柳青妈还是每天早上听评书,早餐虽然味道欠奉,但一周七天不重样儿。我爱吃甜,早些年喝豆浆必须加勺白糖,柳青妈买的豆浆里一粒糖都没有,淡得带豆腥味儿,她说甜食吃太多对身体不好,容易得糖尿病,我就没好意思提要加糖的事儿。那段日子,我在柳青家断断续续听完了《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连上课做梦脑子里都是慷慨激昂的“出林猛虎小英雄,个个威风要立功”。

小城卡在祖国大地的鸡嗉子上,主色调是旧工厂的黑灰和烟囱里滚滚而逝的纯白,泥潭似的,摸爬滚打着,出不了什么英雄。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儿倒是一抓一大把。柳青常说“嫖情赌义”,我也不知道她哪儿看来这么个词儿,说的时候语气还颇为沾沾自喜。按教导主任的话来说就是,“标准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教导主任说这话时柳青妈正按着柳青的脑袋,把她宁折不弯的脖子使劲儿往下按,自己的腰即将折成九十度,向教导主任赔礼道歉。

矮胖且禿顶的教导主任反而先不好意思了:“孩子年纪小,青春期,叛逆,打架啥的也都正常,家长回去好好教育就行了……”

柳青妈比柳青矮,身上的白大褂还没来得及脱。柳青穿着校服,拉链规规矩矩拉到头,把修长的脖子遮起来,下巴也藏进去,头发被扯乱了,脸上没啥伤,白色校服下摆有个脏兮兮的鞋印子。这位女侠从小打遍小区无敌手,围堵她的几个女生基本没占到啥便宜,一个个儿灰头土脸的,也贴着墙根儿站了一溜。

柳青打架的事儿我不知道,如果不是被请了家长,她可能一个字儿都不会告诉我。打架的原因很简单,她下课去我班上找我时被体育委员看上了,体育委员追了她俩星期,被他从初中就一直谈的女朋友知道了,女朋友一气之下找了几个姐妹,决定给柳青一点教训。

没想到被势单力薄的柳青给教训了。

柳青妈和柳青从办公室出来时,正赶上周日中午放学,知道些“内幕”的学生对柳青指指点点。柳青妈走在前头,又矮又瘦,白大褂随着她的脚步鼓胀起下摆,柳青仍然梗着脖子,斗鸡似的,挺瘦挺高,像根柳条拧成的鞭子。

柳青妈在走廊里牵了柳青的手,到了学校车棚便放开了。我磨磨蹭蹭跟在三米开外,磨磨蹭蹭开车锁,柳青偷偷冲我摆手,让我先回家。我偷偷跟在她们母女俩身后。从学校到家要经过北京路,北京路很长,不用拐弯,笔直,两侧栽满了比我岁数还大的银杏树,十月份,风一过,金色叶片簌簌飘落,整条马路灿若流金,车轮碾上去时沙沙作响,仿若夏虫写给深秋的遗书。

路上车辆飞驰,拖曳开刺鼻的尾气味儿和刺耳的鸣笛声。柳青妈走得很快,叶片掉在她的白大褂上,柳青推着她的蓝色大赛亦步亦趋,脚步声、车轮声都沉默得像是定格画面。挺小挺小的我只能伸长手臂才能抓到我爸手指时,我爸也领着我走在这条路上,他手指关节粗大,手掌的皮肤也粗糙得像砂纸,在公交车上抓小偷时留下的伤疤横亘掌心,凹凸不平。我抓着他的手,他的回握却不敢用力。路尽头是辽沈战役纪念馆,也是银杏叶铺得最厚的地方,我把形状完整好看的银杏叶揣进口袋,揣得满满的,揣不下了就把多余的塞进我爸的工作服大衣口袋里,贴着他的软包红梅和塑料打火机。

那些银杏叶都被我写上了字,乱七八糟什么都写,爸爸、妈妈、我的名字,还有听来的歌词,不会写的字用汉语拼音代替。所有写了字的银杏叶都被我爸收进一个旧鞋盒里,随冬去春来慢慢腐烂。

柳青妈在诊所门口对柳青说,“别学你爸,行吗?”

深秋,院子里的老槐树抖下脆弱的枯叶,叶子太轻,像柳青的点头,她发顶粘着椭圆形的落叶,低声道:“行。”

柳青很少到我家来。我家清水房,没装修,水泥地配白墙,香皂盒里永远躺着雕牌肥皂,洗衣机旁边的洗衣粉只能是汰渍。大男人带个孩子也没多少家具,不少家具还都是前房主留下的。大背投电视太重,把电视柜顶板压出弧度,电视柜抽屉滑道坏了,只能推进去三分之二,柜门门轴也有问题,门板合不上,饭桌瘸腿,用纸壳板垫平,我的床还是那种一条条木板拼成的木匠手打床,中间的木板已经压弯,躺上去吱嘎作响。

拖鞋有三双,全摆在门口,没鞋柜。除了我爸那双大得跟船似的塑胶拖鞋,还有一双深蓝色和一双浅粉色,两双拖鞋一大一小,淋漓尽致地体现着我爸对生活的迟钝和笨拙,大的那双是他先买的,给我买的,男士拖鞋,我的脚伸进去前脚掌几乎全探在外面,鞋面卡住脚脖子,鞋底还剩一大截“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像个穿反了的脚蹼,没三天就把我绊了个跟头。

于是他又给我买了双粉色的,嵌着做工拙劣的塑胶蝴蝶结,这次又买小了,脚勉强能塞进鞋里去,好歹不会摔跟头了。

柳青穿上蓝色拖鞋,鞋空荡荡地在她白皙窄瘦的脚上晃荡,拍打着淡青色的血管筋络。她心情不好,我不敢随便开口,放学前发的英语报纸平铺在写字台上,灰色的,散发着让人头晕目眩的油墨臭。我背对着柳青,一段小阅读看了三遍,就看懂一句:This is the most wonderful day of my life, because I'm here with you now.

因为你的陪伴,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我放下笔,那一天早在我出生时便已逝去。

我起身开了电视,柳青坐在我床上抽烟,她手指也长,烟也细长,都苍白,烟头火星偶尔一闪,她没吸几口,长长的烟灰不堪重负,啪嗒掉在地上。

柳青看了我一眼:“作业没写完呢吧,大学霸。”

我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带动床板牙酸地响:“不写了,明天抄同桌的,她年组第一。”

地方台在播《地下交通站》,我不喜欢情景剧,一来我笑点太高,属于进了相声园子仿佛来砸场那种冷脸,二来我觉得情景剧里动不动就要插一段人声假笑很尴尬,也很吵。柳青板着脸,也不乐,我俩对满屏幕表演夸张的喜剧和满屋子回荡的机械笑声无动于衷,直到放到片尾曲,男主角蔡水根穿了身蓝色军装在《游击队之歌》的伴奏中跳舞,柳青才突然“噗嗤”一乐,跟诈尸似的,吓我一跳。

“你看上人家了?”

“滚,”柳青脸上的笑还没收回去,“我就突然想起来,上小学我也跳舞来着,也穿这身,我是领舞,本来准备市里头小学生文艺汇演给领导跳来着,完了学校查出我爸有案底,把我给撤了。”

片尾曲播完了,开始播养生药广告,那次文艺汇演我也参加了,我们学校是大合唱,排练了俩月,唱填了中文词的《蓝色多瑙河》,会场在工人文化宫,男生白衬衫红裤子,女生穿着红色亮片连衣裙,明黄色的蝴蝶结,涂着血盆大口配红脸蛋,脸跟刮大白似的,把所有男生女生的脸都抹得平整一致。舞台镁光灯锃亮,烤后脖颈子,没开始唱我一脸的日本艺伎装就花了,汗往下淌,在脸上和泥。

现场音响有问题,回声太大,领唱是我班学习委员,一把清甜的好嗓子,从麦克风里传出来的声音和音响播出来的声音足有半秒多的延迟,令三个声部配合得一塌糊涂,指挥老师焦头烂额,两个月的努力白白付诸东流。领唱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下了台就开始哭,一直哭到返回学校,两行眼线黑汤顺着脸颊干涸成两行瀑布。

我不由自主地感叹:“幸虧你没去。”

柳青说:“我一生气,就把舞鞋砸老师脸上了,没两天就转学了。”

我竖了竖拇指,柳青哂笑,在水泥地上把烟头按了,又点了一支。柳青眼形狭长,眼珠漆黑,眼波流转时,眼尾跟着了墨似的。这双眼大多时候是灵动甚至刁蛮的,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对人对己的骄傲与轻蔑。她精于牌技,刚搬来时成天往棋牌室钻,挂彩头那种,赢了钱对方玩儿赖不给,她差点把麻将塞人嘴里,有人佯装报警才草草了事,赌技之高超跟我这种只会用扑克牌金钩钓鱼的废物点心不可同日而语。

柳青说:“我妈总说我像,像那个谁,那我有啥招儿,我是我妈跟他生的我能不像吗?谁要是见天儿在我妈耳边儿上说我不像他,我妈也不乐意啊。”柳青自己觉得挺可乐,“其实我爸没死,他进去了。”

我愕然:“怎么,你给活人烧纸?”

柳青点头:“嗯,挺幼稚,是不?”

我找了个空铁皮罐头盒给柳青当烟灰缸,装茄汁鱼的,一股腥味儿。我爸烟灰缸前两天掉地上摔碎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见天用饮料瓶子凑合。和我爸待时间长了,啥玩意儿都能凑合,就跟不合脚的拖鞋似的,凑合凑合活得也挺好。有时候我爸不在家,我懒得做菜,把剩下的馒头上锅熥了,蘸白糖吃也能糊弄一顿,我不知道先天遗传和后天潜移默化哪个对人的影响更大,八成儿一个渗透骨血,一个雕琢皮肉。柳青妈说柳青像她爸,我爸几乎不会提起我妈。我短发、干瘦,成天被男生叫飞机场,仅凭我妈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照片,我实在找不出几分相像的地方,都说女大十八变,我没到十八,也想不出未来的我是否会记起身体里沉睡的另一条血脉——属于母亲的、美丽而温柔的血脉。

柳青点了点烟灰:“我爸,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十全十美,啥都不爱只爱钱,就爱把钱攥进手里再一眨眼花个干净的快感,他说这样儿刺激,能让他感觉到他还活着。操,我妈嫁给他之前他刚从里头出来没半年,发誓改过自新,哎你猜,你猜我妈为啥能看上我爸?”

我开玩笑:“见义勇为来着。”

柳青瞪大眼睛:“你咋知道的,还真是。”

我差点没憋住笑出来,柳青也乐了。“有意思不,他這辈子就干过这一件好事儿,我妈那时候还上卫校呢,可好骗了,没结婚就怀了我这个小杂种,我爸那时候还真满心眼子改邪归正,海誓山盟把我妈娶了。”柳青舔了一下嘴唇,“结婚当天娘家只有我姥爷去了,一耳光把我妈耳环扇掉了,要和她断绝关系,我妈跪下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烟味儿呛得慌,我盯着地上的烟蒂,嘴巴有点空,突然开始明白这慢性中毒的玩意儿如附骨之疽的吸引力。我说:“好了,都过去了。”

柳青幅度很小地摇头,看上去更像点头。“过不去的,他那群狐朋狗友见天来找他,我妈怀着我,他就跑去赌,把我妈从小攒到大,留着给未来的孩子上学用的钱都填了大坑,抢钱时还把我妈推一跟头,后来我就想啊,那一下咋没把我摔出来呢,摔死就好了,没了我,我妈早就改嫁了,肯定比现在过得更好。”柳青桀然一笑,“我妈肯定也这么想。”

我也舔了舔嘴唇:“你别瞎想,你多幸福啊,我都没见过我妈。”

柳青居然伸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我出生后没几个月,我爸说是去给我买奶粉,去了就没回来,派出所给我妈打电话,说他偷东西,又有前科,得关一阵子。”

她又点了一支烟,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想去厨房给她冲碗蜂蜜水,这一年多我没少喝柳青家的蜂蜜。进了厨房才想起来我和我爸都不是啥讲究人,我家压根儿没蜂蜜。我用饭碗冲了一碗白糖水,抓了一把大虾酥回了卧室,柳青正盯着我寒碜的写字台和写字台上的旧台灯发呆,台灯灯罩上贴着张曼玉的贴纸。柳青问:“你喜欢张曼玉啊?”

我把糖水递给她:“没有,我姥说的,我妈长得像张曼玉。”

柳青把水放一边:“我妈还像王祖贤呢。”

我点头:“挺好,白蛇小青,全了,我最膈应许仙。”

柳青看我一眼。“后来我爸又进去了,现在应该出来了吧,我不知道。他每次都一样,出来后痛改前非幡然悔悟,我妈心软,又信了,没用,你知道啥叫贱皮骨不,我爸就是标准的贱皮骨。那时候我妈在医院上班,他让我妈偷药卖,我妈不干,他就打我妈,往死里打。我那时候上小学了,第一次吓得直哭,后来就不哭了,板凳、扳手、酒瓶子,我看见啥就抄起啥跟他拼命。有一回他一脚踹我肚子上,把我踹医院去了,就我妈原来上班的医院,我爸在挂号处抢我妈给我看病的钱,啥难听骂啥,骂她藏钱,骂我指不定是我妈在外边儿跟哪个野汉子生的野种。”

“现在我妈说我像他,”柳青很轻地吸了一口气,“我也确实像他,跟他一样,改不了。”

我剥了糖纸把酥糖塞进她嘴里,她先抿紧了嘴,又缓缓张开了,我也给自己剥了一颗,糖衣特别甜,口腔中为数不多的水分被酱成一团,柳青把糖咬碎了。“我妈原来在妇产科,她说她第一次进手术室接的是个剖腹产,她听见刀剌肉的声音就吐了。越听她说我就越不明白人为啥要生孩子,生个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小畜生,看着很有成就感?”

我说:“像也不是你的错,像就像了,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柳青追问:“为啥我会和他像?”

我一脑门官司:“生物课上说因为基因……”

柳青钻牛角里不出来:“基因是什么?”

我想了想:“也许是你出生前父母最不愿意忘记的事。”

柳青定定地盯着我,她的眼睛太过黑白分明,黑色部分的边缘过渡性地渗出深棕色,水汽氤氲,这双眼也许来自她的父亲,漂亮而遭人厌弃。我沉吟:“比如说,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人是会死的么?”

柳青回忆,旋即摇头。我说:“我也不记得,可能是我妈生下我的时候,那个词怎么说,弥留之际?我妈知道她……所以她希望我能活着,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人是会死的。抑或者更早,早到族谱都追踪不到的时候,刻在生存的本能里,不单单是人类,所有动植物都一样。”

柳青张张嘴:“你平时就想这些?”

我把糖咽下去,糖渣在我口中融化。“我讨厌理科,把万事万物都抽象成逻辑和科学,生物课我都是睡过去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基因是什么,我理解的是这样,是我们的先祖、我们的父母想要告诉我们的事,是他们的馈赠。”

柳青冷笑:“也是报复。”

我没说话,糖彻底融化后,只剩满嘴酸苦和怪异的甜。我说:“我给你看看我妈。”

影集封面上的烫金字斑驳成锈色,放照片的塑料纸薄而脆弱,相互粘连,翻开影集时毕剥作响,母亲在这些细碎的、被岁月倦怠的痕迹中永远青春。母亲穿过的白衣白裙挂在我房间的简易衣柜里,是去年生日姥姥送给我的,衣服被保存得很好,一股陈旧的樟脑球与木质箱柜混合的气味,叠了十几年的褶皱被姥姥仔细地熨烫平整,除了布料有细微的泛黄,衣服与照片里母亲穿在身上时没什么不同。

我试穿过一次,衣服刚刚拿回来那天,惊蛰,天还很冷,小臂和小腿露在外面,冷风渗透衣料,令我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衣裙长短合适,我穿来宽大些,没有照片中那样玲珑有致。我妈留下的东西很少,大多已经被姥姥收走了,包括她贴着费翔和张曼玉贴纸的日记本。我看过一次那个本子,日记很少,都是画,杨过挨着周芷若、齐天大圣的筋斗云上载着花仙子。最后一页用钢笔写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姥姥说:“你爸写的,他就会这一句。”

我妈怀上我时,我爸用大半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瓶香水,矮墩墩的墨蓝色玻璃瓶子,滚珠。我妈没怎么用过,小时候我总是打开盖子闻一闻,很中性的清香,像一泼温凉月色吻过折断的草木伤痕。十多年过去,香水挥发得只剩薄薄一层,香气不再明显,一股酒精味儿。换上裙子那天,我试着在手腕上涂了一点香水。

家里没有穿衣镜,我站在冰箱前,被冰箱门拉长的身影模糊不清。我望着那个影子,努力想象那就是母亲。

柳青抱着影集赞叹:“你妈妈真漂亮啊。”

她抬起头,我第二次穿上母亲的衣裙,正在整理翻折的领口,我赤着脚站在水泥地上,拖鞋被我蹬掉了,翻着背摞在一旁。

柳青淡笑:“你也很漂亮。”

柳青他爸是大半個月后找回来的,那天我爸正好休班,刚从火车上下来,大衣褶儿里卧铺车厢闷燥的气味还没散,背着个磨毛了边儿的大双肩背,里头塞着四盒点心和乱七八糟的日用品。他想拐去超市买瓶酒再给我带一瓶可乐,可还没到超市,就看见柳姨诊所门口吵吵嚷嚷,傻子抽出袖筒里的塑料宝剑和一个瘦高个儿搏斗,搏斗这词儿是我爸做笔录时美化出来的,其实就是傻子在单方面挨揍,红色的塑料宝剑弯折成直角,破塑料袋似的,在撕吧成一团的两人中间上下翻飞。

柳青妈穿着白大褂,冷漠、呆滞、木然地将自己钉在两米开外,直挺挺的,没倚靠着什么,也没法挪动分毫,不远处列车呼啸,被火车拦截在马路上的汽车齐刷刷地停成一排,车窗遮住了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我爸职业病,飞身上前,两招就把陌生男人按地上了。那男人干瘦,我看到了,干树枝那么细,套在军大衣里直逛荡,脸上的叉状伤疤,也像树枝划过一样蜿蜒。

我和柳青到家时,警车已经到了,我只来得及看到被押上车的男人和又要去做笔录的我爸。我爸把包往我怀里一塞,交代说饿了就先垫两口点心。我点点头,柳青脸色苍白,和柳青妈一样,眼珠黑白过渡的界限一点点清晰,分明得像寺庙中怒目圆睁的神佛塑像。

那天下午,学校体测,高中每年都要测一次,女生仰卧起坐、垫排球、八百米跑,三年平均成绩算进毕业考核成绩里。我每次跑八百米都像丢了半条命,操场跑道一圈四百米,柳青能落下我大半圈,她腿长,体能好,运动神经发达,跑完还能折回来拉着我跑完最后二百米。我跟不上她的步子,被她拽得脚不沾地,冲过终点时活像原地起飞。

回家路上都是上坡,入了冬,风大,体测之后腿软,顶风蹬车令我比落叶更摇摇欲坠,一张嘴说话灌一肚子风,我扯着嗓子喊:“今儿我爸回来,说从兰州致兰斋带的金银饼和玫瑰饼,一会儿到家了我给你送点儿去啊。”

柳青也挺高兴:“我妈说晚上做炸酱面,给你和你爸端两碗?”

我差点被风呛死:“不用了!”

柳青重重抹了一把眼睛,没再同我说话。我撂下车梯子,在包里翻出两盒点心想送过去,抬头时柳青已经拉着她妈进门了。我在风里站了一会儿,直到一辆列车割裂城市,铁轨的震荡在脚下消失殆尽,汽车喷薄着尾气鸣笛飞驰,我才把点心塞回去,将我爸的包挂在前胸,推车进了小区大门。

我爸回来得挺快,我炒了俩菜,肉末豆腐和尖椒干豆腐,点心盒子摆在饭桌桌角,我打开看了一眼,估计是我爸抓人时给摔着了,酥饼饼皮大多碎成了渣渣。我爸过去打散酒,现在喝二锅头,一次大半杯,我俩都懒,不爱刷杯子,玻璃杯里里外外都不那么通透。

我叼着筷子尖:“爸,你认识柳青他爸吧。”

我爸咂了口酒:“见过。”

我把嘴里的干豆腐咽了,盯了一会儿杯子:“我也想尝尝。”

我爸抬眼皮瞧我,把杯子推过来:“辣。”

我透过混沌不明的玻璃杯和透明的酒液,看到我爸掌心的刀疤,我试着抿了一点酒,辣倒是不怎么辣,有点烫,一半冲入喉咙,一半窜进鼻腔,紧接着在胃袋和眼窝里横冲直撞。我皱着眉:“不好喝。”

“你没喝惯,跟你妈似的,一口啤酒就脸红,半杯啤酒就撂倒……”我爸歪了歪头。说完自己闷住了,他把杯子拿回去,叨了两口菜:“那啥,别跟你朋友有啥隔阂儿,该啥样儿啥样儿,她爸是她爸,她是她。”

我拈起一块玫瑰饼咬了一口,清真的,满嘴香油和玫瑰酱混合的甜香,酥皮极脆,入口就碎成了粉末,我一说话直喷渣。“知道。”

我爸呵斥:“先吃饭再吃零食!”

我又咬了一口:“不耽误吃饭。”

我爸笑了,把碗里的饭扒拉进嘴里。“吃吧,喜欢吃下回爸再给你带。”我拍掉手上的碎渣,起身给他添饭,我背对着他,没穿校服外套,校服裤子肥肥大大,上身一件土气的黄毛衣,我姥的作品。

饭勺伸进电饭锅,我听见我爸说:“你长大了,和你妈一模一样。”

十一月,楼下路口又有人画锅烧纸,给逝者送棉衣,我望着那一点猩红的火光,穿过震荡大地的列车,穿过人类生存的城市,穿过生与死的边际,于漫天星辰下灰飞烟灭。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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